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回家,從車裏走到單元樓洞之間的這段距離,天上開始墜落雨滴。

雨淅淅瀝瀝下了一夜,到第二天也未轉晴,反而轉為了滂沱大雨。

整個城市籠罩在蒙蒙茫茫的雨幕中,窗外充斥著嘩嘩啦啦的動靜,此情此景,簡直太適合在**睡覺,徐心諾卷著毛毯磨蹭到半晌午才起,打著哈欠睜開眼。

室內的天光昏暗暗的,聲音也靜悄悄的。

徐心諾像巡視領地一樣,從客廳到廚房轉了一圈,發現都沒有人。莊逢君的臥室門半掩著,似乎沒有隨手關門的意識,徐心諾猶豫片刻,趴在門縫上往裏瞧了一圈,確認他不在家。

但周日上午依然是個美好的時間。徐心諾把他的瓶中船拆出來,所有零件分門別類地堆在餐廳的桌子上,然後從船體開始,一塊積木一塊積木地開始組裝。

外麵的雨聲十分應景,仿佛是打在船舷的玻璃窗上。

莊逢君大兜小兜地回來的時候,就見到桌子被他霸占,以至於自己手裏東西都沒地方放,隻好先去廚房,把買菜網兜扔在灶台上,然後舉著一個快遞箱出來:“這是你的嗎?”

“是我的!”徐心諾連忙伸手,“我怎麽都沒收到短信?”

莊逢君看了看側麵的標簽,印著:“魯比克魔方×40個”。他認得這是三階魔方。

因為徐心諾自己原本有10個,這下就可以湊夠50個了,拆出來堆在一起,很壯觀。

這就是跟莊逢君做室友的另一個好處,如果這個快遞寄到徐心諾自己家裏,並且被徐春華拿回來的,徐春華肯定會說:“你怎麽又這麽敗家,買這麽多一樣的玩意兒幹什麽?能吃?”

莊逢君就什麽都不問,任他自己愛玩什麽玩什麽,轉身去了廚房做飯。

徐心諾想了想,放下快遞跟過去:“你需要我幫忙嗎?”

莊逢君塞給他一頭蒜:“剝一小半,待會兒熗鍋用。”

徐心諾剝了蒜就又無所事事,因為礙事被莊逢君趕出廚房。

其實莊逢君本身也不是廚藝多麽優秀,畢竟以前也沒什麽機會幹這些,但這段時間,他確實下了班就回家努力炸廚房,並且已炸出了一些經驗。對著手機食譜,以科學實驗的態度,一樣樣把食材和調料往鍋裏下,算不上好吃,但也算不上難吃,就是偶爾鹹了或者淡了。

幸而徐心諾是個態度很好的食客,隻要有得吃,他就絕不挑剔,也從不抱怨。

今天莊逢君的大作是辣

子雞丁和西紅柿炒雞蛋,還有紫菜蛋花湯,廚房裏殘留著煙熏火燎的嗆氣,盤子上桌後,徐心諾乖乖盛好了飯,莊逢君嚐了一口雞丁,主動檢討:“太麻了。”

徐心諾是真沒發現有問題:“我覺得挺好的,你不要對自己有那麽高的期待。”

莊逢君說:“……那我真是謝謝你了。”

徐心諾嘻嘻地衝他笑,露出一口白牙。

這種好養活的態度還是讓莊逢君感到欣慰,也偶爾會讓他想起小時候那碗十分糟糕的雞蛋羹——看起來就很硬,拿勺子挖開,下麵全是蜂巢似的氣泡,實話實說,莊逢君自己都很嫌棄,結果在他還在猶豫的時候,徐心諾就已經都吃光了。

直到後來才從保姆阿姨那兒知道原因,原來雞蛋液不能直接上鍋蒸的,裏麵要兌溫水才會順滑。所以莊逢君那時還懷疑過,到底是這個小孩真的很乖,還是他其實味覺有毛病。

徐心諾至今並不知道,莊逢君後來沒把他在山上扔掉,應該說有一半是良心發現的原因。

因為又聊起這個,徐心諾翹著腳,有自己的一套理論:“那因為你沒見過,我們全家都沒有廚藝好這個基因,那就沒辦法了,隻能讓自己適應食物,才能在自然界生存下去。”

莊逢君一隻手端著碗,誇獎他:“看來你適應得很好,可以存活很久。”

