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別李嗣源歸來不久,李存勖突然感覺出了異樣。

貌似平靜的河畔雜樹長草中,仿佛塞滿了東西,草葉不再隨風到處倒伏,泥路上到處都是墜落的樹葉還有足跡,這並不是河東兵的馬蹄痕跡,而是步兵的腳印。

是梁軍!

雖然他送走李嗣源往返不過一個多時辰,但河東騎兵馬快,早跑出了幾十裏路外,魏縣縣城內外,除了他身邊的一百飛虎軍,再無兵力。

是劉鄩來了……這詭計多端的老兒,竟然能找準他身邊兵力最少的時刻,趁虛而入。

趙州援兵最少還有半天時間才能到,他身邊的這一百人,能支撐住半天嗎?

李存勖環視著身邊的親衛們,除了伶官郭從謙,還有猛士夏魯奇,這二人都能以一當百。郭從謙也抬眼與李存勖對視,眼神充滿警戒與焦慮,顯然也發現了河畔草木中有伏兵。

倘若能及時跑回不遠處的魏縣,閉門固守,說不定還能拖延片刻,而且魏縣城中屋舍眾多,就算打不贏,也可以找地方躲藏起來,拖到下午趙州援兵馳至,事情便會有轉機……

李存勖無聲地打了個手勢,百名飛虎軍侍衛心領神會,齊齊快馬加鞭,往魏縣城中馳去。

但已經晚了,草叢中一聲尖銳的哨音響起,劉鄩的伏兵同時從河曲現身,他們均身著軟甲、腰懸長劍,人數之眾把李存勖嚇了一跳,梁兵刹那間便把李存勖和百名侍衛包圍得裏三圈外三圈,這河邊埋伏的梁兵,少說也有一萬多人!

劉鄩老兒竟然連夜把大軍派到了魏縣城外,而他卻一無所知!

李存勖暗恨自己大意,昨夜他連斥侯哨探都未派出,一早便命李嗣源與符存審開拔,想不到敵人早已悄悄來到了他的鼻子下麵,自己叱吒河朔多年,倘若沒在兩軍對壘時戰亡,而在這河邊被人設伏所害,簡直有辱他河東鴉兒軍的英名。

夏魯奇大喝一聲,脫去身上鎧甲,赤膊而戰。他一手長刀一手鐵杖,神力過人,片刻間便斬殺十餘名梁兵。梁兵見他勇悍,不敢近前,將他誘出伏擊圈,命人放箭。夏魯奇仍不畏縮,搖刀擊去麵前如蝗箭枝,奮力殺向弓箭手,弓箭手見他來得迅捷、狀如瘋虎,發一聲喊,竟潰退而去。

郭從謙護著李存勖往一處坡地上逃去,到了高處,李存勖才暗暗叫苦,泥濘中鋪天遍地都是梁兵,見他登上坡地,上千名弓箭手立刻引箭對準李存勖,讓他無法突圍。

幾百騎親兵護著一個五十多歲的大將馳到近處,那將領胡須花白、身軀筆直、雙眼有神、神色莊重,他遙望李存勖,俯身在親兵耳邊說了幾句,親兵們齊聲喊道:“晉王聽著,我家劉節帥有令,晉王若棄械投降,節帥法外開恩,饒你不死!”

李存勖怒極反笑,一抖手中禹王長槊,喝道:“晉王在此!不怕死的盡管上前!”

劉鄩見他執意不降,一抖馬韁,走上前來,笑道:“久仰河東李亞子威名,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好一位氣宇軒昂、膽識過人的漢子,真可謂人傑。殿下身入重圍,倘能識時順變,歸降我大梁,本帥保你不失封王拜相,不失榮華富貴;若執意對抗天兵,身死國破,英年不永,實令本帥於心不忍!”

李存勖冷笑道:“劉鄩,你仗著詭計,設伏陷孤,算什麽英雄好漢?孤的兄弟個個豪傑,孤死不妨,隻怕你不久也就保不住項上人頭了!”

劉鄩為人穩重,喜怒不形於色,聽得李存勖出聲恫嚇,微微一笑道:“殿下孤身被圍,已入絕地,既不願降,來啊……”

他正要命陌刀隊上前活捉李存勖,忽聽得天空中傳來幾聲淒厲的鷹唳聲,劉鄩與李存勖同時抬頭去看,隻見鉛灰色的天空下,幾隻羽毛雪白、翼展近丈的巨大海東青遠遠盤旋著,似乎隨時要俯衝下來。

忽然之間,大地震動,由微弱而強勁,白羽海東青之下,一隊身穿鐵甲的騎兵急馳而至,他們臉頰邊垂著散發,隊中有白馬青牛的三角大旗,帥纛上飄著貂尾,梁軍不禁齊聲驚呼道:“契丹人!是契丹人!”

因為隔著河朔三鎮,梁軍極少與契丹人交戰,劉鄩手下又多是開封子弟,從未見過漠北胡騎,卻早聽說過契丹騎兵作戰驍勇,此際契丹人突然現身魏縣河邊,梁軍不禁有些慌張。

“約束三軍,不得慌亂,聽本帥軍令行事!”劉鄩掉轉馬頭,仍是一派從容不驚的神氣。他轉戰中原多年,見過無數次叛亂,可今日本是必勝之局,卻突然橫刺裏殺出了一撥胡人,讓他心裏也沒有底。

來的契丹騎兵隻有一千餘騎,他們是大軍的先鋒呢,還是意外遊**到此的散兵?他們是友是敵?是僅僅路過此地,還是要來救晉王李存勖?

