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您別生氣,趕緊吃您的飯吧,我晚上還要加班呢!”
蘭蘭媽知道女兒在房間裏做什麽,連忙打斷劉天明的話:“老頭子,吃飯你也閑不住嘴?趕快吃,我還在等著收拾廚房呢!”然後衝著蘭蘭的房門喊起來:“蘭蘭,飯已經給你盛好了,吃好了要多帶件衣裳,晚上天冷呢!”
劉蘭蘭拉開房門笑了:“媽,我知道啦,這不,把老羊皮襖也帶上了。”邊說邊將手中的老羊皮襖抖了抖,便急急忙忙扒拉了幾口後,推上自行車往地裏趕。
“唉,當初真不該讓這孩子上機車,太辛苦了。”看到女兒慌慌張張地出了門,蘭蘭媽心疼地說。
“老太婆,你說幹哪一項工作不辛苦呢?我當鏈式機車組長開荒那陣子,整天就是一個泥巴人,吃飯嘴裏都有泥巴味呢!另外,老太婆,你得好好說說蘭蘭呢?膽子太大了,下午在地裏為鍾海濤中耕鏟苗的事,她竟然當眾說我搞‘一言堂’,別人都沒這樣說過我呢,她竟敢這樣說我。”劉天明氣呼呼地說。
蘭蘭媽笑了:“老頭子,蘭蘭說你搞‘一言堂’,說明你還是太武斷了。你說別人都沒這樣說過你,那是看你的麵子,你看看有幾個人敢當麵說領導缺點的呢?”
劉天明歎了一口氣:“唉!我算是看出來了,蘭蘭的脾氣都是你給慣出來的。”
劉蘭蘭來到地裏,看見鍾海濤還在中耕,連忙舉起手作一個停下來的手勢。然後走到跟前:“海濤,你趕緊回去休息一下吧,晚上不要過來了,明天白天到哪塊地中耕,趙副場長通知我後,我再通知你。”
鍾海濤答應了一聲,氣呼呼將工作服抖了抖穿上又扯了兩下,一屁股坐在地上。
“海濤,你別生氣了,鄒阿根就那性格。再說了,鏟了棉苗影響了產量,確實會造成損失的,別說是人家阿根了,放在誰頭上都會跟你吵架的。你應該能體諒人家的心情才是!趕快回去吧,海濤!”看到鍾海濤的氣還沒消,劉蘭蘭一邊快速地擦著機車擋風玻璃,一邊安慰著,然後拉開機車車門,準備駕駛機車繼續幹活了。
鍾海濤火氣還沒完全消下去,並沒有理會劉蘭蘭的話。
看到鍾海濤還沒走,劉蘭蘭將頭伸出駕駛室笑著催促起來:“海濤,趕緊回去呀!還坐在這裏幹什麽呢?”
鍾海濤這才爬起來,氣呼呼地推上自行車走了。
看到賭氣走了的鍾海濤的背影,劉蘭蘭寬厚地笑了笑,又快速地擦了擦方向盤後,把毛巾放在機車裏,雙手握住方向盤,輕輕一踏油門,機車“突突”地冒著一股藍色的輕煙,穩穩地行駛在棉苗壟溝裏。
塔裏木盆地的氣溫雖然忽高忽低,但仍擋不住沙棗花的綻放。公路邊、地頭旁,一簇簇、一叢叢、密密匝匝,一串串、一粒粒,重重疊疊。細碎的金黃色小花朵,似米粒般大小,花蕊呈金黃色,像一個剪成四瓣的小喇叭。勤勞的蜜蜂不停地在花蕊裏進進出出,采出精髓釀造著沙棗蜜。雖然是塔裏木盆地的主角之一,但它並不起眼,沒有牡丹的高貴典雅,也沒有月季的芬芳豔麗,更沒有梨花潔白如雪……如果不注意,往往就會忽視它的存在。但塔裏木人卻對它情有獨鍾,他們讚美它吐露出來的獨有芬芳,甜香怡人,醉人心肺。他們往往在下班的路上會駐足欣賞,細嗅花香,迷醉其中,一天的疲勞也減去了許多。
沙棗花雖然沁出了縷縷清香,但卻絲毫吸引不了鍾海濤的嗅覺,氣溫雖然較低,對他來說仍然感到有點燥熱。他將那件藍色的帆布工作服上衣脫下後往肩膀上一甩,漫不經心地騎著自行車回到家裏,低頭一看白色背心上印有一個大大的、紅色的“獎”字,似乎更引起了他的不快,恨恨地將背心脫下來,往旁邊的長條凳子上一扔,又抓起工作服胡亂地套上。他的這些舉動作恰巧被進來的方銳看見了,十分愧疚地拿起背心遞到鍾海濤麵前:“海濤,這件事主要還是因為我爸生病了才引起的。如果不是我爸生病了要你去照顧,也不會發生這種的事情的。趕快把背心穿上吧,海濤,天冷,小心著涼了!”
