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劉蘭蘭知道自己是無助的,隻好又坐到座位上,專心地駕駛著機車進行中耕作業了。
被冷空氣包圍著的塔裏木盆地,天空像板著一張冷硬的麵孔,陰沉沉地不見一絲光明。塔裏木寬闊的河麵,仿佛被一層灰色的紗幕所籠罩,遠處的山巒在陰沉的天色下,若隱若現,像一幅水墨畫中模糊的輪廓,推動了往日的清晰和明朗。倒伏的雜草毫無生命力地匍匐在地上,幾株倒伏的胡楊樹伸開蒼勁的虯枝,橫撐在河岸邊,更給荒寂的河床增添了神秘感,偶爾幾隻小鳥鳴叫著飛掠而過,便會響起一連串的啾啾聲,低沉的嘯聲由近至遠,漸漸消失在陰沉的天幕裏。
作為一個熟練的機車駕駛員,鍾海濤知道在這樣的低溫天氣裏,三分場輪式機車組應該很快要進行中耕作業了。因此,看到病房裏的人有的已經在吃午飯了,他把醫院的事情向方銳交代了一下,就騎上自行車急急忙忙趕回三分場農機房裏,見趙踴躍正在安排機車組長要去的作業地號,又從他口中得知劉蘭蘭已經駕駛機車到503地號中耕去了,他連家也沒回,騎著自行車就往503地號裏趕。
劉蘭蘭已經將黃青英的棉花地中耕完了。看到鍾海濤騎著自行車奔過來,很高興地停下機車,急忙將坐墊拿起來,把旁邊預備的一塊新海綿座墊放在下麵,然後再把自己已經坐髒的座墊放在新海綿墊上麵。
將駕駛著中耕機車到了地頭調轉好方向後,劉蘭蘭走下機車,將工作服上衣脫下來圍住臀部,兩隻衣袖捆在腰間,鍾海濤急忙迎上來。
劉蘭蘭發現鍾海濤的雙眼布滿了血絲,眼圈也發黑,知道他這兩天沒休息好,連忙詢問起來:“海濤,聽謝少輝說你可能要過上兩天才能回來呢,怎麽這麽快就趕回來了?”
“蘭蘭,我是半夜走的,也沒辦法請假,估計要中耕了,把醫院那邊的事情安頓好後,我就趕緊回來了。”鍾海濤低聲回答著。
劉蘭蘭簡單地向鍾海濤交代幾句之後,又走進駕駛室裏拿起沾滿血跡的座墊,看看下麵新座墊幹幹淨淨的,又略微整了整,拿起一塊毛巾擦了擦座位靠背和方向盤後,又摸了一下,再次擦了擦,感覺沒什麽灰塵了,才走下機車。
鍾海濤並沒發現劉蘭蘭拿下的座墊上有什麽,他對劉蘭蘭把座墊拿回去清洗的活已經習以為常了。
“海濤,黃青英的棉花地已經中耕完了,現在要中耕的是鄒阿根的棉花地。機車速度隻能保持每小時四到五公裏,深度保持在15公分左右。一定要注意行走的線路和播種線路保持一致,有什麽事跟黃青英說一聲,我回去後馬上就趕過來換你,你就可以回去休息一會兒了。”劉蘭蘭交代完,看了看鍾海濤。
“那好麽,蘭蘭,我會注意的。”鍾海濤一邊低聲答應著,一邊拉開機車門,一隻手抓住方向盤鑽進了駕駛室。
劉蘭蘭分明看到,鍾海濤不僅說話無精打采的,連進入駕駛室的動作也沒以前那樣幹脆利索了,知道他確實累了,就沒再多說什麽,把手裏的海綿墊墊在鍾海濤的自行車坐包上,一步跨上去便使勁蹬起來。
劉蘭蘭走到317號條田地頭,林文蓉背著噴霧藥機正在給棉苗打葉麵肥。見到劉蘭蘭,一邊喊著,一邊向她招手,劉蘭蘭隻好將自行車停下來。盡管氣溫比較低,但林文蓉的額頭仍然冒出汗水來,褲腿也濕了一大截,鞋子上沾滿了泥巴。她把背上的噴霧器放下來,隨手從頭上摘下布帽子當扇子搧了搧,頭發也隨著帽子搧出的風一起一伏的。林文蓉一邊搧著一邊問:“蘭蘭,我聽趙副場長說我們地號也是你們的機車來中耕呢。503地號還要多長時間才能中耕完呢?我的意思是說,如果503地號快中耕完了,我的葉麵肥還打不完的話,再找兩個人過來幫一把,爭取在你們機車進地前,把葉麵肥全部打完,可不能耽誤機車作業呦!”
