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元之日,朱晃在洛陽萬象神宮接受群臣賀歲,又被簇擁著登上宮前的應天門,在宮闕上放眼眺望著崔巍嵯峨的洛陽宮室,宮內處處雕甍崇樓,在晴日照耀下一片金碧輝煌。

明堂、上陽宮雖年久失修,舊日的繡閣綺殿仍氣派儼然。

洛陽是當年武則天女皇與唐玄宗李隆基多年居住聽政的東都,這二人都是好大喜功、奢華無度的主子,因此無論宮室還是園林,都高大奢華得出人意料,多處逾過長安大明宮的規格。

望著眼前的富麗宮室、恭順臣仆,朱晃卻打心底高興不起來,新歲又至,他就又老了一歲,而對年輕的李存勖來說,卻是又成長了一歲。

本來朱晃六旬之後身體就每況愈下,這兩年屢被晉軍出奇兵反敗為勝,打破了他一舉滅晉的念頭,更讓他心情鬱結。

怎能想到李克用那年少散漫、名聲狼藉的世子,竟比李克用還要英勇善戰,比李克用更為睿智明識?是此子運氣太好,還是他朱晃流年不利?康懷貞、李思安、劉知俊在潞州先後以二十萬大軍合圍一年,工事夾寨無數,卻被李存勖趁大霧一朝擊潰。

區區河東,不足二十萬人馬,治下僅剩代北數州、河東隻餘晉陽孤城,老晉王李克用絕望中暴病身亡,晉軍大將不少人心萌怯意,遣使通信,想要獻城出降朱晃。

而李克用死後不到四年時間,李存勖就能卷土重來,救了潞州,圍了晉州,拉攏了歧王,結盟了趙王,和親了契丹……

倘若這次王景仁與韓勍不能在鎮州將李存勖的晉軍擊敗,趙地必失。

李存勖西有隴右李茂貞相助,北可調動趙軍,成為北方盟主,實力足足雄厚了一倍,可以和朱晃分庭抗禮,而且,以此趨勢下去,梁軍日衰、晉軍日雄,他的大梁、他的洛陽城還能守得住嗎?

朱晃憂心忡忡地望著身後諸子,博王朱友文、郢王朱友珪、均王朱友貞,這三子均不擅對陣,而冀王朱友謙、康王朱友孜這兩個人也隻是大將之才,並非帥才,論起行軍打仗,他們全都不是李存勖對手。

倘若他不能以傾國之兵攻下趙地、直襲代北、闖入雁門關困住李存勖,他百年之後,兒子們更無法抵敵那年輕英武的晉王。

巡視受賀已畢,朱晃帶著將軍大臣們下樓進宮赴宴席,剛入西內宮花園,卻見一個年輕女子站在當庭的一棵古老的臘梅樹下,仰頭賞著梅花,她穿著淺青色出鋒皮襖、灑金長裙,一頭濃密的頭發梳成雙螺髻,對插著兩枝樣式老舊的包金簪子,鳳口裏灑下一串白珠,側臉豐盈秀美,腰肢纖如一握。

朱晃渾身一震,停在走廊上,往庭院中望去。是幻覺嗎?是做夢嗎?

他逝去已久的元貞皇後,怎麽會突然出現在洛陽西內宮中?她還是和年輕時一樣溫婉秀美,總穿著半舊的淺青色衣裳,螺髻上也常常插著他當年訂親下聘時送的不值錢的串珠金簪。這日落時分,白雪臘梅,廊廡深重,與當年他第一次走進宋州刺史府花園的景色何其相似……景如畫,畫中人,人似舊,一切依稀仿佛又重回了他年輕時候,重回了他與元貞皇後兩情篤好的新婚歲月。

那賞梅的人影聽得廊下腳步聲響,嚇得連忙往山石後躲藏了起來,朱晃拋下群臣,走到山石旁,輕聲喚道:“賢妃,不……朕的元貞皇後,這麽多年來,朕想得你好苦。朕總想著,再打下河東和河朔,朕就去地下找你,再也不分離。你……你也想念朕嗎?今天是新元之日,朕舍不得你一個人在地下孤單寂寞,好想和你一起飲酒賞樂。你要是回來了,就出來讓朕看一眼,解解朕心底的相思之苦。”

山石後麵的人畏畏縮縮地走了出來,仿佛正是他的發妻張惠,從衣飾到身形、側臉,無不酷似年輕時的張惠。那女子低垂著臉,直走到朱晃麵前,才“撲通”一聲跪下,叩拜行禮道:“父皇,臣妾是郢王妃張氏,給父皇請安!”

朱晃聽若不聞,伸手溫柔地牽起了她,道:“朕與你打小兒的夫妻,同尊共榮,你還向朕行什麽禮。來,讓朕看看,這些年,你可清減了?”

那女子抬起臉來,朱晃一陣昏亂,從她盈盈雙眸和瘦削臉容上仿佛又看見了當年的張惠。

忽然間他醒悟了過來,麵前的這女子,是郢王朱友珪的妻室張氏,也是張惠的本家侄女,難怪會與張惠有幾分相似。

今天她身上穿著與張惠舊日相仿的衣飾,梳著與張惠舊日相同的發髻,插著張惠生前留下的舊金簪,竟是要刻意扮成張惠的模樣……

朱晃望向身邊站著的郢王朱友珪,卻見他微微垂首,不願直視自己,眼角卻仍在打量自己的一舉一動。

此子未免也心機太深了。朱晃自己就是個計謀深沉的人,卻不願被他人算計控製,心下怫然,冷冷地道:“原來是你,你和你姑姑長相倒是有幾分相似,可朕的元貞皇後,性情雖溫婉,心性卻極高,從不會……”