海東青的長唳之聲在雨幕裏回**著,雨點又開始變急,連坡下酣戰的夏魯奇都收了刀,急奔到李存勖身邊,與郭從謙二人擋在李存勖麵前。血戰片刻,李存勖身邊的侍衛已經戰死一半,麵對大群梁軍,他們的數量顯得是那麽稀少單薄。

契丹人的大纛在白蒙蒙的雨中越來越近,上麵的繡字依稀可見:“先鋒都統、契丹國皇太子耶律倍”,竟是耶律倍!

李存勖又驚又疑,耶律倍與他並無嫌隙,去年契丹諸弟之亂,李存勖還曾幫助耶律阿保機、耶律倍父子平叛,隻是,路過此地的耶律倍,會不顧生死來搭救他嗎?

上千名契丹騎兵已離得不遠,幾個懂漢話的兵卒趕上前來,大聲道:“梁軍聽著,我家太子領一萬兵馬前往灤河,途經此地。晉王與契丹皇太子乃生死之交,梁軍若不速速撤圍離去,太子殿下不惜與梁軍在此決戰!”

喊話聲中,兩個騎著白馬的身影急馳而至,盡管隔著茫茫的雨霧,李存勖還是看清了二人的模樣,正是耶律倍與伊明貞夫妻。

他不知道二人何時南下來了此地,但心下卻覺一陣寬慰,天不絕河東,所以在這危難關頭,又讓他的伊明貞神兵突降般出現。

伊明貞抬眼望著重兵之中的李存勖,年過三旬,他還是如此冒失,身為千軍萬馬的統帥,竟然輕身犯險,讓自己落入了百倍兵力的包圍中。倘若不是她路過趙州時,一聽說李存勖孤身在魏縣等候援兵,便命先鋒隊伍馬不停蹄趕來,此時他已經落到了劉鄩手裏。

上個月,契丹其他七部作亂,要求恢複部選製度,耶律阿保機剛剛平定“諸弟之亂”,迭剌部元氣大傷,無力對抗,隻得退位下野,讓出了帝位,命耶律倍、耶律德光分別帶領珊瑚軍前往灤河北岸築城,以示退位養老。

她在路上便聽說了李存勖要到魏州受降的消息,等來到趙州時,又得知李存勖竟然獨自在魏州等候後路援兵,深覺事情不妙,這才連夜趕來,也幸好來得及時,才沒眼睜睜看著李存勖被伏兵所害。

劉鄩望著契丹騎兵雖然隻有一千多人,但後麵深雨相隔,不知是否還有後援,親自上前交涉道:“原來是契丹太子,本帥圍困的是河東沙陀反賊,與你們並不相幹。既是太子殿下忙著趕路,本帥命人置牛酒於前路相送,還請殿下笑納!”

伊明貞冷笑道:“反賊?我竟不知道,堂堂大唐晉王,能叫作反賊!劉節帥,我聽說你過去是大唐青州鎮指揮使,父親乃當朝工部尚書,當年反賊朱晃攻打山東,諸州皆陷,隻有劉節帥鎮守兗州,孤城被困兩年,始終未降,智勇雙全,氣節過人,可想不到十年之後,你已成為大梁重臣,效忠於篡唐反賊,還要加害為複唐大業奔走多年的晉王!”

向來神情鎮定的劉鄩被她說得老臉一紅,朱晃篡唐多年,他也成為梁將多年,但畢竟父祖世代為大唐名臣,自束發讀書,便懂得君臣綱常,心底偶爾還是會對當年的屈膝降梁引以為憾。

麵前這名身著戎衣的契丹將領,麵貌俊秀,很明顯是個漢人女子,言談舉止中都帶著中原名門的氣度,他想了起來,耶律倍的太子妃本是河東人,叫伊明貞,傳說與李存勖曾是舊相好,有過婚姻之約。

劉鄩心底倒吸一口冷氣,看來天不亡李存勖,明明此刻他以百倍伏兵困住了李存勖,卻偏偏又橫刺裏出現了這一隊人馬。

河畔的大地還在震動,久經沙場的劉鄩聽得出來,這批騎兵至少有數萬之眾,絕非是他屯紮在南樂的部下……

積善宮前,花蔭滿地。

朱友貞憤怒地把手中的茶杯擲在地上,恨恨地說道:“劉鄩老了,一再怯戰,深失朕心,朕後悔不聽段凝勸阻,非讓劉鄩這老糊塗帶大兵前去監視魏博分鎮,如今魏州、博州都已經落入了李存勖手裏。來人,派使者去南樂的軍營中,質問劉鄩,他信誓旦旦說要活捉李存勖,如今李存勖安在?”

顧命大臣敬翔望著朱友貞滿臉發紅、憤恨不已的模樣,沉默不語。

朱友貞是個相貌俊美的年輕人,是梁太祖朱晃與元貞皇後張惠之子,朱晃生前,卻從沒考慮過要讓他當皇嗣。

朱友貞性格優柔寡斷,既不如庶長子朱友裕的能征善戰,也不如養子朱友文的胸存韜略、對軍政大事成竹在胸,甚至還不如去年被殺的朱友珪詭計多端。

他單純、文秀、柔弱,自幼交往的都是儒生名流,也自有一種魏晉風流,書法詩文頗為出色,可坐到大梁皇帝的位置上,他便顯得左支右絀,內被權臣楊師厚牽製,外被河東李存勖威懾,總顯出一副焦頭爛額的模樣。

