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花願消磨酒願醒,不然何以謝柔情;
謾言野老身康健,樂死強他寂寞生。
又雲:
春藏月底疑無影,笑過花來忽有聲;
不信宮中浪蜂蝶,無香無色也多情。
話說煬帝為丹藥所傷,煩躁難當,因禦醫莫君錫說冰盤可以解除,眾美人遂一房房、一院院,都買冰為盤,以邀寵幸。一霎時將迷樓中,堆得就似一個冰窖,走進去涼蔭蔭、冷森森,十分清爽。煬帝日日注目玩視,又吃解熱降火之藥,不覺漸漸平複。病雖好了,隻是元氣虛損,精神疲憊,不能任情****。又不敢再服丹藥,每日與眾美人在一堆調調笑笑,卻又把持不定,勉強去支撐雲雨,未曾幸得一次。到有一兩日懨懨不爽。要去飲酒消遣,才吃得幾杯,便昏昏沉沉醉矣,及自醒來,又要頭昏眼花的害酒。心下甚是不暢,遂傳旨詔光祿要造一種淡酒陶情。光祿忙奏道:“中國之酒,皆用曲蘖,雖至淡至薄,多飲亦醉,醉深亦病。惟胡人一種玉薤酒,乃是用水穀所製,味醇而性冽,雖多飲亦不醉,雖大醉亦不病。”煬帝大喜道:“此酒最妙!朕記得巡狩薊北時,虜帳中一班胡女輪流來獻,朕放量痛飲,何止千觥萬爵,殊不覺醉,真美酒也!可速速造來。”光祿領旨,忙忙去造玉薤酒不題。
卻說煬帝因精神虛耗,每日隻是昏昏貪睡。一日在夜酣香帳中睡起,正憑欄看花,忽一陣風從髻發間吹來,吹得肌膚寒怵,慌忙避入帳中,大有畏怕之意。忽長歎一聲說道:“朕三五年來,朝朝縱飲,夜夜追歡,從不怕甚麽春霜秋露,今正當強壯之時,不知何故,忽然精神疲憊,一陣風吹來,便覺有幾分寒意。”眾美人強解道:“今日春風乍寒,妾等亦覺衣單,非精神之過也。”煬帝道:“天氣既寒,亦足怪矣!”言未畢,忽傍邊轉過王義,俯伏在地奏道:“臣有一言,不識忌諱,望赦臣萬死,敢一一奏上。”煬帝道:“有何事奏朕,可細細敷陳,赦汝無罪。”
王義奏道:“臣乃遠方田野廢民,幸入宮得備除掃之役。蒙聖恩憐念,恃加寵異,臣不勝感激!故願淨身以圖報效。今出入禁闥,常覲天顏,實遠人之大幸也!誓不敢以諂諛之言蒙蔽聖聰。
臣近來竊睹聖躬,見精神消耗,無複往時充實,此無他,皆親近女色之故也。”煬帝道:“朕亦常思及此。朕初登極時,精神強旺,日夜為歡,並不思睡。必得婦人女子,前後抱持枕藉,方能合眼,才得入夢,一有所觸,便恍然驚寤。今一睡去,便昏昏冥冥,不能得醒,想亦為色欲所傷也。但好色乃歡樂之事,極快心暢意,不知形神何以得疲?”王義奏道:“人生血肉之軀,全靠精神扶養。精神消耗,形體自然衰憊。就如花木一般,必有水土之養,雨露之滋,方鮮妍茂盛。若一失乾枯,便憔悴不榮矣!”煬帝道:“朕雖好近女色,然春秋才三十有餘,又非老邁,為何就精疲神耗?”王義道:“人之精神有限,養之則充足,耗之則虛損,原不可以老少論也。故有青年消竭之人,亦有白首康強之叟。臣聞陛下潛龍晉府時,清心寡欲,親近善人,屏棄女色,故龍體康強,天顏華澤,寒不入,暑不侵,可以通宵無寐。自登大寶之後,垂拱日少,遊豫日多,兩京十六院及江都迷樓,非蛾眉皓齒不列於前,非笙歌羅綺不擁於後。目所見者,無非佳麗;耳所聞者,無非巧笑。情所鍾,心所愛,身所眷戀而不肯頃刻離者,無非此溫香軟玉,雨殘雲也。所為若此,欲求其精神強實,安能得也?且從無一時半刻,與賢人君子,談論道德,以養身心性命。雖逢時遇節,偶一臨朝,然坐不移時,便退入後宮與美人妃妾為歡取樂。朝朝彩袖,夜夜紅裙,非不暢悅聖心。然古語雲:‘蛾眉皓齒,伐性之斧。’日消月耗,安保其不有傷聖體也!故今日怯寒貪睡,不為無故矣!”煬帝道:
“汝言雖是,然舍此何以為樂?”王義道:“臣聞昔時有一野叟,獨自歌舞於磐石之上,欣欣然樂。有人問他道:‘汝既不富、又不貴,何樂如此之多乎?’野叟說道:‘吾有三樂,人皆不知。人生難遇太平世界,吾今不見兵革,此一樂也;人生難得肢體完全,吾今身體康健不有疾病,此二樂也;人生難得享大壽,吾今耳聰目明,年已八十矣,此三樂也。安得不樂?’問者大加賞歎而去。今陛下貴為天子,富有四海,樂教中無限樂地,仍謂無樂,卻舍龍鳳之姿,金玉之體,浪消磨於花酒,是陛下之保身,轉出於野叟下矣!倘調養失宜,一旦疲弊,彼時雖有佳麗,卻何以享之?臣竊為陛下不取也!”一時說得情詞激切,不覺欷泣下,俯伏在地,悲不能已。煬帝看了亦覺慘然。忙叫左右將王義扶起說道:“汝不必悲,其言容朕思之。”正是:
為義為忠不論人,隋家豈少股肱臣?
