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文傑在門口敲了兩下,喊了聲“莊總”,不待回應,便走進了辦公室。

高凱合起手中展示給莊逢君看的文件夾,微不可察地皺了皺眉。

從私人感情來說,高凱並不太喜歡莊文傑。不僅因為莊文傑是關係戶——這點實在沒什麽辦法,誰讓人家會投胎——更因為莊文傑還具有所有“不學無術”的關係戶的負麵特質。

工作能力相當薄弱,態度則頗為驕傲和怠慢,惹是生非的能力又很強。

高凱偶爾去財務部對接工作,自己亦有明顯感覺:莊文傑以前對於莊逢君這個過分優秀的堂哥、公司裏的頂頭老板,尚且存在一些忌憚,自從莊逢君“血統不純”的流言漸漸在公司散開,莊文傑既不再特別尊重莊逢君,連帶著,也不再好好配合高凱提出的業務需求。

好像篤定莊逢君早晚有天要被掃地出門似的。

當然,高凱不知道的是,在自己沒看到的場合,莊文傑已經對莊逢君進行過冷嘲熱諷了。

如果他知道,大概會定義莊文傑像個典中典的熊孩子,要說腦子,也並不是很好用,使壞都想不出很高明的手法,卻足夠惹人生氣,仿佛其存在的意義,就隻是為了讓人感到晦氣。

莊文傑從小囂張,是因為總有溺愛的父母和偏疼的奶奶給他撐腰。即便家族聚會,莊毅和秦玲在場,對這個侄子也是客氣和容讓居多,畢竟不是自己家的孩子,外人不好插手教導。

她隻是關起門來,好好管教莊逢君,讓他表現得寬宏大量,不要和弟弟一般見識。

莊逢君把電腦所有的窗口最小化,掀起眼皮,瞟了眼莊文傑:“田經理怎麽沒來?”

不等對方說話,他用不高不低的聲音吩咐高凱:“給田經理打個電話,確認一下怎麽回事。是讓他‘帶人上來’,不是讓他‘叫人上來’。”

“好的。我這就打。”高凱連忙拿起桌上聽筒。

莊文傑神色自若,努了努一邊嘴角,對於莊逢君的裝腔作勢,還有一點不屑的意味。

他猜莊逢君是為了馬小濤把自己叫上來的。但這到底是莊逢君要做出兄友弟恭的樣子,還是馬小濤實在氣不過去告了狀,其實根本沒什麽所謂。莊文傑動手的時候,就沒想過要怕這個,再怎麽說,也隻是不小心潑到一件衣服而已,何況又不是他親手幹的。

有什麽值得小題大做,斤斤計較。

深深看他一眼,莊逢君隻說:“麻煩你在旁邊站會兒。等田經理到了

,一起再說。”

他這樣,仿佛就是在存心讓莊文傑尷尬。莊文傑把重心放在一條腿上,另一條腿斜斜地往前伸著,因而姿勢看起來吊兒郎當的。沒兩分鍾,田經理從自己辦公室匆匆趕了過來。

未料莊逢君並沒有計較誰潑咖啡的事,而是從高凱剛剛給他的文件夾裏,拿出一遝密密麻麻的表格,點了點,問田經理:“公司的財務報表,月報和季報,是莊文傑在負責的嗎?”

“是的,是這樣的。”田經理忙不迭地說。

“那上個月的月報存在錯報,這個問題你知道嗎?”莊逢君又問。

田經理用餘光掃了眼莊文傑,小心賠笑:“知道的,但是檢查出失誤後,我們已經及時出具了更新說明,也走完了新的審批,沒有造成太大影響。這一點跟喬總監已經匯報過的。”

“這個處理沒有問題。”莊逢君說道,“但據我所知,財務月報已經不是第一次出錯,甚至季報也是。我想知道,這麽高的出錯率,你為什麽沒按規定扣過莊文傑的獎金?”

莊文傑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似乎不相信他會這樣直截了當把矛頭指向自己。

莊逢君身體閑適地往後靠,不為所動,等田經理拿出一個答案。

田經理麵上難言,可內心也想咆哮起來——在搞什麽?你們打架?拿老子開刀啊?