他咽下後半句沒有說下去,一陣風起,搖落細碎的積雪、金黃的臘梅在張氏肩頭,花雪紛揚,朱晃又是一陣恍惚,模糊中看到了當年的張惠在花樹下笑語嫣然。

麵前的女子,與他青春少年時的夢中人一模一樣,盡管是刻意模仿張惠,舉止容貌裏也帶了幾分張惠的神韻,讓他一時舍不得移開眼睛。

八年了,朕不習慣沒有你的日子,多少年來那耳邊輕言的低語、處處為朕籌謀的苦心,如春風沐我心懷。

朕奄有中原,天下皆畏朕兵威,卻沒有人心疼朕的老邁疲憊、心力交瘁,隻有朕的皇後,朕陰陽永隔的皇後,多少年來盡心盡力陪伴著朕。倘若人生在世,隻有他人心裏的牽掛想念可以印證生命的存在,那朕隻在你的心底活過,隻被你一個人深愛過……

當著群臣,朱晃失了一會神,又深深望了張氏一眼,這才對郢王朱友珪淡淡地道:“當年你與張家結親,果然是深謀遠慮。你的孝心,朕已經明白,張妃是元貞皇後的侄女,德容兼備,你這王妃選得不錯。今天是正月初一,就讓張妃到積善宮沐浴後,往積善宮佛堂為元貞皇後焚香頌經,三日後再出宮。”

朱友珪心中一陣驚喜,臉上又是一陣羞赧,這分明是當年唐明皇賜浴楊貴妃之舉,楊貴妃也曾是唐明皇的兒媳婦,後來被李隆基看上,納入宮中為貴妃、寵冠六宮,其子壽王李瑁隻能眼睜睜看著李隆基父納子媳。而自己呢,則是把妻子雙手送上了父皇的床榻……

可張氏本來就是自己精心布置的一步棋,棋局已殘,他不得不孤注一擲,才能和淑妃、博王朱友文最後拚個你死我活,就算這是恥辱,淑妃和朱友文也一樣在承受。為謀大事,大丈夫甘受**之辱,何況是區區一個女子?

他強自鎮定了心意,拱手答應道:“是,兒臣謹遵父皇吩咐。”

朱友珪抬起眼睛,望著張氏,見妻子眼中似有淚光盈然。自那天看到王氏在椒蘭殿侍寢起,他連罵帶勸,在府中苦苦折騰了幾天,才說服了張氏打扮成姑母張惠的舊日模樣,在西內宮花下設局相候。

她是個心性簡單的女子,心中隻有他這個夫君,明明不願去取悅勾引父皇,卻為了他一番掏心掏肺的話語,舍下臉麵相就。

朱晃帶著群臣揚長而去,朱友珪命人將張氏送往積善宮後,遙望著朱晃那臃腫的背影、拖遝的腳步,心裏忽然生出幾分惡意,這個所謂的父親,對自己這個親生兒子何嚐有半點憐惜?多年來自己鞍前馬後效力,就是指望著父皇把他這個庶長子冊封為太子,可他非要偏心於一個來曆不明的養子。

倘若這老**賊承受不住這些嬌娥麗姬,身子虧空,再加上河朔戰事不利,不久一命嗚呼,到時候太子之位猶虛,自己身為控鶴指揮使,憑借手中的精兵,和親生長子的身份,登基踐祚之事足可以十拿九穩,而自己的這番忍辱負重,也就沒有白白浪費。

正月初二,天還未亮,數千名晉軍又來大營外搦戰,罵手們一個個中氣十足,騎馬繞著營壘叫陣,惡語聲直入北麵招討使王景仁的中軍大帳。

王景仁鐵青著臉,望著麵前肅立的韓勍、李思安與王彥章道:“晉軍一再派前鋒討戰,如此求戰心切,必定在午河對岸設有埋伏。傳本帥將令,高閉營壘,不得出戰!”

左龍武軍韓勍焦躁地道:“大帥今天也不準出戰,明天也不準出戰,趙王王鎔畏懼我軍兵威,多年來在柏鄉之地堅壁清野,午河南北,方圓百裏,都找不到一處糧草倉可供軍糧,我軍每天隻能割草喂馬。如今晉軍繞營罵陣,大帥又不準我們出戰,戰馬已三天兩夜未食,再等下去,幾萬匹戰馬活活餓死,我龍驤、神威精騎,隻能不戰而潰!”

大帳外陣陣餓馬嘶鳴,聽在王景仁耳中,也是心煩意亂,他揮手道:“周德威老謀深算,從不輕舉妄動,去年在趙州與我對峙數月,未敢出一兵一卒,這兩天竟不斷派人繞營罵陣,必設有伏兵陷阱,今日無論如何不準出戰,先派斥候前哨,觀敵料陣!”

“大帥,那戰馬沒有草食,該如何處置?”李思安也不滿地問道,“我手下前天、昨天在營壘附近打草,被晉軍殺死數百人,剩下的也不敢外出打草,軍馬再餓下去,騎兵盡廢,隻怕不能對陣晉軍。”

年過半百的王景仁是軍伍出身,年輕時驍勇剛毅、身先士卒,打仗是常勝將軍,中年後更是智謀深沉。

朱晃自從收服他後,不斷提拔重用,在梁軍中,已與葛從周、楊師厚二帥並駕齊驅。無奈出兵到了魏州後,李思安、韓勍仗著勳功顯赫、地位尊榮,並不把王景仁放在眼裏,對其將令也屢加質疑,令王景仁每有力不從心之感。

他見二人都質疑糧草之事,皺眉道:“本帥並不是怯戰,而是要探明敵情,有備無患。今天一早飄雪,寒風凜冽,到了夜間,積雪漸大,午河必然冰封,我軍便可攜糧草輜重,趁夜過河,潛行到晉軍的鄗邑大營外,圍困晉軍,一鼓而殲。就算晉軍不退,午河冰封,我軍不需奪橋過河,出陣便無折損。二位將軍暫且忍耐,先掀屋頂茅草、炕席喂馬,堅定心誌,決不受誘入伏。”