如何泣涕相規諫,隻有遐荒一矮民。
又雲:
聽來字字長沙淚,玩去言言國士心;
莫怪朝廷思義士,士如有義自情深。
煬帝被王義極諫一番,心下正要尋思理義,不期又被眾美人說說笑笑,哄誘了到蕊珠軒去鬥百草。鬥了一會,依舊又去飲酒;酒吃醉了,依舊又去**縱欲。煬帝雖在沉湎之時,然因王義情詞懇懇,諫得激切,未免也有幾分回想,又正被色欲弄得疲疲憊憊,也支撐不過。到了次日,爬起來,即喚王義來說道:“朕昨一夜細細思汝之言,甚覺有理。人生不過圖暢快此身,若此身不健,雖有富貴,亦不能享,汝真忠臣也!汝真愛我者也!”王義道:“臣謬蒙聖恩寵幸,誠殺身難報,故不避斧鉞,上逆天顏。但知之非難,行之為難,望陛下少加靜養,實社稷生民之福。”煬帝道:“汝既道破,朕安忍複為,汝可回到後宮,選一間幽靜宮院,待朕回來潛養。內裏隻用小黃門隨侍,宮人彩女一個也不許出入,飲食供用,俱要清淡。”王義領旨,忙到後宮去選,選了半日,選得一間文思殿,內中圖書四壁,花木扶疏,甚是幽靜,雖在皇城中,卻別是一天,盡可怡情悅性。
王義選定了,隨來回奏煬帝。煬帝遂與眾美人說道:“朕一身乃天下社稷之主,不可不重。因貪歡過度,近來形體殊覺疲倦,今選得文思殿幽靜,朕且去調攝些時,待精神充足,再來與汝等行樂。”眾美人雖然要留煬帝,然見煬帝念頭已決,留之不住,隻得說道:“萬歲靜養龍體乃大事,妾等安敢強留。但朝夕承恩,今一旦寂寞,願假杯酒,再做片時歡笑。”煬帝道:“朕亦舍汝等不得,但念保身,不得不如此。既以酒相勸,可取來痛飲為別。”眾美人慌忙取酒獻上說道:“萬歲今日回宮,不知幾時方可重來?”煬帝道:“朕回宮不過暫時調攝,非久遠之別。少則一月,多則百日耳,精神一複,即當重來,汝等可安心相待。”
說罷,大家共痛飲了一回,又徘徊留戀了半晌,煬帝方才起身上輦還宮。正是:
兒女情既長,英雄氣應短;
不知**欲坑,幾時填得滿。
煬帝回到宮中,蕭後拉住問道:“聞陛下在迷樓行樂甚暢,何忽有移宮靜養之意?”煬帝道:“昨因王義再三泣諫,朕想其言大是愛朕,故有此意。”蕭後笑道:“此意固善,但恐陛下天縱風流,獨宿不慣。”煬帝道:“英雄做事,要行則行,要止則止,有何不慣?”蕭後道:“若果如此,誠家國之慶也。”隨叫看酒相送。不多時,十六院夫人也都來說道:“聞陛下移宮保養龍體,妾等不勝欣慰,特來奉賀。”煬帝道:“暫避紛囂,有甚可賀?”蕭後隨命左右斟上酒來,大家直痛飲到夜,煬帝方才起身。
蕭後又叫點了許多燈籠,親同眾夫人送煬帝入文思殿。到了殿門,煬帝說道:“朕就從今日為始,恐怕壞例,到不敢邀禦妻與妃子入去。”蕭後笑道:“隻願陛下始終如一。”遂各各分手回宮苑而去。
卻說煬帝到了殿中,隻見服禦的都是些小黃門,並無一個嬪妃彩女。煬帝因有幾分酒意,竟自解衣安寢,次日起來梳洗畢,吃了早膳,獨坐無事,隨起身到各處去看花兒,又去架上取幾冊書史來觀。爭奈乍謝繁華,神情不定,才看得兩行,便困倦不喜。因想道:“靜養正好勤政。”隨叫小黃門傳旨,取多時積累的奏疏來看。不多時,小黃門取了一堆奏疏進來,放於龍案之上。煬帝展開來看。不期頭一道就是奏楊玄感兵反黎陽,以李密為謀主,引兵攻打洛陽甚急。煬帝大驚道:“楊玄感乃楊素之子也,如何敢橫行如此?洛陽乃東京根本之地,不可不救。”
