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國語上

非國語序(集中有與呂道州書論《非國語》雲:“身編夷人,名列囚籍,以道之窮也,而施乎事者無日,故乃挽引強為小書,以誌乎中之所得焉。”又與吳武陵書雲:“若《非國語》之說,仆病之久,嚐難言於世俗,今因其閑也而書之。”又雲:“伏而不出者累月,方示足下書。”書當元和三四年間,公時在永州作。其間載《國語》斷截不可考,輒附益之,庶其理易見焉。)

左氏《國語》,其文深閎傑異,固世之所耽嗜而不已也。而其說多誣**,不概於聖。(《揚子》,參差不齊,一概諸聖。注雲:一以聖人之道概平之。)餘懼世之學者溺其文采而淪於是非,是不得由中庸(一作“是不知得由中庸”。)以入堯、舜之道。本諸理,作《非國語》。

◎非國語上(三十一篇。)

○滅密(此已下《周語》。)

恭王遊於涇上,(“恭王”,諸本皆作“昭王”,以《國語》諸本考之,皆作“恭王”,且周之世係,恭王在穆王之後,而昭王在穆王之前,《國語》之敘亦止自穆王以來,則為恭王無疑矣。恭,《史記》作共。)密康公從,有三女奔之。其母曰:“必致之王。眾以美物歸汝,何德以堪之?小醜備物,終必亡。”康公不獻。一年,王滅密。

非曰:康公之母誠賢耶?則宜以**荒失度命其子,焉用懼之以數?且以德大而後堪,則納三女之奔者,德果何如?若曰“勿受之”,則可矣。教子而媚王以女,非正也。左氏以滅密征之,無足取者。

不藉

宣王不藉千畝,虢文公諫曰:“(雲雲。)將何以求福用人?”王不聽。三十九年,戰於千畝,王師敗績於薑氏之戎。(藉,借也,借民力以為之。天子藉田千畝,諸侯百畝,自厲王流於彘,藉田禮廢。宣王即位,不複遵古,故虢文公諫之。文王母弟虢仲虢叔,始封於虢,文公蓋其後也。)

非曰:古之必藉千畝者,禮之飾也。其道若曰:吾猶耕雲爾。(一作“吾猶耕乎雲爾”。)又曰:吾以奉天地宗廟。則存其禮誠善矣。然而存其禮之為勸乎農也,則未若時使而不奪其力,節用而不殫其財,通其有無,和其鄉閭,則食固人之大急,不勸而勸矣。啟蟄也得其耕,(《左傳》,啟蟄而郊。注雲,啟蟄,建寅之月。)時雨也得其種,苗之猥大也得其耘,(《漢書》,江皋河濱,雖有惡種,無不猥大。猥,盛也。)實之堅好也得其獲,(《詩》:既堅既好,不稂不莠。)京庾得其貯,(《詩》:曾孫之庾,如坻如京。京,高丘也。“京庾”,一作“爾庾”。)老幼得其養,取之也均以薄,藏之也優以固,則三推之道(推,進也,《禮記》:天子三推。推,徒回切。)存乎亡乎,皆可以為國矣。彼之不圖,而曰我特以是勸,則固不可。今為書者曰:“將何以求福用人?”夫福之求,不若行吾言之大德也;(“德”,一作“福”。)人之用,不若行吾言之和樂以死也。敗於戎而引是以合焉,夫何怪而不屬也?又曰“戰於千畝”者,吾益羞之。

三川震

幽王二年,西周三川皆震。伯陽父(周大夫也。)曰:“周將亡矣!夫天地之氣,不失其序;若過其序,民亂之也。陽伏而不能出,陰迫而不能蒸,於是有地震。今三川實震,是陽失其所而鎮陰也。陽失而在陰,源必塞。源塞,國必亡。若國亡,不過十年,數之紀也。夫天之所棄,不過其紀。”是歲也,三川竭,岐山崩,幽王乃滅,周乃東遷。(自“天地之氣”已下新附。)

