鏢頭的長槍橫在了身前,擋下那幾根釘子之後,覺得虎口有些發麻。

這個世界上,武道也是分三教九流的。最上等的自然是佛門的內功,或者道家的真氣心法,這些功法修煉出來的真氣綿長不絕,比起同等的高手自然要強上三分。

至於暗器或者下毒,則是落了下乘。真氣在達到蕭摩訶或者王詡那種化境之前,是無法長時間離體的,所以投擲暗器的時候,真氣無法附著在暗器上。若是碰到將金鍾罩鐵布衫等外家功夫修煉到了極致,連罩門都沒有的高手,就隻能幹瞪眼了。

但是這幾根長釘卻與尋常高手不同,上麵沒有附著真氣,攜帶的力道也足矣讓江湖上最頂尖的那些高手汗顏。

鏢頭的額頭上沁出幾滴冷汗,但是聲音還是保持著平靜的問道:“原來是唐家老爺,前輩坐擁弟子數千,不知道為何會看上晚輩護送的這些小東西?”

鏢頭細想了一番,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能夠靠暗器稱為接近宗師的高手的人,隻有那個以暗器發家,在江湖上占據了極高的地位。而唐家暗器功夫最好的人,隻能是那個幾十年前就已經從江湖中隱匿的唐家老太爺。

鏢頭現在心裏很慌,這一車貨物,聽貨主說是普通的藥材。最為珍貴的,便是最裏麵的一個箱子,裏麵裝著進貢給宮中一位貴人的東西,是難得一見的神藥。

所謂的神藥,自然就是什麽三百年的黃精,五百年的人參之類的。

難不成,這鏢貨物裏,有暗鏢?

走鏢的最怕的一件事,就是護送的鏢中被人私藏暗鏢。行鏢的時候,有時候為了掩人耳目,會將隊伍分成幾波。

表麵上的一批隊伍護送著一些並不是特別值錢,但是值得送鏢的物件。而這些物件中,就隱藏著最為值錢的東西。暗中還有一隻隊伍,會隱匿起來,保護著表麵上行鏢的這支隊伍,以防意外。

但是難免會遇見有的主顧,想要護送的東西,連鏢局都放心不過。這時候,這些主顧就會排出自己的手下,暗中盯著鏢局的隊伍,同時將真正珍貴的東西藏進鏢中。

若是出了這種事,鏢局說不定真的攤上大麻煩了。因為有膽量覬覦這等寶物的人,也有能力知道這些情報的人,絕對不是簡單的人。

什麽樣的寶物,能讓唐家老太爺看中,甚至不惜親自出手呢?

鏢頭是遠近聞名的高手,離宗師高手隻差一線,但是麵對成名已久的唐家老太爺,鏢頭也感到了無盡的壓力。

沒等鏢頭反應過來,林中便竄出來一個身著黑衣的人。黑衣人看上去很瘦小,手中倒提著一柄長刀,刀不是什麽名貴的東西,像是京外鐵匠鋪最普通的那種製式刀。

困惑再次湧上了鏢頭的內心——他從未聽過,唐家的老太爺,還是個用刀的高手。

刀光閃過,就像被驟雨打落的楓葉一般,在空中劃出了極其美好的軌道。刀光隱匿的那一瞬間,一個鏢師的身體凝固在了原地。

這才方到夏末,楓葉未紅,一蓬鮮血灑落在地上,染紅了落葉。

鏢頭的眼睛瞬間變得血紅,剛剛死去的那個鏢師,是他最為看中的弟子。

槍勢如龍抬頭,槍頭旋轉著,犁過地上的落葉,遮擋住了黑衣人的視線。落葉尚未重返地麵,一點寒芒破開空中紛亂的落葉,刺向黑衣人。

黑衣人的長刀在空中肆意揮灑著,每次劃過空中的時候,都會有一片落葉破碎。那些愣在原地看著鏢頭和黑衣人交戰的鏢師,隻見每次落葉破碎的時候,空中都會出現幾滴銀色的星芒,那是金屬碰撞所產生的。

鏢頭和黑衣人交戰的速度越來越快,以至於其他的鏢師都不敢上前。這種高手交戰的時候,真氣會凝聚成“勢”,但凡踏入戰場,都會牽動氣機,從而將攻擊引向自己。這些鏢師雖然經曆的不多,但是畢竟也行走了江湖數載,曉得這些道理。

其實,這種所謂的氣機,就是人的潛意識。

這個世界的高手,因為體內有真氣助力,所以身體的力量要遠遠超過精神的反應。當他們沉浸戰鬥的時候,自然不能由自己的表層意識掌管身體。

格鬥界有句話,叫“當你看到敵人的拳頭的時候,你已經倒下了”,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所以,一旦有外界的東西插手他們的戰場,那個插手的東西,就會同時受到兩方的碾壓。