林文蓉說的這番話並不是為了讓劉蘭蘭感到舒心的,而是真實的想法。在塔裏木盆地各農牧團場,如果機車來到哪個條田作業,隻能讓承包人等待機車組進地,不能讓機車組等待承包人。這是一條不成文的規定。哪怕是深更半夜,承包人也要早早等候在地裏。畢竟,那時候的機車數量是比較少的。
因為急著要趕回家,劉蘭蘭並沒過多心思回答林文蓉的問話,隻是急急地說了聲“可能今天中耕不到你們地裏,503地號還早著哩”後,頭也不回,蹬上自行車就往前趕,弄得林文蓉一頭霧水,看著劉蘭蘭遠去的背影,小聲嘀咕起來:“蘭蘭今天這是怎麽啦?平時可沒見過她這樣子的呀?”
劉蘭蘭蹬著自行車,一口氣跑到家中,自行車還沒放穩,拿起自行車坐墊上的海綿墊就急忙閃入自己的房間裏,慌慌張張的邊關門邊說:“媽,趕緊給我倒一杯開水。”接著房間裏便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音。蘭蘭媽立即明白了:“蘭蘭,媽不是說你,這麽大的姑娘了,怎麽自己還不知道愛惜自己身子呢?這事還用媽再教你嗎?年輕時候不覺得,也不注意,上了年紀有毛病了,後悔可就晚了。”
“媽,我這不是回來了嘛,沒事的,喝了點熱水就可以了!”
蘭蘭媽還想再往下說,退休女職工萬蜀月抱著小孫子走過來:“喲,嫂子,在忙什麽呢?”接著使勁地眨巴幾下眼睛,見四下裏無人,連忙湊到蘭蘭媽跟前小聲說:“嫂子,我那城裏的閨女上個月回來了,給她的妹妹帶來幾米的確良布料子,我看那塊布料子確實不錯,心想給她妹妹做衣裳穿有點可惜了,還是送給蘭蘭做衣裳最合適了,我這就回去拿給你!”
“噯!噯!她阿姨,你聽我說,你可千萬別拿過來,你就是拿過來了,我也要送回去的。要說送布料給蘭蘭做衣服穿,你可真是找錯人了。你看蘭蘭什麽時候好好打扮過?她其實不缺好衣服的,就是不愛穿,整天油膩膩一身工作服,我都不知說過她多少回了,沒用的!”
“那,我上次跟你說想讓謝老五上機車的事,你跟劉場長說過嗎?我眼神不好,也幫不了謝老五地裏的活。你看我們這一家老的老,小的小,能讓謝老五上機車幹活,也讓我少操不少心呢!”
“她阿姨,我跟老劉說過了,不瞞你說,老劉還把我說一頓,說我的手伸得太長了,分場裏的事都是支部集體研究決定的,我一個退休家屬有什麽資格插手分場裏的事?我都委屈死了。”蘭蘭的母親說到這裏,突然又想起女兒連來例假了還在忙著幹,輕輕歎了一口氣:“唉,說實話吧,她阿姨,在機車上幹也不容易。你看我們家蘭蘭,身子不便也不能休息一下的。”
萬蜀月聽了,隻得訕訕地笑起來:“那是,那是,幹哪一行都不容易的!”然後打聲招呼走了。邊走邊嘀咕著:真是站著說話腰杆不疼,機車上也不好幹,你怎麽不勸女兒去承包一份棉花地呢?
聽見萬蜀月走了,劉蘭蘭拉開門拿起臉盆走到自來水龍頭跟前,嘩嘩的流水聲立即傳出來。
蘭蘭媽又心疼起來:“蘭蘭,媽不知跟你說過多少回了,有了這事是不能用冷水的,你就是不聽,讓媽咋說你呢!”
劉蘭蘭洗完了手,拿起毛巾擦了一把,很輕鬆地衝著母親一笑,正準備將毛巾放在洗臉架上,黃青英急急忙忙地跑到過來,還沒進門就大聲喊起來:“蘭蘭,蘭蘭,你快到我們地裏去看看噻,鄒阿根和鍾海濤吵起來了噻,他說他不讓你們的機車中耕了噻,鍾海濤鏟了他地裏好多棉苗哩!”
劉蘭蘭聽了,嚇得一大跳,機車中耕作業最怕鏟棉苗了。無論是誰,鏟了棉苗都是要進行處罰的,情況嚴重的甚至要開除機務隊伍的。農場的製度也是這樣製定的。塔裏木各農牧團場流行這樣一句話,叫“有錢買種無錢買苗”。鏟了棉苗,就意味著棉花產量要降低。因此,她把毛巾往臉盆架上一扔,連毛巾掉在地上也顧不上了,蹬上自行車就拚命往地裏趕。
還沒走到503地邊,劉蘭蘭就遠遠地看見這個地號的承包人圍在一起。鄒阿根的大吼大叫聲已經傳到她耳邊:“阿拉一家全指望這30畝地的棉花收入過生活,儂把棉苗鏟了嘎希多,讓阿拉到儂家卡碗(吃飯)去。不行,阿拉要找頭說清爽!”
