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麵之人一手端著二胡,另一隻手捏著弓子,坐在那裏倒是沒有什麽特別的地方。在場的都是些體麵人,成日無事可幹,享盡榮華富貴的皇室宗親也有,他們一個個可都是戲曲界的老饕。
更何況剛才表演過的那些個江湖藝人,還都在後台。有的時候,音樂表演這種事情和練武差不多,起手的一個拳架子,就差不多能估摸出一個人的真實水平了。
有個戲班子裏操奚琴的老人,有些憤憤然的看著台上的蒙麵年輕公子,心道這麽年輕的人,怎麽可能拉出來什麽好曲子?音律這種東西,要幾十年的修身養性,以及每日不間斷的磨練技巧,才能登堂入室的。
天才?天才一天不吊嗓子,上去唱戲也得被人轟下來。
若不是春水姑娘問自己索求這二胡,自己斷然不可能給把吃飯的家夥給這個年輕公子。早些年去北莽的時候,好容易從牧民那裏求來的白馬尾做的弓毛,弓杆用的也是上等的江葦竹。最難得的還要數琴皮,那是祖師爺那一輩就傳下來的蟒皮,鱗片足有拇指蓋那麽大,據說是祖師爺救了一個江湖高手,那高手親自上山花了三天三夜擒來的千年大蟒,都要成精了。
春水姑娘畢竟是京中的詞曲大家,受到過皇上禦口讚賞的。而今在稷下學宮,春水姑娘也是食皇家俸祿,教授雅樂,這樣的人在曲藝界算是最高的榮譽了。達者為先,老者對於春水姑娘還是十分敬佩的,姬博也才能夠借到這二胡。
蒙麵男子的手在琴身上撫摸了一遍,琴是紅木製成,質地緊密,表麵光亮。姬博暗讚一聲好琴,弓子就搭在了弦上。
那些貴人們,原本等了老半天也不見這藝人操琴,都有些納悶,有幾個沒耐心的,都準備把姬博轟出去了。
姬博起手就用了噴弓的手法,速度極快,圓潤的聲音突然噴薄而出,變得感情極為激烈,倒是讓在場的諸位都嚇了一跳,甚至包括那些在後台的藝人,以及擔任過皇家考官的春水姑娘。
聽到第一聲,有幾個浸**二胡一道十分久遠的人差點罵了出來——二胡自古以清怨著稱,怎可如此……
如此兒戲!
姬博的左手連續撥彈琴弦,發出了極為花哨的聲音,這便是在地球上二胡演奏常見的打音,隻不過在這個世界顯得有些不倫不類。在姬博靈巧的手指撥弄挑逗之下,在場的人居然萌生了一股抖腿的衝動。
隻不過在座的,都是達官貴人,富家小姐和太太,都是有身份之人,怎可做出如此無禮的舉動,所以樂曲雖然別有風味,但是一個個都麵色古怪,渾身僵硬的坐在桌子上,口不能言。
二胡聲驟然一頓,在場所有人的身子跟著一顫,心裏有那麽一瞬間空落落的。然而接著就是姬博的手指在弦上急促的撥動,居然讓二胡弦發出了如同馬蹄的聲音,好像十分的……呃,調皮。
沒錯,就是調皮。
馬蹄聲,馬嘶鳴之聲,音律如同色彩般流轉變換,讓人眼前仿佛有五彩繽紛之景象誕生。
有幾位極為頑固的宗親十分勉強的開口斥責道:“這……這是什麽東西……不倫不類……不倫不類!”
和那幾位宗親在一個桌子上的人不禁出言勸慰道:“大喜的日子,喜慶,喜慶嘛……”
那些將音律視作優越感,而不是令人愉悅的美好造物,隻識得執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不懂得鐵板銅琶,高唱大江東去的人們也在私底下議論紛紛,覺得這種東西,簡直是對奚琴的一種侮辱。
二胡又稱奚琴,不過市井之人喜歡將其稱作二胡,更接地氣而已。
一個兩個人的議論,本身是難以發現的,但是因為姬博剛才的演奏太過空前絕後,但凡稍微知道點音律的人,都瞪大了眼睛,一副無fuck說的表情看著姬博,卻是沒有一個人開口。
所以幾個人的悄聲議論,在這樣的環境之下,竟然顯得格外清晰。
正上座的白堤聽著這氣勢雄渾,熱烈奔放的曲子,一開始也愣了一會兒,但是白堤定睛看去,卻覺得這拉二胡之人明顯不簡單。
若是常人望上去,一定會覺得這個人二胡技法高超而離經叛道,雖然看不見臉,但是整個人一眼望上去倒是十分尋常。但是在白堤看來,這個人每次琴弦和琴弓相接之時,力道處理的都無比巧妙,羚羊掛角一般,倒不像是在表演什麽二胡,而是一套絕妙的武學。
二胡演奏,尤其是這種**澎湃的曲子,自然少不了投入時候的搖頭晃腦,身軀晃動。這蒙麵拉二胡之人,身軀每次晃動,都暗合武道至理,那一手捏琴弓,倒好像是把乾坤艮兌全部捏在了手裏。
若是再細細品味他所拉出來的音律,則會發現期間好像有萬馬奔騰,馬嘶之聲響起來的時候,讓人覺得此人好像真的在北莽王帳前一望無際的草原上賽過馬一樣。
白堤幾乎第一時間就在桌子下麵揪住了太子的袖子,太子一開始被這十足氣勢的曲子震住了,愣是被白堤拽了好幾下才反應過來。
看著太子迷茫的看著自己,白堤心中暗道,此人果然厲害,不動用真氣,就能用普通的二胡,拉出如此攝人心魄的曲子,簡直就像古時候大宋年代的那位武道宗師黃宗師一樣,一曲碧海潮生,可令群魔亂舞。
也難怪,陰黎會對此人如此死心塌地……
白堤悄聲對太子說道:“殿下,這想必就是那個冠軍侯了……”
太子打了個激靈,有些急促的問道:“什麽!?”