非曰:山川者,特天地之物也。陰與陽者,氣而遊乎其間者也。自動自休,自峙自流,是惡乎與我謀?自鬥自竭,自崩自缺,是惡乎為我設?彼固有所逼引,而認之者不塞則惑。夫釜鬲而爨者,(《爾雅》:鼎款足者謂之鬲。款足,曲腳也。鬲,音肓。)必湧溢蒸鬱以糜百物;(糜,爛也。)畦汲而灌者,必衝**濆激以敗土石。是特老圃者之為也,(一本雲“是特老婦老圃者之為也”。)猶足動乎物,又況天地之無倪,(倪,端倪。)陰陽之無窮,以澒洞輈辮乎其中,(澒,音汞,諸韻皆胡洞切,並雲水銀也,無別義。今獨孤及《觀海詩》:澒洞吞百穀。杜子美詩:澒洞不可掇。杜詩中用澒洞不一。《淮南子》,澒蒙鴻洞,莫知其門。許慎注:澒,讀如項羽之“項”。鴻,讀如子贛之“贛”。洞,讀如同遊之“同”。今按唐人用“澒洞”二字,若出於《淮南子》,音合依本處注。輈辮,音膠葛。)或會或離,或吸或吹,如輪如機,其孰能知之?且曰:“源塞,國必亡。”“人乏財用,不亡何待?”則又吾所不識也。且所謂者天事乎?抑人事乎?若曰天者,則吾既陳於前矣;人也,則乏財用而取亡者,不有他術乎?而曰是川之為尤!又曰“天之所棄,不過其紀”,愈甚乎哉!吾無取乎爾也。

料民

宣王料民於太原,仲山父諫曰:“民不可料也。夫古者不料民而知其少多。王治農於藉,搜於農隙,耨獲亦於藉,猘於既蒸,狩於畢時,是皆習民數也,又何料焉!不謂其少而大料之,是示少而惡事也,臨政示少,諸侯避之。治民惡事,無以賦令。且無故而料民,天之所惡也,害於政而妨於嗣。”(一作“後嗣”。)王卒料之,及幽王,乃廢滅。(《國語》無“廢”字。料,數也。自“民不可料”至“無以賦令”,新附。)

非曰:吾嚐言,聖人之道,(“言”,一作“聞”。)不窮異以為神,不引天以為高,故孔子不語怪與神。君子之諫其君也,以道不以誣,務明其君,非務愚其君也。誣以愚其君則不臣。(一作“罔不拒”。)仲山氏果以職有所協,(協,合也。)不待料而具,而料之者政之尨也,姑雲爾而已矣,又何以示少惡事為哉?(示少,示以寡也。惡事,厭惡政事,不能修之之意。)況為大妄以諉乎後嗣!(《賈誼傳》:尚有可諉者。《胡建傳》:執事以諉上。諉,累也。諉,女恚切。)惑於神怪愚誣之說,而以是征幽之廢滅,則是幽之悖亂不足以取滅,而料民者以禍之也。仲山氏其至於是乎?蓋左氏之嗜誣斯人也已!何取乎爾也?

神降於莘(莘,虢地。)

周惠王十五年,有神降於莘。王問於內史過曰:“今是何神也?”對曰:“昔昭王娶於房,曰房後,實有爽德,協於丹朱。丹朱馮身以儀之,生穆王焉。實臨周之子孫而禍福之。夫神壹,不遠徙遷。若由是觀之,其丹朱之神乎?”王曰:“其誰受之?”對曰:“在虢土。”王曰:“然則何為?”對曰:“臣聞之,道而得神,是謂逢福;**而得神,是謂貪禍。今虢少荒,其亡乎!”王曰:“吾其若之何?”對曰:“使太宰以祝史帥狸姓,奉犧牲粢盛玉帛往獻焉,無有祈也。”王曰:“虢其幾何?”對曰:“昔堯臨民以五。(五年一巡狩。)今其胄見,神之見也,不過其物。若由是觀之,不過五年。”(狸姓,丹朱之裔。謂神不歆非類,故帥以往。舊本止載“有神降於莘,使帥狸姓以獻焉”兩句。今如前附益之,庶可見非之之意也。)

非曰:力足者取乎人,力不足者取乎神。所謂足,足乎道之謂也,堯、舜是矣。周之始,固以神矣,況其征乎?彼鳴乎莘者,以焄蒿淒愴。(焄,音薰,香氣。焄蒿淒愴,見《禮記》。)妖之淺者也。天子以是問,卿以是言,則固已陋矣。而其甚者,乃妄取時日,莽浪無狀,而寓之丹朱。(莽浪,無根源也。並如字。)則又以房後之惡德與丹朱協,而憑以生穆王,而降於虢,以臨周之子孫,於是遂師丹朱之裔以奉祠焉。又曰堯臨人以五,今其胄見,(胄,後也。)虢之亡,不過五年。斯其為書也,不待片言而迂誕彰矣!