遂批旨遣宇文術,屈突通,領兵討之。再展第二道看時,乃是奏劉武周斬太原太守王仁恭,聚兵萬餘人,自稱太守,據住汾陽宮,十分強橫。再看第三道,卻是韋城人翟讓,亡命於瓦崗寨,聚積群盜萬有餘人,同郡單雄信、徐世績皆附之。再看一道,又是奏薛舉自稱西秦霸王,盡有隴西之地。再看一道,又是奏杜伏威起兵曆陽,江淮盜賊蜂起相應。再看一道,又是奏李密兵據洛口倉,所積糧米,盡行奪去。一連看了二十餘道奏疏,皆是奏盜賊反叛等情,煬帝大驚道:“天下如何有許多盜賊?
虞世基也該早早奏聞,為何竟不提起?”遂批出旨來切責虞世基。
虞世基慌忙具疏回奏道:“傳聞盜賊不過是鼠竊狗偷之輩,無甚大事。郡縣捕捉,自當殄滅,何足有亂聖心?”煬帝看了,複喜道:“我就說天下這等太平富庶,那有甚麽盜賊,不過是鼠輩耳!
好笑這些郡縣,便奏得猖獗如此。”心下雖然放了,卻也沒甚興趣,遂把其餘奏疏推在一邊,立起身來閑步。東邊走一回,又到西邊走一回,殊覺無聊,須臾左右排上午膳。煬帝拿起酒來欲要吃,獨自一個卻又沒興;欲待不吃,又無以消遣,隻得勉強一杯一杯的灌將下去。爭奈飛酒難飲,又無人歌,又無人舞,吃不上一二十杯,便頹然醉矣。也不吃飯,就連著衣服,倒在**去睡。隻見袁寶兒來說道:“萬歲獨居寂寞,長春殿芍藥盛開,吳絳仙、朱貴兒眾美人已備酒肴,何不前去一遊?”煬帝道:
“朕去到要去,隻怕蕭娘娘得知要笑。”袁寶兒道:“瞞著蕭娘娘往後邊去就是。”煬帝道:“這個使得。”遂走起身來,隨袁寶兒轉過後殿,隻見一個小黃門,早推了轉關車兒來接。煬帝上車,須臾之間,忽推到長春殿,隻見吳絳仙、朱貴兒、韓俊娥、薛冶兒、杳娘、妥娘、月賓、一班美人笙簫歌舞來迎接道:“妾等與萬歲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今見芍藥盛開,聊具一尊,私請萬歲來賞玩。”煬帝道:“朕孤寂之甚,正要瞞了娘娘來遊,不期汝等多情,大快朕心。”說罷,眾美人獻上酒來,煬帝因寂寞了一日,遂放量雄飲。大家說說笑笑,正吃到歡娛之際,忽見蕭後從屏風背後轉將出來,大聲說道:“好靜養!好靜養!昨晚連殿門也不容我進去,今日卻躲在此處飲酒,是何道理?何欺妾之甚也!”煬帝猛然看見,著了一驚,忽然驚醒,卻是南柯一夢。連忙爬將起來,早已黃昏時候。心下暗想道:“朕自要靜養,為何又做這等亂夢?”又想道:“說便是這等說,還是夢中快活。”
又想道:“朕原為保養精神,夢中行樂,卻又不費精神,到不如多做幾個好夢,也是快事。”遂照舊倒身去睡。不料酒醒了,翻來覆去再睡不著。翻覆了一會,心下不快,又爬起來東走西走,就如害相思的一般,到有百分淒涼難過。正是:
入骨風流病,如何寂寞醫?