“敬丞相,朕問你,你是先帝親自指定的顧命大臣,可你推薦給朕的幾位重臣,從劉鄩到王彥章,這兩年來,對敵從無勝績,一敗再敗,究竟是怎麽回事?是朕年幼無德,還是他們這些前朝重臣年事已高、不複當年神勇?”朱友貞不依不饒地質問著。

“陛下真想知道嗎?”敬翔有些冷淡地回答著。

“朕想死個明白!免得等鴉兒軍兵臨城下之時,朕還以為滿朝文武足以抵擋住那河東反賊!”朱友貞吼道。

敬翔望著年輕的皇帝,心下怫然。

敬翔是朱晃生前親口指定的顧命大臣,但朱晃讓他輔佐的,是博王朱友文,而不是均王朱友貞。隻是由於郢王朱友珪與朱友文爭位而死,帝冕才落到了朱友貞頭上,朱友貞從來沒有爭嗣之心,可那三個年長皇子:朱友裕、朱友文、朱友珪均因奪嗣之爭而亡,朱友貞才不得不挑起他命中注定的這份沉重。

元貞皇後生前,隻想讓自己的兒子成為一個優遊卒歲的閑散親王,不想讓他接近軍政要務,所以為他找的輔弼之士均是些民間的隱者琴師,可善良的元貞皇後沒有想到,在這到處征伐殺戮的時代,朱晃的兒子怎麽能夠獨善其身、逃身戎機國政之外?

“老臣以為,陛下自登基以來,處於深宮,從不遠出,疏遠大臣,任用近侍,難以明辨天下大勢。”敬翔望了望朱友貞左右侍立的人群,撩袍下跪,大聲道,“陛下,我大梁這幾年年年用兵,疆土卻不斷減少,並非劉鄩、王彥章等老將不複往日神勇,也不是大梁兵馬不如河東,而是陛下沒有知人善用,政事全憑宵小之輩指點,令大梁將士齒冷!”

他的話,登時令朱友貞身邊的幾個年輕大臣臉上變色。這幾人都是同胞兄弟,是已故均王妃張氏的兄弟,叫張漢鼎、張漢傑、張漢倫、張漢融。

兩年前,朱友貞靠了張妃的幾個兄弟等人發動龍驤軍兵變,才逼得朱友珪自殺身亡,登上了帝位。

張妃本來是他的正妃,朱友貞一即位就要封她為皇後,可張妃要他祭天後再封後,沒想到朱友貞還沒來得及準備好祭天禮,張妃已經病死。朱友貞追思不已,不斷提拔張家兄弟任要職,老將劉鄩、王彥章反而淪為他們的下屬。

張家兄弟才薄德鮮,一登高位便大肆賣官鬻爵,梁軍上下全是他們的親信,其中有個叫段凝的將領,這兩年不斷送重賄給張家兄弟,竟一路從小校提至鄭州刺史,被朱友貞倚為腹心。

劉鄩、王彥章等在外賣命的老將,自是看不慣張家兄弟所為。張家兄弟便不斷挑剔非議,一旦與敵對峙,就會往前線大營派使者監軍,痛責劉鄩等人耽誤軍機、耗費軍餉,不斷指手畫腳、幹涉軍務。

“宵小之輩?”朱友貞聽得越發不入耳,指著身邊的張漢傑、段凝等人道,“敬丞相是說朕的控鶴指揮使、鄭州刺史他們都是小人?朕不得張氏兄弟擁立,早已被朱友珪害死!這次北麵招討使戴思遠五萬大軍被晉軍圍困,不是段刺史守住黃河,河東兵早已殺到了汴京!他們都是朕的股肱之臣,敬丞相不得隨意指摘!”

敬翔長歎一口氣,他與李振二人同日受命為宰相,可李振要識時務得多,受命第二天便推病不去上朝、數次遞交辭章,隻有他明知不可為而為,數次犯顏直諫,卻越發受朱友貞排斥疑忌。

“老臣受先帝托孤之重,隻能盡忠大梁、除死方休!”敬翔不顧滿殿君臣的側目,接著叩首奏道,“陛下,老臣以為,陛下若想要與河東一較高下,務須比晉王李存勖還要勤勉勇敢,才能取勝。那李存勖自墨縗統眾,於今十年,每次攻城臨陣,無不親當矢石,潞州夾寨、柏鄉對決、圍困幽州、奔襲魏博,每次他都親自在前線督兵作戰,部眾才有士氣!當年先帝在日,河朔未失,先帝也曾多次禦駕親征……”

“帶兵打仗不是朕的長處,朕坐這個帝位本來也是時勢所迫,”朱友貞氣憤地打斷了他的話,道,“倘若滿朝文武都如張氏兄弟、段刺史一樣忠心於朕,為朕效死,則朕垂拱而天下治!又何須朕禦駕親征?”

敬翔伏地無語,麵前的年輕皇帝,不但沒有李存勖那樣的勇氣、將才,甚至還沒有朱晃那樣知人善用、從諫如流的眼光。當年朱晃與李克用的強弱高下之勢,到了朱友貞與李存勖這裏,已完全倒了過來。

大梁此時雖然依舊兵強馬壯、猛將如雲,卻上下都透露出對河東鴉兒軍的畏懼與擔心。

或許,隻有此刻屯兵南樂的劉鄩,還能給大梁挽回一線生機。

“陛下既不願親臨河朔,願陛下詔令劉鄩全權統攝河朔軍隊,將相州、衛州、澶州、貝州數地之軍的軍權全都交給劉鄩!”敬翔道,“劉鄩多謀善斷,必能為陛下死守河朔!”