聘魯

定王八年,使劉康公聘於魯。發幣於大夫,季文子、孟獻子皆儉,叔孫宣子、東門子家皆侈。歸,王問魯大夫孰賢?對曰:“季、孟其長處魯乎?叔孫、東門其亡乎?若家不亡,身必不免。”王曰:“幾何?”對曰:“東門之位不若叔孫而泰侈焉,不可以事二君。叔孫之位,不若季孟而亦泰侈焉,不可以事三君。若皆早世,猶可,若登年以載其毒,必亡。”(登年,多曆年也。載,行也。毒,害也。必亡,家必亡也。自“發幣於大夫”至“身不免”,及“登年以載其毒,必亡”,皆新附。)

非曰:泰侈之德惡矣,其死亡也有之矣,而孰能必其時之早暮耶?設令時之可必,又孰能必其君之壽夭耶?若二君而壽,三君而夭,則登年載毒之數如之何而準?

叔孫僑如

簡王八年,魯成公來朝,使叔孫僑如先聘且告。見王孫說,與之語。(王孫說,周大夫也。)說言於王曰:“魯叔孫之來也,必有異焉。其享覲之幣薄而言諂,殆請之也。若請之,必欲賜也。魯執政唯強,故不懽焉,而後遣之。且其狀方上而銳下,宜觸冒人,王其勿賜。若貪陵之人來而盈其願,是不賞善也。”(自“簡王”至“來朝”,自“魯叔孫來”至“後遣之”皆新附。)

非曰:諸侯之來,王有賜予,非以貨其人也,以禮其國也。苟叔孫之來,不度於禮,不儀於物,則罪也。王而刑之,誰曰不可?若力之不能而姑勿賜,未足以懲夫貪陵者也,不若與之。今使王逆詐諸侯而蔑其卿,苟興怨於魯,未必周之福也。且夫惡叔孫者,泰侈貪陵則可矣,方上而銳下,非所以得罪於天子。

郤至(郤,亦作“鄐”。郤,乞逆切。)

晉既克楚於鄢,使郤至告慶於周。(“告慶”,舊本作“獻捷”。)未將事,王叔簡公飲之酒,相說也。明日,王叔子譽諸朝。郤至見邵桓公,與之語。邵公以告單襄公曰:“王叔子譽溫季,以為必相晉國,相晉國必大得諸侯,勸二三君子必先導焉,可以樹。”襄公曰:“人有言曰‘兵在其頸’,其郤至之謂乎!君子不自稱也。(雲雲。)在《太誓》曰:‘民之所欲,天必從之。’王叔欲郤至,能勿從乎?”郤至歸,明年死難。及伯輿之獄,王叔陳生出奔晉。(自“晉克楚”至“可以樹”,新附。)

非曰:單子罪郤至之伐當矣。因以列數舍鄭伯、下楚子、逐楚卒,鹹以為奸,則是後之人乘其敗追合之也。(邵公初告單襄公,謂“郤至曰:‘吾有三伐:勇而有禮,反之以仁。吾三逐楚軍之卒,勇也;見其君必下而趨,禮也;能獲鄭伯而赦之,仁也。若是而知晉國之政,楚、越必朝。’”襄公曰:“且鄐至何三伐之有?夫仁、禮、勇,皆民之為也。以義死用謂之勇;奉義順則謂之禮;畜義豐功謂之仁。奸仁為佻,奸禮為羞,奸勇為賊。有三奸以求替其上,遠於德政矣。”公謂三奸之說,自鄐至死難後,後人追合之也。)左氏在《晉語》言免胄之事,則曰:“勇以知禮。”於此焉而異,吾何取乎?(《晉語》:厲公六年,鄢之戰,鄐至以韎韋之跗注,三逐楚共王卒,見王必下奔。退戰,王使工尹襄問之以弓,曰:“方事之殷也,有韎韋之跗注,君子也。屬見不穀而下,無乃傷乎?”鄐至甲胄而見客,免胄而聽命,曰:“君子之外臣至,以寡君之靈,間蒙甲胄,不敢當拜君命之辱,為使者故,敢三肅之。”君子曰:“勇而知禮。”公謂左丘明前日既載其三奸之事,而於此所書又如此,固已自異也。)郤氏誠良大夫,不幸其宗侈而亢,兄弟之不令,而智不能周,強不能製,遭晉厲之**暴,讒嬖竊構以利其室,卒及於禍。吾嚐憐焉。今夫執筆者以其及也,而必求其惡以播於後世,然則有大惡幸而得終者,則固掩矣。世俗之情固然耶?其終曰:“王叔欲郤至,能勿從乎?”斯固不足譏也已。

柯陵之會(柯陵,鄭西地名。)