鍾海濤又氣呼呼地將背心穿上。
鍾海濤的母親正在擦桌子,看到兒子這副態度,忍不住數落起來:“海濤,不是媽說你,這事兒你確實做得不對。媽說不出那麽多的大道理來,可媽知道,你鏟了人家的棉苗,就是你的不對,不能怪人家阿根對你發脾氣。你想啊,人家一家老小的,也就靠著這三十來畝棉花地得來的錢過日子,你鏟了人家的棉苗,人家能不心痛嗎?別說是人家阿根了,這事攤在誰身上,都會生氣的。做錯了事就得給人家認錯,就得給人家賠禮道歉,怎麽還能跟人家吵架呢!聽說還想動手打人家呢!”
鍾海濤的父親正在卷著莫合煙。這是農場人自己種植的一種煙葉,用二指寬,兩寸多長的煙紙捏上一小撮煙粒卷起來,用口水封住,點燃後便可以抽了。聽了老伴一番話,他把莫合煙紙封好後點燃上猛地抽了一口,重重地咳嗽了兩聲,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又猛吸一口後,把剩下的半截往身邊的方桌上重重地一放,莫合煙立即鬆散開了:“鏟了人家的棉苗,你還有理了你?周武群都跟我說了,要不是蘭蘭去求情,我看你小子恐怕連工作都沒了。你以為有一份機務工作容易啊?好多年輕後生們想上機車,走後門都上不了呢。場裏就那幾台機車,你不好好幹,別的後生們在排隊等著哩!還有,你開輪式機車,要比開鏈式機車強多了。開鏈式機車整天灰頭灰臉的,不是開荒,就是半夜裏起來去犁地,你應該知道個好歹才是。你媽是家屬,全靠我一個人的工資把你們養活大,你妹妹還在上學,容易麽?……”
鍾海濤的父親鍾代明是一九五六年進疆的老職工,母親沒有工作。按照農場人的說法,職工的愛人沒參加工作的,都叫家屬。鍾海濤的母親自然在家屬之列了。鍾代明沒多少文化,人很本分,從來沒奢望子女們能做出什麽轟轟烈烈的大事,更沒奢望今後能謀個一官半職什麽的,他自己就以做好本職工作為天職。所以,他要求子女們隻要像自己一樣努力幹好自己的一份事情就行了。如今年齡已經漸漸大了,仍然承包一份定額為30畝的棉花地,讓老伴做個幫手,整天在地裏忙碌著。農場職工一到冬閑季節,也不會休息的,整天要參加場裏組織的學習,這叫做冬季全員培訓。這是塔裏木各農場,是多年養成的習慣了。中青年職工們還要參加軍事訓練。長期的理論教育和生產知識的學習,職工們都具備了一定素質。鍾代明雖然沒什麽文化,也講不出一通大道理來,但是非曲直是分得十分清楚的。
鍾海濤的心情本來就很煩躁,聽到一向不太愛說話的父親這會兒也在絮絮叨叨地在數落著自己,一氣之下跨出了家門。
方銳看見鍾海濤走出家門,也連忙跟上去。
鍾海濤和方銳漫不經心地走著,迎麵遇上了曾經擔任過五一農場工會主席,現已經離休在家的原五一農場副場長汪樹清老人。
汪樹清老人離休後,雖然場黨委按處級幹部待遇給他在場部分配了一套住房,但他仍然和老伴陳淑芬住在三分場。他說場部許多青年人結婚時都很難分配到房子,就不要房子了,住在三分場是一樣的。他對鍾海濤和方銳這代年輕人是寄予很大希望的。這位一九三九年參軍,曾經在三五九旅七一八團任過職的老軍人,看到鍾海濤、方銳等人在沒有任何外援的情況下,成功地舉辦了幾場文藝晚會,很是欽佩。他曾經擔任過五一農場工會主席,知道要舉辦一場文藝晚會需要很大的人力物力和精力。但鍾海濤和方銳等一幫子年輕人,在沒任何經驗、沒任何人指導的情況下,卻成功地舉辦了,這是農場許多青年人不容易辦到的事情。當他聽說鍾海濤在中耕時鏟了棉苗並和鄒阿根吵起來,還差點動了手,曾經主管過五一農場機務工作的老人知道這件事情的嚴重性,也準備到鍾海濤家裏去看看,正巧看到鍾海濤氣呼呼地走出家門,後麵緊跟著方銳,便連忙叫住他:“海濤,方銳,你們兩個要到哪去?”
鍾海濤十分尊重汪樹清老人。他從小就喜歡和方銳、劉蘭蘭、張欣、王海龍等人聽他講述三五九旅參加保衛延安、攻打瓦子街等戰役的故事,聽他講述參加南泥灣大生產的故事,聽他講述跟隨王震將軍挺進新疆開發戈壁荒灘,建設新農場的故事……如果說他和方銳都沒有遺傳基因卻很喜歡文學的話,是汪樹清老人的故事伴著他們成長,給他帶來了寫作靈感,稱得上是他們對文學愛好的啟蒙老師和引路人了。
“老汪叔,我們這會兒沒什麽事,想到外麵去隨便轉轉!”
