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神秘人沉默了一小會兒,整個房間變得無比陰森,原本嚴實的窗戶動彈了一下,阿木爾的額頭豆大的汗水滴落。
門外傳來了腳步聲,原本每到這個時間,都會有侍女端著熬化的銀耳粥進來。阿木爾畢竟已經老了,身體不如從前,每日高強度的勞作,很難承受的了。
陰影中的神秘人的手動彈了一下,阿木爾蒼老的手抓住神秘人同樣蒼老的手腕說道:“她們都是無辜的人,放過他們吧。”
神秘人不語,但是被握在阿木爾手中的皮膚稍微鬆弛了一下,阿木爾長出了一口氣,衝著外麵喊道:“別進來,我有要事處理。”
外麵的腳步戛然而止,過了一兩秒,又漸行漸遠。
窗戶在風吹動之下敞開來,冷風吹動了書頁,又灌進了阿木爾被汗水濕透了的後頸。阿木爾緊緊的閉上了眼睛,那日在長老院中,所有人看過這個傳奇長老身上的無數傷疤。這個長老在經曆過太多次生死邊境的遊走之後,早就對一切看的很淡了。
但是擒在他脖頸上的那隻手,卻實實在在的讓阿木爾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就好像……就好像他重新見證了一次那個可怖的場景……
以絕望為主體的一種負麵情緒,瘋狂的占據了阿木爾很多年沒有波瀾的內心。就在這種情緒即將把阿木爾壓垮的時候,阿木爾感受到自己脖子上那隻手上傳來了一股巨大的真氣。這股巨大的真氣不斷的填充著自己的經脈,看上去,並不是要直接將自己的內髒震碎。
但是阿木爾也感受到了這股真氣之中蘊含的淡淡殺機,真氣的主人的修為已經到了一個無法想象的地步,以自己不過一品的軀體接納這種真氣,精神一定會徹底湮滅在這龐大的真氣中。
那樣的死法,應該是沒有任何痛苦的,不管是肉體上還是精神上,反倒會因為真氣在無限拔高的快感中沉淪,跌入深淵的那一瞬間一切都已結束。
阿木爾突然問了一句:“當初你也是這麽殺死國師的麽?”
阿木爾口中的國師,自然不可能是王詡那個弑師的賊人,而是上代國師薩日,而薩日正是死於王詡之手。
陰影中走出一個有些蒼老的人,斑駁的燭火之下,映射的影子有些清瘦,正是王詡。
王詡的手從阿木爾的脖子上鬆開,緊緊的盯著阿木爾的眼睛。這個老人的眼睛雖然充斥著疲憊,剛從死亡中掙脫,還沒有徹底消失的恐懼,還有怨憎以及各種各樣的情緒,但是卻沒有一絲王詡放過自己的慶幸。阿木爾不是為了拖延時間,或者拿這話刺激王詡,他是真的很想知道薩日是怎麽死的。
不知道是不是被阿木爾這種真誠打動,王詡沉默了很久,最後還是輕聲問道:“你……喜歡薩日麽?”
阿木爾這個鐵打的漢子,在王詡問出這句話的時候,居然愣住了,眼角滲出了幾滴淚水,看上去有些委屈。
委屈的像是內向的孩子做了好事,藏在心中好久,最後卻沒等來別人問,始終未得到應有的表揚,最後委屈的哭起來似的。
王詡輕輕的拍了拍阿木爾的脊背,因為此時不能夠暴露,所以阿木爾哭的很壓抑。
王詡就像是個長輩一樣,緩緩的拍著阿木爾的背部,用輕柔的聲音講述著過去的故事。臉上看上去有些慈祥,那是因為到了現在,真正經曆過當年的事情的人,基本已經凋零。而凋零這件事情,不管是有情人還是無情人,總是會有各種感觸的。
北莽國師一脈,除了世代奇才,傳承久遠之外,是真的具有溝通長生天的能力的,隻不過這一點聽上去實在是有些聳人聽聞,在那些相對而言比較聰明的人眼中,這反倒成了一種噱頭。
和大魏那個星君下凡的預言不同的是,北莽國師所守衛的秘密,是天神要下凡毀滅凡間,而這個殘酷的旨意,正是他們一直崇拜的長生天所下達的。