柯陵之會,(《春秋》魯成公十七年書:公會尹子、單子、晉侯、齊侯、宋公、衛侯、曹伯、邾人伐鄭。六月乙酉,同盟於柯陵。)單襄公見晉厲公視遠步高。(單,音善。)晉郤錡見,其語犯;(錡,音倚,又音奇。)郤犨見,其語迂;(犨,嗤周切。)郤至見,其語伐;齊國佐見,其語盡。魯成公見,言及晉難及郤犨之譖。單子曰:“晉將有亂,其君與三郤其當之乎?”魯侯曰:“敢問天道乎,抑人故也?”對曰:“夫合諸侯,民之大事也。其君在會,步言視聽必皆無謫,則可以知德矣。晉侯爽二,吾是以雲。(視與步也。)今郤伯之語犯,叔迂,季伐。犯則陵人,迂則誣人,伐則掩人,其誰能忍之?雖齊國子亦將與焉。立於**之國,而好盡言以招人過,(招,音搖。)怨之本也。”簡王十二年,晉殺三郤。十三年,晉侯弑。齊人殺國武子。(自“魯侯曰”至“能忍之”,自“立於**”至“國武子”,皆新附。)

非曰:是五子者,雖皆見殺,非單子之所宜必也。而曰合諸侯,人之大事,於是乎觀存亡。若是,則單子果巫史矣。視遠步高、犯、迂、伐、盡者,皆必乎死也,則宜死者眾矣!夫以語之迂而曰宜死,則單子之語,迂之大者,獨無謫邪?

晉孫周

晉孫談之子周適周。單襄公以告頃公曰:“必善晉周,將得晉國。其行也文,能文則得天地。天地所祚,小而後國。夫敬,文之恭也;忠,文之實也;信,文之孚也;仁,文之愛也;義,文之製也;智,文之輿也;勇,文之帥也;教,文之施也;孝,文之本也;惠,文之慈也;讓,文之材也。此十一者,夫子皆有焉。天六地五,(《國語》注:天有六氣:陰、陽、風、雨、晦、明。地有五行:金、木、水、火、土也。舊本皆作“天五地六”,非是。)數之常也。(雲雲。)成公之歸也,吾聞晉之筮之也,遇《乾》之《否》,曰‘配而不終’。君三出焉。一既往矣,後之不知,其次必此。且成公之生也,其母夢神規其臀以黑,曰:‘使有晉國,三而畀髈之孫。’故名之曰黑臀。於今再矣。晉襄公曰髈,此其孫也,而今德孝恭,非此而誰?必早善晉子,其當之也。”頃公許諾。(自“晉孫談”至“適周”,自“將得晉國”至“文之材也”,自“成公之歸”至“許諾”,皆新附。)

非曰:單子數晉周之德十一,而曰合天地之數,豈德義之言耶,又征卦、夢以附合之,皆不足取也。

穀洛鬥

靈王二十二年,穀、洛鬥,將毀王宮。(穀、洛,二水名也。鬥者,兩水激,有似於鬥也。)王欲壅之,太子晉諫。(雲雲。)王卒壅之。及景王,多寵人,亂於是乎始生。景王崩,王室大亂。及定王,王室遂卑。

非曰:穀、洛之說,與三川震同。天將毀王宮而勿壅,則王罪大矣,奚以守先王之國?壅之誠是也。彼小子之譫譫者,又足記耶?王室之亂且卑,在德,而又奚穀、洛之鬥而征之也?

大錢

景王將鑄大錢,單穆公曰:“不可。(雲雲。)可先而不備,謂之怠;可後而先之,謂之召災。”

非曰:古今之言泉幣者多矣。(錢者,金幣之名。古曰泉,後轉曰錢。)是不可一貫,以其時之升降輕重也。幣輕則物價騰雲,物價騰踴則農無所售,皆害也。就而言之,孰為利?曰:幣重則利。曰:奈害農何?曰:賦不以錢,而製其布帛之數,則農不害;以錢,則多出布帛而賈,則害矣。今夫病大錢者,吾不知周之時何如哉?其曰“召災”,則未之聞也。左氏又於《內傳》曰:“王其心疾死乎?”其為書皆類此矣。

無射

王將鑄無射,單襄公曰:“不可。”(據《國語》,乃單穆公。)

非曰:鍾之大不和於律,樂之所無用,則王妄作矣。單子詞曰:“口內味,耳內聲,(內,諾答切。)聲味生氣。氣在口為言,在目為明。言以信名,明以時動。名以成政,動以殖生。政成生殖,樂之至也。若視聽不和,而有震眩,則味入不精。不精則氣佚,氣佚則不和。於是有狂悖之言,有眩惑之明,有轉易之名,有過慝之度。出令不信,刑政放紛。”(《左傳》昭十六年,子產曰:“獄之放紛。”)而伶州鳩,(伶,司樂官。州鳩,其名也。)又曰:“樂以殖財。”又曰:“離人怒神。”嗚呼!是何取於鍾之備也?吾以是怪而不信。或曰:移風易俗則何如?曰:聖人既理定,知風俗和恒而由吾教,於是乎作樂以象之。後之學者述焉,則移風易俗之象可見,非樂能移風易俗也。曰:樂之不能化人也,則聖人何作焉?曰:樂之來,由人情出者也。其始非聖人作也,聖人以為人情之所不能免,因而象政令之美,使之存乎其中,是聖人飾乎樂也。所以明乎物無非道,而政之不可忘耳。孟子曰:“今之樂猶古之樂也。”“與人同樂,則王矣。”吾獨以孟子為知樂。