王彥章聽王景仁說得有道理,當下拱手領命道:“末將領會!這就回營喂馬,等待夜間出戰。”

韓勍、李思安無奈,也隻得回了自己大帳,吩咐手下掀了營中的草棚、炕席喂馬。天色大亮,雪花如飄綿扯絮,令營外一片迷蒙,隻能望見晉軍的玄甲黑袍,在營壘外蟻行般繞行吵嚷喝罵,點著王景仁、韓勍、王彥章的名字不斷叫陣搦戰。

韓勍聽得心頭火起,登上哨望的刁鬥,取來一囊狼牙利箭,往營外疾射,他是親衛大將、膂力過人,狼牙箭到處,晉軍騎兵應弦而倒。

卻見一騎黑馬從河灘邊馳來,馬上一人取下鞍邊長弓,往韓勍麵門便射,韓勍急躲開時,隻聽數支利箭猶帶風聲,從他耳邊擦過,餘力不衰,竟將韓勍身後的兩名鐵甲精卒射死。韓勍不禁嚇出滿背冷汗,問道:“這漢子是誰?”

李思安恰好走過來,登台望了一眼道:“是晉軍二太保、代州刺史李嗣源,此人長期在幽燕之地征戰,據說在剩下的十三太保中,騎射功夫算得上第一人。”

韓勍不敢再登台射箭,正要悻悻離去,卻見那李嗣源身後又旋風般衝來一群騎兵,至少有兩三千人,皆著重甲黑袍,大氅上繡有虎頭,顯是飛虎軍精卒,擁著白發老將周德威與黑甲銀槍的五太保李存璋逼近營寨,舉戟喝罵道:“韓勍鼠輩,隻敢躲在營寨裏放冷箭,算什麽英雄好漢?你躲得了一時,可能躲得了一世?若再不敢出來交手,爺爺就放火燒了你們大梁鼠輩的烏龜窩、老鼠洞!”

韓勍平生性躁,哪裏忍得下這口氣,當下又要點炮出兵,被閻寶與王彥章攔住苦勸才住。他悻悻地離開營門,正欲回大帳喝酒,卻見帳門外戰馬悲嘶,不少匹良駿都倒伏在地、橫七豎八。

韓勍大怒,叫來副將問道:“神威軍的戰馬早上還好好的,怎麽我一回營就橫死遍地?都是誰幹的?查出來,我要他性命!”

幾個副將苦著臉道:“這些戰馬已經兩三天沒進草料,剛才按將軍吩咐,給它們吃了棚頂拆下來的茅草和折斷的炕席,想不到更加壞事,不少戰馬口吐血沫倒在地下,馬倌和醫官救都救不過來,我們神威軍裏,這一上午就死傷了幾百匹馬。”

韓勍滿麵漲紅,跳上馬去,舉槊喝道:“來人,列隊,放炮出營!我韓勍寧可戰死,也不活活在這裏憋死!”

聽得韓勍的神威軍放炮出營,王景仁心中暗暗叫苦,風雪雖急,可午河仍未上凍,梁軍如果追逐晉軍過河,隻能從浮橋上衝過。

剛才他已經登台眺望,河畔趙軍、定州軍旗幟招展,趙定步兵正把守著三座浮橋的南北兩端,以逸待勞,梁軍隻要過河,必然死傷慘重,先挫鬥誌。

而且過河之後,很明顯,周德威與李存勖要在曠野上與梁軍的騎兵決戰,雖然梁軍的人數比晉軍多,但晉軍的周德威謀略過人,李存勖等人武勇善戰,一旦前營失了銳氣,隻怕輸多勝少。

梁軍的精卒猛將,遠遠超過晉軍,可倘若隻能從三座浮橋上衝陣過河,就等於晉軍守住了一處“一人當關,萬夫莫開”的天險,以一當十,令梁軍先鋒白白送死,所以就是出戰,王景仁也不會在此時渡河急戰,他昨天一早已命人往魏州去催糧草,今夜便可運到,到時候戰馬飽餐、午河冰封,晉軍豈是他們的對手?

他心中暗罵韓勍、李思安沉不住氣,連半天的時間也等候不了,可事已至此,望著雪地上成片倒伏的戰馬,個個口角流著血沫、奄奄一息,王景仁心下也是又驚又怒。自己是不是有些過慮了?晉軍遠道而來,就算鴉兒軍神勇,難道真比得過龍驤、神捷、神威這三支大梁的親衛鐵騎?閉門數日不戰,令戰馬折損如此,看來也有失當之處。

韓勍命人打開營門,正要帶兩萬神威軍出去迎敵,王景仁擔心他有失,傳令放炮,集合大軍,跟在韓勍的神威軍後,也列隊出營。

雪越下越大,成團成簇,迷離了幾十步外的景物。

生長中原的王景仁極少見到這樣大朵雪飄落的冬景,卻見周德威、李嗣源、李存璋帶著三千飛虎軍騎兵仍在繞營叫陣。王彥章大喝一聲,取雙槍衝向晉軍。周德威見他來勢凶猛,一聲令下,三隊騎兵從三座浮橋上急速撤往北岸,竟不與梁軍接戰,隻匆匆在南岸留下幾十具屍體。