心猿羈愈跳,意馬係偏遲。
荒誌應難定,狂魂豈易持?
隻愁孤枕上,難度五更時。
不多時,天色昏黑,左右點上火來。煬帝倚著龍案悶坐,欲要吟詩遣興,卻又情景索然,隻得又叫拿酒來吃。眾黃門忙將夜膳排上,煬帝沒奈何,把悶酒拿著苦捱,才吃得十數杯,早依然又醉,再吃得三兩杯,使榻伏在龍案上,昏昏沉沉睡去。才朦朧之間,忽夢見一個美人,生得梨花容貌,楊柳腰肢,嫋嫋婷婷的走到麵前說道:“妾邯鄲女也,見陛下獨處淒涼,願薦枕席。”煬帝大喜道:“美人素不識麵,何多情若此!真妙人也!”
慌忙抱到**,將衣帶鬆開,露出一身白雪般的肌膚。煬帝看了,欲火如焚,隨將身躍上,狂逞起來。不期用力太猛,那美人禁當不住,忽嬌啼一聲,盡力將煬帝往上一推,煬帝不曾防備,連忙將雙手去撐,撐了一個空,忽然驚醒,幾乎將龍案都推倒。眾黃門見煬帝夢驚,慌忙上前扶定,煬帝定了定神,追想夢中女子,甚是懊悔,然此時情興已放,引得滿腔欲火,就如烈焰一般,如何按納得定?就有個要到十六院去的意思,忽抬頭,隻見一個小黃門站在麵前,止好有十六七歲,倒生得唇紅齒白,有幾分俊俏,怎見得?有詩為證:
妙年同小史,姝貌似朝霞;
謾道非佳麗,風流實可誇。
煬帝忽見小黃門俊俏,心中暗想道:“朕聞孌童之妙,從來未試,今日這腔欲火,也說不得了,且借他一泄。”因問道:
“你叫甚麽名字?”那小黃門答道:“奴婢叫做柳青。”煬帝道:
“你會吃酒麽?”柳青不知煬帝有意,見問吃酒,慌的不敢作聲。
煬帝笑道:“不要著慌,朕問你乃好意。”也隨叫賞他一杯。柳青不敢推辭、忙磕一個頭起來吃了。原來柳青不會吃酒,才吃得一杯酒,早微微的紅上臉來。煬帝看了,一發可愛,隨親手將他頭上的排帽除去,露出一頭烏雲般的黑發,直披到肩上,更覺可人。煬帝看了,那裏還耐忍得住,隨起身將柳青推到龍榻之前,去采取後庭之妙。煬帝不知孌童比不得婦人,也認做一般,竟盡情狂性的狂逞起來。柳青雖然秀美,卻從未經過龍陽,忽被煬帝捉住,又不敢拗強,弄得他痛不可忍,在龍榻上隻是呻吟叫死。煬帝滿心快暢,足狂夠多時,方才傾倒。煬帝樂不可言,又將柳青帶了飲酒,左右忙獻上熱酒。煬帝一連飲了幾杯,對柳青說道:“朕自今以後就賞你做個隨朝近侍,不許時刻離朕。”柳青就要跪下去磕頭謝恩,爭奈臀股中傷,一時合攏費力,就要連身蹲下。煬帝看見,連忙止住笑起來說道:“汝亦良苦矣!”再賞酒一杯解痛。柳青吃了,也獻上杯與煬帝。煬帝看了柳青,左一杯,右一杯,直吃得八分酩酊,方才睡去。正是:
天生風流,自然消受;
不得於前,取償於後。
煬帝這一夜,也不知有多少胡夢亂夢。到了次日起來,雖然有柳青解渴,畢竟不能曲暢柔情。梳洗畢,也等不得吃早膳,上了香車,竟望中宮而來。王義聞知,慌忙趕來諫道:“陛下潛養龍體,為何又輕身而出?”煬帝忿然道:“朕乃當今天子,富貴無,安能悒悒居於此中?此與幽室何異?”王義奏道:“居此靜養,可多得壽耳!”煬帝道:“若隻是這等悶悶獨坐,雖活千歲,亦何為也?”王義默然而退,不敢再諫。煬帝到了中宮,蕭後接住笑說道:“陛下潛養了這一兩日,不知養得多少精神?”煬帝笑道:“精神到未曾養起,思想歡娛,夢魂顛倒,反不知費了多少精神。”蕭後道:“也不必閉宮靜養,隻是時時節省**欲,便是養也。”煬帝道:“禦妻之言有理。”