鄒阿根一著急,說起了上海話,他所說的“頭”,就是單位的主要領導。
“找吧,誰攔住你不讓去找是吧,我認罰了還不行嗎?大不了場裏不讓我幹了,瞧瞧你這副德性。”顯然,鍾海濤的火氣也很大。因為生活在塔裏木各農牧團場的上海知青比較多,長時間地生活在一個單位,讓土生土長的許多農場青年人不僅能夠聽懂上海話,有的還能夠說上幾句。
“抄你娘個**呀,小癟三,儂鏟了阿拉棉苗,儂還有理了?”
鍾海濤一聽鄒阿根說話不幹淨,更是怒氣衝衝地跑到他麵前,把衣袖卷了卷,大聲質問起來:“你罵誰?你敢再罵一句給我聽聽看?”
戴新發一看鍾海濤想動手,立即上前去拉他,鍾海濤一甩手,把戴新發甩了個趔趄。
“海濤,你不能這樣,鏟了人家的棉苗,就是你的不對,怎麽還能用這副態度跟阿根哥講話呢?還不趕快給人家阿根道歉?”
看到鍾海濤漲紅了臉在和鄒阿根吵架甚至想動手,戴新發也攔不住他,劉蘭蘭跳下自行車急忙跑過去。
“是他說話不幹淨自找的!我道什麽歉?”鍾海濤不服氣起來。
“海濤,我是說你應該為鏟了人家的棉苗這件事道歉的。鏟了棉苗就是你的錯,你什麽理由都沒有!”
責備完鍾海濤後,劉蘭蘭又轉身看著鄒阿根:“阿根哥,老方叔的胃病犯了,昨晚半夜裏送到醫院去了,海濤在醫院裏照顧他,可能是沒休息好,中耕作業精力不集中,鏟了你的棉苗,我這個當機車組長的也有責任,請阿根哥放心,場裏怎樣處理,我都能接受。”
“怎麽處理你都能接受?那好,場裏的製度寫得明明白白清清爽爽的,鏟一株棉苗罰款五分錢,鏟了這麽多苗,數都數不過來,這次你不賠上三五百塊錢是過不了關的。”鄒阿根這才想起自己滿口的上海話,鍾海濤和劉蘭蘭不一定能夠完全聽懂,又改口說起了略顯生硬的普通話來。
“你想訛人了是吧?你一年收入也就千把塊錢,想從這裏再撈上一把子是不是……”鍾海濤大聲質問起來。
鄒阿根更是一跳八丈高:“小赤佬,儂給阿拉講清爽,誰訛儂了,儂不鏟阿拉棉苗,阿拉會找儂的茬嗎?真是豈有此理咯?”
鍾海濤一聽鄒阿根說話又不幹淨了,把衣袖又卷了卷氣憤地衝到他跟前:“你嘴巴放幹淨點,再不幹淨點的話,看我敢不敢扁你一頓!”
劉蘭蘭一看鍾海濤又衝到鄒阿根跟前,趕忙上前拉住他。
“阿根,你就少說兩句吧,人家蘭蘭已經認錯了,也答應賠償了,你再這樣吵鬧下去就變成有理沒禮了。”正在地頭旁邊撿柴火的退休職工常同慶看不過去了,也責怪起鄒阿根來。
鄒阿根看到常同慶也在責怪他,再看看周圍的人對他的行為已經很反感了,知道再吵下去對自己也沒什麽好處。再說了,劉蘭蘭畢竟是三分場場長劉天明的女兒,也是機車組長,她的機車以後難免還要給自己承包的地號作業,再吵下去對自己也不利,況且鍾海濤正在氣頭上,連人高馬大的戴新發都被他一甩手一個趔趄,真要是動起手來,自己更不是他的對手了,好漢不吃眼前虧呀!
想到這,鄒阿根趕緊借著常同慶的話下台階:“老常叔,我聽你的,不吵了,有什麽好吵的?場裏怎麽處理,我都會接受的。反正,這事兒擱在現場,包不住,瞞不了,場裏的製度寫在紙上訂在牆上,怎樣處罰清清爽爽明明白白的,就按製度辦;如果處理得不公,我就找場黨委說理去!”
黃青英將鍾海濤中耕鏟苗的事向劉蘭蘭說完後,跑回家裏咕咕咚咚喝了一缸子涼水,擦了擦嘴巴後,又急忙往地裏趕,路過206號時,看到劉天明、趙踴躍和技術員周武群正蹲在地裏,用樹棍子掘出一棵棉苗觀察著根係發育情況,便跑過去將鍾海濤中耕鏟苗的事向他們說了。
劉天明聽了,感到事情比較嚴重,站起來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聳了聳肩膀上快滑落下來的衣服,給趙踴躍做了安排:“趙副場長,你帶著周武群來到503地號去看看,本來就遇上低溫天氣,棉苗爛根現象比較嚴重,要是中耕再鏟了棉苗,可就是天災加人禍了。”
趙踴躍和周武群答應了一聲。往503地號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