王問律於伶州鳩,對曰。(雲雲。)

非曰:律者,樂之本也,而氣達乎物,凡音之起者本焉。而州鳩之辭曰:“律呂不易,無奸物也。和平則久,久固則純,純明則終,終複則樂,所以成政。”吾無取乎爾。又曰:“姬氏出自天黿,大薑之侄(徒結切,又直質切。)所憑神也。歲在周之分野。月在農祥,後稷之所經緯也。武王欲合是而用之。”斯為誣聖人亦大矣。(《國語》雲:王問七律者何?州鳩曰:我姬出自天黿,及析木者有建星及牽牛焉,則我皇妣大薑之侄、伯陵之後、逢公之所憑神也。歲之所在,則我有周之分野也。月之所在,辰馬農祥也,我太祖後稷之所經緯也。王欲合是五位三所而用之。注:天黿,即玄枵星,齊之分野。周之皇妣王季之母大薑者,逢伯陵之後,齊女也,故言出自天黿。歲星在鶉火。鶉火,周之分野也。辰馬,房心星也,房星晨正而農事起,故謂之農祥。稷播百穀,故農祥後稷之經緯。謂武王欲合是五位:歲、月、日、星、辰,三所;逢公所憑神,周分野所在,後稷所經緯而用之。公非之以為誣。)又曰:“王以夷則畢陳,黃鍾布戎,太蔟布令,無射布憲,施舍於百姓。”吾知其來之自矣,(《語》又雲,故以七同其數,而以律和其聲,於是乎有七律。王以二月癸亥夜陳未畢而雨,以夷則之上宮畢之,以黃鍾之下宮布戎於牧之野,以太蔟之下宮布令於商,以無射之上宮布憲施舍於百姓。)是《大武》之聲也。州鳩之愚,信其傳,而以為武用律也。孔子語賓牟賈之言《大武》也,曰:“《武》始自北出,再成而滅商,三成而南,四成而南國是疆,五成而分周公左、召公右,六成複綴,以崇天子,夾振之而四伐,盛威於中國。”則是《大武》之象也。“致右憲左”,“久立於綴”,皆《大武》之形也。夷則、黃鍾、太蔟、無射,《大武》之律變也。(憲,按記讀為軒。)

城成周

劉文公與萇弘(萇,音長。)欲城成周,告晉。魏獻子為政,將合諸侯。衛彪傒見單穆公曰:“萇弘其不沒乎!萇叔必速及,魏子亦將及焉。若得天福,其當身乎?,若劉氏,則子孫實有禍。”是歲,魏獻子焚死。二十八年,殺萇弘。及定王,劉氏亡。(在敬王十年。劉文公,王卿士。萇弘,周大夫萇叔也。衛彪傒,衛大夫也。魏獻子,晉正卿魏舒也。)

非曰:彪傒天所壞之說,吾友化光銘城周,(《呂溫集》有《古東周城銘》。)其後牛思黯作《頌忠》,(一作《訟忠》。)萇弘之忠悉矣,學者求焉。若夫“當身”“速及”之說,巫之無恒者之言也,追為之耳。(吾友化光,呂溫也。溫,字和叔,一字化光。思黯,牛僧孺之字也。化光《古東周城銘》並序雲:魯昭公三十二年,萇叔合諸侯之大夫城成周。衛彪傒曰:“天之所壞,不可支也,萇弘違天,必受其咎。”異歲,周人殺萇弘,左氏明證以為世規,俾持顛之臣沮其勝氣,非所以勵尊王、垂大訓也。予經其地而作是銘。銘曰:文、武受命,肇興西土,周公作洛,始會風雨。居中本正,拓關開祚,盛則駿奔,衰則夾輔。平王東遷,九鼎已輕,二伯之後,時無義聲。大夫萇弘,言抗其傾,坐致諸侯,廓崇王城。雖微遠猷,實被令名,宜福而禍,何傷於明?立臣之本,委質定分,為仁不卜,臨義不問。無天無神,唯道是信。國危必扶,國威必振。求而不獲,乃以死殉。興亡治亂,在德非運。罪之違天,不可以訓。升虛覽古,慨然遐憤。勒名頹隅,以勸大順。)