兩人過招數十之後,黑衣人直接丟掉了手中的長刀。被丟出去的長刀,徑直飛向了剛才那個想要喝酒的年輕鏢師的方向。

鏢頭吃驚之餘,手中的長槍,還是受了氣機牽引,刺向了黑衣人。這是身體最自然的反應,是剛才戰鬥的節奏留下的慣性。

鏢頭這才反應過來,剛才他們兩人交戰的時候,並不是表麵上勢均力敵的那樣。自己與對方交戰幾十回合,自己戰鬥的節奏,自己氣機的流動,都在對方的掌握之中。

更可怕的是,自己並沒有察覺對方在刻意掌控自己的節奏。若是正常的戰鬥,節奏不同,高下自然立判。但是,自己的每步都在對方的計算中,這就很恐怖了。

畢竟越到戰鬥的後期,招數的變換就有了更多的想象空間。高手之間,能夠掌握到對方十招以內的節奏,隱忍不發,已經是極強的心誌和計算能力了。

而且越到後期,掌握節奏的難度是呈幾何倍數增長的。三十招開外了,對方還能算到自己的每一步動作,並且不急著誘導自己的動作——自己到底碰到了一個什麽樣的高手?

年輕鏢師也不知道在那一瞬間,心中經曆了什麽樣的波瀾壯闊,領悟了什麽東西。是不是和小說中的那些勵誌男主一樣,麵對生死之際的大恐怖,突然開啟了體內的那根金手指。

年輕鏢師的身上爆發出來一股極強的氣勢,這氣勢完全超越了自己身邊的那一堆年輕鏢師,手中的長刀顫抖,在周身劃出一個半圓,所有的氣勢都凝聚於刀尖。

這用刀的起手式和風格,竟然更像是槍法。

也不知道是這個年輕鏢師心明眼亮,還是恰好懵到了。刀尖恰好撞到了黑衣人丟出來的這把刀,刀尖上匯聚的真氣瞬間爆發,有一股以點破麵的偏執氣質。

正是鏢頭所傳霸王破陣十三槍中的第五式——無賴。

當年有名霸王,橫踞中原,一名無賴偏安一隅,最後卻一點點的蠶食對方,統一了天下。以點破麵,掀翻整個棋盤,非真正的霸者王者不能為。

年輕鏢師沒死,但是擋下了那一刀,也徹底掏空了他的全部精氣神。體內的真氣方才有長進,便在尚未重新定型的經脈中暴走,也給他造成了嚴重的內傷,一口鮮血噴了出來,倒在了地上。

然而,卻沒人關注他這邊。

在所有人的眼光注視中,黑衣人伸出一隻白皙猶勝女子的手掌,輕輕的握住了旋轉的槍尖,然後身體一轉,那槍尖便牽扯著整根長槍,將巨力宣泄到了鏢頭的身上。

鏢頭整個人倒飛了出去,撞斷了一根嬰兒拳頭那麽粗的小樹。

黑衣人手中猶自握著那根槍,雙手在槍身連接處叩了幾下,槍便恢複了原來的樣子,變成了四節。

帶著槍頭的那一截,被丟向了鏢頭。

千鈞一發之際,一名年輕的鏢師撲向了鏢頭。他知道自己沒有能力截下那根槍頭,但是,他的血肉之軀,卻能給鏢頭帶來一絲生的希望。

鏢頭愣在了原地,直到槍頭刺穿了那名鏢師的身體,鏢頭才顫抖著雙手扶住了那個年輕鏢師的身體。

鏢頭愣在了原地,自己平日裏沒少往死裏訓練這個年輕人。因為這個有些英俊的年輕人,長的有點像自己小時候的鄰居——那個搶了自己青梅竹馬,後來結婚的時候還非要把自己叫去喝喜酒的那個鄰居。

所以自己訓練這個年輕人的時候,從來不給他留麵子,年輕人在他的手下,自然也沒少受各式各樣的皮肉之苦。

年輕人臨死前,隻說了一句謝謝。

他一直覺得,是鏢頭看重自己,才會訓練的時候多給自己“開小灶”,多給自己安排訓練任務。從小無父無母,身世淒苦的他,從未被人看重過。這個嚴格的有些過分的鏢頭,若不是看重他,又怎麽會這樣對他?

鏢頭不知道為什麽年輕人幫自己擋了致命一槍,還要對自己說謝謝。

鏢頭用淒厲的聲音喊道:“結陣!”