王景仁越發疑心對岸有伏,欲收兵回營,對岸的晉軍一陣勁弩疾射,射死岸邊不少梁軍,韓勍恨得眼中出血,一抖手中大槊,帶頭衝上了浮橋,李思安帶兵緊跟其後。

三座浮橋邊是幾千名趙軍與定州軍的步兵,見梁軍騎兵上橋,紛紛刀砍馬腿,矛刺馬頭,浮橋本來不穩,加上趙軍步兵亂砍,不少梁軍落入午河的冰水中,掙紮之際,定州軍又趁機用狼牙棒擊打落水梁軍,還沒過去一千騎兵,午河水中,已經被鮮血染得通紅,到處浮屍,場景淒慘。

幸好趙定之軍平時對梁軍畏之如虎,王彥章、閻寶帶龍驤軍與神捷軍衝上浮橋時,見龍驤、神捷、神威軍的精卒身材魁梧、兵器沉重,守橋步兵心生怯意,連連後退,不敢抵敵,眼看就要棄守。

北岸的李存勖看得心中焦急,他們多次叫陣、誘梁軍出營,就是為了以逸待勞,趁梁軍在浮橋上過河時狠狠殺傷對手,不讓梁軍全部過河,這樣才可以集中手中精兵,將過河的梁軍圍而殲之。

當年唐太宗起兵晉陽,手中兵力不足大隋的十分之一,卻能以少勝多,就在於用兵之奇,養士氣、沮敵誌、滅敵鋒,以弱擾強,以強滅弱,一旦占了上風,夜馳百裏,大小接戰數十上百次,不勝不歸。

梁軍在南岸延綿數裏,爭相奪橋過河,雖被殺傷,不過兩三千人,倘若此時就棄守浮橋,梁軍並未折銳氣,趙定之軍卻已鬥誌全無,隻剩下三四萬晉軍對陣七萬梁軍,強弱立判,對自己不利。

當下李存勖一抖手中禹王長槊,帶五百飛虎軍親兵,親自馳往當中的浮橋橋頭,大喝道:“決不令梁軍過河,過河則不可製!橋不可失,機不再來!”

見主公已一馬當先,李嗣源、李建及、李存璋、石敬瑭等大小將領都帶了身邊精卒衝上橋頭,個個持戟鼓噪,下馬上橋激戰。

趙軍、定州軍見來了生力軍,精神一振,再次衝上前來,與蜂擁而至的梁軍騎兵激戰,不少騎兵連人帶馬被打下浮橋。

王彥章剛上中間浮橋,見身穿金絲鐵甲、頭戴玄鐵鳳翅盔的李存勖舞著禹王長槊,立於橋頭,威風凜凜,眨眼間便將幾名龍驤軍的將領紮下馬去,當即衝上前去,也不搭話,右手十九節銅飾大鐵槍往李存勖當胸插去,左手取下另一枝鐵槍,摟頭便打。

李存勖見他來得凶猛,退後一步,讓開頭頂鐵槍,雙手持槊,**開王彥章的另一條鐵槍,槍槊相交,李存勖雙手發麻,心知麵前的王彥章膂力奇大,不可強取,打點起精神全力應對。

王彥章見李存勖力氣雖不如自己,槊法卻甚是精奇,急切中不能戰勝,而自己身後卻堵塞了大片梁軍,心中焦躁,雙槍急紮李存勖,趁李存勖退後一步,槍勢未老、閃電變招,橫擊在李存勖後背上。李存勖見勢不好、自己已立足不穩,順勢一槊往王彥章馬腿上紮去,戰馬嘶鳴人立,將王彥章拋下河去,李存勖也被王彥章剛才的雙槍擊背打入河中。

王彥章是水盜出身,水性極好,見李存勖正要遊回南岸,冷笑一聲,一個猛子紮下去,在河底抱住李存勖雙腿,抓住不放,他力氣原本就比李存勖大,水性又比李存勖好,接連讓李存勖喝下好幾口帶著冰碴的河水。

李存勖連連掙紮不能脫身,取下腰間青華劍,往王彥章胸口便紮。青華寶劍斷鐵如泥,竟把王彥章胸前的青銅護心鏡紮穿削下,王彥章隻得鬆手避讓,順勢卻扭住李存勖持劍的右手,又橫勒住李存勖的脖子。李存勖自知難以脫手,幹脆將青華劍往後一送,直削王彥章左手,王彥章鬆開李存勖,橫過身子、一把奪過青華劍,再回過臉來,李存勖已遊往南岸。飛虎軍的副將們趕緊搶上前來救護,王彥章還要追時,晉軍中一陣亂箭急射,他隻能躲往橋下避讓。

已近午時,梁軍衝奔不歇,趙定步兵再也抵擋不住,剩下的殘兵紛紛退往身後雪原,旗幟鮮明的梁軍鋪天蓋地而來,在午河岸邊列成七隊人馬。

當先的是兩支各一千人的梁軍騎兵精銳,東邊的一千騎兵乘著黑馬,匹匹黑如墨染、雕鞍畫轡,西邊的一千騎兵乘著白馬,匹匹毛片潔淨如雪、金鞍玉鐙,身後分別打著“龍驤軍黑馬都”“神威軍白馬都”的旌旗,馬壯人雄,氣概非常,晉、趙、定的聯軍看在眼中,頓生怯意。

誰不知道大梁騎兵“白馬都”“黑馬都”的神勇?朱晃就是仗著他們稱雄中原多年,連悍甲天下的魏博牙兵,也被他們閉門屠盡。

李存勖換過衣甲,重新提槊上陣,卻見王彥章穿著濕甲立於陣前,持著李存勖遺下的青華寶劍,洋洋得意,命軍士大叫道:“李存勖小兒,你祖傳百年的寶劍已被我家將軍奪走,天意如此,還不速降?”

李存勖恨得牙癢,命人將王彥章的青銅護心鏡挑在槍頭,在陣前騎行示眾,也命軍士大叫道:“王鐵槍老兒,今日晉王且饒你性命,再不識順逆,來日必取你人頭祭旗!”

