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曰:

日食三餐,夜眠七尺,所求此外無他。問君何事、苦苦競繁華?試想江南富貴,臨春與結綺交加。到頭來,身為亡虜,妻妾委泥沙。

何似唐虞際,茅茨不剪,飲水衣麻。享芳名萬載,其樂無涯。歎息世人不悟,隻知認白骨為家。鬧烘烘、爭強道勝,惟識眼前花。

右調《滿庭芳》

卻說宇文愷與封德彝,領了造離宮的旨意,在江都一帶地方,騷攪的郡縣煩疲,人民愁苦。

道路上日夜聞呼號之聲,不是搬磚,就是運木。宇文愷猶嫌遲緩,與封德彝商議,又於東京點出二百員官吏,分頭催督。地方如有遲延,便指名參奏處死。苦的郡縣官員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起初隻點精壯人夫做工,後來點完了不夠,隻得將老老幼幼,婦人女子,都點了來搬泥運土。任是窮鄉下邑,也無一人得免。精壯的還打熬得幾日,可憐那些老幼婦女,如何受得這般苦役?不兩日便死了無數,再兩日又死了無數。不月餘,死亡的填街塞巷,到處哭聲不絕。郡縣官看了,傷心慘目,無法區處,隻得叫百姓就將裝木料的車輦,先將屍骸載到荒郊野外去埋。爭奈死亡相繼,埋了一撥,又是一撥。可憐東至成皋,北至河陽,這一路上抬屍骸的與抬木石的,相伴而行。正是:

從來土木傷民命,不似隋家傷更多;

道上死屍填作路,溝中流血漾成河。

哭聲遍野何時絕,怨氣衝天不可磨。

試問築成宮館後,君王玉輦幾經過?

宇文愷與封德彝日夜坑民,起造宮館不題。

卻說煬帝自到顯仁宮,車駕便日日在東京遊幸。花如錦繡,酒若澠河,真個朝朝寒食,夜夜元宵,說不盡君王的行樂。原來隋家天下,虧了文帝節省之功,各處皆兵精糧足,君臣又勵精求治。故外國的胡夷,畏威懷德,年年納貢,歲歲來朝。這一年諸國差來的酋長,曉得煬帝在東京受朝,便一個個都到洛陽來進貢。煬帝見各國來朝,心中大喜,欲要誇張富貴,暗暗傳旨:不論城裏城外,凡是酒館飯店,但外國人來飲食,俱要將上好酒肴供他,不許取錢。又命有司將禦街上的樹木,都以錦繡結成五彩。端門街一帶,俱要嬌歌豔舞,盛陳百戲,使外國見天朝的富勝。百官領旨,真個在端門街上,搭起了無數的錦蓬,排列了許多的繡帳。令眾樂人,或是蠻歌,或是隊舞。有一處裝社火,有一處蹬高橇。有幾個舞柘板,有幾個攆百戲。滾繡球的,團團而轉。耍長竿的,高入青雲。軟索橫空,弄丸夾道。百般樣的伎巧,都攢簇在五鳳樓前。雖不是聖世風光,到也熱鬧好看。禦街上的遊人推擠不開。真個是樓前百戲競爭新,傀儡當場妙入神;

柳外漫誇台閣好,花前還有舞蠻人。

外國人一一看了,都驚訝道:“中華如此富麗,真天朝也。”三三五五,成群遊賞。也有到酒肆中飲酒的,也有到飯店中吃飯的。拿出來都是美酒佳肴,吃完了與他錢時,都說道:“我們中國豐饒,這些酒食,都是不要錢的。”外國人都歡喜道:“原來中國的風俗,這等有趣!”便來來去去,酒飲了又飲,飯吃了又吃。這幾個醉了,那幾個又來;那幾個飽了,這幾個又到。就如走馬燈一般,不得個斷頭。煬帝在端門樓上,聽見外國人欣羨中國,滿心歡喜道:“耍得這些外國人甚暢。”誰知外國人到恣心觀覽,落得受用。遊了兩日,煬帝暗暗差人問道:“汝外國亦有中華這等富盛麽?”隻見外國人有幾個狡猾的,出來答道:“俺們外國,雖無這樣富盛,卻都飽食暖衣,不像中國有沒衣穿的窮人。”隨將手指著樹上的彩緞說道:“這東西舍與那些窮人穿穿也好,拴在這樹上何用?”說罷,大家都嘻嘻的灑笑而去。差人報知煬帝,煬帝大怒道:“外國焉敢譏誚天朝?”使要殺這些外國人。眾官慌忙勸道:“外國跋遠而來,若因一言不遜,便將他殺了,隻道陛下無容人之量,恐阻他們向化之心。”煬帝忿怒半晌,方才準奏。隨傳旨,賜宴一概遣歸。後人讀史至此。有詩感之曰:

