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機務上工作了多年的劉蘭蘭知道,在這樣持續低溫的天氣裏,即使分場領導還沒下達通知,也要做好中耕前各種準備工作了。所以,她特地起了個大早,準備檢修中耕機。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葉,塔裏木河沿岸各農牧團場雖然製定了許多改革承包措施,但大型機車以及相配套的農機具仍由各分場統一管理、統一調配。輪式拖拉機一車為一組,一組三人,一個組長,一個駕駛員,還有一個是農具手。從字麵上分析,要,車組長當然是“領導”,駕駛員主要是負責田間作業或物資運輸,農機手主要任務是跟班檢修機車。農忙或是情況特殊時,有過硬技術的農具手也可上機車進行田間作業。鏈式機車也是一車為一組,一組四人。因為鏈式機車組開荒造田或是犁地整地耙地等作業比較多,有時還要通宵達旦地開荒造田,所以比輪式機車組多安排了一人。
在劉蘭蘭輪式機車組的三人當中,劉蘭蘭是組長,鍾海濤是駕駛員,因此,方銳曾經和鍾海濤開玩笑說劉蘭蘭是他的“領導”,這話也不算過分。因為那時候的每個機車組長雖然算不上是什麽官,但也是各分場領導研究後才任命的,機車組長有權決定和組合自己的機組人員。所以,有的青年機務職工如果不好好幹工作,就沒有機車組長願意接收。而如果每個機車組長都不願意接收的話,那也可以意味著這個機務工人將失去了在機車上工作機會的。劉蘭蘭的機車組上除了駕駛員鍾海濤,還有一名農機手張大中,人長得較胖,端起飯碗來不吃三大碗是放不下碗筷的。不僅如此,張大中的悟性也比較差,語言表達也不是十分流暢。他父母是兵團第一代職工,那年夏天在塔裏木分場開墾荒地,他父親躺在不遠處的沙包下麵休息時,天黑,駕駛員視線弱,被推土機埋在沙包裏,第二天早上大家看不到他了,便四處尋找。此時有人才想起他曾經向不遠處的沙包走去,應該在那裏休息。於是大家急忙用推土機推去沙土找到他時,發現他已經死亡了。後來五一農場黨委在處理這件事情時,詢問他母親有什麽要求,他母親便提出讓兒子接替父親,繼續在機車上工作。於是,張大中便上了機車。
雖然在機車上工作,但張大中大腦悟性差,語言表達能力弱,許多機車組長看不上他,劉蘭蘭卻看他忠厚老實,別的機車組長都不要他時,就將他接收到自己的機車組上。
劉蘭蘭得到了要準備中耕的消息後,立即要張大中去通知鍾海濤。
張大中心急火燎、氣喘籲籲地趕到鍾海濤家,見他家的房門上鎖了,又見離鍾海濤房屋不遠的一棵白楊樹下有一位退休女職工坐在那裏納鞋底,連忙上前打聽,那位退休職工說她看見鍾海濤的母親到菜地裏去了。張大中又問她見到鍾海濤了沒有,老人搖搖頭:“我剛才聽他母親說,昨個晚上老方的胃病又犯了,大出血呢,是鍾海濤半夜三更送老方到醫院的。”
張大中聽,又趕緊回到農機房。
劉蘭蘭正在擦拭機車的引擎蓋,見張大中急匆匆地跑回來,抬起頭來正要詢問,聽見張大中嘟嘟囔囔起來:“早不病晚不病的,偏偏這個時候生病了。”接著把聽到的話向劉蘭蘭訴說一遍。
劉蘭蘭聽了,將機車引擎蓋又快速擦了,然後放下毛巾:“大中,我知道了,你到我們機車庫房裏去把黃油拿過來,給中耕機打上些黃油保養一下吧……”
沒聽見張大中回答自己的話,劉蘭蘭抬頭看了看,見他還在那裏嘟囔著:“早不病晚不病的,偏偏這個時候生病了……”
“大中,老方叔病了,海濤護送老方叔去醫院是應該的。我們兩個去中耕是一樣的。再說了,我已經檢查過了,車子也沒什麽毛病,你就按我說的把中耕機打上黃油就行了,別的什麽都不要說了。我這會兒去找趙副場長,問問我們的機車組先到哪塊地裏去中耕。”
劉蘭蘭說完,拿起一塊幹淨一點的毛巾把機車上的擋風玻璃擦了擦,又擦了擦手,把毛巾疊整齊後放進駕駛室,轉身向三分場辦公室走去。