兩軍鼓噪一陣,已經正午。晉軍與梁軍對壘,李存勖正要命人出陣,周德威撥馬過來,低聲道:“殿下不可,那王彥章前幾日曾擊傷我三十六員大將,氣勢正雄。今日梁軍龍驤、神捷精騎盡出,我們不能直攖其鋒,而要疲敵之誌,以逸待勞。梁軍急出,未曾飲食,請殿下下令,吩咐前軍接戰,後軍休整,輪番作戰,且戰且走,堅持到午後,梁軍饑渴交加、無心再戰,我軍再以飛虎、橫衝精騎追殺,必定大捷!”

李存勖大喜,當即吩咐下去。李嗣源帶著橫衝都飲食已畢,見梁軍前陣的白馬都、黑馬都騎兵衣甲鮮明、士卒雄偉,追趕得晉軍在雪原上沒命逃竄,大怒道:“我河東鴉兒軍不得自隳誌氣,白馬都再強,難道還強得過當年長安城裏的六十萬黃巢亂黨?兒郎們,隨我上!”

他帶了一百多名橫衝都健卒,與逃兵們逆向而行,直衝到白馬都前。韓勍正殺得興起,見李嗣源趕來,舉槊便刺,李嗣源持槍接戰,戰不到五十回合,韓勍已露敗象、撥馬便跑,李思安正要從遠處趕來相助,李嗣源卻不追趕,隻與手下揮著鐵杖、舞著鐵槍,衝入敵陣,生擒了兩名副將,挾在馬前,又奪了白馬都的一麵大旗,往晉軍大陣前跑去。韓勍急命人放箭,箭飛如雨,待得李嗣源回到本陣,鎧甲上插著的鐵箭已經多如刺蝟針,左臂也被射傷。

李嗣源不及療傷,將兩名白馬都的副將放在馬上,與戰旗一齊陣前示眾,大喊道:“區區白馬都,豈能當我鴉兒軍一擊?神威軍主將韓勍不堪一戰,白馬都將校更是手到擒來。我河東軍乃大唐護國鐵騎,神明所佑,早晚必盡滅白馬都、黑馬都!”

李嗣源平時神情木訥、貌不出眾,而此時衝入白馬都斬將奪旗,神威凜凜,不但令晉軍上下佩服,也更生了鬥誌,漸漸立定腳步,重新與梁軍對陣。

雪漸漸變小,雪原上到處是鮮血與踩爛的雪泥,不久又被白雪覆蓋,雖然看不見太陽,但天色漸漸昏暗,讓人預感到,黃昏將要來臨了。

黃昏也落在淑妃李洛鏡的上陽宮觀風殿外,身為大唐皇室後人,她當然知道這裏過去曾是則天女皇在洛陽所居的正殿,宮室之麗,獨步天下。

可今非昔比,觀風殿內外到處木石傾頹、斷壁殘垣,渠水發黑,積雪掩蓋了這麽多年來兵禍留下的殘象,放眼隻見殿外花池樓閣、回廊紆曲,反而顯出一派明瑟之美。

“郢王也真做得出來,把自己的妻子獻給……”淑妃望見鏡中博王妃王氏那張神情尷尬的秀臉,硬生生把自己的話給咽了下去。

是啊,朱友珪這一招還不是跟自己學的,若說厚顏無恥,自己與朱友珪又何分高下?朱友珪把自己的妻子獻上父皇的床榻,自己逼著兒媳婦取悅阿翁,都是一樣的沒有廉恥、權欲熏心。

淑妃站起身來,在觀風殿裏徘徊著。

觀風殿雖然深闊,但布置簡樸,她遙想著當年則天女皇在這裏宴寢理政、與二張同歡的帝王歲月。從年少時起,身為大唐公主的她就十分仰慕武則天與太平公主,也夢想著成為那樣令人敬畏的女人,在天下大事上施展自己的才智。

她萬分瞧不上自己的父皇懿宗李漼,雖然相貌堂堂,少年時就以“器度沉厚、形貌瑰偉”著稱,可懿宗繼位後隻知道花天酒地、宴遊無度,把有“小太宗”之稱的祖父宣宗皇帝苦心孤詣一輩子積累的家當揮霍完畢,讓宣宗的“大中之治”煙消雲散。倘若父皇有半點宣宗的血性和肝膽,大唐本有可能再度中興。

她更瞧不上自己的哥哥僖宗與昭宗。精通鬥雞走狗的僖宗李儇,比擅長音律的懿宗更愛嬉遊揮霍,一輩子在被叛軍追趕逃難的路上度過。

昭宗李曄雖然有誌中興,可為人多疑而優柔寡斷,在位時被強藩們輪流挾持,最後身邊一個可用的大臣都沒有,隻能在嬪妃們的麵前淒涼被弑。

這些大唐的皇帝,他們白白坐在皇位上多少年,卻未成就半點大業,既不能造福百姓,又不能開疆拓土,甚至不能守住祖宗基業,隻能畏縮在長安城大明宮裏,受內官們擺布,受強藩們戲辱。

倘若她能君臨天下、指點江山,她絕不會受製於人,更不會集民膏民脂以逞一己私欲,她要寬徭薄賦,休天下刀兵,廣開言路,重賢用能,打擊門閥,削藩鎮、遠內官,重現當年的貞觀之治。

然而她是個女人,縱然貴為公主,也隻是個在亂世裏風雨飄搖地苟活著的女人,手無權柄,更無軍馬,她隻能寄望於自己的兒子朱友文,那是個多麽睿智沉穩、宅心仁厚的孩子,從他出生起,她便在他身上寄托了自己向往過的一切美好。

她從不教他權術、陰謀,也不讓他學武練劍,而是自幼便延請了名師大儒,教以治國之道、經史策略,對他娓娓講述當年太宗東平突厥、西撫安南、萬國來朝、天下承平的盛世,讓他夢想著重建這樣的盛世……

或許她偷生從賊,在黃巢、朱晃手中輾轉苟活,玷汙了自己曾經的大唐公主的高貴,可她不悔,隻要此生她有了這麽一個雄才偉略的兒子,能看到他垂拱而治、修複山河的那一天,此生不憾!