問戰(此已下《魯語》。)

長勺之役,曹劌(姑衛切。)問所以戰於嚴公。(避莊諱為嚴。)公曰:“小大之獄,必以情斷之。”劌曰:“可以一戰。”(嚴公,《國語》作莊公。)

非曰:劌之問洎嚴公之對,皆庶乎知戰之本矣。而曰夫“神求優裕於饗”,“不優,神不福也”。是大不可。方鬥二國之存亡,以決民命,不務乎實,而神道焉是問,則事機殆矣。既問公之言獄也,(既“問”,一作“聞”。)則率然曰“可以一戰”,亦問略之尤也。苟公之德可懷諸侯。(“問略”。一作“闊略”,一作“略之尤公也,苟公之德可以懷諸侯”。)而不事乎戰則已耳;既至於戰矣,徒以斷獄為戰之具,則吾未之信也。劌之辭宜曰:君之臣謀而可製敵者誰也?將而死國難者幾何人?(難,乃旦切。)士卒之熟練者眾寡?器械之堅利者何若?趨地形得上遊以延敵者何所?然後可以言戰。若獨用公之言而恃以戰,則其不誤國之社稷無幾矣。申包胥之言戰得之,語在《吳篇》中。(子厚非魯公君臣不知治人,而求卜於神,是矣,謂斷獄為不足以戰,則未必然。僂者怒於一笑而齊侯辱,禦者忿於一羹而華元敗,赦食馬者足以出秦繆公,遺翳桑者足以救趙宣子,事以一端起,則言亦因之。使治獄者不由公道,戮及非辜,怨結士卒,一戰取衄,安知無如羊斟之類乎?東萊呂伯恭曰:子羔為衛政,刖人之足。衛亂,子羔走郭門,刖者守門曰:“於此有室。”子羔入,追者罷。子羔將去,謂刖者曰:“吾親刖子之足,此乃子報我之時也,何足逃我?”刖者曰:“君之治臣也先,後臣以法,欲臣之免於法也,臣知之。獄決罪定,臨當論刑,君愀然不樂見於顏色,臣又知之。此臣之所以脫君也。”子羔一有司耳,有哀矜之意,人猶報之若是,況莊公君臨一國,獄必以情,人之思報,豈子羔比耶?宗元乃曰,“以斷獄為戰之具,吾未之信”,曆舉將臣、士卒、地形之屬,宗元之言,皆所謂戰,而非所以戰也。)

躋僖公

夏父弗忌為宗,焌,將躋僖公。(雲雲。)展禽曰:“夏父弗忌必有殃。”“若血氣強固,將壽寵得沒。雖壽而沒,不為無殃。”其葬也,焚,煙徹其上。(弗忌,魯大夫。宗,宗伯,掌國祭祀之禮也。蒸,祭也,躋者,升也。弗忌欲升僖公於閔公之上也,謂明者為昭,其次為穆,而不以次。宗有司皆曰非昭穆而不聽。柳下惠以為必有殃,而其言近誣,故公謂非所宜雲。)

非曰:由“有殃”以下,非士師所宜雲者,誣吾祖矣。

莒仆

莒太子仆殺紀公,(紀公生仆及季佗,既立仆,而又愛季佗而黜仆,故弑之。)以其寶來奔。宣公使仆人以書命季文子,裏革遇之而更其書。明日,有司複命,公詰之,仆人以裏革對。公執之,裏革對曰:“毀則者為賊,掩賊者為藏,竊寶者為宄,用宄之財者為奸。使君為藏奸者,不可不去也;臣違君命者,不可不殺也。”公曰:“寡人實貪,非子之罪也。”乃舍之。(裏革,魯大夫克也,自“明日”以下,新附。)

非曰:裏革其直矣!曷若授仆人以入諫之為善?公之舍革也美矣!而仆人將君命以行,遇一夫而受其更,釋是而勿誅,則無以行令矣。若君命以道而遇奸臣更之,則何如?

仲孫它(徒何切。)

季文子無衣帛之妾,無食粟之馬,仲孫它諫。(雲雲。)文子以告孟獻子,孟獻子囚之七日。自是子服之妾,衣不過七升之布,馬餼不過稂莠。(季文子,季孫行父也,相魯宣公、成公。仲孫它,孟獻子之子子服它也。布八十縷為升。)

非曰:它可謂能改過矣。然而父在焉,而儉侈專乎己,何也?七升之布,大功之?也,居然而用之,未適乎中庸也已。

羵羊(羵,音墳。)

季桓子穿井,得土缶,中有羊焉。使人問仲尼曰:“吾穿井獲狗,何也?”仲尼曰:“以丘所聞者,羊也。”