國師能夠溝通長生天的能力中間有過很久的斷代,多半隻能夠預知一些很小的東西,雖然某些小事在睿智的人的手中也能夠變作利器就是了。而到了薩日那一代,也可能是薩日天生所具有的靈性,與長生天有著太高的親和力,所以,薩日見過長生天本人。
沒錯,他們崇拜的長生天,是一個人。
王詡也見過長生天,在來到北莽之前見過一次,長生天親自賜予了王詡無與倫比的天賦和智慧,所以王詡能夠縱橫捭闔。來到北莽之後,和薩日一同見過一次長生天,那一次,長生天要求自己殺死薩日。
長生天曾經和天神有過一場戰鬥,長生天所在的神界中有很多神,那位毀滅人間的天神是其中最強大的。最後,在長生天的智慧和力量之下,神不敵,墜落凡間,要想回到神界,就必須將人界毀滅。
長生天告訴王詡,這一切的一切,都是他的宿命。
賜予他力量是宿命,讓他去大魏京城是宿命,讓他愛上月妃是宿命,月妃的死是宿命,他的兒子成為上一任魏帝是宿命,後來他遇到,並且愛上的薩日,也是他的宿命。
他的宿命就是守護人間,守護這個人間不被天神破壞,他應氣運而生,這個世界上一切善男子信女子善知識,先賢的創造與傳承,未來者的希望,當下的波瀾壯闊,各領**,都由他守護。
守護伴隨著犧牲,犧牲名為代價,王詡必須有一顆承擔的起任何代價的心,堅強的心,冷靜的心,冷漠的心。
薩日是他宿命中必然的節點,是刻意被製造的宿命,是長生天給他創造的一株大藥。
這株大藥能消掉他體內最後的人性,讓他成長過程中的那些經曆,大魏的過去,鄉村中的父母,死去的月妃都化作泡影。這株大藥能讓他徹底認清現實——他和薩日,不過是長生天創造的兩個棋子而已。
這株大藥,也能夠給王詡帶來強大的力量,這種力量能讓王詡輕鬆的滅殺同級別的姬博和白堤。能讓王詡洞悉神界的某些秘密,能讓王詡識破天神在人間的真身。
前提是,他把這株藥吃了。
吃人是件殘忍又惡心的事情,尤其是被吃的對象是他的愛人,所以,隻要吃掉薩日的心髒就好了。
王詡接受了自己的宿命,也承擔起了自己的責任,而薩日是支持他的。對於這兩個人而言,他們的世界中,在相遇彼此之後,餘生便隻有彼此是主角。
甚至,在薩日死的時候,與王詡不同的是,她不因為成為王詡的養料是自己的宿命而堅定,而是飽含著對王詡的愛與憐惜,將自己奉獻於王詡。
林恩,大長老,阿木爾這些人,不過是他們一生的見證者或者陪襯而已。薩日死的一點不轟轟烈烈,甚至有些窩囊,還有惡心,可是當初梳著羊角辮,躺在草原上,那個愛美的小姑娘,臨死前依舊單純善良聰明的小姑娘,沒有半點後悔。
其實,像命運妥協的人,必然要經曆莫大的苦楚,這是個長生天眼中堪稱定律的心靈雞湯。
故事講完了,王詡的手再次朝著阿木爾的體內注入真氣,阿木爾這個傳奇的長老,在死氣沉沉的長老院中,結束了還算是長久的一生,悄無聲息。
看著阿木爾的屍體,王詡深深的呼吸了幾下,他和薩日的那段時光中,也有一部分阿木爾的戲份,他會因為薩日的死而心神大亂,在薩日留在這個世界上的能夠喚醒他記憶的東西越來越少的時候,他的心中也會泛起波瀾。
再過幾秒,他的臉上就不會再有任何的表情。
一切都會隨風而去,就像曾經的薩日,就像現在的阿木爾,就像將來完成了宿命,麵對世人的不能理解,麵對道德帶來的痛苦的審判,最後孤單死去的自己。
一陣颶風穿透了窗戶。
王詡伸出了自己的右手,空中發出一聲轟爆的聲音,無比的尖銳。
遠處有雷鳴傳來。
白虹劃過北莽王都的上空。
白虹的盡頭是一個容貌美的不似人間的女子。
女子手中有一杆銀色的大狙,有接近一人高,造型獨特。
巨響不是雷聲,而是大狙的槍響。
一開始自己莫名打開的窗戶,也不是風吹,而是為這一槍提供視野。
女子是陰黎,一襲素白裙,眼角帶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