見老人跟了上來,鍾海濤放慢了腳步,漫不經心地回答。
“海濤,你們真要是沒什麽事的話,那就到我家去坐坐吧!”
鍾海濤沒有推辭,領著方銳一起來到汪樹清家裏。
這是一棟磚木結構的住房,從外表上看,和三分場職工住房沒什麽區別,隻是比普通職工住房麵積稍大一些。院子裏有一塊小菜地,是靠自來水澆種的,地裏的小青菜長得水靈靈的。汪樹清的老伴陳淑芬正在菜地裏拔草,看見鍾海濤、方銳來了,笑著點點頭,算是打招呼。
看見老伴還在不停地忙乎著,汪樹清連忙招呼她:“淑芬,快到屋子裏去休息一會兒吧!”
陳淑芬答應了一聲,趕緊回到房子裏洗了洗手,拿起一塊布將桌子旁邊的凳子理了理。
鍾海濤和方銳隨汪樹清老人走進房子裏,在桌子旁邊凳子上坐下來。
汪樹清看到鍾海濤胸前露出印有紅色“獎”字的白色背心,臉上露出慈祥的笑容:“海濤,我也有一件獎品,這些年來一直沒舍得拿出來,今天拿出來給你們倆看看。”
汪樹清老人說完,轉身從臥室裏拿出一個小木箱子放在桌子上,然後輕輕地打開,再小心翼翼地揭開一層黃色的布麵,一麵紅旗呈現在他們眼前。
汪樹清老人將紅旗拿出來慢慢展開後,雙手輕輕地扶摸著已經褪了顏色的紅旗,無限深情地看了看:“海濤,我們剛到五一農場的時候,也開展勞動競賽,那時的勞動競賽如果獲勝了,連一條毛巾、一塊香皂的獎品都沒有,就是獎給一麵大紅旗。”老人一邊說,一邊無限深情地撫摸著那麵已經退了色大紅旗,說話的語調緩緩地:“海濤,為了能得到這麵大紅旗,我和我的夥伴們不惜一切代價,甚至不惜犧牲自己的性命。”接著,汪樹清老人向鍾海濤和方銳講述了一九五六年他帶領全班青年修渠時,奪取這麵紅色獎旗的故事:
“一九五六年秋季,我們剛進駐五一農場的時候,就投入到修建總幹渠的大會戰。因為如果不及時修建總幹渠,不僅開墾出來的荒地沒法種植,就連人畜飲水都非常困難。當時的五一農場抽調出一千多名青壯年組成了十個青年突擊隊,我那時擔任第十突擊隊隊長。五一農場黨委為了完成艱巨的修渠施工任務,開展了隊與隊、段與段之間的勞動競賽。競賽的內容共分為四個部分:一是要工效高,二是要質量好,三是要安全無事故,四是要提前完成修建任務。那時候的條件非常艱苦,冬天在托木爾峰山腳下的野外進行作業時,寒冷的西北風吹在臉上,像刀割一樣難受。我和我的戰友們每天吃住都在戈壁灘上。有時為了節省時間,我們就在工地邊啃上幾口冰冷的窩窩頭,接著又繼續幹。
在這樣的艱苦生活條件和惡劣的氣候環境下,幹部職工們的幹勁絲毫沒有減弱。
那時我帶領第十隊的突擊隊員們為了奪取這麵大獎旗,就把大家召集起來召開‘諸葛會’,請大家出主意,想辦法,怎樣才能提高修渠工效。大家的情緒都非常高漲。有的主張把工段分到每個人,有的主張延長勞動時間,也有的主張把隊員們分成兩個班,一個班幹白班,一個班幹夜班。大家七嘴八舌爭論不休。我把大家的意見歸納後,最後拿出的辦法是:把精幹的突擊隊們組織起來晚上搬運鵝卵石到施工現場上,白天專門施工。這一招果然靈,工效一下子提高了許多。那時候我比較年輕,不僅負責白天施工,晚上還帶領突擊隊員們挑石頭到施工現場。有月光的晚上要好一些,沒有月光的晚上就難辦了,來回四五公裏的路程,還要挑上五六十公斤重的石頭,沒有亮光是不行的,我就挑選出一些強壯的年輕人,晚上提著馬燈幹,用白天晚上連軸轉一點也不過分。當時的第五突擊隊看到我們的工效提高得很快,也學著我們幹。他們的突擊隊裏有個叫錢運華的年輕人,別看他個頭不算高,力氣也很有限,可他挑的石頭總比別人要重,跑的趟數也比別人要多。那天晚上,由於夜黑,他的扁擔壓斷了,一塊大石頭從筐子裏掉下來,砸在他的腿上,鮮血直流,他就悄悄地坐在離路邊比較遠的一塊石頭上包紮一下。天氣太冷了,誰知他一坐下來,就再也沒能站起來。等到我們發現他時,他麵前的一大攤血已經凝固成血冰塊了。我們參加修渠的全體突擊隊員們含淚將他葬在離大渠不遠的地方,讓他日夜看護著他曾為此付出生命的這條大幹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