非曰:君子於所不知,蓋闕如也。孔氏惡能窮物怪之形也?是必誣聖人矣。史之記地坼犬出者有之矣。(《晉·五行誌》:隆安初,輔國將軍孫無終家於暨陽,地中聞犬子聲,尋而地坼,有二犬子,皆白色,一雄一雌,取而養之,皆死,後無終為桓玄所滅。)近世京兆杜濟穿井獲土缶,中有狗焉,投之於河,化為龍。

骨節專車楛矢

吳伐越,隳會稽,(“隳”,《國語》作“墮”。)獲骨節專車。吳子使好來聘,且問之仲尼。仲尼曰:“丘聞之,昔禹致群臣於會稽之山,防風氏後至,禹殺而戮之。其骨節專車,此為大矣。”(骨一節,其長專車。專,擅也。)仲尼在陳,有隼集於陳侯之庭而死。楛矢貫之,石砮,其長尺有咫。(楛,音戶。)陳惠公使人以隼如仲尼之館問之,仲尼曰:“隼之來也遠矣,此肅慎氏之矢也。”(肅慎,北夷之國,砮,石中矢鏃也。自“吳子”已下新附,砮,乃乎切。)

非曰:左氏,魯人也,或言事孔子,宜乎聞聖人之嘉言,為《魯語》也,盍亦征其大者,書以為世法?今乃取辯大骨、石砮以為異。其知聖人也亦外矣。言固聖人之恥也,孔子曰:“丘少也賤,故多能鄙事。”

輕幣(《齊語》。)

天下諸侯知桓公之非為己動也,是故諸侯歸之。桓公知諸侯之歸己也,故使輕其幣而重其禮。故天下諸侯罷馬以為幣,(罷,音疲。)縷綦以為奉,(注雲:奉,藉也,所以藉玉之藻也。縷綦,以縷織綦,不用絲,取易共也。)鹿皮四個。(《國語》作“分”,諸本皆作“個”。)諸侯之使,垂橐而入,稛載而歸。(稛,苦隕切。自“天下”至“歸己也”新附。)

非曰:桓公之苟能吊天下之敗,衛諸侯之地,貪強忌服,戎狄縮匿;君得以有其國,人得以安其堵,雖受賦予諸侯,樂而歸之矣,又奚控焉?悉國之貨以利交天下,若是耶,則區區齊人,惡足以奉天下?己之人且不堪矣,又奚利天下之能得?若竭其國,勞其人,抗其兵,以市伯名於天下,又奚仁義之有?予以謂桓公之伯不如是之弊也。(“謂”,一作“為”。桓公之不王而伯,惟其假仁義之名,其實則為利耳。考《管子》之書,若通魚鹽;若賦金鐵;若作錢幣;若殺商賈;欲實囷京,則式璧也;欲傾魯、梁,則服綈也;欲致諸侯之寶,則多具石璧也;欲下代王之眾,則貴買狐白也。朝夕汲汲,惟利為謀。其用厚禮以交諸侯,蓋市四鄰之歡心,亦偽而不誠也。子厚乃以為公之仁義,必無利交之事,子厚固誠齊人乎?)

卜(此已下《晉語》。)

獻公卜伐驪戎,史蘇占之曰:“勝而不吉。”

非曰:卜者,世之餘伎也,道之所無用也。聖人用之,吾未之敢非。然而聖人之用也,蓋以驅陋民也,非恒用而征信矣。爾後之昏邪者神之,恒用而征信焉,反以阻大事。要言,卜史之害於道也多,而益於道也少,雖勿用之可也。左氏惑於巫而尤神怪之,乃始遷就附益以成其說,雖勿信之可也。

郭偃(與前伐驪戎事相屬。)

郭偃曰:“夫口,三五之門也。(口以紀三辰,言以宣五行。)是以讒口之亂,不過三五。”(少則三,若多則五也。)

非曰:舉斯言而觀之,則愚誣可見矣。

公子申生

申生曰:“棄命不敬;作令不孝;間父之愛而嘉其貺,有不忠焉;廢人以自成,有不貞焉。”(申生,晉獻公太子也。獻公將黜之而立奚齊,諸臣使圖之,申生曰,雲雲。“吾其止也”。)

非曰:申生於是四者鹹得焉。昔之儒者,有能明之矣,故予之辭也略。

狐突

公使太子伐東山,(獻公十七年。太子,申生也,獻公欲黜之,欲使為此行而觀之。)狐突禦戎。至於稷桑,翟人出逆。申生欲戰,狐突諫曰:“不可。”申生曰:“君之使我非歡也,抑欲測吾心也。不戰而反,我罪茲厚;我戰雖死,猶有名焉。”果戰,敗翟於稷桑而反,讒言益起。狐突杜門不出。君子曰:“善深謀。”(自“公使太子”至“果戰”新附。)