“那劉鄩要是守不住呢?”朱友貞還沒答話,一個有些陰冷的聲音問道。

敬翔徇聲望去,看見問話的人是鄭州刺史段凝。

段凝的相貌比朱友貞還要俊秀動人,外人不認真細看,會以為是個絕色佳麗。他妹妹在宮中為美人,自己又向來阿附張氏兄弟,出手闊氣,所以來汴京城日子雖短,卻已連升數級,更得張氏兄弟等輩交口稱讚,近來還與王彥章爭奪起了北麵招討使的官職。

敬翔很是不齒他的為人,當下也冷冷答道:“要是劉鄩守不住河朔,老臣願與他同領死罪!”

“好,但願敬丞相言而有信,不負朝廷厚望。”段凝微微一笑,不再追問。

真正與劉鄩在魏博一帶對峙起來,李存勖才發現,這個朱晃手裏提拔起來的儒將並不好對付。

劉鄩的確不擅長正麵決戰,一旦李存勖聚集手下,盡數出擊到劉鄩的營前挑戰,劉鄩反而會快速開拔離開,回避對戰。劉鄩的兵力隻有李存勖一半,李存勖殺了張彥、收服了魏博的銀槍兵後,實力更遠遠勝過了劉鄩。

可一旦李存勖揮師離去,劉鄩的部下卻不斷遊擊騷擾晉軍,鴉兒軍出來打草、落單之際,都會被梁軍圍獵,沒有一次行軍順利。劉鄩的伏兵,仿佛無處不在。

貝州圍了快一年未攻下,澶州打圍又需增援,李存勖隻得命人去河東調集最後的七萬兵力,欲以全軍之力奪下魏博六州。

後援未至,劉鄩駐守的南樂城裏卻有了異況。

符存審帶著兩個兒子急忙走入李存勖的大營,皺紋叢生的額頭上冒著冷汗,道:“殿下,南樂城中的梁軍已經不見了!”

李存勖也是一驚,道:“昨天下午孤還路過南樂城,見到處旌旗密布、守衛森嚴,怎麽一夜之間,三萬多大軍就不見了?”

“回稟殿下,今日上午末將與幾個兒子巡營路過南樂,才猛然察覺,這幾天都沒看到南樂城中有炊煙,冒險逼近南樂城後,才發現南樂城頭的軍馬都是驢子冒充,隻有一些老弱殘兵在守營護寨,城頭旌旗雖多,守兵卻沒幾個,強攻之下,末將已奪南樂,發現城內守兵不足一千人。嚴審之下,才知道劉鄩的三萬大軍早已於三天前動身,直撲我們的大後方晉陽城!”符存審不斷舉袖擦拭著額上冷汗,他是河東軍中最有智謀機變之稱的宿將,可此刻他臉色慘白,顯然受驚非小,“殿下,末將盤算,依劉鄩的行軍速度,此刻他離晉陽城已不足百裏,而晉陽城防守空虛,隻怕會驚嚇到兩位太妃……”

符存審的話把李存勖嚇得心驚肉跳,李存勖站起身,道:“劉鄩老兒,怎麽能次次洞察先機?從時機判斷,我們的援兵才出晉陽城,他就趁虛而入……如今晉陽城內守兵不足萬人,倘若被梁兵困住,孤的老母妻兒……”

李存勖不敢再想下去,喝道:“下令全軍回師,急返晉陽!”

“殿下不可!”李嗣源、李嗣本、李存璋三人還沒進來,已齊聲在帳外開口勸阻道,“殿下萬萬不可!劉鄩這是‘圍魏救趙’之策,倘若殿下回師晉陽,則一年來在魏博六州的圍攻前功盡棄,想再奪魏博,不知道又要血戰多少場!”

李存勖知道他們說得有道理,可念及母妃世子,又不禁緊張惶恐,道:“孤也知道,可這事不關己、關己則亂,倘若兩位母妃有失、世子受困,孤……”

身高九尺的李嗣本拱手道:“殿下,末將請帶兩萬精兵即刻日夜馳往晉陽,再命幽州周德威出師兩萬急援晉陽,內外合圍,則無憂劉鄩!”

李嗣本因戰功過人,早已升為振武節度使,他此次是從代北前來運送糧餉的,以他馳援晉陽,那是再合適不過。李存勖點頭道:“有九哥帶兵救晉陽,孤心安不少。好,事不宜遲,九哥這就回師晉陽,為孤保護老母妻兒!”

李嗣本領命而去,符存審要巡查大營內外,也告辭而去。

李存勖依然心神不寧,對李存璋道:“五哥,孤今日心中忐忑難安,你就在帳中陪孤一道用午飯。來人,上酒菜!”

郭從謙領命而去,李存勖趁空打量了李存璋一眼,他與李存璋也有些日子沒見過麵了。

李存璋與張承業同為李克用所留的顧命大臣,內外兼領,如今官居大同軍節度使。這些年來,他勞累過度,也顯出了幾分老態。

侯妃從帳後掀簾出來,見有外人,正要退下,李存勖道:“不妨,愛妃來見過孤的五哥,當年孤在晉陽城中險些被李克寧、李存顥等人設伏誘殺,不是五哥舍命相助,孤就沒有今天。”

侯妃斂衣施禮,道:“臣妾見過五哥!”

李存璋連忙還禮,他早聽說過侯妃與當年的伊明貞長得十分相似,沒想到會相像到如此地步,不禁看得一呆,半天沒有移開視線。

侯妃臉上一紅,又施了個禮,側開身子,走到一旁。

李存勖見李存璋有些失態,笑道:“五哥,人人都道,侯妃與伊姑娘當年的模樣毫無分別,你看是也不是?”

