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一大早,天都沒亮,莊逢君把徐心諾提溜起來。

他跟著導航行路,徐心諾隻負責報個目的地,就窩在副駕睡得人事不知,隻怕被賣了都不知道被賣去哪。一覺醒來,看看時間,已過了將近兩小時,車窗外有拖拉機突突經過。

“還一個小時就到了。”莊逢君說著,把窗戶開了條縫,“醒醒神。”

“好。”徐心諾趴在車窗往外看,視野裏不斷掠過小樹林和寬闊的田野。

與城市景色截然不同的廣袤和質樸,對城裏人而言,充滿了陌生而新鮮的味道。

“雖然名義上祖籍是在這,其實我也沒怎麽回過農村。”他扭過頭,告訴莊逢君,“當然,不是一次都沒有過,很小的時候被帶回來走過親戚,還被大白鵝攆得嘎嘎叫。”

“是麽。”莊逢君笑了,“是它嘎嘎叫還是你嘎嘎叫?”

“當然是我。”徐心諾大言不慚,“你小看什麽都可以,不要小看中華田園鵝的戰鬥力。”

他開始給莊逢君科普自己的家族故事:“我生父……老趙,嗐,親爹,反正你知道的,是當年村裏的大學生,我奶奶的寶貝疙瘩。我奶奶據說很早就守寡,家裏沒男人,省吃儉用把他供出來,大學畢業分配分到電力局,吃公家飯的,在那時候算是變金鳳凰了。後來他跟我媽這個城裏職工談對象,我奶奶還不太樂意,覺得他娶低了。但是他倆堅持要結婚,安了家,還把我奶奶接到城裏住。大家都說老趙家的兒子有出息,結果呢?其實不就是個媽寶。”

莊逢君笑了笑:“你對他還真是怨氣深重。”

“那當然。”徐心諾說,“我小時候,家裏條件其實還可以,父母雙職工,都掙錢,就算後來我媽下崗了,她靠原來玩具廠的關係,批發小玩具擺攤賣,後來賣的好了還租店,做生意賺得比以前還多。我奶奶偏偏要一分錢掰成兩半,給她花一半都覺得難受。家裏有洗衣機,大冬天的,她不舍得用電,非要讓我媽用冷水給我洗衣服,說這樣洗得幹淨。”

“那就很過分了。”莊逢君配合地聊著,“不過你爸呢?”

“每一對婆媳矛盾的背後,都藏著一個沒用的廢物點心。”徐心諾很老到地說,“說一千道一萬,主要還是,男的不行。我感覺特別幸運的一件事,就是我媽離婚離得早,快刀斬亂麻,讓我痛失了一個原裝的完整家庭,迎來了一個有錢途又充滿光明的未來。”

莊逢君深以為然,徐春華這婚確實離得不錯,若非早早

擺脫前夫一家,如何能靠自己掙錢,早早住上小別墅。再說,當時徐心諾年齡還小,法院判給媽媽的概率也比較大。

要不然,他也不會多個鄰家弟弟。

……

路口出現指示牌,再往前開兩公裏,趙家村就到了。

前方道路漸窄,人多起來。農村街道上最主要的交通工具是電動車和三輪車,當然汽車也不少,但因為道路規劃問題和擺攤占道問題,四個輪子跑不過兩個輪子,完全是正常現象。

莊逢君靠熟練的車技,避開見縫插針到處鑽縫的電動車和行人,緩緩挪到了村裏。

徐心諾印象全無,兩眼一抹黑,下車問了路人,才知道趙廣平家住在什麽地方。

莊逢君把車停在門外路邊,徐心諾下了車。

後備箱裏準備了東西,兩箱牛奶,一籃雞蛋,一箱水果,沒有什麽特別稀奇的,就是走親訪友時很普通的配置。這些是莊逢君替他想著的。莊逢君知道徐心諾對生父那邊沒什麽感情,但也總不能讓他空著手上門。多少提點東西,又沒多貴,免得落人閑話。

至於當成壽禮的,還有個掛脖子的金墜子,他倆一起去附近金店買的。

徐心諾摸摸兜裏的盒子,其實他都沒怎麽挑,直接讓導購員推薦個什麽東西包起來的。

徐心諾覺得,這裏麵甚至還有點黑色幽默的意思——對他而言,送禮是為了花錢買個自己良心不受譴責,給錢可以,給感情沒有。他如此不孝也就算了,就是不知道趙廣平這個好大兒是怎麽想的。一個失智老人,大操大辦一場七十大壽宴會有多大意義?

因為要操辦宴席,趙廣平頭一天就帶著現在的老婆來了。徐心諾的繼母給兩人開了門,臉色冷淡地打了招呼。屋裏已坐了不少親戚,其中不少大煙槍,把室內搞得烏煙瘴氣。

在堂屋見到他奶奶的時候,徐心諾差點沒認出來。

她坐在窗下曬太陽,佝僂著腰背,越發幹癟矮小,眼珠子盯著電視機,眼神卻呆滯滯的,不甚清明。徐心諾走上前去,擰著眉,試探著喊了聲:“奶奶?”