路上,劉蘭蘭感到肚子有些不舒服,看看左右無人,便輕輕地撩起上衣下擺,伸手揉了揉,仍然感到隱隱作疼,正想回家喝點熱水,正好遇見三分場衛生員謝少輝,他要到幼兒園去,說幼兒園裏有個娃娃拉肚子,保育員楊琴琴叫他趕緊過去看看。劉蘭蘭邊走邊向他打聽了方銳父親的情況。謝少輝簡單地向她介紹了方其武的病情:“胃穿孔是很危險的,晚上鍾海濤去叫我看看時,我當時就讓他趕緊去把李海龍叫起來,開上小四輪拖拉機把老方送到場部職工醫院去了,可能要切除一部分胃的。上次住院就說準備動手術呢,結果沒做,說是保守治療一下,看看能不能好轉些,這次是肯定不能往下拖了。動手術是需要人照顧的,估計鍾海濤這兩天不一定能回來了。”
聽完謝少輝的講述,劉蘭蘭輕輕地說了句“少輝,我知道了”。然後往三分場辦公室走去。
三分場辦公室裏,副場長趙踴躍正戴著老花眼鏡爬在辦公桌上給各中耕作業的機車組分配地號,見劉蘭蘭走進來了,很高興地向她招了招手:“蘭蘭,我正想到農機房去找你呢!我想讓你們的機車組先中耕,503地號播得晚些,我剛才去看了一下,棉苗很弱,有的已經開始爛根了,所以這個地號要趕快中耕了。考慮到你們的機車作業技術能力,我想讓你的機車組去中耕這個地號。不過我還是要提醒你一下,你們機車組在中耕時,一定要特別小心,深淺要適中。如果你們的機車沒什麽問題的話,現在就可以到地裏去了,我已經通知黃青英了,要她抓緊時間通知他們地號的承包戶到地裏等著。另外,我已經安排食堂把中午飯給你們送到地裏去。如果你們的機車還沒檢修好的話,我就派盧會存的機車組去了,他機車組人員工作也很細心的。”
塔裏木河沿岸的農場,耕地麵積比較大,一般一塊地的麵積有二三百多畝,最大的地塊可達五百多畝。這麽大的地塊,需要十人甚至十多人來承包。為了管理上的方便,一般一個地號的承包職工組成一個班組,每個班組設一名班組長。協調工作或是通知開會或是幹集體活還有出義務工什麽的,都是由班組長去負責組織或是去召集班組人員的。
劉蘭蘭本想說鍾海濤不在單位去職工醫院了,人手可能有些緊張之類的話,但看到趙踴躍已經將一切安排得妥妥當當,知道再說什麽就顯得多餘了,總不能以缺少一個駕駛員為理由而不出車幹活的,於是連忙答應下來:“趙副場長,我們的機車和農機具都已經檢修好了,我這就到503地號去!”
前麵已經說過了,輪式機車組一般有三人,一人是組長,一人是駕駛員,一人是農具手。除特殊情況外,農具手一般是不直接參加機車作業的,其主要工作職責是保養機車和農機具。鍾海濤還在醫院裏,張大中的悟性又比較差,技術水平就更別提了,讓他開上機車拉運農用物資還可以,像給棉苗中耕這類技術含量較高的機車作業,劉蘭蘭是不能也不敢將任務交給他去做的。此時的劉蘭蘭知道,隻有自己去地裏進行機車中耕作業了。因此,聽完趙副場長的安排後,她又立即返回農機房,見張大中已經將中耕機保養好了,便讓他先回去,吃好午飯後休息一下,下午再到503地號,然後把機車開到離農機房不遠處的油庫邊,加滿油後就到503地號去了。
503地號的班組長黃青英以及承包職工戴新發、鄒阿根等人早已經坐在地頭邊白楊樹下的草地上等待著了。鄒阿根是上海人,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支邊到五一農場的上海知識青年。在農場裏,上海知識青年們雖然已經過了青年年齡段,但大家仍然習慣稱呼他們上海青年。鄒阿根已經四十多歲了,人很精瘦,眼睛不大,喜歡抽著自製的莫合煙。雖然才四十多歲的年齡,額頭上卻早已布滿了皺紋。這會兒他正坐在地頭上,又卷起莫合煙抽起來。本來不大的眼睛被莫合煙熏得隻剩下一條縫了,牙齒也是黃中帶有黑色素,手指更是被熏得蠟黃。畢竟從小生活在大都市裏,見過的世麵也比較多,所以,一些上海知青在農場裏,話也特別多,講的那些故事,總能讓那些很少有機會外出、沒有見過世麵的農場青年們甚至年紀大一些的中老年職工們聽得有津有味。
鄒阿根趁著這會兒等待機車進地中耕的空閑時間,又講起上海灘上的那些老故事來。其實,他也有好幾年沒回上海了,講的那些故事也沒多少新意。所以,大家對他滔滔不絕的講述並沒感到有多大的興趣。但與其坐在那裏傻傻等待著,還不如聽聽他去翻翻那些陳穀子爛芝麻的往事。因此,他們有的一邊聽著一邊躺在地頭上咀嚼著草根,也有的一邊聽一邊抓著枝條在麵前掃來掃去地消磨著時光。
鄒阿根看到大家對自己講的故事漫不經心,便清了清嗓子提高了講話的聲音:“我給大家講個上海灘的笑話吧!”