李存璋微微一笑道:“殿下,有句話,末將不知當說不當說?”

李存勖狐疑地望著他道:“五哥盡管直言。”

李存勖知道五哥李存璋平素性格穩重,向來舉止從容,可今天他注視侯妃的目光分明有些古怪。

果然,李存璋又望了一眼不遠處調弄著琵琶的侯妃,猶豫地低聲說道:“殿下,這世上,別說兩個人,就算是兩棵樹、兩朵花,也不可能從形狀、顏色到香味全都一模一樣……”

他話還沒說完,四名廚子抬著一案酒席從營門外走入,侯妃起身笑道:“殿下,臣妾看殿下最近心情憂鬱、懶得飲食,特地命人從魏州城裏找來幾個有名的廚子,做了殿下喜歡的烤鹿……”

果然,那四個廚子抬的酒案正中,是一隻壯碩的大鹿,烤得金黃油亮,十分誘人。

李存勖點頭笑道:“還是愛妃體貼孤,就放在這裏吧。”

那四個廚子穿過帳門外幾十名持戟而立的飛虎軍,被搜身完畢,走入大帳,將烤鹿放到李存勖麵前,領頭的黑臉廚子道:“請殿下用烤鹿!”

李存勖見這幾個廚子瘦小精幹,聽得口音與軍中廚子有異,也不以為意,不想四名廚子同時從鹿腹中取出四把精光鋥亮的匕首,李存勖大吃一驚,喝道:“做什麽?”

黑臉廚子臉上浮起詭異的笑容,道:“為殿下割鹿肉!”

他嘴上說著,左手一個手勢,四人合圍李存勖,四把匕首同時往李存勖前胸後背插去,匕首尖上黑青發亮,顯然淬滿了毒液。

李存勖在帳中隻著輕薄便服,冷不及防,一時竟無處可躲,幸好李存璋離他不遠,猛然衝了過來,用腰間佩劍格擋黑臉廚子手中的匕首,不想那匕首利可斷金,將李存璋手中長劍斷為兩截。此時,後麵一個尖下巴廚子的匕首卻又**向李存勖後心,李存璋來不及再格擋,衝上前去,一把抱住尖下巴廚子,那匕首直插入李存璋腹中,隻留匕首柄在外。尖下巴廚子拔出匕首,四名刺客又衝向了李存勖。

幸好李存璋拖延了片刻時間,李存勖已緩過勁來,從一旁劍鞘中拔出自己的青華古劍,左擊右斬,已斬落第三名廚子手中的匕首與第四名廚子持匕首的右臂。此時帳門外的飛虎軍也發覺動靜,郭從謙帶人一湧而上,把四個刺客圍在當中,正要拿下。

那四個刺客大笑一聲,齊齊道:“我龍驤死士,受國重恩,不成功則成仁,義不受辱!”

一言已畢,四刺客同時將匕首插入前胸,登時斃命。

李存勖趕緊抱起李存璋,卻見他身上的白袍已被鮮血染透,臉色青黑,口唇發紫,雙眼煥散,劇毒已然發作。李存勖落淚道:“來人啊,叫醫官!五哥,五哥!五哥你不能死,你說過,等到太平日,要陪亞子去長安聽戲,去洛陽賞花……”

李存璋費力一笑,道:“五哥這輩子……最想當個大唐進……進士,可亂世裏,五哥隻能當了武夫……一輩子廝殺……殿下,五哥不能陪你賞花了,可五哥想說,這世上,從來……從來就沒有兩朵一模一樣的花,如果有的話,那……那就是……”

他話還沒說完,已經瞑目而終,臉上還帶著一絲微弱的笑容。

李存勖淚落如雨,這麽多義兄中,他最依戀的就是五哥李存璋。李存璋是有名的儒將,白馬銀槍中自帶文士風流,從小他就坐在五哥的馬背上,被五哥擁在懷中,聽五哥讀李杜的詩、韓愈的文章,聽五哥說大唐風流、前朝逸事,五哥心裏藏了那麽多詩書、那麽多情韻,可終日卻隻能在兩軍對壘、長途跋涉中打發時光,隻能靠斬敵首級、攻克城池來積累戰功,他這一輩子,內心深處該有多麽寂寞與遺憾……

旁邊,臉色嚇得發白的侯妃已經駭怕得連步倒退,直退到琵琶架旁,“璫璫”一聲,那把紫檀木的古琵琶掉在地上,跌成了兩半。

劉鄩坐在深壘之中,一杯接一杯地飲著酒,春雨迷蒙,將晉陽城外的壕溝淹了一半,他的足下也全是泥漿,靴子上、衣袍角已汙穢不堪,旁邊的親兵看他模樣潦倒、神情古怪,都不敢上前。

劉鄩平生以諸葛亮、司馬懿等謀將自命,號稱一步百計,可這次在魏博六州與李存勖對敵,卻痛感泥足深陷,無處用力。

李存勖這個輕率冒進的小子,偏偏手下有一群英才出眾的過人將領,從李嗣源、李存璋到李嗣本、符存審,這些李克用生前收下的義兒們個個都不好對付,甚至那個年過七旬的前朝太監張承業,也讓劉鄩感到前所未有的棘手。雖然一對一而言,劉鄩並不害怕其中的任何一個,可從李嗣源、元行欽到符存審九子,河東大將層出不窮,犄角相倚,難以輕視。

那天他帶三萬人馬連夜行軍,比及晉陽城得到消息時,劉鄩大軍離晉陽城已經不足一百裏路,雖然知道晉陽城是大唐北都、易守難攻,可他更深知晉陽城裏隻有不足一萬人的留守隊伍,遠不如他的部下全是大梁精騎。

