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騎小將第一次察覺到,生命被人掌控在手中的感覺,原來這麽難受。

自從他被太子殿下收養,他就以太子殿下的奴才自居,他也知道,自己的身家性命,自己的地位,自己的一切,都在太子殿下的掌控之中。

隻是,太子殿下從未以性命要挾過他,直到今日,那種感覺才如此真切。

黑騎小將突然很後悔,後悔為什麽自己要對一位宗師出言不遜。

他也精通武學,不然的話,不可能在黑騎一次又一次的慘烈戰鬥中活下來,也不可能成為黑騎的領袖。所以,就在剛才這位宗師出手的時候,他才知道,彼此之間有多大的差別。但是那如同鬼魅一般的速度,就足以從這一百黑騎手下輕鬆逃脫了。

如果他不逃呢?

死的人會是自己這邊加上白堤的一百零一人,還是眼前這位將手捏在自己脖子上的大宗師?

料峭春風吹酒醒,磁石黑騎小將在執行任務,自然沒有喝酒。但是一陣寒風吹過,他也不禁打了個寒顫。大宗師的手上功夫無需多言,自然也感受到了黑騎小將身體的變化。

老人替黑騎小將收了收領子,說道:“年輕人,就得對自己身體負責,天冷就要多穿些。不然將來到了我這個年紀,和我似的腿腳不便再去後悔,早就為時晚矣了。”

說完,老人便從黑騎小將的馬上躍下,轉身走到了陰黎的身邊,和陰黎一起離開。

黑騎小將的額頭全是冷汗,剛才老人所說的那個玩笑話,並不好笑。

這時候小將才反應過來,剛才老人站在自己的馬頭上,馬兒居然沒有受驚。且不說那上馬的速度,就是軍營裏長大的孩子,或者草原上的人砍了都要驚歎。自己的馬兒可是軍馬,日夜休憩都與自己在一起的,平日裏就算是喂馬的時候換了個馬夫,這馬兒都會暴躁無比,如今真真切切的被人騎到了頭上,居然沒有任何反應。

奇怪,太奇怪了。

白堤拖著疲憊的身子走到了黑騎小將的身邊,說道:“走吧,我有些話要向太子殿下匯報。”

黑騎小將的眼睛一直注視著老人離去的那邊,聽到白堤的話之後愣了幾秒才反應過來。小將說道:“那些人,是秦王的手下?”

白堤點了點頭:“那個蒙麵的人,是冠軍侯的妻子陰黎。”

小將緊緊的咬著自己的下唇,秦王和太子,在皇上駕崩之前或者之後,必然有一戰。如果將來自己要麵對的,是這樣的對手,那如何有希望……

回過頭去,看到自己肅穆立於林間的手下,身上那股鐵血的氣勢絲毫沒有因為剛才老人驚世駭俗的表現而出現一點懈怠。畢竟這些黑騎,有一部分是經曆過蕭摩訶刺殺皇上的,還有一部分,當時蕭摩訶在京城武試大鬧決賽的時候,就在遠處觀望。

黑騎小將突然有了一絲愧疚。

自己身為這些黑騎的領導者,卻被嚇破了膽。事實上,這些黑騎並沒有麵對麵感受過那個老人的威勢,但是,自己被嚇成這樣,確實是對不起自己領導者的身份。

自己能當上這些勇士的領導者,全是因為太子殿下的賞識與恩情。直到今日,方知太子殿下對自己的看重,對自己的命運到底有多麽重要的作用。

想到這裏,黑騎小將的眼中出現了一絲狂熱,一種近乎宗教的狂熱崇拜。這一抹神色被白堤無意之中捕捉到了,白堤眼簾低垂,沒人能看清他的表情。

歎了一口氣,白堤咽下那口湧上喉頭的甜腥氣味,什麽也沒說,朝著桐院那邊走去。

……

陰黎確認了白堤等人沒有追蹤的時候,才轉過身去,對老人鞠了一躬:“先生做事,果然不同凡響。”

老人笑了,似乎隻有笑的時候,他的眼角才會露出幾根老年人獨有的皺紋。老人問道:“怎麽,你知道我是誰?”

陰黎不卑不亢的說道:“蕭摩訶死了,這個世界上宗師以上的人物,還能是誰?”

