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李存勖送出了三十裏路外,伊明貞依然沒有撥馬回返的意思。他們一路無語,並轡齊驅,眼中似乎隻有長草間茫茫不斷的道路。

李存勖感覺到了她的依依不舍,然而偷眼望去,不遠處,那張端麗的臉龐毫不動容,沉水般的眼睛也波瀾不驚,看不出是喜是悲。分別六年,她越發顯出英朗超邁之姿,顯得大度從容,隻是眉目中也帶了歲月的留痕。

再次翻過一座深綠的丘陵,夕陽西下,伊明貞帶住馬,淡淡地道:“千裏送行,終有一別。殿下,這六年來,我在上京聽說河東屢次大捷,心中甚喜。先王被朱晃老賊圍困多年,戰至孤城絕地,氣怒攻心,含恨而終。幸得殿下神勇過人,三垂岡大捷、柏鄉血戰、兵困幽州,鴉兒軍兵鋒所至,無人抵擋。先王在地下,得知殿下立此基業,不知心中會有多喜歡……”

她的說話帶了些生分客氣,讓李存勖不禁心生遺憾,六年了,他仍然難以接受伊明貞從此不是自己的女人,而是耶律倍的妻子。

但麵前的伊明貞,也確實讓他覺得有些陌生,無論是麵貌服飾、談吐舉止,還是神情氣度,都帶了幾分異域氣息,顯出遠超年齡的成熟。

他知道伊明貞在契丹這幾年過得並不容易,皇後述律平一直對伊明貞充滿敵意,這次上京被圍,述律平竟絕情丟下大腹便便的伊明貞出逃,顯然是想借機除去伊明貞。耶律倍對她情意雖重,無奈耶律倍這些年來越發耽迷於琴棋書畫,深失母心,在契丹不受重用,連帶著伊明貞也頗受上下側目。

“多謝姐姐誇獎,姐姐遠在塞外,還能牽掛亞子安危成敗,足令亞子感懷於心。”李存勖也客氣地說道,“不知何時姐姐能再回晉陽宮,探望二位母妃?”

伊明貞眼睛一亮,顯然想起了往日晉陽宮中的寧靜時光。

那是她與他兩小無猜成長的地方,處處崇樓雙闕,嫩綠銀杏葉間陽光輕灑,蝶蛺紛飛,使人不知外麵的亂世流年。

她低垂下眼睛,繡滿金蝶的羅衣被草原上的長風鼓**,百寶花髻上簪著赤金鏤空的釵環,胸前掛著綴滿大粒明珠的金瓔珞,連足下蹬著的絡縫烏靴,也絡滿了金線,衣飾寶光流轉,映得她更加明麗耀眼。

從前打扮素淡的伊明貞來了上京城後,已是一派貴婦模樣。

隻有她耳邊垂落的那對銀杏葉形狀的細小翡翠耳墜,在長風中輕**,顯得有些寒酸,李存勖認得,這還是當年她生日時,自己送的舊物。

李存勖也轉過了眼睛,心下微微酸楚。

當年伊明貞執意出塞遠嫁,幾乎讓他心碎腸斷,就算身邊有過再多的女人,也都填補不了她離開時留下的空缺,劉玉娘不能夠,韓靈燕更不能。那年少時在心底種下的影子,那安慰過他浮躁歲月裏各種挫折失意的溫柔體貼,無人可以取代。

甚至,她深入漠北草原的契丹部落,也是為了在遠方默默地守護自己,守護河東。這是無人比肩的深情,隻是她從不肯輕易從眉目、言語間流露,刻意埋藏於心底。他平生不願負人,可伊明貞沉靜如水的麵容下,深藏的情義,讓他無以回報。

也許,這輩子他們注定隻有這份如同母子、姐弟般的守護與眷戀,卻無法走到一起。

黃昏降落在草原那方,絢麗的紅日徐徐隱入遠處的地平線,伊明貞勒住座騎,不再與李存勖並肩而前。

此別經年,不知道又會隔多久才能相見,李存勖回望了伊明貞一眼,暮色中見她眼角閃亮,不知道是淚水還是花鈿微光,他一咬牙,拱手道:“姐姐保重,後會有期。”說完後便打馬離開,再不回頭。

望著上萬河東鴉兒軍縱馬遠去的奔騰之姿,伊明貞眼角的淚水終於落了下來。

她已經三十歲了,人到中年,卻仍然膝下沒有一兒半女,好不容易懷上的身孕,又在不久前戰亂中失去。耶律倍待她雖然一如往昔,卻解不了她心底的孤寂。

她是為了亞子才來的漠北,如今亞子縱橫河朔,奄有幽燕之地,鎮州王鎔、定州王處直都畏他兵威,推他為北方盟主,連洛陽城的大梁皇帝朱晃父子都對他忌憚萬分,更不要說如今手下滿是殘兵敗勇的耶律阿保機了。

她初心得償,亞子從晉陽孤城起兵,到如今與大梁平分天下,敗朱晃、滅劉仁恭,戰功赫赫,又娶了歧王外孫女,已是妻妾成群、兒女滿堂,應了她當年在晉陽城延壽寺為他求來的簽文“平安福壽”,可為什麽她在淡淡的歡喜中卻又感受到滿心的孤單?