自朱晃與李克用為敵以來,這是梁軍第二次包圍晉陽城,上一次,朱友裕被李存勖戰敗,這一次,李存勖並不在城中,他應該有七八成勝算。

可沒料到年過七旬的守將張承業竟敢命人出城迎戰。張承業曾為神策軍名將,師從當年克複長安城的天下兵馬都監楊複光,從膽識到氣度都非尋常人可比。

梁軍剛馳至汾河岸邊,河東鴉兒軍便從丘陵中不斷殺出,此退彼出、伏兵不斷。劉鄩最擅長遊擊戰,常在魏博以此騷擾李存勖,令李存勖大為頭疼,可來到晉陽城下,他發覺自己的遊擊戰術竟遠非張承業的對手。

梁軍尚未攻城,便被汾河邊伏擊的數千鴉兒軍嚇得驚魂未定,當夜剛剛紮好連營,又有數百死士衝入梁軍大營放火燒糧草,將糧草也損毀了一大半。前日劉鄩下令攻城,須白如雪的張承業親自登上城門,持槊而立,那派視死如歸、與城共存亡的氣勢,令晉陽城下督戰的劉鄩也為之心折。劉鄩強攻兩天兩夜,雖有一隊先鋒攻入城中,卻被甕城箭樓上的強弩連發盡數射死,晉陽城看起來也傷亡累累,昨天夜裏,甚至劉太妃與曹太妃也帶了女兵助陣。

今天一早已得軍情,李嗣本及周德威均帶援兵趕到,離此隻有百裏,若不趕緊撤圍離去,今天下午,劉鄩會被他們內外夾擊。

功虧一簣,實在太過可惜,劉鄩此際心亂如麻。

他奉旨領軍坐鎮魏博之側,如今魏博六州已失其四,隻有貝州、澶州還未失陷,倘若劉鄩能打下晉陽城,還不至於讓“一步百計”的令名掃地,還有臉回汴京麵君交差,若是攻不下晉陽城,又搶不回魏博,他這張老臉還往哪裏放?

在進軍晉陽城之前,梁帝朱友貞已多次派了使者勞軍,意在督戰,劉鄩怕朱友貞又起疑心,連夜上表,托使者上達天聽,說他的取晉之策是專抄李存勖的後路:“臣欲西取太原,斷其歸路,然後東收鎮、冀,解彼連羈,止於旬時,再清河朔。”

看來他太小瞧河東鴉兒軍了,孤身被圍的李存勖,逃脫了,孤城被困的晉陽城,解圍了。劉鄩仿佛陷落在他自己規劃出的棋盤裏,來回奔突,卻一個像樣的棋子都沒吃上。

哨探的快馬再次衝入梁營,一名滿麵大汗的龍驤軍偏將闖到劉鄩麵前,跪稟道:“節帥,李嗣本率兩萬人馬,距此已不到三十裏!”

“知道了。”劉鄩放下酒杯,淡然應道。

“節帥,魏博密報,晉王李存勖已開拔鴉兒軍全軍,離開魏州,前來營救晉陽!”

劉鄩眼睛一亮,喝問道:“消息是真是假?”

“是我們在晉軍大營中的探子報訊,千真萬確。李存勖聽說母妃親自上城頭督戰,痛哭失聲,連夜拔營。節帥,上次李存勖孤身在魏縣被圍和這次晉陽成為空城的密信,均出自此人,從未失誤!”

“好!”劉鄩擲下酒杯,滿麵喜容,“晉陽城雖未攻克,可倘若能以圍魏救趙之策,解了魏博重圍,遠勝攻克晉陽。你吩咐下去,後軍變前軍,即刻開拔,連夜趕到魏州城下,再命快馬通知澶州刺史楊延直領萬人前來會攻,貝州兩萬兵馬全數出動,本帥要以七萬大軍,複奪魏州,回汴京報捷!”

“是!”

魏縣城頭比晉陽城還要空曠,除了大量倒伏的旌旗外,河東守兵寥寥無幾。劉鄩手下架起雲梯,幾乎直入無人之境,一頓飯時間,已經奪下魏縣。不遠處便是魏州,斥侯來報,魏州城頭與魏縣情形相仿,已成空城。

天剛拂曉,劉鄩帶人走入魏州城外荒棄的河東軍大營,才驚覺情形有異,李存勖遺下的中軍帳內,正中高懸著一幅白布,上書七個大字:“劉百計斃命於此!”墨汁淋漓,似乎寫完沒有多久,楷書大字個個都有巴鬥大,金鉤鐵劃,透著無言恣意的殺氣。

劉鄩背上陡然生出寒氣,脫口道:“不好!”頭上已經涔涔冒出冷汗。

果然,剛才還岑寂一片的河東軍大營上空忽有羽箭破空之聲,營外不斷響起梁軍的慘呼聲和刀槍相擊聲。

劉鄩縱有“劉百計”之名,可突然陷入精心設置的重圍,外麵不知伏兵多少,還是感到心驚肉跳。他喝令全軍結營聚集,於魏州城下列陣。

卻聽得魏州城頭一聲炮響,刹那間旗纛林立、無數黑袍玄甲的鴉兒軍引弓而立,城門大開,二千陌刀兵開道,一萬騎兵急馳而出。

李存勖身著黑袍玄甲鳳翅鐵盔,手持禹王長槊,勒騎於隊伍之前,仰天大笑道:“劉鄩老匹夫,你枉有‘一步百計’之名,總想以機巧取勝,先是在魏縣河邊伏兵一萬要活捉孤,又要趁晉陽城防備最虛時長途奔襲,還打算以魚腸劍之計取孤性命。你實告訴孤,你是不是在孤身邊設下了暗探?”