陰黎的機關將白堤重傷,陰黎雖然也受傷了,但是陰黎所受的傷性質與白堤不同,陰黎的體係也與白堤不同,陰黎受傷還要輕。白堤暫時沒有看出來老人的境界,陰黎卻能看出來。

老人的手捏在陰黎的肩上,陰黎的身體抖動了一下,卻沒有說話。

老人笑道:“我已經是個半截入土的老東西了,就算心中有些有的沒得,也力不從心了。”

陰黎搖了搖頭,她知道自己的魅力,還不足以讓眼前這個暮氣垂垂的老人,重新燃起年輕人才會有的無聊衝動。陰黎感受到一股雄渾的氣息在自己胸腹之間遊走,一口氣吸進來,耳朵嗡鳴,那因為內傷積累的鬱結頓時消失。

“我那不成器的弟子,在你那邊受你照顧了。”王詡邊替陰黎療傷,邊說道。

陰黎搖了搖頭,並沒有回答王詡,而是說道:“葉落要是不成器,那這個世界上可沒有幾個成器的人了。當然,這也要看成器的標準是什麽。若是成器便是心思縝密,城府深厚,精通厚黑學,那葉落連我這個女子也不如。可是真要是養一國之氣象,使國祚綿長,百姓安居樂業,我想,您也差葉落許多。”

老人的臉上堆起一絲笑意,卻不是為他那個弟子感到驕傲。老人並沒有對陰黎的話做出什麽評價,一臉淡然的表情。

當年陰黎陪著她的秀哥哥,去了不少深山裏,拜訪了許多隱世之人,有的隱於世,有的隱於市。可他們身上透露出來的那股淡泊之意,比起眼前這個老人還是差了不少。

倒不是說這個老人大隱隱於朝,隱於朝的人,做到東方先生那般,做一個滑稽之臣,能入史記,講一講酒蟲的故事就已經是巔峰了,怎麽可能像眼前的老人似的,做成書寫曆史之人。

陰黎終究是沒忍住,問道眼前的北莽國師,這個世界上最有權力的人之一:“先生,您為什麽會覺得,大魏冠軍侯姬博的妻子,朝廷欽命的三品誥命夫人,為何會幫助葉落?”

即使眼前的人是王詡,是葉落的老師,陰黎也不敢徹底承認葉落在自己這裏的事。

當然,陰黎不是懷疑王詡的身份。這個世界上,除了王詡和蕭摩訶以外,不可能再出現第三個那種層次的高手。

那種超階高手有兩個,彼此之間可以惺惺相惜,可以敵對,怎麽都好說。可是如果有三個,形成了鼎立之勢,那這個世界的格局不可能是眼前這樣的。

還有,“紳士”兩個字能從這個老人的嘴裏冒出來,除了和葉落有過深入交流的,這個世界還有誰知道這個詞?

要知道,這個世界的人,可都是形容人叫君子的。

王詡笑了笑:“這個世界上的荒唐事多了去了,從蕭摩訶那個荒唐的老師開始,這個世界上的很多事就越來越荒唐……我已經老了,腦子和身體大不如以前了,整天想著這些荒唐事為何如此荒唐,哪來的這麽多精力?你們年輕人,自然有你們年輕人的想法和行事手段。這個世界是我們的,也是你們的,也最終將是你們的。”

王詡將手掌從陰黎的肩上拿開,用真氣所能做到的,他已經做到了。陰黎的身體情況已經穩定了下來,剩下的隻需要調理就好了。

陰黎再次衝著王詡一躬身:“先生,我還有一個問題。”

王詡笑了笑:“你鞋底的刀鋒還是收起來吧,這小玩意兒本身就是我的人幫葉落造出來的,你的傷也是我治愈的,你能奈我何?”

陰黎的心中一驚,手腕上的青色經脈也越發明顯,身體緊繃著。若不是沒有從王詡身上發現任何危險的感覺,陰黎可能已經忍不住動手了。

王詡說道:“我的徒弟我自然知道,他所做的一些情報工作也是交由我的人處理的,怎麽可能瞞過我。”

說到這裏,王詡看了一眼陰黎,陰黎的表情陰晴不定,顯然這個理由沒法說服陰黎。畢竟葉落來到大魏之後,也沒想到自己的老師會突然篡權,導致他在大魏朝不保夕。又怎麽可能有時間考慮聯係北莽的諜子,北莽的諜子都不知道他在哪。

王詡繼續說道:“這麽說吧,我早就知道你還有那個叫姬博的小夥子,和葉落還有小清的關係很好了。”

“葉落畢竟是我的弟子,我也確確實實教給了他一些東西,他的行事手段,我能猜個大概。富貴險中求,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這是葉落喜歡說的,我這個弟子的某些想法,還真是與尋常士子不同。”

王詡在講述這一切的時候,語氣平常,甚至讓陰黎覺得自己在地球上,和東邊菜市場賣芋頭的那個老大媽聊天的時候,老大媽想要把自己的孫子介紹給自己當男朋友一樣。

王詡不是菜市場上賣芋頭的老大媽,陰黎此時也不是那個地球上不願上學的有錢宅女。兩個人都不是普通人,聊天的氣氛卻沒有一點不普通的感覺。

王詡這個人,果然不普通。

陰黎說道:“先生可是來接葉落回去的?”