今生,她隻能遙立在他的幸福之外,與他的人生再無交集,當青春遠逝、歲月不歸,她當年的犧牲便成了自己獨守的寂寞,注定會被他淡忘。

暮色越來越濃,不遠處有人放聲唱著牧歌,歡聲笑語,打馬馳往上京城。

伊明貞聽出是耶律德光與蕭溫的笑聲,她不願與此二人照麵,勒馬正要遠去,卻見不遠處有鬆明高照,有騎兵隊飛馳而來,原來耶律倍見她遲遲未歸,帶了數百侍衛前來迎接她。

耶律德光與蕭溫聽見動靜,又望見鬆明下耶律倍與伊明貞二人身影,趕緊騎馬上前。他們兩人的婚事訂在今年秋天,蕭溫雖是耶律德光的外甥女,年紀卻與耶律德光相仿,二人從小一起長大,訂婚多年,情投意合。

“聽說太子妃一大早就出門給晉王送行,怎麽到天黑才回上京城?”蕭溫意存譏諷地取笑著,“難道是舍不得當年的青梅竹馬,餘情難了,所以才長亭更短亭,送出了幾十裏路?”

耶律倍怒道:“蕭溫,休得向舅母放肆!太子妃與晉王情同姐弟,晉王此次領兵助父皇平亂,有功於契丹,太子妃長途相送,不過是人之常情。”

蕭溫自幼嬌縱,對耶律倍也不買帳,冷笑道:“這情,到底是姐弟之情,還是男女之情,隻有太子妃心裏才知道。哼,他們漢人心機最深,一個個表麵仁義,肚子裏卻是機謀算計!明明難舍舊愛,卻要嫁來我們契丹當太子妃,也不知道打的是什麽算盤。依我看啊,這次戰亂也是好事,不然太子妃倘若生下子嗣,將來這漢人之後成為我契丹之主,隻怕……”

她話還沒說完,伊明貞已是臉色慘白、坐在馬上搖搖欲墜,耶律倍更是勃然大怒,他抬手一鞭,狠狠抽在了蕭溫肩頭,蕭溫痛呼失聲,耶律德光見狀,一橫手中長刀,竟有躍躍欲試之態。

耶律倍緊盯著耶律德光,呼著弟弟的小名道:“好,堯骨,我早知道你想與我較量高下,你放馬過來,我與你單槍匹馬對戰,看看是誰更勝一籌。”

耶律德光瞪視著耶律倍片刻,這才放下手中長刀,莊容道:“堯骨不敢!大哥是契丹國皇太子,與我有君臣之分,就算大哥對我再嚴厲,我也不敢冒犯!”

耶律倍冷笑道:“你有何不敢?母後已經說動父皇,要授你為契丹兵馬大元帥,以兵權而言,你今後遠勝於我,隻怕不久之後,我還要向你稱臣叩拜!”

這話已經說得很重了,八部皆知,耶律德光心底一直窺伺著太子之位,但他才幹與耶律倍不相上下,卻不是長子,耶律倍被立為太子多年,並無失德之處,屢次出征、戰功累累,想要取耶律倍而代之,耶律德光並無十足把握。

隻是耶律德光與蕭溫訂婚之後,深得母後述律平器重,述律平十分看重娘家蕭氏,蕭溫不但是述律平的外孫女,更是她的娘家外甥,就算是為了蕭溫,述律平也會不遺餘力地將耶律德光扶上太子之位。

但心事既已被大哥揭破,耶律德光索性昂然挺胸,大聲道:“不錯,我的確有意與大哥一爭皇儲之位。母後早有明令,契丹橫帳三房決不與卑小帳室通婚,隻能娶國舅帳的親貴女子。可大哥卻不願體會母後深意,公然立一個漢女為太子妃,你眼中還有父皇、母後,還有我們契丹國的體統嗎?倘若將來大哥成為契丹國大皇帝,必無蕃漢之分,會令四帳皇室大權旁落,讓漢人掌權奪位、占盡上風。”

“胡說!”耶律倍喝道,“父皇重用韓延徽、韓知古等漢官為佐命大臣,執掌朝廷大權,變胡俗、立漢法、建孔廟,援引大唐軍製、禮儀、服飾、文法,契丹朝廷上下到處都是漢人,難道四帳皇室就因此大權旁落了嗎?父皇是要以漢法來昌盛契丹,而不是像你這樣執著於夷夏之分、刻意排斥漢人!”

耶律德光冷笑一聲,暗想最執著於夷夏之分的是母後述律平,述律平的心意,是可以重用漢臣卻絕不能讓漢人血統進入四帳皇室。她立法約束婚姻,就是要以耶律氏為帝裔,蕭氏為國舅,漢人永遠隻能為臣,不能為王公親貴。

蕭溫聽得更不入耳,也冷笑道:“太子殿下就算能說服自己,又能說動外祖母與四帳皇室嗎?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太子妃將來若為皇後,八部必然騷亂不安,國舅帳更會離心離德。當年契丹征服奚人,曾與之共盟,願與奚部蕭氏共治漠北,世世為婚,以蕭氏為國舅帳。可殿下卻背盟另娶,置我們蕭家於何地?”

