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裏木盆地的秋天終於來到了。

廣袤的原野上,白楊、柳樹、沙棗樹仍然堅守在農田四周,護衛即將收獲的作物,樹葉變得從容而寬餘起來,不時地抖落在大地母親的懷抱裏。棉花在微風裏搖曳著,發出悅耳的聲音。露珠回來了,在清晨和傍晚悄悄掛上了田間地頭,潤濕了田裏的作物,飄濕了樹枝的葉子。陽光雖然還是那麽明亮,明亮得甚至有些紮眼,卻不再痛炙人們的脊梁了,變得寬懷起來、清澄起來,仿佛它終於乏力了,再也不能蒸融大地了,像是要與大地和解了似的。

三秋拾花是塔裏木各農牧團場一年之中最繁忙的季節。五一農場種植了十五萬畝棉花,隨著新技術的推廣,已經全部采用膜下種植了。棉花不僅是五一農場的支柱產業,更是他們的經濟命脈。所以一到秋季的拾花季節,各行各業都要服務於以采摘棉花為中心的三秋工作。

按照慣例,三秋拾花前夕,各農場都要召開三秋拾花動員大會,對以拾花為中心的三秋各項工作如勞動競賽、三秋宣傳、安全保衛、後勤保障、交花軋花等工作進行周密安排和精心部署。部分單位領導和各群眾組織也要在三秋拾花動員大會上表決心,談計劃,言做法,以振奮精神,鼓舞士氣,爭取早日將地裏的棉花拾回來。

九月上旬的一天,五一農場召開三秋拾花動員大會。三分場女職工黃青英這幾年拾花成績一直很高,因此,工會推薦她作為職工代表在大會上表決心。

事實上,五一農場在召開三秋拾花動員大會之前,職工們已經陸陸續續拾花了,隻是還沒有全麵展開而已,因為季節的原因,棉花開得比較少,同時為了防止黴爛,不能將沒有完全成熟的棉花摘回來,所以三秋拾花動員大會往往比實際拾花時間要晚上十天甚至半月左右。

五一農場黨委書記潘希泉作了動員講話,他操作一口純正的河南鄉音,說話的聲音很緩慢:“同誌們,三秋工作時間緊、任務重、時間長,要認真製定三秋拾花勞動競賽方案,積極開展紮實有效的勞動競賽活動……要充分利用廣播、電視、流動宣傳車、宣傳欄、標語、橫幅等宣傳工具,以三秋拾花工作為中心,開展聲勢浩大的宣傳活動,要集中宣傳報道三秋拾花工作中湧現出的先進人物和典型事跡,營造全場上下齊動員,集中力量戰三秋,幹部職工上一線,男女老少齊參戰的良好氛圍……”

賀誌誠場長作了具體部署,並宣讀了三秋拾花勞動競賽活動方案。

黃青英代表全場一線職工在大會上表示了決心。她操著濃厚的四川口音,說話的聲音不僅很洪亮,更有底氣:“我不會說大話,在這個大會上我就說一句,保證當一個名副其實萬斤拾花能手就是了唦,啷個不相信的話,三秋拾花結束了,看一看成績就知道了唦。”她的話剛說完,台下就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掌聲。

所謂的“萬斤拾花能手”,就是一個承包職工在三秋拾花時期,個人或組織全家人,也可以請幫工人員一起幹,拾回一萬公斤棉花。如果能榮獲“萬斤拾花能手”稱號,不僅要給予一定的物質獎勵,還要給予一定的政治榮譽,比如授予“先進生產者”、“新長征突擊手”等榮譽稱號,有的甚至榮立個人三等功,其目的就是鼓勵職工們多拾花,快拾花,爭取早日將地裏的棉花拾回來。

按照五一農場慣例,三秋時期,拾花任務的具體數量要分配到每類人員。機關幹部、後勤人員、基層幹部和業務人員以及工副業單位的在職職工,甚至街上的個體小商販,人人都有拾花任務,個個都有拾花指標。一般說來,根據每個非棉花承包人員的工種不同,五一農場分配的拾花任務也不盡相同,從幾百到千公斤以上的都有。

三分場的三秋拾花工作如火如荼地開展起來了。

場長劉天明除了每天在地裏查看職工們的拾花情況以外,還要公布每個職工每天的拾花成績。支部書記閆俊輝和副場長趙踴躍也不停地在地裏督促職工們抓緊時間拾花。五一農場黨委發出倡議,號召各棉花種植單位要在“十一”國慶節前完成全期拾花任務的百分之四十,以實際行動向國慶節獻禮。所以,各植棉單位都想趁天氣好、氣溫適中,多拾一些棉花回來,一方麵完成場黨委發出的拾花倡議,一方麵可以多拿一點獎金。因為三秋拾花勞動競賽也像田管生產勞動競賽一樣,完成或超額完成場黨委規定拾花任務的,都會領到一定數額的獎金。