劉鄩冷笑一聲,道:“李存勖小兒,你既以局中局的假訊誘本帥上當,自是早已經識破了本帥之計。本帥有一事不明,上次你在魏縣河邊被圍時,本帥當麵見過契丹的太子妃伊明貞,侯妃與她無論是相貌還是氣韻均無二致,以你對伊明貞的癡情,怎麽可能舍得懷疑侯妃?”

李存勖冷冷地道:“在孤心裏,沒有任何一個人能真正代替伊明貞。孤的五哥說得對,這世上從來就沒有兩朵一模一樣的花,如果有的話,那就定然有鬼,定然是別有用心的人所為。侯妃不但長得像伊明貞,神情像伊明貞,從書法到歌舞、騎射,也無一不像。劉鄩,你精心打造了這朵毒花,放在孤的身邊,險些置孤於死地。孤也不能便宜你,此刻魏州城中有兩萬大軍,符存審及九子統三萬大軍圍攻於你身後,你的澶州援兵、貝州援兵已經被李嗣源與李存進分別殺退大半,潰散成幾處,無法前來。劉百計,這魏州城外,就是你送命之處,你一步百計的英名、半生不敗的戰績,今日休矣,從此灰飛煙滅……傳令,衝陣!”

劉鄩的眼前一花,他沒想到自己的七萬大軍竟然被李存勖分割圍殲,互相難以接應。符存審及符家九子的威名,他早已聽說,當年朱晃五十萬大軍都曾被符家九子嚇退。李存勖竟把河東軍幾乎全部兵力都調到此處,分明是要和他決一死戰!

天色漸明,原野上到處是鴉兒軍的軍旗,到處是黑袍玄甲的騎兵,到處是雪亮的陌刀與長槊……

年輕的晉王說得對,劉鄩的一世英名、半生戰績,都將在這魏州城外灰飛煙滅。

“殿下,”一個姓黃的中年宦官匆匆走入晉陽宮梨園,在水閣的門前跪下稟報道,“韓妃娘娘求見!”

“沒見殿下在忙著演戲嗎?”李存勖還沒來得及開口答話,側妃劉玉娘已經在厲聲訓斥他,“去告訴你家韓娘娘,殿下沒空見她。”

她說的,正是李存勖心裏想的意思,李存勖滿意地點了點頭,向妝台上的巨大銅鏡裏俯身看了一看,那裏麵是一個唇紅齒白的少年書生。

劉玉娘的化妝技藝恰到好處,她巧妙地遮去了李存勖黝黑的皮膚,勾勒出了他飛揚的眼角、高挺的鼻梁和滿頰具有青春氣息的酡紅。

今天,晉王李存勖將要在《倩女離魂》中扮演男主角王文舉,而女主角張倩女由郭從謙反串,他剛剛化過了妝,梳了女人的高髻,看上去明媚動人,但官服還沒有換下,模樣有些奇異。劉玉娘則在戲中演張倩女之母、老夫人張李氏。

黃內侍有點不知死活,仍在地下叩頭奏道:“殿下,韓娘娘在門前長跪不起,任誰去也勸不動。她說,今天若不能麵見殿下,她寧願被這烈夏的日頭曬死在宮前的台階上。韓娘娘大病方愈,還請殿下垂憐!”

劉玉娘仍然搶在李存勖前麵答了話,她冷笑數聲,道:“早聽說韓靈燕仗著娘家有錢有勢,在晉陽宮裏大肆收買人心,看來這話是真的。死奴才,你竟敢公然拂逆殿下的意思,為有罪在身的韓靈燕說情,是收了她的銀子,還是拿了她的好處?”

地位卑微的黃內侍並未被劉玉娘的話擠對住。

他沒有理睬劉玉娘,抬起頭來,一雙不大的黑眼睛直視住李存勖,音調變得有些高:“殿下,宮中上下都以為韓娘娘冤枉。侯妃的事情,韓娘娘也是受了大梁賊子的蒙騙,並不清楚內情。韓娘娘多年主持中饋,宮事打理得井井有條,侍奉兩位太妃從無失禮之處。她出身關隴王公世家,是大家閨秀,不像劉娘娘來路不明,也不像劉娘娘那樣貪賄攬權。殿下,如今劉娘娘的手已經伸進了軍中,她與郭從謙二人沆瀣一氣、內外勾結……”

李存勖勃然大怒道:“住口!你這奴才,怎敢在孤的麵前信口雌黃,指摘世子之母?”

黃內侍泣道:“殿下一統河朔,功震天下,可殿下若整天與劉娘娘、郭從謙這些宵小為伍,隻怕將來就算奪了江山,天下也會再次動**不安!殿下,奴才今天來見殿下,冒死回稟,已經是舍了這條命不要了!奴才受過殿下重恩,雖然人微言輕,但忠言不可不進!”

李存勖有些厭煩,自他父王李克用棄世,八年來他衣不解甲,隻有今年擊潰劉鄩、奪下魏博六州後才在晉陽城歇馬數月,可才兩個月時間,上到張承業,下到李嗣源,甚至還有這個多嘴的黃內侍都敢說教他了。

李存勖揮了揮手,不耐煩地說道:“孤知道了,你先下去。”

但見黃內侍的臉上湧起了一種憤怒的深紅色,他跪著向前爬了兩步,緊緊牽住李存勖水青色戲服的下擺,淚落如雨:“殿下,郭從謙與劉娘娘俱是貪腐戀權的小人,殿下要提防啊!聽說殿下要下令廢去韓娘娘的名位,改封劉娘娘為正妃,奴才以為萬萬不可!”