而朱晃顯然是明曉她的心意的,看這些年來朱晃對朱友文的寵愛嘉許,他也確實有意將朱友文立為太子,隻是,拖了這麽久,年過六旬、久病遷延的朱晃眼看已經快要燈幹油盡,仍沒下正式冊封,這讓淑妃不能不焦急。

“博王妃,你是說,皇上親口說過,他要讓博王監國?”淑妃徘徊一圈,又坐回原地,一邊追問,一邊試圖從朱晃的每句話中條分縷析出用意。

“正是,母妃,皇上不但對郢王說過,還對身邊的幾個近臣都說了,下個月皇上率五十萬大軍親征河北,到時候以博王監國,郢王隨軍從征,不過……昨天郢王的張妃穿戴上她姑母元貞皇後的衣服首飾,皇上吩咐讓她入住積善殿,會不會……”王氏猶疑地猜測著。

“不會!”淑妃斬釘截鐵地打斷她,“除非元貞皇後複生,否則再像也沒有用。皇上的心中對元貞皇後雖情有獨鍾,卻對美色極為饑渴,本宮看得出來皇上對你真心寵愛,皇上對友文也是真心疼愛,既以博王監國,自是心中已經將他視為太子了,隻是……隻是皇上難道一次也沒對你提過立嗣之事?”

王氏入宮侍寢已經快半年了,開頭還遮遮掩掩、避人耳目,如今已索性與朱晃在西內宮椒蘭殿內公開起臥,要不是昨天張氏入宮分了她的寵,王氏還沒閑暇能到淑妃這裏來。

“立嗣之事,皇上好像是說過一次。他說,漢武帝晚年欲立劉弗陵為太子,劉弗陵明明聰明能幹超出武帝諸子,漢武帝卻猶豫再三、下不了決心。皇上說他如今才理會了漢武帝劉徹的心情……還說什麽主少國疑、大臣未附,難道……皇上是嫌博王太年輕了?”王氏讀書不多,人也不大聰明靈活,這幾句話,她其實在心底盤算已久,都沒想明白,才開口去詢問淑妃。

淑妃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她望著鏡中自己那張徐娘半老的臉容,苦笑道:“皇上不是嫌博王太年輕,是嫌母妃太年輕了。”

王氏仍未明白過來,呆望著淑妃皺紋叢生的眼角道:“嫌母妃年輕?皇上為什麽要嫌母妃年輕?”

淑妃慘白的臉映在銅鏡中,仿佛刹那間便衰老了許多,但眼光卻越發變得灼熱,仿佛有焰影扶搖其中。

她終於明白了朱晃遲遲不立朱友文為嗣的原因,不是因為朱友文非他親生骨肉,而是因為朱友文有一個心機深沉、格外強勢的母妃。

這老賊,他是故意讓王氏傳話給淑妃,他擔心權謀過人的淑妃將來成為執政太後、幹預國事。

當年漢武帝立劉弗陵為嗣前,先無故加罪賜死劉弗陵年輕的生母鉤弋夫人,因為主少母壯,倘若不想讓皇權被年輕的太後與外戚們把持,隻能留犢去母。

留犢去母……隻要友文可以登頂帝位、垂治天下,自己的性命又算得了什麽?

積善宮內,朱晃鐵青著臉,聽著剛剛從柏鄉逃回的王景仁在麵前跪稟軍情。

王景仁渾身浴血,戰袍破碎,發髻散亂,正月初二夜間大敗後,他馬不停蹄趕往洛陽,一天一夜沒合眼,正月初四淩晨才至洛陽城下叩闕。

“既已過河列陣,憑朕的龍驤、神捷、神威三軍精騎,怎麽會敗給李存勖那乞丐一般的河東騎兵?”盡管披著錦裘,但朱晃牙關打顫,不知道是冷還是震驚。

正月之前,他已下旨召集中原各州精騎,打算開春以後,就以五十萬大軍出征河朔,沒想到當先鋒的龍驤、神捷、神威親兵,竟然會在柏鄉曠野被李存勖的晉趙聯軍大敗,七萬騎兵死傷大半,隻逃回來一百多騎。

這當真是十年來畏梁軍如虎的河東兵嗎?當年李克用未死之時,已龜縮晉陽城中不敢迎戰,連朱晃掃**河中、圍攻李克用女婿王珂時,李克用也不敢發兵相助,反而勸王珂寫信求皇上李曄調解,結果令河中被滅、王珂被害。

這李存勖,今年不過二十七歲,帶著李克用遺下的殘兵,卻已潞州一勝、柏鄉連捷,次次用奇兵以少勝多,不止擊敗了圍攻潞州的十幾萬梁軍,還讓自己的龍驤、神威、神捷精騎全軍覆沒。

天乎天乎!既讓自己此生一統中原、登基踐祚,偏偏殘虜李克用身後卻有此虎子!