伊明貞正色道:“耶律德光、蕭溫,你們生長漠北,從未見識過中原文明昌化,心中仍有夷夏執念,畏懼漢人,怪不得你們。可我伊明貞孤身來到漠北,決不是為了貪圖契丹國太子妃的尊榮!我們伊家是中原六百年將族,從三國南北朝時就到處征戰廝殺,六百年來,我們伊家子弟空有文武雙全之名,個個精於詩書,卻沒有機會停下來喘一口氣,看看一窗幽樹、滿庭落花、半架詩書。十幾年前,幽州一戰,伊家兒郎死傷殆盡……從那一天起,我就發誓,要盡畢生之力,平定漠北狼煙……”

她舉首眺望夜空,這西拉木倫河畔的夜色是如此沉黑,長草與河灘都陷入了無邊的黑暗,隻有滿天的星星,顯得那樣碩大、那樣湛然明亮,這裏的夜色,似乎比晉陽宮中看起來更為寧靜,可寧靜之中,又帶著肅殺之氣。

“戰爭,隻要打起來,就不會有真正的贏家。六百年來,伊家幾乎沒有一個男人善終,我父祖鎮守太原,河東之地與漠北接壤,室韋、奚、契丹、渤海國、回鶻,鐵騎均曾馳至雁門關前,與我父祖多次交鋒……”

“所以太子妃是想臥底我們契丹,奪走兵權,保護河東嗎?”蕭溫譏笑地問道。

“中原自古就有和親之策,當年文成公主和親吐蕃,為吐蕃帶去了大量佛法、書籍、冶煉術、財富,令吐蕃開化強大。我遠來契丹,也同樣想讓契丹國強大,讓契丹習漢法、變胡俗,從此與中原成為兄弟之邦,世世結盟,止兵休戈,讓契丹百姓與中原百姓,同樣過上富足承平的生活。”伊明貞勒馬於耶律倍身邊,深情地望著他道,“太子殿下與我心誌相投,都一心要帶領契丹人結束逐草而居、結繩記事的艱苦日子,助父皇開國拓業。我,不隻是漢人,更是契丹人,願以畢生之力,結兩家之好、永不再戰,與民休息。”

“好一位化洽中國、德流沙漠的賢妃!佩服,佩服!”蕭溫一打馬鞭,揚長而去,頭也不回地笑道,“隻可惜兩國打不打仗,你說了不算!父皇早晚必取幽燕之地。你的李亞子,未必就是父皇的對手!”

晉陽宮嘉福殿前,絲竹聲盈耳喧天,城中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晉軍雄霸一方時的平安氣象。

這些年來,李存勖打仗之餘,仍念念不忘經營晉陽宮的戲園。

十一歲那年,李存勖已經會獨自擊著羯鼓,敷上脂粉,在父王麵前為他唱曲祝壽。他最愛扮演的是三國人物,從蜀漢的劉關張、趙雲、黃忠,到江東的周瑜、孫策,中原的三曹、張遼,個個的唱腔他都記得滾瓜爛熟。

他素知當年玄宗皇帝李隆基也喜歡俳優和演戲,曾在長安大明宮內建過梨園,將天下的名伶都收入其中。仿效前代風流,李存勖在晉陽宮裏,也建了一座戲園。

戲園中,有三百名唱作俱佳的伶人,他們從七歲到六十歲不等,有的是李存勖從街頭的賣藝人中搜羅來的,有的是李存勖慕名延請來的,有的是攻城後從敵將的後府奪來的,有的是下屬專門貢來的,還有的,是李存勖從小蓄養在府中的。

三百優伶中,他最喜愛的還是從趙地帶回來的郭從謙。

郭從謙相貌堂堂,氣概非凡。他在台上扮演起趙子龍或關雲長時,身上那種英武的風姿,會令所有的女人心動,而當他粘上長髯,扮起李世民、李隆基一類的帝皇人物時,那種王者風度,又會令台下的人覺得自卑,覺得萬分仰慕。

如今郭從謙不僅是宮中的一個戲子,更是晉王近侍親衛飛虎軍的統領,從征時多次立下軍功,既通騎射、又有恩寵,越發炙手可熱,上到王妃韓靈燕、側妃劉玉娘,下到軍中各路指揮使、各地刺史,都要對他禮敬三分。

郭從謙是個安靜的人,平時寡言少語,隻是一上了戲台,他便像換了個人。他演什麽像什麽,角色無論是男女老幼,隻要他一入戲,便會從相貌、神情到靈魂,都統統變成了角色本身。

盡管自小迷戲,李存勖也從來沒見過一個人可以這麽善變,可以入戲到這種地步。

此刻,台上,郭從謙甩起長袖,悲涼地念著道白:“呀,孤縱橫天下三十年,未想到,今日敗在東吳陸遜之手,悔不該,不聽諸葛軍師勸,到如今,纏綿病榻命不久……”