曾聞修德遠人來,未見此朝隻逞財;

可惜東京好風景,卻將飲食與人猜。

煬帝受朝之後,心愈滿,誌愈驕。不多時,又將一所顯仁宮遊厭了,遂命駕還西京。回到宮中,蕭後接住說道:“陛下在顯仁宮,遊覽甚暢,亦念妾深宮寂寞否?”煬帝道:“朕豈不思與禦妻同樂,但恨路遠,往來不便。”蕭後道:“這般說,則妾再不能到東京矣!”便慘然不樂。煬帝道:“禦妻休惱,這有何難?東京顯仁宮,不過是幾間宮殿,無甚好處,朕已厭遊。明日在顯仁宮旁選一塊寬大地方,另造一所苑圃。朕與禦妻,索性遷到東京,朝夕遊賞,有何不可?”蕭後歡喜道:“若得如此,感陛下之恩不淺。”遂排宴與煬帝接風。二人歡宴了一夜不題。

次日煬帝坐在便殿中,宣虞世基商議道:“顯仁宮雖則華麗,不過是高房大殿,隻好朝接四方。若論遊覽,畢竟還是有山有水,或亭或榭方妙。朕嫌西京太樸,欲遷都東京,須另造一所苑囿,以備宸遊。內中要疊石為山,鑿地為湖,可以泛舟而嘲風弄月。可以著屐而飲酒賦詩。朕萬極之下,與卿等暢遊其中,亦是快事。卿可到彼,選擇勝地,專督其事。”虞世基奏道:“造苑以寓搜道,乃天子盛事。愧臣菲才,恐製度不足以當聖意。”煬帝道:“卿才足勝此任,不必過謙。虞世基領旨而出,隨往東京選擇地方。周圍踏看,惟有城西一帶,寬廣空闊,可以起蓋。遂丈量了大小,看定了形勢,回奏煬帝道:“臣選得顯仁宮西一塊基址,地勢豐厚,盡堪起造苑囿。若將上麵民房拆去,周圍足有二三百裏寬闊。”煬帝道:“如此寬闊,何以製造?”虞世基道:“以臣愚見,南半邊可分東、西、南、北、中,挖他五個湖。每湖要方圓十裏,四圍盡種奇花異草;湖傍開幾條長堤,堤上百步一亭,五十步一榭。兩邊盡要桃花夾岸,楊柳分行。再造些龍舟鳳舸,以備宴遊。向北這半邊,地勢寬曠,可掘一個北海。周圍要四十裏為圓,鑿渠與五湖相通。海中間可造三座山:一座蓬萊,一座方丈,一座瀛州,就像海上的三神山一般。山上多造樓台殿閣,四圍掩映;山頂要高出百丈,東京的箕山、穎水,便可一覽而盡;又可以回眺西京,又可以遠望江南。湖海交界中間,卻造正殿。海北一帶,可委委曲曲鑿一道長渠,引接外邊的活水,隨灣就灣,俱要潔白婉轉,曲通於海。傍渠勝處,便造一院。一帶可造十六院,院中俱填實美人,以備灑掃,臣鄙見若此,伏乞對旨裁定。”煬帝聽畢,撫掌大喜道:“卿之調度,井井有條,深得朕心矣!卿可先去,火速蓋造,朕隨即遷至東京,以觀落成。”虞世基道:“乞賜一名,以便號召天下。”煬帝道:“地方既在顯仁宮西邊,就叫做西苑罷。其餘湖院,俟蓋完了,朕再製名,卿可盡心竭力,務要精麗,不得苟簡,以辜朕望。”虞世基領旨,隨卻會同各有司,先將地方上的民房拆毀,也不論是田、是地,也不管種桑、種麻。一概俱著人夫鋤去。可憐這二百裏內的居民,猶如遭水淹火燒一般,好好的一個家當,都盡行沒了。隻得抱男攜女,哭哭啼啼,各處去逃生。虞世基就如秦始皇築長城,先叫人打起這二百裏苑牆;又如夏禹王治水,又叫人掘了這五個湖,一條北海,一個長渠。又像五丁力士開山,又像女媧氏煉石補天。海中又叫人一簣簣,推起了三座大山。苑當中又造起一座大殿;渠旁又造了十六所宮院。四下裏又造了千百間的樓閣亭台。湖海中又製了無數的龍舟鳳舸。苑牆上都以琉璃作瓦,紫脂泥壁。五湖北海,俱以青石剝岸;長渠徹底,俱以五色石砌成。清泉映帶,水麵上俱漾成五彩。三神山都用長峰怪石,疊得嶙嶙峋峋,就像天生的三座石山,一毫不似人力築成。台榭盡是奇材異料,金裝玉裹,渾如錦繡裁成,珠璣造就。無一事一物,不是窮天下之美。又傳敕令:各郡縣地方,凡有花木禽魚,俱要進貢至京。不幾時,普天下的奇花異草,走獸飛禽,都從驛地裏獻入東京。就是西京上好之物,也都移來。把一個西苑填塞的桃成蹊、李列逕、梅繞屋、柳垂堤,仙鶴成行、錦雞作對、金猿共嘯、青鹿交遊,就像天地間開辟生成的一般。隻苦了四方的百姓,拖累的骨血淋漓。這一場土木之工,也不知枉費了多少錢糧,也不知坑害多少性命,方得完成。虞世基造完了,便表請煬帝親臨來看。原來煬帝為人性急,此時已同蕭後帶合宮妃妾,遷到東京,專等西苑功成。這一日正在顯仁宮與蕭後看花飲酒,忽見虞世基來請,滿心歡喜。便撇了蕭後,飛輦到西苑來看。到得苑中,隻見五湖**漾,北海汪洋,三神山佳氣嶙峋,十六院風光淡爽,各處俱製造得精美富麗。真個是九洲仙島,極樂瓊宮,不似人間富貴。怎見得?後人有詩單道這五湖之妙雲:

五湖湖水碧浮煙,不是花圍便柳牽;

常恐君王過湖去,玉蕭金管滿龍船。

又有詩單道這北海之妙雲:

北海涵虛混太空,跳波逐浪遍魚龍;

三山日暮祥雲合,擬有仙人咫尺逢。

又有詩單道這三山之妙雲:

三山萬疊海中浮,雲霧縱橫十二樓;

莫訝移來人世裏,若無仙骨亦難遊。

又有詩單道這長渠之妙雲:

逶迤碧水繞長渠,院院臨渠花壓居;

不是宮人爭鬥麗,要留天子夜回車。

又有詩單道這樓台亭榭之妙雲:

十步樓台五步亭,柳遮花映錦圍屏;

傳宣半夜燒銀燭,遠近高低燦若星。

煬帝一一看了,滿心歡喜道:“此苑造得大稱朕心,卿功不小。”虞世基奏道:“此乃陛下福德所致,天地鬼神效靈,小臣何功之有?”煬帝問道:“五湖十六院,可曾有名?”虞世基道:“微臣焉敢擅專,伏乞陛下裁定。”煬帝遂命駕到各處細看了,方才一一定名。你道俱是何名?

東湖——因四圍種的都是碧柳,又見兩山的翠微與波光相映,遂名為翠光湖。

南湖——因有高樓夾岸,倒射日光入湖,遂名為迎陽湖。

西湖——因有芙蓉臨水,黃菊滿山,又有白鷺晴鷗時時來往,遂名為金光湖。

北湖——因有許多白石若怪獸,高高下下,橫在水中,微風一動,清沁人心,遂名為潔水湖。

中湖——因四周寬曠,月光照入,宛若水天相接,遂名為廣明湖。

第一院——因南軒高敞,時時有薰風流入,遂名為景明院。

第二院——因有朱欄曲屈,回壓瑣窗,朝日上時,百花嫵媚,遂名為迎暉院。

第三院——因有碧梧數株,流陰滿院,金風初度,葉葉有聲,遂名為秋聲院。

第四院——因將西京的楊梅移入,開花若朝霞,遂名為晨光院。

第五院——因酸棗邑進玉李一株,開花雖白,麗勝霞彩,遂名為明霞院。

第六院——因有長鬆數株,俱團團如蓋,罩定滿院,遂名為翠華院。

第七院——因隔水突起一片石壁,壁上的苔痕縱橫,就如天成的一幅畫圖,遂名為文安院。

第八院——因桃杏列作錦屏,花茵鋪為繡褥,流水鳴琴,新鶯奏管,遂名為積珍院。

第九院——因長渠中碎石砌底,簇起許多細細的波紋,日光一映,都射入簾櫳之內,連枕簟上都有五色之痕,遂名為影紋院。

第十院——因四圍都是疏竹環繞,中間卻突出一座丹閣,就像鳳鳴一般,名為儀鳳院。

第十一院——因左邊是山,右邊是水,取樂山樂水之意,遂名為仁智院。

第十二院——因亂石疊斷出路,惟小舟緣渠方能入去,中間桃花流水,別是一天,遂名為清修院。

第十三院——因種了許多樹,盡以黃金布地,就像寺院一般,遂名為寶林院。

第十四院——因有桃蹊桂閣,春可以納和風,秋可以觀明月,遂名為和明院。

第十五院——因晚花細柳,凝陰如綺,遂名為綺陰院。

第十六院——因有梅花繞屋,樓台向暖,憑欄賞雪,了不知寒,遂名為降陽院。

長渠一道——逶迤如龍,樓台亭榭,如鱗甲相似,遂名為龍鱗渠。