一共一十七名或持長刀,或持長槍的鏢師,以一個奇怪的站位堆到了一起。

假如有一個5v5的電子遊戲,一邊有五個人,互相交戰的時候,個人的實力並不會太突出,結果也是難以預計的。可是要是一個一個的分開追殺對麵的人,結果就顯而易見了。

陣法,就是一種將所有人的力量凝結到一起,憑借每個人的意識,相互配合,取得與難以抗衡的敵人分庭抗禮的力量。

黑衣人飄然入陣。

如同一塊鵝卵石,以暴力的姿態砸進了鋪滿落葉的水麵。剛入陣的時候,黑衣人受到了一絲微不足道的阻礙,這絲阻礙讓黑衣人的身形停滯了一瞬間。

但是也隻是一瞬間。

落葉,流水,這些東西都是很脆弱的東西。

無數落葉堆積到一起,是不可能壓碎一塊鵝卵石的。流水倒是能夠侵蝕石塊,將其打磨至圓潤,但是那需要千萬年的積累。

一萬年太久,隻爭朝夕。

剛才說了,流水加落葉,也隻能阻礙鵝卵石一瞬間,不能再多。

陣法能將所有人凝結到一起,極為強大的陣法甚至能夠將十七人之間的間隔無限縮小,甚至變成一個整體。鏢局所用的陣法,是鏢頭這個離宗師隻差一線的高手一手打造,還經曆了無數年的打磨,自然是極為精良的陣法。

這十七名鏢師之間的配合自然也親密無間,如同一個整體。

所以,十七名鏢師死的很快。

十七名鏢師像一個人,所以黑衣人也像隻殺了一個人一樣,輕鬆寫意,沒有花費多餘的時間。

鏢頭這才幡然醒悟,就在眾人結成陣法的那一瞬間,黑衣人就已經看穿了整個陣法。一個無間的陣法,對結陣的人束縛也會更大,所以他們死的更加輕鬆。在他們結陣的那一瞬間,不是提高了勝利的希望,而是徹底葬送了最後一絲生機——他們連自己逃跑的可能都放棄了。

鏢頭魁梧的身體徹底鬆垮了下來,沒有玉山崩那樣的瑰麗場景,隻是一個男人從中年步入老年那樣,很快,也很讓人心酸。

麵對一個暗器手段不輸唐家老太爺,刀法出神入化,還能一眼看穿他幾十年總結出來的陣法的高手,他有什麽生還的希望?

他是隻差宗師高手一線,但是他發現,自己的這個對手,在哪方麵的造詣都堪稱宗師,這樣的怪物,為什麽會存在於這個世界?

鏢頭眼中一片灰暗,因為那個黑衣人已經隨手從地上撿起了一柄長刀,將刀尖抵在了他的胸口。

鏢頭問道:“臨死之前,能讓我知道你是誰麽?”

黑衣人搖了搖頭,鏢頭的嘴角出現了一抹苦笑。

行走江湖幾十年的他,突然有了一絲明悟,眼前的這個人,肯定不是江湖中人。

尋常的江湖中人,能夠同時擁有極強的刀法和暗器手段也不是不可能,不少的武道高手,確實同時修行了不少手段,更何況一法通萬法通。

但是陣法和武道,卻是兩種東西。一個體育生,就算是世界冠軍,如果他還精通幾何學,那實在太驚世駭俗了。

既兼修武學,又精通陣法,說明這兩種東西,都是眼前的黑衣人生活所必須。而且此人陣法造詣如此之高,對於戰鬥的節奏把控如此強大,自然隻能是軍中之人。

軍中之人,執行任務的時候,怎麽可能將身份暴露給自己?自己剛才所問的那個問題,實在是可笑至極。

反正要死了,鏢頭也沒有了太多念想。像是聊家常一樣,鏢頭問道:“閣下雖然是軍中之人,但是想必軍中像閣下這樣的高手,也極為少見吧。”

黑衣人搖了搖頭,沒有回答,隻是淡定的將長刀送進了鏢頭的胸口。

鏢頭感受到胸口傳來的痛苦,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臉上也多了幾分江湖之人葬於江湖時候的蒼涼微笑。

黑衣人轉身要走,鏢頭叫住了他。黑衣人回過頭來,黑布中露出的雙眼,傳來了一絲疑惑的神情。

鏢頭問道:“我所學槍法,就是傳承自軍中,隻是我一直離宗師差一線,不知道前輩能否為我解答?”

黑衣人沉默了幾秒,說道:“你的槍是接到一起的,少了韌性,不能扭轉,這便少了不少槍法中奧妙手段的施展餘地。更何況軍中哪有那麽多錢,造那種滿是機關的長槍,有時候,返璞歸真才是接近巔峰的正途,這世上又不是隻有真氣這一門修煉手段。”

鏢頭滿足的死去了。

在他臨死之前,他終於摸到了宗師的門檻,滿足了年輕時候最大的心願,也是他被困在門檻前,幾十年未存進,最終向現實妥協,丟棄了的心願。

太過欣喜的他,都沒去思考,為什麽黑衣人的聲音,聽上去嬌柔婉轉,如同十七八歲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