他正在演托孤的蜀帝劉備,那種英雄末路的悲酸、不甘和沉痛,在他的眼中是如此逼真而深沉,讓李存勖望了都覺心酸。

開場戲畢,梨園名伶們輪流獻上俳優戲與各色曲目,壓軸的依然是側妃劉玉娘的《貴妃醉酒》。

劉玉娘雖然已經生下世子李繼岌,母以子貴,除了名號不如正妃韓靈燕,其他處處壓韓妃一頭,但她深知自己能得李存勖恩寵,都是打會唱戲上來的,因此平日裏越發在扮戲上下功夫。此刻,台上她眼波流轉、似醉非醉、腰肢綿軟,一顰一笑、一起一坐,無不細致講究、盡善盡美,看得李存勖心神俱醉。

戲文將盡,酒至半酣,韓靈燕帶著侍女前來敬酒。這些年來,她一直被冷落宮中,心中不無怨懟,隻是李存勖長期領兵在外出征,回來後對她也不失禮敬,所以二人表麵看起來還是相敬如賓。

李存勖見她親手奉酒,忙接過來,一飲而盡,笑道:“王妃辛苦了,孤長年奔波在外,兩位母妃年邁多病,都是王妃日夜照顧,代為侍奉,這次回來,兩位母妃都對你讚不絕口,孤也時刻感念於心,有王妃坐鎮宮中,孤在外無憂矣。”

剛剛卸妝下台的劉玉娘帶了伶人前來敬酒,正好聽到這裏,臉色不禁一變。韓靈燕眼角望見劉玉娘臉上的僵硬表情,心中暗喜。

自劉玉娘生下世子後,對她便沒了往日的恭順,處處要占她的上風,奪嫡奪位之心,路人皆知。

韓靈燕遠嫁河東,雖是正妃,卻不得寵,又未生育,劉玉娘本是曹太妃身邊的舊人,仗著李存勖與曹太妃的寵愛,這幾年生了一兒一女,早不把韓靈燕放在眼裏。

如今李存勖的兵力雄霸河朔、河東,韓靈燕的外祖父李茂貞年過六旬,屢為大梁、前蜀軍馬所敗,原本麾下的隴右、劍南四十多州,隻剩下隴州、涇州等七個州還在手中,今非昔比,她這個鳳翔來的王妃,反要仰仗夫君的兵威,去保護自己的外祖父,早已不能對李存勖有任何扶助。

既無家勢,又無寵遇,從前心性單純的韓靈燕,不得不為自己打算起來。

李存勖喪父之後,對母親曹太妃越發孝順依戀,而劉玉娘生子之後,一心放在兩個孩兒身上,對曹太妃也不似往日體貼。

韓靈燕對兩位太妃晨昏定省,侍奉湯藥,四時衣裳器玩,無不體貼入微,這本是王妃的分內事,她又刻意奉承,自是深得二位太妃之心。

而隻知道掐尖要強、邀恩獻媚的劉玉娘,顯然遠不如她有賢惠名聲。

劉玉娘神情僵硬地敬過酒,韓靈燕卻並沒有離開的意思,她望著劉玉娘眼角的細紋、臉上厚厚的妝容,笑道:“妹妹這兩年為殿下生養兒女,果然辛苦,年紀輕輕,竟然就有了白發。”

劉玉娘更是神色窘迫,她天生發色微黃,易生白發,常苦心拔染掩飾,平時也沒人敢挑剔她,可韓靈燕由於未經生育,看起來樣貌比她年輕許多,今天竟公然當眾奚落她,似乎是在取笑她早已年老色衰,不若當年姿容。

劉玉娘正要反唇相譏,韓靈燕已扭過臉去,道:“來人,獻舞!殿下,臣妾聽說當年殿下曾與伊明貞姑娘編排過《秦王破陣樂》,轟動晉陽。此次殿下平定幽燕之地,大捷天下,臣妾命人複排此舞,為殿下慶功。還請殿下賞臉觀看。”

李存勖聽得心裏一動,笑道:“王妃果然有心,隻是伊姑娘遠去漠北後,孤多年不曾排演此舞,不知王妃是如何排出《秦王破陣樂》的?”

“臣妾知道殿下喜愛宮樂,特地命人遠去中原,買來一名精通歌舞的良家女子,再去關中請來當年大明宮中的樂舞教習,認真**。”韓靈燕說著話,已揮手吩咐手下安排獻演,“今日就命她們在嘉福殿上台獻醜,還請殿下體念臣妾苦心,不要太過挑剔。”

李存勖笑道:“豈敢,豈敢……”

他話音未落,卻聽一聲羯鼓輕響,麵前的高台上出現了一個身著白色錦袍、半張臉上戴著金絲麵具的影子,雖然蒙了半張臉,但那雙眼睛深黑如沉水、身姿靈動高挑,就仿佛是當年的伊明貞再現。

跟著二十名樂官持篳篥載歌載舞而上,接著又是十六名女子分四角持琵琶、羯鼓、笙、簫而上,三十六名樂官分立四方,樂聲合奏,當中的蒙麵女子瀟灑舞劍之姿若舞蹈若比試,曼聲吟唱著:

主聖開昌曆,

臣忠奉大猷;

君看偃革後,

便是太平秋。

高歌已畢,台下牛皮大鼓震響,轟如雷霆,一個青年伶人穿玄甲、戴黑金麵具一躍而上,其後六十四名全身甲衣的武士,魚貫而上,持戟如戰陣。

李存勖已經顧不得再觀看《秦王破陣樂》兩隊武士的陣勢變化了,他的目光緊緊跟隨著那高挑窈窕的蒙麵女子,她的一舉一動都那麽像伊明貞,剛健中透著柔美,明麗中帶著爽利……甚至,年華老去,伊明貞自己如今都不再有這份柔曼與靈動了。

韓靈燕精心布置多日,早料到他會有這樣的反應,因此她並不在意,反而饒有興致地打量起身邊的劉玉娘,果然見劉玉娘臉色越來越為懊惱。此時世子李繼岌正好跟著李嗣源、符存審等大將過來給晉王敬酒,劉玉娘奪過李繼岌手中的酒壺,自己滿斟了一杯,一飲而盡,甩袖而去。

周圍人來人往,這一切都沒能讓李存勖清醒過來。

他刹那間回到了十年前的那個春天,此時此地此景此情,依稀可尋,卻又無蹤可覓。他曾有過的初心,曾眷戀過的女子,曾堅執過的婚約,仿佛都在這個春天的傍晚重新蘇醒,重返他身邊,讓他忘記了自己在南征北伐裏度過的流年,忘記了自己眉宇間的滄桑與皺紋。

高台之上,那個蒙麵女子仍在不斷地旋舞,每個舞劍的姿態裏都有當年伊明貞的影子,花園中燈籠高挑,照見席上、廊間到處梨花飛落,落在高聳的暗紅色飛簷之上,也落在李存勖含淚的眼前。

早已失去的生死之侶,會在這個春天重返他身畔,永不分離嗎?

燕樂將盡,那蒙麵女子又曼歌道:

四海皇風被,

千年德水清;

戎衣更不著,

今日告功成。

她的聲韻、情致,與伊明貞一模一樣,就算是孿生姐妹,也無法在神態、聲音上如此酷似,當著眾將,李存勖失神凝視著台上的女子,怔忡無語。韓靈燕微微一笑,道:“侯姑娘,還不摘下麵罩?”

那女子在台上伏身而拜,當眾揭開了金絲麵罩,台下眾人不禁都驚呼出聲,這分明就是十年前的伊明貞!從五官到身姿,從神情到聲音,從那雙沉水般的眼睛到從容爽利的舉止,無不畢肖。

就算是伊明貞坐在這裏,她也隻能感慨是與多年前那個青春年少的自己相遇,而不能斷然否認,台上的女子就是她本人。

在趙、燕、定三個藩鎮使者與晉軍大將們的注視中,“霸府”金匾徐徐升空,升上了晉陽宮仁壽殿的殿門上,換下了“仁壽殿”的舊匾。

晉陽城本來就是漢、西晉、北齊、隋、唐多個王朝幾百年營建的北都,向來有京城氣象,李存勖平定幽州後,將幽州劉仁恭、劉守光父子押到李克用陵前處死祭父,吞並幽州鎮後,他又得趙王王鎔、北平王王處直尊奉為北方盟主。

李存勖已決意不久南伐,因此模仿北齊高歡,在自己理政之處建“霸府”,欲以大唐皇帝的名義向天下傳檄頒令,正式攝政複唐。

見“霸府”匾額更換已定,使者們同時向前,奉上冊書,口稱:“奉趙王之命,尊晉王殿下為大唐尚書令,我趙王麾下,願奉晉王之命,齊心合力,共伐偽梁,匡複唐室天下!”

李存勖心情激**,他想起了十幾年前,昭宗皇帝派人給李克用送衣帶詔後,李克用在晉陽城外誓師南伐的場麵。

那時候的父王與朱晃兵力無法匹敵,可義憤之下,孤注一擲,想以河東十幾萬微弱兵力對抗已經席卷天下的朱晃。

即使強弱之勢懸殊,晉陽城危在旦夕,父王也不曾向朱晃低過頭,不曾動搖過複唐的信念,寧可戰死,也決不肯向朱晃投降。

是父王磐石般的堅定,才讓李存勖有了今天吧?他已經六年沒放下手中的禹王長槊,六年沒有好好睡過一個覺了,每天,占據他心靈的,是各地的戰報,和各種遠交近攻的戰略計劃。

但六年來,他從沒有覺得疲憊或煩惱,而是越戰越勇、越鬥越狠,李存勖不知道支撐著自己的到底是什麽。是父仇嗎?還是一種狩獵般的樂趣?