“回稟陛下,李存勖與手下諸將上下一心、令行禁止,雖兵力、戰具皆不如我軍,可士氣如虎。我軍輕出,未攜糧草,自午時與河東軍相持至黃昏,饑渴交加,臣與王彥章領龍驤軍於東陣,正欲徐徐退兵,被周德威看破軍機,命人到處大喊大叫,詐稱東陣兵敗。西陣的神捷軍、神威軍誤信為真,士氣已沮,不聽將令,四散敗逃。河東軍好整以暇,正好趁機追殺過來,周德威與李嗣源率騎兵兩翼夾擊,李存璋領趙定步兵奮力攔截。臣率三軍退到鄗邑近側,又有伏兵突騎而出,以致我軍大敗……臣求陛下賜以死罪,明正典刑、以懲於後!”王景仁老淚縱橫,他沙場征戰三十多年,從未敗得如此慘烈,哪怕以千騎對陣敵軍萬人,他也鎮定自若,可這次率七萬精騎往河朔,卻被晉趙的四萬聯兵一鼓而殲,梁軍伏屍數十裏、被斬首二萬級,龍驤、神威、神捷等精銳禁軍全軍覆沒,深州、冀州盡失,一世英名掃地,實是痛徹肺腑。

朱晃也與他一樣心痛,自駐馬汴州、成為一方藩鎮時起,朱晃就不曾輸得如此一敗塗地過,他有些失神地望著空****殿中跪著的王景仁,半晌才疲憊地道:“景仁何罪之有?朕早知道韓勍、李思安驕悍難製,不想竟敢不把你這位股肱老臣放在眼裏,不聽將令,受誘輕出,以至於此。你起來吧,朕免去你一切官職,回家休養,過個一年半載再起複,也就是了。”

王景仁心知死罪已免,可聽朱晃說得輕描淡寫,卻並不打算今後全軍出征時起用自己,心下也是一陣黯然。

此次柏鄉戰敗,他不僅一世英名掃地,在朱晃心中更不複舊日神勇,功名盡失,從此再也不會有上陣機會了。

對於一個手領雄兵、數十年沙場生涯的元帥來說,這與死有什麽區別?

王景仁謝恩退下後,張氏從殿後走了出來,手中托著金盤,盤中放著一碗蓮子參湯,她依然穿戴著與元貞皇後相仿的舊服飾舊釵環,看在朱晃眼中,卻有些畫虎不成反類犬的不倫不類。

此刻他心緒煩亂,更加不願見她,揮了揮手道:“郢王妃,大年節下,你入宮多日,也該出宮與郢王相聚了,一會朕就命人送你出宮。”

張氏一怔,前兩天皇上還對自己癡迷不已,怎麽一夕之間就變得如此冷淡,難道是因為河北戰事失利?她不敢開口質詢,隻得低頭應道:“是,臣妾這就收拾出宮,隻是臣妾擔心皇上的身體……”

朱晃皺著眉頭道:“你這幾日盡心侍奉之情,朕已心領。以後……以後你不要再打扮成這樣,讓朕看了,反而觸目傷情。朕的元貞皇後回不來了,誰也替不了她……”

張氏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再不敢多言,放下托盤,叩頭出去。

觀風殿的寢宮四角,薰籠都燒著銀霜炭,地磚下暖道也正熱,但博王朱友文緊握住母妃的手,仍覺得冷若寒冰,他望著眼神散亂的母妃,雙眼蓄淚,心中悲慟難言。

宮中上下嬪妃內官,都對母妃畏之如虎,覺得她蛇蠍心腸、手段狠辣,怕她比怕父皇還有過之而無不及,隻有他覺得麵前的母妃是如此溫慈、如此聰明透達。

是怎樣的亂世和流離,才把金枝玉葉的大唐公主,變成這般長袖善舞、不畏人言、無視禮義、不擇手段的女子?

他記得從長安城逃出來後,他年紀還幼小,母妃總是把他抱在懷中,到處求傭謀生,一路乞食來到汴州,即使在亂兵叢中與荒村野墳前,她都不失鎮定與從容,夜晚仍用樹枝在地下寫字,教他識字背詩,對他講長安掌故、隋唐逸史。

母妃分明是個有心胸有見識有肝膽的女子,可為了在亂世苟活,她放棄了心底的一切光明,想盡辦法對付對手,最終卻變成了她鄙視過的那些人。

隻是,母妃從來不讓自己插手這些陷阱、陰招,從來不願讓自己去學習那些陰險狡獪的詭術。

或許,她自己在心底已經否定她的一生,隻是把所有美好的夢想都托付在兒子身上,想用盡手段成就兒子的宏圖霸業,她侍奉黃巢,又取悅朱晃,無非是為了走近皇權之側,為了讓她的兒子成為這天下之主。

母恩深厚,然而又是那麽沉重,他隱隱聽王氏說過,母妃聽了傳言,認為父皇有“留犢去母”之意。

而這猜測似乎也有幾分真實,在知道母妃病重不治的那一刻,父皇立即下旨讓博王朱友文監國。母妃呢,她在病榻上聽到旨意,竟然欣喜若狂,當夜便不進任何湯藥,也不進飲食,似乎一心在求速死。

“母妃,”見淑妃的目光向自己移來,朱友文泣道,“兒臣覺得,你這場病來得太蹊蹺,平時母妃的身子骨比年輕女子都健壯,走起路來腳步生風,並無病痛,可……可母妃一夜之間暴得疾病,那些太醫們診療完畢,隻開了些安神補氣的溫和藥材,一個個支支吾吾,說不清楚母妃到底是什麽病……母妃是有什麽事瞞著兒臣嗎?”

