此書之作,專以解決宇宙論中之體用問題。宇宙實體,簡稱體。實體變動遂成宇宙萬象,是為實體之功用,簡稱用。此中宇宙萬象一詞,為物質和精神種種現象之通稱。體用之義,創發於《變經》。參看《原儒·原內聖》篇。《易經》古稱《變經》,以其闡明變化之道故。晚周群儒及諸子,無不繼承《大易》,深究體用。《易經》亦稱《大易》。大概儒家未甚離孔子本旨。亦未能不離也,此不及詳。諸子百家著作當甚宏富,其於體用問題有無專論,今無從考。司馬談言“六藝經傳以千萬數”。據此而推,諸子皆大學派,其書決不少,而皆亡滅。王船山痛恨秦人毀學。惟道家有老莊殘篇可尋。老莊言道,道,即實體之名。猶未有真見。略舉其謬。老言混成,歸本虛無。其大謬一也。參看《原儒·原內聖》篇。老莊皆以為,道是超越乎萬物之上。萬物一詞,包含天地與人在內。《天下篇》稱老與關尹皆主之以太一。太一者,絕對義,即指道而稱之也。老雖反對天帝,而以道為絕對、為萬物之主,則近於變相的天帝。莊子曰:“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朕耳。”“若有”二字雖故作疑詞,而其實意與老氏不殊。倘真知體用不二,則道即是萬物之自身,何至有太一、真宰在萬物之上乎?此其大謬二也。明乎體用不二,則一粒沙子的自身便是大道昭著。沙子乃至大無外,而況人乎?莊子歎人之小,良不悟此。道家偏向虛靜中去領會道。此與《大易》從剛健與變動的功用上指點、令人於此悟實體者,便極端相反。故老氏以柔弱為用,雖忿嫉統治階層而不敢為天下先,不肯革命。此其大謬三也道家之宇宙論,於體用確未徹了。莊子散見之精微語殊不少,而其持論之大體確未妥。莊子才大,於道猶不無少許隔在。

晚周諸子略可考者,惟道家。墨子書雖大半亡失,而由《天誌》之論窺之,可知其於宇宙論不相幹也。惟惠子書全亡,可惜耳。

有問餘者曰:“公之書,以體用不二立宗。然隻說實體變動而成功用,卻未說明實體是何等性質。”餘答之曰:實體變動而成功用,隻有就功用上領會實體的性質。汝今應知,功用有精神質力等性質,此即是實體的性質。何以故?實體是功用的自身故。譬如眾漚有濕潤與流動等性質,此即是大海水的性質,以大海水是眾漚的自身故。汝若欲離開功用而別求實體的性質,此種迷誤,便如欲離開眾漚而別求大海水的性質。將無所得。功用以外,無有實體。向何處求實體的性質?譬如眾漚以外,無有大海水。向何處問大海水的性質?不獲已,而任想像,則將如般若家說實相寂滅,大有諸師說真如無生、無造、如如不動而已。汝若徹悟體用不二,當信離用便無體可說。倘複狐疑,當給汝三十棒。禪師激發人,輒以棒擊之。

此書實依據舊撰《新唯識論》而改作。《新唯識論》簡稱《新論》。《新論》有兩本。一、文言本,寫於病中,極簡略。二、語體文本,值國難,寫於流亡中。此書既成,《新論》兩本俱毀棄,無保存之必要。餘年將見惡,始向學。(《論語》曰:“年四十而見惡焉,其終也已。”)讀書與用思,久坐不起以為常。夜少睡眠,遂至神經衰弱過度,遺精病甚厲。四十至五十二歲長期中,每日禁說話。話至十句左右即遺精。後乃屏書冊、省思慮。五十三四,遺精之患漸減輕,直至六十五,始全無此患。平生不敢著書。偶有小冊皆隨便為之。《新論》語體本草於流亡中,太不精檢。前所以印存者,則以體用不二之根本義存於其間耳。今得成此小冊,故《新論》宜廢。餘之學宗主《易經》,以體用不二立宗。就用上而言,心主動以開物,此乾坤大義也。與佛氏唯識之論,根本無相近處。《新論》不須存。