桀燕劉仁恭已滅,大梁朱晃身亡,新登位的梁帝朱友貞畏河東如虎,惶惶不可終日,就算是朱晃生前,有一次他領兵到河南相州,夜裏行宮外有人大叫:“沙陀來了!”隻一夜的時間,朱晃麾下的兩萬大軍便逃散了一半。

李存勖之威,乃至於此。

眾將參拜已畢,監軍張承業走上前來。這六年,張承業越發衰老了,李存勖望著他雪白的鬢發,才心酸地想起來,七哥今年快七十歲了,古稀之齡,他卻仍然日勞宵旰,為李存勖打理晉陽城的大小政務、掌管內外府用,收流民、開荒地、理財帛,李存勖遠在河朔征伐的那幾年,從來沒有缺過糧餉軍械,這都是張承業的功勞。

張承業身為宦官,無兒無女,一生勤勉節儉,他如此為河東軍賣命,李存勖知道,這都是因為張承業心中至今未忘當年昭宗皇帝的托付。

李存勖自小喜歡宴遊、打獵與樂曲,隻是被劉太妃、曹太妃嚴厲約束,才改了性情。五年前,一次宴遊歸來,年輕的晉王趁著醉意,在宮中放手豪賭,輸了巨款,無奈之下,把掌管晉王府財權的張承業找來要錢還賭債。

沒想到,平日好說話的張承業堅決不肯答應。

半醉之中,李存勖勃然大怒,命飛虎軍以成排強弩對準張承業恫嚇,可張承業眼都不眨,仍厲聲拒絕,險些丟了性命。酒醒之後,李存勖被曹太妃痛責,還脫了上衣到張承業麵前負荊請罪,從此領教了七哥的骨鯁與耿介。

大明宮那些囂張跋扈、不可一世的內官們早被朱晃一把火燒盡,獨有流落在外的張承業,忠心耿耿地挑起了複唐重任。

“殿下!”張承業跪伏在地,老淚縱橫,道,“老臣想不到這輩子還能有看到殿下一統河朔、南伐中原的日子!當年昭宗皇上派老臣前來河東,是要為大唐留一條後路,先王為複唐盡忠而死後,老臣心沮意冷,以為複唐無望。可殿下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六年間南征北戰,奪潞州、定趙州、平幽州,敗偽梁、退契丹、收河中,由孤城絕地起兵,而盡得北土,不負父誌。老臣唯望能苟延殘喘,看到殿下收複長安、洛陽,匡複大唐的那一天。”

李存勖也覺心誌激**,雙手扶起張承業道:“七哥,父王身後,不是七哥日夜督促,孤豈能有今天的霸業?孤有今日,是諸義兄與亞父、七哥的功勞,豈是孤一人之力?大唐亡於朱賊之手,忠誠之士均懷忿含恨,天下人心存不平,孤才能仗著地利與人心乘勢而出、連戰連勝!”

張承業又叩了一個頭,道:“然老臣還有一言,願殿下聽取!”

“七哥請講!”

“殿下已為北方盟主,在晉陽立霸府、建行台,任大唐尚書令,以大唐天子詔書行文天下,誠為人心所向。但老臣願殿下勿忘當年在大明宮含元殿曾受大唐天子賜名之恩,仍能掛念李唐皇室無辜被禍,倘有時機,往南方迎回李唐後人。”張承業抬起臉,他已經很老了,臉上溝壑密布、發白如雪,隻有一雙湛然有神的眼睛,顯出洞察人心的威力。

當著眾人,李存勖不禁覺得有些難堪。

昭宗皇帝李曄與末代唐帝李柷父子,先後被朱晃害死,李曄年長的九個兒子也均在洛陽皇宮九洲池畔遭了朱晃毒手,剩下的七個幼子,不是夭折就是被害,李唐皇室可謂**然無存。

可張承業卻在自己立霸府、建行台之機提出此事,分明是借機敲打自己,怕自己真的以天子自命,忘了複唐之業。

張承業年高德勳,今日又是自己升任尚書令、總揆國政之日,不能當眾翻臉斥他多事,李存勖隻得硬著頭皮,笑道:“七哥勿憂!唐亡之日,天下藩鎮,大者稱帝,小者稱王,割據一方,隻有先王絕口不肯稱帝,一直在河東奉大唐年號。亞子承父之誌,始有今日,必將為恢複大唐之忠臣,勤政愛民,絕不會貪圖虛榮,玷辱先王的忠臣名聲。”

張承業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叩拜再三,泣道:“得殿下此諾,老臣死而無憾!當年昭宗皇帝被迫遷都洛陽時,何皇後在途中生下了一名幼子,秘密托人帶往他處撫養。老臣多年來到處托人打聽此子下落,上個月得到消息,昭宗幼子流落徽州民間,更名為胡昌翼,跟著大儒讀書學經,聰敏無雙……”

他話還沒說完,李存勖已微皺眉頭道:“七哥,此事非同小可,且從長計議。這些年來,民間送到晉陽城的大唐太子沒有十個也有八個,可後來卻發現他們全是假冒的。這胡昌翼既是昭宗皇帝幼子,可有證據?”