“逆賊!”劉玉娘大怒,將手中修眉的小刀直刺到黃內侍的額上,一縷鮮血沿著那個李存勖不太熟識的低等宦官的眼睛流下來,“本宮與你到底何怨何仇,你竟然這樣信口汙蔑!”

梨園的水閣上正鬧著,又有小內侍一迭聲地報進來,聲音十分惶急:“報!韓娘娘帶人闖宮!”

“竟有這等事!”劉玉娘一拍桌子,憤憤地道,“殿下,韓靈燕去年為了和臣妾爭寵,特地獻上侯妃,雖說侯妃是梁軍內探,可若不是韓靈燕精心策劃,侯妃如何能走近殿下身邊,幾次三番陷殿下於絕境?還險些令兩位太妃受困!”

李存勖歎了一口氣,離開水閣,走到了前殿。

麵色憔悴的韓靈燕,穿著一件絳紅色的半舊宮裝,從殿門口一路跪行而來,大半年沒見,她瘦得更厲害了。

李存勖心下忽然有一點感傷,當年,韓靈燕從鳳翔嫁來晉陽城時,曾是多麽的美麗豐潤,是他負了她心底的癡情眷念,沒有給她完整的愛,沒有給她完整的人生,可他們倆結為夫妻,本來就是關隴與河東的政治聯姻,如今李茂貞失勢多年,他待她仍不失禮數,隻是她癡心得太厲害,才肇成了侯妃之禍。

“靈燕,你千方百計要見到孤,有什麽事要回奏?”李存勖一邊溫言問候她,一邊命侍女們為他輕搖絹扇,他不想讓汗水把臉上精心化好的妝衝壞。

身後的水閣,遠遠響起了《倩女離魂》的行板,是郭從謙在反串著張倩女:

他是個矯帽輕衫小小郎,我是個繡帔香車楚楚娘,恰才貌正相當。俺娘向陽台路上,高築起一堵雲雨牆。可待要隔斷巫山窈窕娘,怨女鰥男各自傷,不爭你左使著一片黑心腸。你不拘箝我可倒不想,你把我越間阻越思量。

“殿下,臣妾罪在不赦,不敢求殿下饒恕,但就算臣妾名位被廢,也不願殿下立劉玉娘為正妃!”韓靈燕叩頭於地,冷淚縱橫,“不是臣妾心懷嫉妒,而是劉玉娘心術陰險,不堪為晉陽宮之主!”

“她有何過錯?”李存勖把臉一板,道,“劉妃為孤生下世子,精心養育兒女,並無失德之處。你選侯妃入宮,不但險些令孤陷入絕境,還連累鴉兒軍多位將校死傷,孤為平軍中怨憤,隻廢去你名位,日常供奉仍與舊時相同,也就是了。你不必再誣攀他人。”

“臣妾沒有誣攀,親軍指揮使郭從謙野心過人,又與劉玉娘內外勾結,一旦有人得罪他們,就會遭到九族滅門的橫禍!軍中的大將,不少人行賄郭從謙和劉玉娘,以求官職。殿下,你倘若不為之備,河東軍遲早有一天會被他們敗壞完!”韓靈燕睜大眼睛,含淚勸道,“殿下若將劉玉娘扶為正妃,隻怕將來她不但橫行宮中,還會把手伸到軍中!”

李存勖有點難堪,對劉玉娘幹政之事,他也有所耳聞,但他絕不信劉玉娘敢索賄封官。

“靈燕,你休得聽那些小人挑撥,曆來身處重位的人,難免遭到小人譏刺。孤知道你與玉娘不和,可你不該隨便相信外麵的流言蜚語。”

“殿下!”韓靈燕悲哀而絕望地看著他,“劉玉娘愛財如命,積蓄有幾十萬,聽說還曾向李存進等人討要過軍餉……”

望著李存勖鐵青的臉色,她已不敢再說下去。李存勖心中憤怒,喝道:“韓靈燕,你休得信口雌黃,既是你與劉玉娘水火不容,孤成全你,命人把伊家的刺史府打掃幹淨,你即日搬出晉陽宮!”

李存勖一拂袖去了,將怔怔發傻的韓靈燕孤零零地留在殿中。

他身上寬大的水青色戲服的後背,全被汗水打濕了,這是個怎樣熾烈而燥熱的夏天,蟬噪聲布滿了晉陽宮。

唯一清涼誘人的去處,就是梨園那座建在湖畔的水閣,下臨一湖清波,上有層層交錯的森森的綠葉和枝柯。

他走進梨園水閣的時候,看見兩名侍衛拖著一個黑色的布囊,布囊的邊沿落下了深紅色的血滴,他們一路往外走著,血滴一路留下了記號。

“這是誰?”李存勖詫異地問道。

“回稟殿下,這是黃內侍。”身材健碩的飛虎軍侍衛,麵無表情地回答。

“他怎麽了?”雖然身經百戰、殺人如麻,李存勖也禁不住有些心寒,怎麽,就在這一會兒,這個忠心得有些迂腐的中年宦官已經畢命了?劉玉娘……是不是太冷酷了一點?

“他麵辱劉娘娘和親軍指揮使大人,被劉娘娘下令鉗出了舌頭,用亂杖打死在水閣上。”侍衛的臉上仍然毫無表情。

李存勖意興闌珊地揮了揮水青色的長袖,已經完全沒有了扮戲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