徐心諾叫他不許笑,又說他們家得虧是請了保姆劉阿姨做飯,要不然,可能至今還得吃糠咽菜,或者茹毛飲血,這雖然形容得有點誇張,但許雲富和許萍萍確實也都不是做飯的好手。不過,徐心諾說給他留下陰影最深的,還得數他的親奶奶,也就是徐春華的前婆婆。

莊逢君回憶了一下,依稀想起,徐心諾的奶奶是一個節儉到有點病態的小老太太。

那邊,徐心諾滔滔不絕地給莊逢君講她的奇葩事跡,說小時候自己的奶奶做飯,堅決要把肉和菜分開烹飪。比方說,家裏有一根茄子和一塊豬肉,老太太一定不會把兩樣東西炒到一起,而要把豬肉先加油鹽下鍋烹熟,單獨留給兒子和孫子吃,再用剩下的油把茄子稍微炒一炒,盛出來,這才是全家人一起吃的一盤菜。

然而莊逢君並沒有表現得特別震驚。

徐心諾問:“這難道還不夠奇葩嗎?”

莊逢君點頭:“奇葩,但我已經見過了,你忘了嗎。”

徐心諾麵露迷茫:“你怎麽會見過她?這八竿子打不著的。”

莊逢君回憶:“穿著黑布鞋,頭發全白了,有點稀疏,在腦後

梳了個圓發髻。”

還真是。徐心諾非常驚訝,但幾乎想不起什麽時候有過這一茬。

莊逢君便又提醒他:“那次你的生父,還有他一家人都在。”

這聽起來就令人尬到頭皮發麻的場景,在徐心諾模糊的記憶裏,隻剩一些影子。

莊逢君大概因為比他大一點,倒記得頗為清楚。他發現這兩天自己追溯過往的頻率有點高,但記憶就是如此,就像那種樂高積木,一塊拚接一塊的,一旦拿起第一塊,本能地就會去找跟它能對接的部分。所以他記得,這件事應該是發生在徐心諾進一年級不久的那段時間。

在讀高年級的莊逢君某天放學,看到小學門口有個男人跟一個小男孩拉拉扯扯,當時還讓他以為是人販子。他轉頭叫來了學校看門的保安,一問,那個男人卻自稱是徐心諾他爸爸。

莊逢君低頭問(他大概擔心徐心諾又當場躺在地上):“這真是你爸爸嗎?”

徐心諾看到他反而更像親人,一邊說是,一邊嗷嗷地抱住莊逢君的腰。

搞得保安狐疑不已,偏偏徐心諾承認那確實是他爸爸。

真是奇也怪哉。

徐心諾的生父搓著手跟保安和隨後趕來的老師解釋,雖然跟前妻離婚了,探視權總是有的吧,何況他隻想接兒子出去吃個飯,因為一家人好久沒聚了,孩子奶奶也想孫子。

連老師都勸說徐心諾,既然這樣,還是要孝順老人家,那就跟爸爸一起走吧。

然而他撕扯著莊逢君不撒手,最後徐父沒辦法,把莊逢君也一起捎上了。

莊逢君也不知自己怎麽想的,或許因為父母從小給他灌輸“樂於助人”的教育,就這樣被拖到別人的家庭聚會上,來到一家裝修略顯陳舊的酒樓,被安排坐在徐心諾旁邊。

坐下的時候,他已經暗暗開始後悔了。

對小孩子來說,那種氛圍堪稱壓抑。除了徐心諾的生父,飯桌上還有一個陌生的中年女人,帶著一個爬在她身上的小女孩,一個白發稀疏的老太太,莊逢君聽徐心諾管她叫奶奶。

中年女人的眼神使勁往兩個小的身上瞟:“怎麽來了兩個?”

“左邊這個是諾諾,你見過的嘛。”徐父說,“另一個是他的同學而已。”

老太太用不太和藹的聲音說:“是同學啊。那他怎麽不回自己家吃飯啊?”