張承業為難地道:“證據是沒有,不過,當年何皇後曾為他留下宮中繡被。養育他長大的人,是當年任金紫光祿大夫的胡三公,他在遷都後就不見下落,幾個月前得知老臣在尋找昭宗後人,才托人帶信給老臣。”

“七哥,孤既為大唐尚書令,這社稷血脈之事,馬虎不得。如今南北戰事頻仍,來往不便。待孤攻下大梁,再過江去見胡三公。若能查明胡昌翼即是昭宗皇帝幼子,孤便即時奉他登位,七哥看是如何?”李存勖強按下心頭的不耐煩,和藹地勸說著。

望著周圍使者與河東將領們同樣不耐煩的眼神,張承業隻得不再糾纏此事,應道:“是,老臣謹遵殿下吩咐!”

魏州城外大雨瓢潑,駐兵魏縣的李存勖停住正在寫信的筆,透過鏤空的花窗,注視著外麵灰沉沉的天空。

窗外古槐森森,綠葉初綻,白花被雨打落一地,枝葉間有幾隻黑色的大鳥拍打著潮濕的羽毛,瑟縮發抖。

回廊上的簷鈴,不時發出脆響,被暮春的風又吹回廊下,悠長的回聲顯得蒼涼、遙遠。

春天的氣息,即使在這個大軍臨時駐紮的破敗府邸裏,也能清晰地感覺到。

府外深黑色的大門前,插著一麵簇新的火紅大旗,被淋濕的旗麵上,抖動著一個碩大的“唐”字。

多少年來,為了這個“唐”字,他一直在塞北驅馳,直到青春已逝,三十一歲的晉王才忽然發現,這些年,他過得比父王李克用還要忙碌。

幾個月前,駐兵魏州的大梁鄴王楊師厚病故,魏州兵變,叛軍首領張彥欲向他投誠,李存勖早對魏博鎮的六州虎視眈眈,隻是懼怕楊師厚手下的銀槍效節都驍勇,才一直沒有進攻魏州。

銀槍效節都本為大唐魏博牙兵,自田承嗣以來,便驕悍跋扈,難以製服,威武能戰,天下無雙。

楊師厚沒死的時候,仗著魏博的銀槍效節都與朱友貞分庭抗禮,也深受朱友貞忌憚,如今楊師厚死了,朱友貞趁機將魏博六州一分為二,任賀德倫為天雄(天雄即魏博)節度使,領魏州、貝州、博州,任張筠為昭德節度使,領相州、衛州、澶州,欲以製衡之術來掌控魏博。

可大唐自古就有“長安天子、魏博牙兵”之說,魏博牙兵廢立節帥如家常便飯,又怎會買朱友貞這個小皇帝的賬?

因此分鎮之後,銀槍兵登時嘩變,將新任的天雄節度使賀德倫關了起來,派人與河東方麵聯絡。

“殿下,”坐在一旁的侯妃,見他停筆沉思,走上前來笑道,“臣妾新近買到了一麵紫檀板的古琵琶,不知殿下肯不肯賞臉聽一曲?”

自嘉福殿前一曲《秦王破陣樂》再現當年伊明貞身姿後,侯妃如今寵冠晉王後宮。

韓靈燕拿捏得很準,李存勖一見到這個相貌酷似少女伊明貞的姑娘,便陷進舊日情愫裏不可自拔。

他不明白為什麽侯妃會與伊明貞那樣相似,連她那雙幽黑深沉的眼睛,都帶了伊明貞往日的心意,仰慕之中,又有幾分內斂與克製。上天是送來這樣一個女子來安慰他多少年的寂寞與思念嗎?

從鬢香到側顏,從腰肢到眼神,從一筆瘦可見骨的柳字到隨軍騎射的功夫,侯妃竟都不遜色於當年的伊明貞,隻是仔細審視,李存勖會發現她又是完全陌生的,侯妃的眼神裏,沒有他關於往事的記憶與分別的滄桑。

半年來,哪怕是行軍打仗,李存勖也不肯讓她離開自己的身邊,軍中上下,均呼侯妃為“壓寨夫人”。

“愛妃盡管清奏。”李存勖微微一笑,又埋首看起書信來。

侯妃套上黃金指套,輕輕一撥絲弦,琵琶特有的流利而繁瑣的音樂流淌了出來,在激昂中透著蕭瑟之氣。她彈唱的是杜甫的《後出塞》:

朝進東門營,暮上河陽橋。

落日照大旗,馬鳴風蕭蕭。

平沙列萬幕,部伍各見招。

中天懸明月,令嚴夜寂寥。

悲笳數聲動,壯士慘不驕。

借問大將誰,恐是霍嫖姚。

一曲未畢,李嗣源從門外走了進來,拱手道:“殿下,魏州來人……”

他見侯妃抱著琵琶仍在座側,忙噤口不言。李存勖笑道:“不妨,侯妃是孤的壓寨夫人,跟隨大軍長途跋涉,一路不嫌辛苦,亦通軍機政務,軍中大小事務,不必避她。”

李嗣源遲疑片刻,道:“魏州嘩變,天雄節度使賀德倫被張彥囚禁,張彥雖有降晉之意,但此人素來驕悍難製、目中無人,臣與之數次商議,均不得要領、難以談攏。他既打算向我們河東要官位糧餉,又不肯交出兵權,態度十分強硬。如今賀德倫托人帶來密信……”