海中諸山,及各處亭台,煬帝都一一評品,定了名字。虞世基奏道:“這五湖十六院,得陛下敕賜了佳名,更覺增勝;但每院中須得宮人百名,美人二十名。陛下常恃寵幸的有爵夫人一位,掌管院事,陛下幸臨,方才有人承應;若沒有宮人美女,陛下遊覽時,如何得有興趣?”煬帝大笑道:“若不要與佳人行樂,要此山水樓台何用?卿不須慮。數月前,朕已差許廷輔往選矣,想不日可至也。”虞世基道:“陛下舉動,何其神速!”煬帝笑道:“及時行樂,安可緩耶!”虞世基道:“美人既選,則苑中百事俱備矣。”煬帝道:“苑中百事雖備,還有苑外這條禦道,高低傾圮,乘輿不便往來。卿何不一發收拾好了,以奏全功。”虞世基道:“大工已成,這條禦道,不過一二裏,有何難哉!即奉明旨,不一日便當告竣。”煬帝大喜,遂賜宴留飲,隻吃到日暮方散。煬帝比及到宮,許廷輔已選有千餘美女,都紛紛的獻入宮來。煬帝仔細一看,見個個都是欺桃賽杏的容顏,笑燕羞鶯的模樣,喜得滿心亂癢,無處去撓。隨同蕭後尖上選尖,美中求美。選了十六個形容窈窕,體態悠閑,有端莊氣度的,封為四品夫人。就命分管西苑十六院事。又選三百二十名風流瀟灑,柳嬌花媚的,充作美人,每院分二十名,叫他學習吹彈歌舞,以備侍宴。其餘或十名,或二十名,或是龍舟,或是鳳舸,或是樓台,或是亭榭,都一一分散開了。又於後宮中,發了無數的宮人,到西苑來備用。又升太監馬守忠為西苑令,叫他專管出入啟閉。不一時,將一個西苑內,填塞的錦繡成行,綺羅逐隊。那十六院夫人,既分了宮院,一個個都思想要君王寵幸,在院中盡鋪設起琴棋書畫,打點下鳳管鸞笙,恐怕煬帝不時遊幸。這一院燒龍延,那一院就蒸鳳腦;前一院唱吳歌,後一院就翻楚舞;東一院作金玉膾,西一院就釀仙液瓊漿。就像石崇與王愷鬥富一般。各院中爭花競靡,百樣安排,隻博的煬帝臨幸時,一刻喜歡,再一次便就厭了,又要去翻新立異。正是:

宮中行樂萬千般,隻博君王一刻歡;

終日用心裙帶下,江山卻送別人看。

十六院夫人,爭尚華侈不題。卻說虞世基領了開禦道的旨意,便集工匠,連夜開修。這條禦道,自顯仁宮開起,直開至西苑,有一二裏遠近,四五丈開闊。先以黃泥填實,又將石灰鋪平。上麵卻將白石砌麵,石上都細細鑿了蟠龍舞鳳的花紋;又將青石鑿成欄杆,列在兩邊,欄杆外都種參天的長鬆高柳,一路上翠碧交加,陰陰森森,其實可愛。又在半中間,蓋一所四方八麵的駐蹕亭。將到西苑,又造一座迎仙橋。一路樹裹裏,又造許多營房,與侍衛的軍士們歇宿。因恐怕煬帝不時遊幸,軍士們晝夜俱不放還。那些宮旗禁旆,從綠樹影裏飄漾出來,紅飛彩映,繡簇朱翻。真個是:

紅旗夾道迎仙掌,綠樹分行引紫微;

莫道五雲才咫尺,君王行處六龍飛。

禦道開完,虞世基便請煬帝來看。煬帝看了,滿心快暢道:“非卿高才,如何得一一皆稱朕心!合當以美官酬卿之勞。”遂命加升虞世基為翰林院大學士。虞世基辭謝道:“此皆奉陛下之命,微臣不過效犬馬奔走之勞,焉敢受此大位!”煬帝道:“不必推辭,朕還有事與卿商量,不知卿可能為朕出力。”虞世基道:“陛下有何事命臣,臣雖菲才,原效一得之愚。”隻因君臣這一商量,又不知費天下多少錢糧,害天下多少性命。這正是:

得隴還思蜀,為君複望仙;

要人心滿足,除是蓋棺年。

煬帝與虞世基不知畢竟又商量何事?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