非曰:古之所謂善深謀,居乎親戚輔佐之位,則納君於道;否則繼之以死,唯己之義所在莫之失之謂也。今狐突,以位,則戎禦也;以親,則外王父也。申生之出,未嚐不從,睹其將敗而杜其門,則奸矣!而曰“善深謀”,則無以勸乎事君也已。丕鄭曰:“君為我心。”裏克曰:“中立。”(裏克曰:“吾秉君以殺太子,吾不忍,中立其免乎。”詳見《晉語》。)晉無良臣,故申生終以不免。

虢夢

虢公夢在廟,有神麵白毛、虎爪,執鉞立於西阿之下。(雲雲。)公覺,且使國人賀夢。舟之僑告諸其族曰:“眾謂虢不久,吾今知之。”以其族行,適晉。(自“公覺”至“知之”新附。)

非曰:虢,小國也而泰,以招大國之怒,政荒人亂,亡夏陽而不懼,而猶用兵窮武以增其仇怨,所謂自拔其本者。亡,孰曰不宜?又惡在乎夢也?舟之僑誠賢者歟?則觀其政可以去焉。由夢而去,則吾笑之矣。

童謠

獻公問於卜偃曰:“攻虢何月也?”對曰:“童謠有之,曰丙之辰,(雲雲)。”

非曰:童謠無足取者,君子不道也。

宰周公

葵丘之會,獻公將如會,(魯僖公九年,齊桓公盟諸侯於葵丘。)遇宰周公,曰:“君可無會也。夫齊侯將施惠出責,是之不果,而暇晉是皇。”公乃還。宰孔曰:“晉侯將死矣。景霍以為城,而汾、河、涑、澮以為淵,戎狄之民實環之,汪是土也,苟違其違,誰能懼之?”(上違,違去也。其違,違道也。)是歲,獻公卒。(自“君可無會”至“是皇”,自“景霍”至“懼之”新附。)

非曰:凡諸侯之會霸主,小國,則固畏其力而望其庥焉者也;大國,則宜觀乎義,義在焉則往,以尊天子,以和百姓。今孔之還晉侯也,曰“而暇晉是皇”,則非吾所陳者矣。又曰:“汪是土也,苟違其違,誰能懼之?”則是恃乎力而不務乎義,非中國之道也。假令一失其道以出,而以必其死,為書者又從而征之,其可取乎?

荀息

裏克欲殺奚齊,(晉獻公寵驪姬,既殺太子申生而立奚齊,公子重耳奔狄,夷吾奔秦。至是獻公卒,裏克欲殺奚齊而逆重耳。)荀息曰:“吾有死而已。先君問臣於我,我對以忠貞。”既殺奚齊,荀息將死之,人曰:“不如立其弟而輔之。”荀息立卓子。裏克又殺卓子,荀息死之。君子曰:“不食其言矣。”(自“既殺”至“卓子”新附。)

非曰:夫“忠”之為言,中也;“貞”之為言,正也。息之所以為者有是夫?間君之惑,排長嗣而擁非正,其於中正也遠矣。或曰:“夫己死之不愛,死君之不欺也。抑其有是,而子非之耶?”曰:“子以自經於溝瀆者舉為忠貞也歟?”或者:“左氏、穀梁子皆以不食其言,然則為信可乎?”曰:“又不可。不得中正而複其言,亂也,惡得為信?”曰:“孔父、仇牧,是二子類耶?”曰:“不類,則如《春秋》何?”曰:“春秋之類也,以激不能死者耳。(《春秋》桓公二年,書宋督弑其君與夷及其大夫孔父。莊公十二年,書宋萬弑其君捷及其大夫仇牧。至僖公十年,書裏克弑其君卓及其大夫荀息。其法皆同。)孔子曰:‘與其進不保其往也。’《春秋》之罪許止也,隱忍焉耳。(昭公十九年,許世子止弑其君買。《左氏》雲:許悼公瘧。五月,飲太子之藥而卒。太子奔晉,書曰“弑其君”。君子曰:“盡心力以事君,舍藥物可也。”)其類荀息也亦然,皆非聖人之情也。枉許止以懲不子之禍,進荀息以甚苟免之惡,忍之也。吾言《春秋》之情,而子懲其文,不亦外乎?故凡得《春秋》者,宜是乎我也。此之謂信道哉!”(公集中有《與元饒州論春秋書》,亦及《春秋》書荀息之事,雲“某嚐著《非國語》六十餘篇,其一篇為息發也,今錄以往”。即此也,書意皆與此篇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