這天淩晨,劉天明公布完拾花成績後,算算時間,離國慶節已經不遠了,可拾花任務還沒達到百分之二十,他已經很著急了。早晨上班後,看見閆俊輝正爬在辦公桌上觀看著拾花成績進度表發呆,急急地說:“俊輝呀,要我看那,照這樣的拾花進度,別說到國慶節要完成百分之四十的任務了,能完成任務的百分之三十就已經很不錯了。”

閆俊輝點頭表示認可:“劉場長,依我看,照這樣的拾花進度,別說向國慶節獻禮了,恐怕是要向場黨委獻醜了。”

“那你的意見呢?”劉天明看著閆俊輝。

“劉場長,這會兒有的幹部業務們都已經下地了,我看就在今天晚上吧,咱們召開幹部業務還有後勤人員會議,再強調一下,如果幹部業務和後勤人員沒什麽事,不要在地頭上轉悠了,讓他們都下地拾花去,反正他們也有拾花任務,一方麵起到帶動作用,一方麵也可以督促職工們多拾花。”

看到劉天明讚同地點點頭後,閆俊輝打開廣播通知起來:“請三分場幹部業務和後勤人員今天晚上八點鍾,準時到辦公室開會。”害怕三分場的幹部業務人員和後勤人員們沒聽見,他在廣播上又重複喊了幾遍。

晚上八點鍾不到,三分場幹部業務和後勤人員已經來到辦公室了。劉天明看到會計葛玉萍,連忙問:“小葛,今天的拾花成績算出來了沒有唻?”

葛玉萍看了劉天明一眼:“場長,全場二百多個承包戶在拾花,還有那麽多機務工人和後勤人員也在拾,哪有這麽快就算出來了呢?哪天不是加班到半夜才算出來的?”

劉天明聽完後,招呼大家坐下來,掏出小本本攤在麵前:“從昨天的拾花進度來看,咱們三分場距離場黨委倡議的到國慶節要完成拾花任務的百分之四十,還相差很遠,一定要引起高度重視了,所以從明天起,幹部業務要挨家挨戶全麵清查一遍,看看誰家裏還有閑散人員,如果有的話,讓他們趕快下地去拾棉花。另外幹部業務人員和後勤人員也要全部上,我自己帶頭,明天都到地裏去拾花,葛玉萍就不要去了,你每天下午要負責給拾花人員過秤,晚上要加班算出每個人當日工效、累計拾花數量和完成任務百分比,第二天上午還要打電話給場生產部門進行上報,很辛苦不說了,再去拾花的話,也忙不過來,再說了,辦公室裏也需要一個人守著。其他人員一律不準在辦公室裏辦公了,有需要在辦公室裏辦理的工作,晚上回來加個班。現在是要真正做到家無閑人,地無懶漢的時候了,無論如何也要保證在十一國慶節前完成場黨委下達百分之四十的拾花任務。否則的話,真像閆書記說的那樣,不是向國慶節獻禮,而是向場黨委獻醜了。”

周武群說:“場長,今天早上我到我們場裏的每棟房子都看過了,門都上鎖了,沒看見有人在家裏閑呆著,都下地拾花去了。場長你想想看,這個時候是掙錢最好的時候,就連退休職工都趕緊下地拾花去了呢,誰還能在家裏呆得住呀?你們家的阿姨不也下地拾花去了嗎?還有,家裏有一個人在包地,全家人都去幫忙拾花了。‘一人包地全家忙’嘛!”

聽了周武群的話,劉天明虎著臉:“都下地裏拾花去了?都下地拾花去了怎麽每天才拾回這麽點棉花唻?真要是都下地裏去了,那說明拾花工效也沒發揮出來。幹部業務從明天起,都下去,每人一個地號,幫助缺少勞動力的職工拾花去!等官洪承包的地號棉花開多了,再到他地裏去拾!”

劉天明說完後,閆俊輝作了補充:“幹部和業務人員以及後勤人員下地後,要一邊拾花,一邊做好宣傳鼓動工作,把場裏的拾花政策向職工們解釋清楚,拾花越多獎金也越多。”

閆俊輝說完後,劉天明將幹部業務和後勤人員們要到哪個地號去拾花進行了分工,隨後各自回家去了。

第二天早晨,葛玉萍將前一天統計出來的拾花數量統計表送到劉天明拾花的地號裏,看到劉天明不得不彎下他那胖胖的身體在吃力地拾著棉花,嗬嗬地笑了起來:“場長,你要真幹呀?”