按照員工手冊的規定,員工多次出現工作失誤,累計到一定次數,便按比例酌情扣除獎金,再嚴重一些,還要扣除績效。隻是通常來講,沒有人會蠢到一再犯錯。再者平時,各部門負責人也會講人情味,隻要沒有給公司帶來重大損失,能不報便不會輕易往上報。

田經理雖然知道,莊文傑從入職開始,工作態度敷衍塞責,三天兩頭出現差錯,但因他身份是董事長的侄子、總裁的堂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更不會貿然去做那種得罪人的事情。

最多隻留很少量的工作讓他負責,把大部分重要工作分攤給部門其他員工。

田經理解釋:“其實,工作裏出現失誤是很常見的,一般我們都會給員工改正的機會。”

莊逢君對此點了頭:“我好像記得,莊文傑還是去年財務部的優秀員工,是這樣嗎?”

他把手中的文件丟在桌麵上:“但上個月,各部門進行半年總結的時候,我去旁聽了你們部門,發現就匯報中展現的工作量來說,他的工作遠不如其他人飽和。我還希望得到一個解釋,去年你們優秀員工是誰評出來的?怎麽評的?”

田經

理微微弓著背:“是、是綜合了很多維度的考量,文傑的綜合實力,在年輕人裏算是比較強的,而且也本著鼓勵新員工的精神……就給了他。這個同樣是和喬總監確認過的。”

辦公室的氛圍有些劍拔弩張了。高凱站在一邊不說話,卻隔岸觀火暗中吃瓜。

他覺得這個田經理,真的又慫又不聰明,隻會急著把責任全推到上峰身上。喬總監是莊氏集團的財務總監,並無可能事無巨細地管到部門每件小事,還不是田經理自己確定了優秀員工人選,再往上遞交申請,財務總監一般就是直接簽字批準了。誰還不懂得這些貓膩嗎?

如他所想,莊逢君並不留情麵:“我不知道你這個綜合實力是怎麽得來的,但很顯然,你們部門的優秀員工評選不怎麽符合實際。我會跟喬總監溝通一下,讓他今年親自跟進的。”

根據莊氏集團人事和薪酬製度,每一年度末尾,各部門都有且隻有一個優秀員工名額。優秀員工有一筆不菲的獎金,多次評選上優秀員工的人,日後更具備優先晉升的可能。

高凱看在眼中,莊文傑麵上的表情從驚詫到尷尬,再到怨恨地看向莊逢君。

莊逢君卻連一個眼神都欠奉:“好了,先這樣吧。你們都回去工作吧。”

很冷酷。

莊逢君在今天之前,對莊文傑的態度總是冷淡,公事公辦,但很少當眾下過他麵子。

田經理隻好應聲,轉身要走,卻見莊文傑年輕氣盛,臉頰漲紅,一動不動杵在那兒。

不僅沒有要跟他一起出門的意思,反倒像是馬上要和老板幹架。

立刻,田經理裝作什麽都沒注意,自己腳底生風出了總裁辦公室。

莊文傑一巴掌拍到辦公桌上:“這是什麽意思?莊逢君,你故意給我難堪?”

“莊文傑,稍微注意一下你自己態度。”莊逢君坐得穩穩當當,視線微微上仰,氣場卻像在俯視他,“平常在外麵怎麽樣,我很少跟你計較過,但在公司裏,我還是你領導。”

“你跟我裝什麽算?”莊文傑很好笑地“嗤”了一聲,“還領導,你當你還是……”

“如果你覺得誰冤枉了你,回去寫一份報告,拿過來申訴。”莊逢君卻直接打斷他的話,“你在公司就給我守公司的規矩,實在不想幹,可以回家去蹲著,你爸媽可以養你。”

莊文傑甩門而去。

在走之前,他還罵了半句“□□——”,卻因為看到莊逢君的眼神,喉頭一顫,沒能把後麵的難聽話放出來

,隻扔下句“你是總裁,你本事大,我們小蝦米哪敢跟你橫”便出去了。

摔門他用了很大的力道,但因為有消音條,隻留下很輕的一聲悶響。

莊逢君漠然不動,轉椅轉了個方向,透過百葉窗,眺望落日餘暉下的巨大城市。

高凱主動詢問:“要不要我去看看……”

莊逢君說:“不用。”

放在辦公桌上的手機突兀地震動起來,莊逢君按下通話鍵之前看了一眼,是許萍萍。

電話那邊,許萍萍開門見山:“交給你個任務。幫忙去找找我弟弟。”

“……”莊逢君揉了揉額角,問,“什麽情況?”