小老太太緩緩把臉轉向徐心諾,但不知道還認不認得他,缺了幾顆牙的嘴蠕動著自言自語,也聽不懂在說什麽,落下一絲涎水,滴在口水巾上。她的臉色晦暗無光,眼底渾濁像混了泥沙,缺乏一個健康老人該有的活力,徐心諾忽然體會到,那是表示暮色將至的沉沉死氣。

徐心諾的繼母抬腳走進來,大聲知會:“媽,待會兒咱們就開席,啊。”

徐心諾往後退了一步。他兒時常常對奶奶尖酸的語調、挑剔的臉色和漆黑的手指產生一種莫名恐懼,現在他長大了,卻有另一種不同的恐懼從後背爬了上來。

莊逢君緊緊握住了他的手。

他倆都不想跟老煙槍共處一室,並排站在門外曬太陽,罰站似的。

隔壁嬸子來跟徐心諾打招呼,給他們搬來了兩個馬紮。在農村,遠親不如近鄰。她跟徐心諾聊天,說起他奶奶的病:“年紀大了人都會糊塗,誰也沒往哪方麵想。但你奶奶這是糊塗得太厲害了,光今年就跑丟了兩回,光給人找麻煩。人家那些穿製服的給她送回家,聯係到你爸,催了好幾回,讓帶她上醫院看看,才查出來的。”

嬸子回去幹活了,徐心諾冷笑,對莊逢君說:“跑丟了兩回,勞動人民警察一催二請,才帶老娘去醫院看病——這老趙有意思啊,之前去找我,居然還有臉怪我不知道老人的病情。”

莊逢君笑了一笑。

徐心諾剛剛進屋的時候,湊過去看了幾眼,堂屋八仙桌上還堆了些高級保健品,號稱富含大豆卵磷脂,銀杏葉提取物,對老年癡呆有緩解作用。他也猜不到,是趙廣平兩口子帶來的,還是別人送來的。隻不過查查科普都知道了,阿茲海默症又能有什麽特效保健品呢。隻能是早檢查早治療,盡早應用改善腦代謝的藥物,趙廣平本來早能發現的。

趙廣平把這次壽宴倒辦得挺隆重,請了做紅白宴席的大廚,來了沾親帶故的不少親戚。

不知是因為老娘突然查出這個病,他終於良心發現一把,還是想借這個機會,鞏固一下孝子形象,以免鄉裏鄉親在背地戳他脊梁骨,說他這些年不養老人,結果親媽成了這個樣子。

趙廣平的女兒,徐心諾那個隻比他小兩歲的妹妹,說是學校裏有事,倒是死活沒露麵。

徐心諾跟她不熟,但也不埋怨她。哪個女孩子攤上個疼男寶的奶奶,長大了還願意回來看一眼的,才讓人奇怪。

日頭正上,人差不多來齊了,屋裏屋外,全是徐心諾見都沒見過的所謂親戚。徐心諾認不全那些密密麻麻的人頭,管他誰是誰,男的一律喊“叔叔”,女的一律喊“嬸嬸”。

幸而全程莊逢君陪在身邊,貼著耳朵,偷偷教給他怎麽應對。

到了吃席的時候,兩人座位挨在一起。徐心諾的奶奶癡癡呆呆坐在主座,趙廣平站起來,講了幾句感謝為老母祝壽的話,給諸人敬酒。

徐心諾放空走神,莊逢君倒挺認真的,從滿桌大魚大肉

裏 挑了幾道還算合口的菜 給他挾到碗裏。給他們搬馬紮的隔壁嬸子也在這桌 看出他倆舉止親密:“諾諾

這是你的?”

徐心諾含含糊糊地說:“朋友。”

她的眼珠子轉了轉 不知之後準備在七大姑八大姨之間傳什麽版本。

徐心諾眼珠子也轉了轉 把原本準備給他奶奶當壽禮的小金佛拿出來 轉手給了這嬸子:“我聽說您家跟我奶奶家住得近 平時還經常幫忙看一下老人是不是?這個也不值多少錢 我不是給酬勞啊 就是個心意 男戴觀音女戴佛 看著跟您般配 當是謝謝您吧。”

嬸子倒是實誠 一邊客套地推辭著 一邊把東西接了過去。

她去衛生間的時候 徐心諾才壓低聲音 對莊逢君解釋:“都說錢是身外之物 生不帶來死不帶去 你看看 是不是這樣。我覺得這東西給我奶奶都沒有任何意義了 不當吃不當喝的 回頭不是丟了就是便宜我繼母。到這種時候 還不如給個能看她一眼的人 好歹還能指望人家看在有好處拿的份上 給她多送兩碗飯。”

至於其他的 徐心諾就不想管了。

莊逢君挑挑眉。他隻想 徐心諾到底還是徐春華的兒子。

兩人草草吃飽了 沒有再久待的想法 悄悄出了門 準備驅車離開。

莊逢君的寶馬靜靜停在門外 經過一上午的長途奔波 因為經過泥濘路段 車身徹底失去了在城裏的氣派 就像西裝革履的老板下地滾過一圈 褲腿上糊滿了泥點子。

徐心諾看了有點心虛 保證:“回去我給你報銷洗車費。還有油費。”

他倆一人一邊 剛要拉車門 卻被趙廣平的現任老婆叫住 也就是徐心諾的繼母。

趙廣平還在堂屋裏待客 她追出來說:“心諾 先別急著走 待會兒還有事要跟你說。你看奶奶現在生的這麽個病 我跟你爸爸商量過 你現在都已經工作了 也該負擔一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