李嗣源再次打量了侯妃一眼。李存勖有些心情煩躁,重重地放下紫毫筆,道:“二哥不必多言,魏州情形,孤盡知之。賀德倫已是張彥的階下之囚,就算此刻平叛成功,梁帝朱友貞也不會再信任他,所以他也隻能向孤投誠……”

“不錯,”六太保符存審也走了進來,道,“以末將看來,殿下若欲真正收複魏州,與其受張彥之降,不如受賀德倫之降。張彥是魏州土著,父子親戚多人都在銀槍效節兵中,軍中隻知有張家父子,不知有節帥,更不知有天子,殿下倘若姑息此人得勢,今後魏州必然叛亂不斷。末將以為,殿下隻有出兵恢複賀德倫天雄節度使之位,斬張彥以立威,震懾叛軍,才能真正拿下魏州。”

李存勖點了點道:“六哥所見與孤略同,隻是魏州這塊肥肉,孤想要真正咽下去,隻怕也不容易。”

“魏州、博州已獻城投降,殿下是擔心貝州?”一談起兵事,平素寡言少語的李嗣源便來了興頭。

“貝州城堅兵多,急切難攻。收魏州、博州之後,孤要先移兵攻打相州的昭德節度使張筠,張筠是商賈出身,擅長舌辯,不擅帶兵,在孤看來,取他手裏的相州、衛州、澶州易如反掌。二哥,我們應盡速合圍魏州,示以兵威,不然的話,魏博牙兵未必就肯真正投降。六哥,你帶信回晉陽,請張承業發七萬大軍為後援,孤先取魏、博、相五州,再定貝州,一年之內,必定攻克魏博六州,一統河朔!”李存勖站起身來,在牆上懸掛的一張《山河地形圖》上指點著。

魏博六州的地麵並不大,但銀槍效節兵的威名卻十分響亮,而魏博距離汴京及洛陽已經不遠,攻下魏博後,李存勖打算以魏州為基地,發銀槍兵為前驅,直入山東,攻襲大梁。

他要把魏博這根硬錚錚的鐵楔子砸入朱友貞的後脊梁,再由山東入河南,奪下汴京。

“可是……可是殿下,對付張筠、賀德倫不難,真正難對付的,是駐兵不遠的大梁開封尹、鎮南軍節度使劉鄩啊!”符存審小心地提醒著李存勖。

這次分鎮,朱友貞也擔心魏博六州會有兵變,所以派了大將劉鄩在南樂屯紮大軍,此人在梁軍中是與葛從周、楊師厚比肩的人物,素有“小諸葛”之稱,心細如發,計謀多端,極難對付。

李存勖淡淡一笑,道:“劉鄩智術有餘,膽識不夠,不足為慮。聽說他不擅長野戰,很少跟人正麵決戰。孤領兵五萬奔襲魏州,他手下隻有三萬兵力,所以,雖然他的駐地離孤的營地隻有一百多裏,這兩天卻根本不敢向魏州開拔,顯然心存畏懼。”

李存勖有些得意,又有些滿不在乎地道:“二哥,既然賀德倫有密信給孤,事不宜遲,你明日一早就帶大軍開拔,前往魏州接應。孤帶飛虎軍百人坐鎮魏縣,等候趙州援兵,待援兵一至,孤便與你南北合圍魏州,不愁魏州城不降!”

聽得李存勖竟然如此行險,李嗣源大吃一驚,道:“殿下千金之軀,不可輕身犯險,劉鄩大軍離此不遠,倘若得知殿下隻有一百名侍衛在此,領兵來犯,必然會令殿下受驚,不如留末將駐守魏縣。”

李存勖搖了搖頭,笑道:“趙州援兵共有四萬人馬,離此隻有八十多裏路,明日下午就到。就算劉鄩明天打探清楚孤身邊隻有一百侍衛,即刻發兵,也來不及了。他一生謹慎,不肯行險,孤料他不敢輕易來犯。二哥,六哥,天色不早了,你們趕緊回營休息,明日就按孤的意思辦事。”

李嗣源與符存審一想也是,劉鄩不明河東兵的軍情,半天的時間也來不及行軍至魏縣,倘若明日下午趕來,正好落入趙州援兵的伏擊圈,以劉鄩的性情,決不會如此行事。

二人領命而去,窗外雨聲紛急,李存勖打了個嗬欠,站起身來,看見侯妃坐在案邊臨帖,姿儀端莊,燈下看去,與十幾年前晉陽宮中與他朝夕相處的伊明貞更是毫無二致。

他走了過去,輕輕揉了揉她黑亮的發髻,笑道:“愛妃,孤有一件禮物送給你。過來,孤親自為你戴上。”

錦盒之內,是與當年他送給伊明貞款式相同的一對銀杏葉狀的翡翠耳璫,李存勖輕輕將耳璫為侯妃戴上,燈燭之下,他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時與伊明貞初明心事的夜晚,情不自禁地將麵前沉水般的女子擁入懷中。

你究竟是徹底遠去了,還是已經真正歸來?

為什麽麵前的女子看上去與你一模一樣,卻不能讓孤的心底感受到當年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