淑妃覺得腹中又是一陣翻江倒海,銳痛頂住她的前胸與咽喉,讓她半天說不出話來。

她已經決定不再活過今夜。從一切跡象上看,朱晃對她所做的一切心知肚明,五天來,她的病勢一天比一天沉重,可朱晃一次也沒來探望過她,隻是不斷給博王朱友文加封爵號、官職與權位,不但下旨讓他準備監國,這兩天還特地撥給朱友文五萬禁衛兵,又命他上朝聽政。

王氏轉告得沒錯,博王之所以至今未被冊封為太子,就是因為朱晃顧忌他有個強勢能幹的母妃,好,那她就滿足他的心意,為成全兒子,別說死,就是下十八層地獄,她也甘之如飴。

服金帶來的肝腸疼痛暫時平息了片刻,她伸出手去,輕輕撫摸著朱友文的臉,看不夠一般仔細品度著。

這是她的眉眼、她的鼻梁、她的嘴唇、她的神韻、她的氣度、她的才識……她將會死去,那個汙濁不堪、為苟活為權力不顧廉恥禮義的女子將會歸於塵土,而她卻又將重生,在這個從外表到內心都同樣高貴寧靜的少年身上重生,幹幹淨淨地活著,光明正大地秉政,從容安寧地享受著浮世和人生,懷抱著救國濟世的理想,垂治天下。

有子如此,她何懼一死?

這樣的死,就好像鳳凰涅槃一樣,隻會煆燒掉她從前的汙穢與恥辱,從烈焰中求得新生與永恒。

“友文,好兒子,母妃這輩子有你,便沒有白來人世一遭……”淑妃吃力地說著,“你不要懷疑任何人,更不能埋怨你的父皇。你父皇對你,恩深義重,從沒對你見外,從小把你視為親生骨肉,倚重你遠遠超過其他兄弟……”

“兒臣都知道。”朱友文望著她臘黃的臉色,憐惜地道,“等母妃身子好起來,兒臣陪母妃同去陛下麵前謝恩。這次讓兒臣監國理事,父皇的一片苦心,兒臣明白。”

淑妃在枕頭上艱難地搖著頭,道:“母妃身子好不起來了。你父皇年事已高,對你器重有加,你不久必封太子。母妃不放心的是你的三弟、郢王朱友珪,他多年來處心積慮,要謀奪皇嗣之位,如今功敗垂成,難免恨你,要加害於你……郢王擅長詭道,卻怯戰無勇,不能服眾,更不懂治國之道,大梁交給他,亡國不遠。有母妃在,不用怕他……可母妃不在了,孩兒一切要自己小心……”

“母妃何出此言!”朱友文再也不克製自己,伏在她枕邊泣不成聲,“兒臣自小與母妃相依為命,雖不知自己身世真相,卻在母妃苦心嗬護下,從沒吃過半點苦,不知人世艱辛。母妃怎能忍心此時便棄兒臣而去?”

“這人世,到處亂兵相攻、民不聊生,母妃……一個弱女子,身若漂萍,不以詭術,難以保全。母妃早已經厭倦了這些爾虞我詐、皮裏陽秋、朝秦暮楚,我大唐江山,百年刀兵,城池盡毀,連大明宮……也毀了。你是母妃一生心血,一朝身登帝位,願我兒重振這天下,輕徭薄賦,與民休息,用人才、去門閥,修水利、均田地、興人口,讓這中原大地不再飽沃鮮血、遍地屍骨,而要重現貞觀盛世……”

朱友文淚眼迷蒙中,望見麵前的母妃臉上浮現出一片向往之情,她是在回想著那“綺殿千重、離宮百雉”的長安盛象嗎?她是在景仰那“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的盛唐風光嗎?她是在夢想朱友文登基後開創的中原大治嗎?

母妃從來不是個簡單的女子,她表麵的狠辣之下,深藏著一顆有大愛也有大義的心,隻是她這一生從沒有機會實現。

淑妃的手無力地落了下來,又被朱友文握在手中,還是那樣冷,似乎越來越冷……

“我兒宅心仁厚、多學明識、諸將歸心,所以你父皇寧願不用他的親生兒子,也要把天下交在你手裏。友貞、友謙,均對你敬愛有加。郢王雖然毒辣,但見識不高,不難對付,母妃身後,已布有一策對付郢王。隻要除掉郢王……其他不足慮。”淑妃從枕下取出一個匣子,吃力地交在朱友文手中,“這裏有母妃最後留給你的東西,你千萬不能心慈手軟……”

朱友文接過匣子,卻不願開啟,懇求道:“母妃此刻病重,意誌消沉,兒臣已派人去請了汴京名醫,即將入宮,為母妃再行診治。還請母妃念在兒臣的份上,好好休息養病。”

淑妃點了點頭,慈愛地望著自己的兒子,他是那樣高大健壯、氣宇軒昂、儒雅溫和,自己半生附逆,雖心底不悔,午夜夢回,卻也自恨汙了名聲、毀了名節,讓自己的一輩子活得如此不幹淨、如此肮髒。

可友文卻出汙泥而不染,並沒有半點她的詭詐心狠,她為這樣的兒子驕傲,卻也心底不無隱憂。

無論如何,用自己的死,換來友文的帝位,她還是願意感激曾同床共枕過多年的朱晃,感激他對友文有這樣的賞識和厚愛。

淑妃扭過臉去,道:“母妃知道了,你出去看望父皇吧,此刻母妃身子疲倦,隻想安眠。”

朱友文見她氣色尚可,答應著退下,道:“是。”

見朱友文的身影在屏風後消失,淑妃這才狠命地拔下頭上的長簪,中空的簪內是她以前為對付對頭們特地調製的裂心丸,一顆便足以致命,死者外表卻沒有任何異狀。她將簪內毒丸全都倒入口中咽下,睜大眼睛,寧靜地望著帳前那幅素色屏風,上麵是武則天親題的《明堂樂章》:

仰膺曆數,俯順謳歌。

遠安邇肅,俗阜時和。

化光玉鏡,訟息金科。

方興典禮,永戢幹戈。

友文倘能不負母誌,再興典禮,永戢幹戈,她的死,便是天下之幸。

淑妃安詳地閉上了眼睛,即使在最後一刻,她嫵媚的麵容上,也依然在寧靜中帶了一絲厭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