蕭後便要看酒來吃,煬帝道:“朕悶了兩日,此處隻好吃飯,若要吃酒,還須得個疏曠所在,豁豁心胸方快。”蕭後道:“月觀中倒久不去遊,聞裏麵薔薇開得有趣,去看一看何如?”煬帝道:“最妙!最妙!”左右排上早膳來,煬帝同蕭後吃了,遂同上輦到月觀來看薔薇,到了觀中,早有吳絳仙接住。此時乃四月望後,薔薇果然開得滿架,香氣襲人,十分可愛。煬帝又傳旨宣袁寶兒一班美人來侍宴,須臾排上酒來,大家共飲。就像離別了許多時,今日才乍會的一般,你酬我勸,倒吃得比平日快暢幾分。歌一回,舞一回,整整吃了一日方住。煬帝酒後不放蕭後還宮,就留在月觀中同住,眾美人也不放回。此時天氣初熱,煬帝不肯入房,就在大殿上鋪了一榻,與蕭後共寢。二人俱有酒意,上了榻,雲雨一遍,竟沉沉睡去。這一覺直睡到三鼓後,二人方才醒轉。及睜開眼看時,萬籟無聲,朦朦的月色已照入殿來。煬帝與蕭後說道:“月臨宮殿,清幽澄澈,朕與禦妻同榻而寢,何異於仙?”蕭後笑道:
“想昔日在東宮時,日夕皆侍奉枕席,如此光景,不以為異,今老矣,不能如少艾親昵,偶蒙聖恩一幸,真不異仙也。”煬帝道:
“朕與禦妻,夫妻天長地久,安有老幼之分?”正說未了,忽聽得階下吃吃笑聲。煬帝驚訝道:“是誰在此戲笑?”蕭後道:“隻怕是那個美人戲耍。”煬帝慌忙披上單衣,悄悄的走起來看,走到簾櫳前,往階下定睛一看,此時月不甚明,隻見薔薇花外,隱隱約約有兩個人影交動。煬帝望見影兒瘦怯怯的,心下隻疑是袁寶兒與誰有私,忙跑下階來,直到花叢邊去擒拿。原來不是袁寶兒,卻是小黃門柳青,與宮娥雅娘調戲,衣帶被薔薇刺抓住,再解不開,故此笑聲吃吃不住。二人抬頭,忽看見煬帝跑來,慌做一團,沒處躲藏。煬帝看見不是袁寶兒,也不說長短,竟自大笑走回殿來。蕭後也穿了衣服,迎下殿來問煬帝道:“是那個?”煬帝知道:“朕隻當是袁寶兒有私,不期是柳青與雅娘兩個調戲。”蕭後笑道:“既不是袁寶兒,陛下空費了一番心力矣!”煬帝道:“花蔭私會,大是妙境。朕往年在東京十六院中,私幸妥娘時,光景正與今夜相似,彼時就如遇了仙子一般,盡心狂**,雖有性命,亦不複惜矣!後來在迷樓中,被月賓做盡情態,令人點點魂消,此皆風流佳境,曆曆可想者也。今夜與禦妻相對情景,又是後日一段風流佳話也。”蕭後道:“往時曾有一夜,在西京太液池納涼,花蔭月影,正與今夜相似,陛下還記得否?”煬帝道:“怎麽記不得?朕那夜曾效劉孝綽為雜憶詩二首,念與禦妻,禦妻隻怕倒忘了。”蕭後道:“不忘!不忘!”
即信口誦道:憶睡時,待來剛不來。卸妝仍索伴,解佩更怕催。
博山思結夢,沉水未成灰。
憶起時,投簽初報曉。被惹香黛殘,枕隱金釵嫋。
笑動上林中,除卻司晨鳥。聽之谘嗟雲。
煬帝聽完說道:“禦妻到還記得不忘!好快日月,回首一思,又是幾年事矣!”蕭後道:“當時天下承平,故時光易過;近聞得外方群盜蜂起,陛下亦當圖之。”煬帝笑道:“禦妻何必過慮,人生天地間,其壽能有幾何?且圖眼前歡笑,後日縱有他變,儂終不失為長城公,禦妻亦不失為沈後。今日憂之,不亦過乎?”
蕭後聞之,默然不語。正是:
寧可不為天子,安能負此風流?
笑殺杞人鄰婦,無端空替人愁。
不知煬帝與蕭後畢竟又說何事?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