劉天明把摘了一大把棉花放進胸前拾花袋子裏後,舉起肥厚的大手擦了擦額頭的汗水:“不是真幹還能是假幹不成唻?想當年我的拾花成績在五一農場也是出了名的,也是拾花能手,也登過領獎台哩!不過那時候沒現在這麽胖是真的。”劉天明說完又將手在拾花袋子上擦了擦,接過葛玉萍手中的拾花數量統計表看了看,又快速地接連翻了幾頁後,又急了:“這怎麽行呢?一天才拾一萬一千多公斤,照這樣的進度計算,到國慶節連百分之三十的任務都完不成了。媽的B呀,這到底怎麽回事嘛?我就不信這個邪了,拾花進度真的就上不去啦?”

葛玉萍知道劉天明一著急就說髒話,她白了劉天明一眼。

“今天晚上過秤,我到棉花場去看看,到底誰的拾花數量最低。”劉天明將拾花數量統計表遞給葛玉萍後說:“你回去吧,下午我到棉花場監秤,看看到底是咋回事嘛!”

天快黑的時候,正是將拾回來的棉花返工後上大垛的高峰期,劉天明果然來到棉花場了。他先將自己的棉花返工好後,喊來棉檢員楊海燕進行檢驗,就是看看有無雜質等,然後裝進用鋼筋和鐵絲編成的方形大鐵籃子裏,職工們把這種特製大鐵籃子叫抬把,讓兩個職工幫忙抬到秤前。葛玉萍將25公斤的秤砣放上,輕輕地拔拉幾下,待秤杆平衡後,一看是四十七公斤。機務工人姚昌盛的棉花也返工好了,兩個職工抬到秤上,劉天明趕緊將腦袋伸過去,一看才三十五公斤,立即不高興起來:“年紀輕輕的,沒球用,我看你是煮爛了的鴨子,就剩下一張硬嘴巴了。一天才撿三十多公斤,我一天還撿快五十公斤了呢!要是起床早的話,起碼要撿加七八十公斤呢,比你兩個姚昌盛拾得都多。”

輪到給張大中過秤時,劉天明一看才二十九公斤,更是一肚子火氣:“光能吃不能幹,一身肉有啥球用嘛?啥時候拾回來的棉花能象你一身肉一樣重的唻?”說得張大中的臉色十分難看。

姚昌盛樂了:“我說劉場長,你說我沒啥球用,還有比我更不球行的呢!”說得張大中的臉更掛不住了。

黃青英是在五一農場三秋拾花誓師動員大會上表示過決心的,她要爭當五一農場萬斤拾花能手。她拾花數量確實很高。輪到給她過秤時,劉天明立即將腦袋伸到秤跟前,一看是一百三十公斤,立即高興起來:“乖乖,每個人每天都能像黃青英拾得那麽多,那到了國慶節我們三分場別說完成百分之四十的拾花任務了,隻要棉花開得及時的話,我看完成百分之五十也沒問題。”

女職工郝蘭香聽到劉天明在誇獎黃青英,連忙接過他的話:“那是,都像黃青英拾得那樣快,就都能當萬斤拾花能手了。領導帶頭,群眾才有勁頭嘛,大夥說是不是?”

“是啊,是啊,火車跑得快,全靠車頭帶嘛”,蔣素英、朱久珍等幾個女職工看到劉天明不是罵這個就是訓那個的,也跟著隨聲附和起來。

郝蘭香這麽一嚷嚷,再加上蔣素英、朱久珍等幾個女職工跟著這麽一起哄,劉天明的臉色更不好看了:“幹部已經帶頭了嘛,閆書記也在拾嘛,趙副場長年紀大了,整天也和你們一樣起早貪黑的在幹著嘛;幹部業務還有後勤人員,哪個不地裏拾花?今天我拾花也差不多有五十公斤了嘛,要是天天在地裏拾,習慣了,也敢和你們比試比試。”

聽了劉天明的話,姚昌盛、郝蘭香、蔣素英等人馬上又起哄起來:“那好呀,劉場長,那我們就比試比試嘛!”

劉天明來勁了:“比就比,有什麽可怕的。想當年俺也……”他的話還沒有說完,郝蘭香馬上模仿他的腔調說起來:“想當年俺也是拾花能手呢,也登過領獎台哩!”說得眾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有什麽好笑的,這可不是吹大牛說大話。”劉天明瞪大了眼睛。“不過我得在地裏拾幾天才敢跟你們比。拾花這活兒,得適應了才能有高工效,你們拾得很長時間了,已經適應了,我才拾了幾天?這會兒腰酸背痛得厲害,得拾上幾天才能適應嘛。”

“是不是不敢比了想拖延時間,然後不了了之呀?”郝蘭香依然不依不饒地追問著。

“看你說的是啥話嘛,我劉天明啥時候說話不算數了唻?”

“好,那就定下個比賽時間吧。三天以後怎麽樣?”姚昌盛問。

“三天以後就三天以後嘛!難道我還怕你們不成了唻?”

葛玉萍突然想起了什麽:“我說劉場長,既然是打賭比賽,總該有個條條框框吧?也就是說總該有個獎罰措施吧?拾多少斤花算最低限?贏了輸了怎麽獎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