聽到鄒阿根說要講笑話了,大家似乎又來了精神,立即安靜下來,目光也馬上聚焦在他身上。
個頭較高、身體壯實的中年職工戴新發更是急不可待,連忙催促著:“阿根,快說你的故事嘛,別吊我們的胃口啦!”
聽見戴新發的催促聲,鄒阿根的說話語速立即快起來:我們上海青年結婚時,一般來說,女方家裏都要陪嫁一隻馬桶。有一天,一個人年輕人來到他表哥家裏,他表哥很高興,叫老婆趕緊炒上幾個菜,說要和表弟喝上兩杯。兩人喝得正在興頭,他老婆尿急,坐在馬桶上又不敢大聲尿,害怕表弟聽見了,隻好滴答滴答慢慢地往下尿,但還是讓他表弟聽見了,以為表嫂還在倒酒呢,連忙喊著說:“表嫂,表嫂,你快別倒了,我已經喝好了,你再倒的話,我就要喝醉了。”他表嫂一聽,立即高興起來,心想這下可以放心大膽地尿下來了,連忙問:“表弟,你真的喝好了嗎?”他表弟趕緊回答說“表嫂,我真的喝好了,趕快倒回去吧。”他表嫂說:“表弟,你要是真喝好了,我就不客氣,把酒倒回酒壇子裏了。”說完便“呼啦”一下子把尿全部尿下來了。
戴新發等人聽了,便嘿嘿笑起來。
鄒阿根很得意地看了看坐在離自己不遠的班組長黃青英,見她對自己講的故事根本不感興趣,又向三分場方向看了看:“中耕機怎麽還不來呢,我肚子有些餓了。”
黃青英操作一口純正的四川話半認真半打趣起來:“阿根哥,話講得太多了噻,啷個能不累嘛!當心話講得太多了,大腦還缺氧了噻!”
其實,黃青英打心裏是討厭鄒阿根的。她認為,鄒阿根和生活在農場裏的其他上海知青有許多不一樣的地方。他不僅喜歡吹牛,還有些不講理,有時還愛占點小便宜。用她的話說,是見到好了處就想要,見到了困難就想躲。特別讓她反感的是,鄒阿根還有些勢利,見到了領導的總是點頭哈腰的,老遠就開始打招呼;見到了普通職工就有點高高在上了,總認為自己是從上海來的知識青年,身價高於他們。但生活在三分場的人都知道,他其實並沒什麽特別的本事,文化水平也很低。所以,黃青英對他說的那些含水份較大的話早已聽得不耐煩了,聽他講的那些低俗的故事更是反感不已。這會兒看到機車開過來了,連忙站起來,雙手不停地拍著屁股上的泥土:“不跟你們吹牛了噻,我的地是第一塊喲,先中耕我的棉花地,我得去看看,可不能鏟苗軋苗了噻。”黃青英的話還沒說完,人已經離開地頭了。
看見劉蘭蘭的機車開過來了,鄒阿根也興奮起來:“終於等來了,阿拉肚子餓得受不了的咯,早想回去卡碗(吃飯)了。”
黃青英讓鄒阿根和戴新發等人先回去,換班輪流吃飯。
劉蘭蘭看到黃青英已經站在地頭上了,把機車停穩後跳出駕駛室來到她身邊,打聲招呼後,先在地頭邊觀察了一下,以便確定機車進地中耕的準確位置。因為機車中耕行走的線路和機車播種行走的線路必須是一致的,如果不按機車播種行走的線路去中耕,大小輪胎行走時就會錯位,鏟苗是必然的了。同時,機車中耕行走線路和機車播種行走的線路不一致,也容易導致軋苗、埋苗並切壞邊膜等現象發生。所以,可別小看了機車中耕作業,要求駕駛人員駕駛機車的行走路線必須筆直,走偏了要鏟苗,前後輪胎還會軋苗;同時中耕時深淺要適中。中耕深了會埋苗,中耕淺了又起不到提高地溫的作用。
劉蘭蘭找準了機車中耕行走的線路後,和黃青英簡單地說了幾句話,又轉身拉開車門,準備進入駕駛室時,才發現海綿座墊上有斑斑的血跡,她知道自己每月一次的例假又來了,不禁暗暗埋怨起來:“該死,怎麽忘記了呢?難怪肚子有些不舒服呢,連張衛生紙也沒帶啊!如果鍾海濤在,讓他來進行中耕,自己也能回去處理一下的。可是,鍾海濤還在醫院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