莊逢君一開始沒聽明白這是什麽意思,但總歸應該是他不受歡迎。

直到很久之後,莊逢君了解了徐心

諾的家庭情況,徐父離婚後跟小三再婚,那個時候,小三同誌實際上已經跟他有了一個隻比徐心諾小兩歲的私生女。徐父倒是如願追求了真愛,徐心諾的奶奶卻挑剔不已,畢竟她喜歡的隻有大孫子,孫女算個怎麽回事。

像這樣的場合,就屬於徐父不得不把徐心諾偶爾帶回來,給她稀罕一把。

服務員把他們點的菜送上桌,莊逢君還記得,那是張普通的實木圓桌,沒有後來流行的旋轉台麵,徐心諾那位奶奶一抬手,理所應當地把京醬肉絲換了個位置,端到徐父麵前,並揮舞著筷子,把大半肉絲夾到了兒子碗裏,剩下一小半分給孫子。

很快,盤子裏隻剩下鋪滿的蔥絲,沾著稀疏的醬色。

後來服務員又上了幾個菜,要麽是涼拌的,要麽是素炒的,最葷的是一盤豬油渣炒青菜。

老太太吊著眼梢,對徐心諾說:“男娃娃正長身體,你這麽瘦,你媽也不給你多吃點。”

徐父對此仿佛與己無關,低頭就著肉絲,自顧自地扒了一大口飯。

那個女孩子小聲說:“媽媽,我也想吃京醬肉絲。”

中年女人的臉色很不好看,把筷子“啪”地拍在桌上,在女兒的目光裏,又重新拿起來,給她挾了一筷子豬油渣,又給自己挾了一筷子,仍是賭氣,沒吃下去,扔回到麵前的小碗裏。

莊逢君麵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切,從頭到尾都沒拿起筷子,當然,也沒人管他吃不吃。

他覺得自己今天犯了個很不聰明的錯誤,放著晚上的功課不做,放著家裏保姆準備的飯不吃,居然莫名跑來這裏討嫌。於是出去用學生手機給司機打了個電話,要求他到指定的地點來接自己。再回到包廂的時候,徐心諾的眼珠子卻粘在莊逢君身上,滴溜溜圍著他打轉。

等莊逢君坐回自己的椅子上,徐心諾忽然丟下一口未動的碗碟,跳下座位,拱到他懷裏。

“徐心諾,你幹什麽?”徐父板起臉來訓斥,“坐下好好吃飯。”

老太太則說:“乖寶,你怎麽不吃?奶奶把飯和菜給你拌一拌。”

莊逢君覺得她好像試圖表現出慈祥的樣子,奈何全是褶子的老臉看起來實在尖酸刻薄。她端起徐心諾的小碗,用自己的筷子白飯和肉絲攪合到一起,莊逢君有點嫌棄地看著沾了她口水的筷子,和骨節變形的老手,指甲縫裏藏著黑泥,連他都覺得有些反胃了。

徐心諾的胳膊收得更緊,一言不發,把頭像鴕鳥一樣埋在莊逢君胸口。

莊逢君有點不知怎

麽辦地回抱住他,心想這小孩都上小學一年級了,還做出這樣的舉動可真是幼稚,但又莫名覺得徐心諾有點可憐。

於是司機來時,莊逢君用了一起寫作業的理由,把長在自己身上的徐心諾也帶回去了。

後來因為徐春華沒下班,莊逢君隻好又把徐心諾帶到自己家裏,幸而這天,秦玲和保姆都在,秦玲熱忱地接待了徐心諾這個鄰居,讓他去莊逢君屋裏寫作業,又讓保姆多做一個菜。

晚上徐春華聽說了這件事,在莊家當場大罵徐父一通,方把孩子接了回去。

但從那以後,莊家慢慢就成了徐心諾寫作業的常去之處。後來徐心諾跟莊逢君混熟了,還趴在他耳朵邊上吹過彩虹屁:“我覺得你比我爸爸和奶奶還好。”以及如果有長輩問徐心諾最喜歡誰,也是第一個是徐春華,第二個是莊逢君,第三個是幼兒園時的某個阿姨,偶爾在挨了徐春華打的時候,莊逢君的順位還能往前再提一名。

嗬,等閑變卻故人心,想不到如今全都忘得精光。

莊逢君喝了一口湯,問他:“真的一點印象都沒有了?”

雖然記不清楚,深諳自己小時候什麽德行的徐心諾還是有點心虛,視線到處遊移。

莊逢君淡淡地評價:“小白眼狼。”

徐心諾左顧右盼:“我不是,我沒有,你幹活是不是很辛苦了,今天我來刷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