此書《佛法》上下兩章,衡論大乘學,於空宗尤詳。餘平生之學,本從大乘入手。清季,義和團事變後,中國文化崩潰之幾兆已至。餘深有感。少時參加革命,自度非事功才,遂欲專研中國哲學思想。漢學、宋學兩途,餘皆不契。求之《六經》,則當時弗能辨竄亂,屏傳注。竟妄詆六經為擁護帝製之書,餘乃趨向佛法一路。直從大乘有宗唯識論入手,未幾舍有宗,深研大乘空宗,投契甚深。久之,又不敢以觀空之學為歸宿。後乃返求諸己,忽有悟於《大易》。而體用之義,上考之《變經》益無疑。餘自是知所歸矣。歸宗孔子。然餘之思想確受空有二宗啟發之益。倘不由二宗入手,將不知自用思,何從悟入《變經》乎?此書於佛法較詳,所以自明來曆耳。吾學之所從來與經曆,曰來曆。

《大般若》觀空,《大般若經》,空宗所宗之根本經典也。甚深複甚深,空得徹底。《大易》觀有,甚深複甚深,有極其妙。《易》有《觀卦》及《大有卦》。《觀卦》言觀生,生生不竭,所以為大有。空有二種觀,乃是人類智慧發展到最高度,能綜觀、深觀宇宙人生,才有空或有之兩種認識耳。人生殉沒於小已的種種私欲中,如蠶作繭自縛,如蛛造網自錮,欲其認識到宇宙人生本來空,此事談何容易。世有小知,聞空而謗佛,多見其不知量也。不自知其分量。空,並非由主觀幻想。陶詩雲:“人生本幻化,畢竟歸空無。”餘相信個別的物,至大如天地終當壞滅耳。就個體上說空,佛氏一毫不妄語。

或有問言:“承認宇宙人生是實有,此乃世間常識所同然。哲學家之宇宙觀亦皆根據常識。然則《大易》觀有,固與哲學不異乎?”答曰:否,否,不然。汝若於此不辨,不獨侮聖言,正恐斷絕慧眼。聖人所觀之有,乃宇宙人生天然本有之真際。聖人直親合於全體大用,全體,謂宇宙實體。大用,謂實體變成大用。萬物本來皆與宇宙同體同用,唯聖人能與體用親合耳。視天地萬物為一己,憂患與同,而無小己之迷執。坦****,與大化周流。坦****,見《論語》。哲學所明之有,鮮不為世間顛倒所執之有,可與聖學並論乎?

此書自注,似嫌過繁。然與其失之簡,寧可失之繁。《姚江學案》中有“即體即用、即用即體”二語。向見聰明人皆自以為易解,吾知其必不解。因詰之曰:“體用二名,隨處通用。此處說體用,以何名體?

以何名用?上語兩‘即’,下語兩‘即’,是重疊言之歟?抑上下各有意義歟?”其人啞然不能答。北大昔有一高材生,曾見餘談禪家作用見性,稱引禪語甚多。餘詰之曰:“何謂作用?何謂性?雲何於作用見性?”此子惶然。餘教學年久,深知學子習氣。餘承先聖之業而演之,不敢不盡心。世不乏好學深思之士,當不怪老夫好煩瑣也。

有謂長注宜置正文以外,毋隔斷文氣。餘未采納者,讀書不求義解,隻玩文氣,則與不讀等耳。書中注文頂正文。用上下括弧。上括用t,下括用]。注內有小注者,則上括用「,下括用」。《原儒》中皆如此,而未說明,頗有函問者,今誌於此。[1]夏曆丁酉初冬,公元一九五七年十一月二十日熊十力識於申江觀海樓。

丙申秋,起草《體用論》一書。舊患血管硬化、心髒病皆觸發,又感腦空,中醫雲血虧之故。友人勸停止寫作。餘感其意,答以《萬物》一首:

萬物皆舍故,吾生何久住。誌業半不就,天地留虧虛。虧虛複何為,豈不待後人。後顧亦茫茫,嗟爾獨自傷。待之以無待,悠悠任天常。噫予猶禦風,伊芒我亦芒。

附注:誌業半不就早年有誌乎仁為已任,忽忽遂表。心所欲述作者,皆不獲執筆。天地留虧虛古誌雲:“天不滿西北,地不滿東南。”按吾國西北多高山蔽天,天失其高明,即虧虛也。東南瀕海,患卑濕,是地之虧虛也。天常天者,自然義。常,謂理則。噫予猶禦風莊子稱列子禦風而行,言其待風,即未能無待也。莊子雲:“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芒,惑也。予衰矣,未能演《易》,期待來

賢。如列子之禦風,是伊芒而我亦芒也。人生固有不容己於芒者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