陰黎承認了,直覺告訴陰黎,沒有什麽事能夠瞞過眼前的老人,與其糾結著,不如就這麽順從。反正陰黎知道,這個老人不可能對自己懷有敵意。

因為他們兩個,對這個世界,或者說對大魏,都沒有什麽善意。

王詡搖了搖頭:“帶葉落回去是一碼事,還有一些其他的事情要辦。既然已經確定,葉落就在你那裏,而且這麽久沒被發現,那我就先去你那裏呆一段時間好了。”

陰黎的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她沒有問王詡還要做什麽,她問了王詡也不會說,幹脆不問。

但是,就是個傻子也知道,一個武功堪稱千人敵,韜略和權勢也站在這個世界的最巔峰的妖孽,不惜隻身犯險,來到敵國的都城,要做的事情,到底有多大,有多麽驚天動地。

……

還沒回到冠軍侯府,陰黎還在糾結著,要不要給王詡安排個身份,讓他光明正大的進入京城。

王詡謝絕了陰黎,他既然要在京城做大事,將來必然要暴露,要是到時候暴露了,必然會給冠軍侯府帶來無法想象的災難。

不過王詡還是請求陰黎,讓自己住在了冠軍侯府。反正王詡這樣的高手一旦想要潛伏起來,就是十名狗中的大宗師也聞不到任何味道。

以前,皇帝賜下來了宅子,因為很多地方不如秦王府方便,這裏一直空無一人。

而今一旦有人住了進來,便是大魏境內最大的逃犯,北莽國師的弟子葉落,還有他的“表妹”陽小清。而今,更是連北莽國師本人都住了進來了,這塊地皮當初也不知道坑殺過多少人,才招來了這麽多尊大瘟神。

侯府底下的密室中,一個年輕人仔細看著眼前的陌生臉孔。狠勁揪了揪那一撮胡子,老人吃痛,白了葉落一眼。

葉落忍不住鼓掌道:“老東西,我以前隻是覺得你這個人陰森森的,沒想到你還真是個徹頭徹尾的老變態。”

陰黎也白了葉落一眼,雖然她聽了剛才王詡所說,也有這樣的感覺。不過陰黎畢竟從小接受過傳統教育,就算他們目的不純,王詡也是葉落的老師。既然是老師,葉落這說話的態度就太不靠譜了。

葉落打小沒少在某些方麵受到陰黎的欺壓,說不怕陰黎是假的。看到陰黎的眼神警告,一時間也老實了不少,不敢再造次。

葉落坐正了,問道王詡:“所以說,自從歸屬了北莽,做了他們的國師,你就給自己定製了這麽一個人皮麵具,戴了幾十年,一直到現在?”

王詡糾正道:“現在已經摘了。”

葉落狠狠地咽了一口口水,這種事兒也太戲劇化了,還得是那種腦洞大開的編劇才想的出來的情節。

“這麽說,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幾個人知道你的真麵目了。就連我當初和你相處了那麽久,見到的都一直是你的假麵。你現在的臉才是你真的臉,也就是說,你現在就是在大魏京城招搖過市,欺男霸女,被人押到大獄裏,都沒人知道你是真正的北莽國師?”葉落現在勉強接受了這個故事。

王詡很無辜的聳聳肩:“確切的說,見過我真容的,已經死光了。大魏先帝見過,大魏先帝早就駕崩了。咱們的大王,和大王身邊的那些高手也見過,不過當初那些高手早被我殺光了,咱大王也被我殺了。哦對了,還有蕭摩訶,蕭摩訶不是也死在姬博手裏了麽。現在知道我真容的,也就屋裏這幾個人了。”

葉落張大了嘴巴,遲遲不敢相信。確實,這個消息有點恐怖,消息背後也透露著王詡這個便宜老師的恐怖。

葉落突然想到了什麽,一拍桌子說道:“等等,你當初可是給大魏宮裏打工的,宮裏的人怎麽可能不認識你!”

“什麽叫打工?用種詞形容為師合適麽?當初為師從事的,可是……呃,用你的詞來說,那是高大上的工作。”

“誰管你高不高大上啊!”

“反正宮中的大內高手什麽的,辦事兒肯定得有點神秘感啊之類的。為師當初都是戴著鐵麵具的,除了先帝沒人知道我的真容。你要是對麵具有興趣,為師也可以幫你看看當初的鐵匠鋪關門了沒,當初為師也是那裏麵的會員哦。”

“還有這種操作?老子讀書少,你別騙我!”

“你是為師的徒弟,讀書少這件事,為師也有一部分責任,為師怎麽還忍心騙你呢?乖徒兒。”王詡笑眯眯的說道。

要是葉落是修真小說裏那種以血液為力量的修真者,估計早就一口老血噴死眼前的老人了。

任誰也想象不到,這個世界上權勢最重的人之一,這一生居然是以假麵示人的。

這很可怕,就算是葉落也不知道,幾十年前就隱藏自己的王詡,到底謀劃著什麽。

而值得王詡這樣神級謀士謀劃幾十年的事情,到底有多麽可怕。

葉落打成為王詡徒弟的第一天開始,就知道老頭子不想說的事情,無論自己怎麽問,他都不會說的。

葉落無奈的問道:“能幫我看看姬博的情況麽?”

王詡咧開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