許萍萍說,就那麽回事吧,發生了一些家庭內部矛盾。

起因是在今天早上,全家人難得齊聚在餐桌旁吃早餐,徐春華又向徐心諾問起他和相親對象的相處情況。原來那位蔣姓長輩,不僅包組織活動還包售後,非要打聽兩個小年輕對彼此印象如何。徐心諾固然一時半會兒沒機會找到新男友,一衝動,還是說出自己喜歡男的。

當時許雲富和許萍萍都在吃飯,沒想到剝個雞蛋的功夫,母子倆就吵得天翻地覆。

徐春華脾氣上來時,罵人口不擇言,許萍萍聽到說什麽“你還要不要臉了”,總之是有點難聽的,之後徐春華被許雲富拉走做思想工作,許萍萍送徐心諾去上班,一時各自散去。

到了下午四五點鍾,保姆劉阿姨又發消息告訴許萍萍,說徐心諾回家收拾了兩件行李,帶著出了門,她追也沒追上,直接跟雇主徐春華說,又怕火上澆油,就問許萍萍怎麽辦。

許萍萍再給徐心諾打電話的時候,他的電話始終處於關機狀態,不理人。

“他是自己跑路的,我們總不能去報警說失蹤吧。”許萍萍說,“問過了,沒在彭家樂家,家樂也聯係不上他。你們還有沒有什麽共同的朋友,或者你能不能想到他可能去哪?”

聽說隻是離家出走,莊逢君暫且放下了一半的心。回憶一下徐心諾可能出沒的場所,正猶豫間,忽然想到一個可能——徐心諾是不是,可能還沒跟家裏說,在外頭合租了個房子?

但還不確定,莊逢君捏了捏鼻梁:“知道了,我去找找,你等我消息。”

還沒走到出租屋,剛到小區單元門外,莊逢君果然看到個熟悉的身影,正坐在石凳上,旁觀兩夥大爺楚河漢界對戰正酣。旁邊還扔了個不小的行李箱,是徐心諾從英國帶回來那個。

莊逢君鬆了口氣,放

慢腳步走過去,一邊想著該怎麽開口。

徐心諾若有所感,抬頭看見莊逢君,卻很是高興地撲過來:“你終於回來啦!”

難得他像見了親人一樣,莊逢君竟還有些受寵若驚,心說這孩子,難道是被罵傻了。徐心諾身上還背了個雙肩包,如釋重負地對莊逢君說:“你簡直猜不到我今天有多慘。”

莊逢君動了動手指,把提前編輯好的“人找到了,回頭再說”發給許萍萍。

然後提起徐心諾的大箱子,兩人一邊往樓上走,莊逢君一邊問:“有多慘?”

徐心諾便一樣一樣給他盤點,包括自己原本收拾了行李,想要搬家過來,結果在出租車上,手機電量告罄,自動關機,要不是包的夾縫裏還有張陳年紙幣,差點連車費都付不了。

又因為徐心諾沒有出租房的鑰匙,也沒有手機可用,隻好先跑到莊逢君的公司去找他,誰知樓下大廈的保安很凶,脾氣爛得要命,一定要他給莊逢君打通電話才肯放行。

最後徐心諾這個寸步難行的大冤種,隻好先拖拖拉拉來到欣欣家園,跟門衛打商量,把手機放在保安室充會兒電,打算等恢複一點電力再聯係莊逢君,叫他回來開門。

說到這個才想起來:“哎呀,我手機還在門衛那兒!”

三樓已經到了,莊逢君打開防盜門,把箱子撂進客廳裏:“你歇著吧,我去給你拿。”

前往保安室的路上,莊逢君給許萍萍打了電話。

後者問:“這麽快就找著了?你看他情緒怎麽樣?”

莊逢君說:“好得很,一點都不像離家出走的樣子。”

許萍萍“誒”了一聲,也不知信了還是沒信。

莊逢君說:“行了,反正人挺好的,讓他先住我這裏,你想辦法跟家裏解釋一下。”

他從保安室回來,重新打開防盜門,便見徐心諾坐在沙發上,目光直直的,臉色也不太好看。徐心諾說了聲“給我,謝謝”,向莊逢君伸出手,伸到一半,人卻不受控製地往下滑。

嚇得莊逢君連忙伸手把人扶住:“諾諾?怎麽了?”

徐心諾模模糊糊地說了聲“沒死”,然而聲如蚊蚋,也不知道他聽沒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