太子有些失態的小聲驚呼倒是嚇得周圍的一圈人也打了個激靈,不過這可是太子,人家雖然失態了,不過你要是指出來,那就是你的不對了。
所以一時間,所有的人都眼觀鼻鼻觀心,裝作專心欣賞樂曲的樣子。
若不是白堤眼神的提醒,太子都沒有發現自己剛才的失聲。太子定睛一看,他雖然不認識姬博,但是文武試的時候也見過幾次麵,姬博身上那種有些桀驁孤高的氣質,他還是認得出來的。
但是細細看去,這個拉二胡的人,倒更像是一個普通的江湖藝人,坐在那裏操著奚琴,也沒什麽特別之處。
太子勉強的笑了笑:“白卿,你又沒見過姬博,怎麽會知道眼前拉二胡之人就是他?雖說此人蒙著麵,確實有些可疑,但是想必這個姬博也不會這麽大膽,居然真的來了陽春樓搶親。”
實際上,太子並不懷疑姬博的膽量。畢竟當時麵對不可一世的大魔頭蕭摩訶,姬博不也“奮不顧身”的上了,還將蕭摩訶殺死。隻是太子有些好奇,姬博為什麽能無聲無息的進來陽春樓,還能堂而皇之的演奏。
白堤語氣也不怎麽平靜的說道:“殿下,我原本以為,這個姬博當初殺死蕭摩訶,是存在僥幸的。但是如今一見,此人的武功確實出神入化,可以用‘道’之一字來形容了,我倆若是交手,勝負在十招之內。”
太子的拳頭一下子攥緊了,白堤的手段他可是知道的,在他們這些不修武道的人眼中,那簡直就是活神仙。姬博能夠十招之內拿下白堤,豈不是說姬博就是神仙麽?
但是太子畢竟是太子,生長在帝王家,有著不同於常人的心境,所以隻是深呼吸了一口就說道:“放心吧,白卿,就算他再厲害又怎樣,這是京城,天子腳下,他還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當眾做出什麽出格之事不成?”
頓了頓,太子繼續說道:“再者說,我們不也早就為他來做了準備了麽?陰黎現在口不能言,更不能動彈,到時候我們與其智鬥一番,叫姬博死了心離開,想必也不是多麽困難的一件事。”
聽了太子的話,白堤頓時覺得吃了一顆定心丸,所以靜待著太子所謂的“智鬥”。
太子敲了敲桌子,台下頓時安靜了許多,隻有姬博的二胡聲還在流動著。
旁邊有個太監出言訓斥道:“殿下有要事宣布,你竟還不退下,來人,拉出去打二十大板,教教他什麽叫做規矩。”
太子揮了揮手,那位太監便退了下去,看得出來太子沒有責罰這個琴師的意思,自然也就沒有人上來將姬博拖下去打二十大板。
眾人一言不發,腦子裏仍是那魔性的二胡聲音,魔音入耳,揮之不去一般。但是這些人畢竟都是京城這個圈子中的大人物,音律和事業哪個重要,他們還是拎的清的,此時也沒有一個人敢做出什麽無禮的舉動,紛紛正襟危坐著,等候著太子宣布事情。
太子斜睨著手拿二胡的蒙麵姬博問道:“你可知罪?”
姬博笑了笑,頸部的肌肉微微用力,發出了和平常完全不同的聲音問道:“草民不知有何罪過。”
眾人嘩然,這人不想活了麽?居然敢和太子頂嘴。
但是看著表情依舊淡定的太子,倒是沒人不識趣的站出來罵姬博一通,搶太子的威風。
太子說道:“本宮應天時而生,承載社稷,本是萬金之軀,你汙了本宮的耳朵,算不算是罪過?”
眾人都一頭霧水,這琴師難不成的罪過太子?太子為何會這樣說話?
姬博淡然的問道太子:“殿下的意思是,草民拉的曲子不好聽?”
太子點了點頭。
姬博搖了搖頭:“草民不信。”
太子瞪大了眼睛,有那麽一瞬間懷疑自己聽錯了。
他長這麽大,頭一次有人反駁他反駁的這麽平淡如水,如此自然。好像,這個人從來不把自己放在眼裏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