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小桌都坐滿了人,唯有這桌對影成三人。
都說一醉解千愁,隻可惜那酒如何烈,如何灼喉,也淡化不了分毫惆悵。
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見兩人坐下來,歲寒君也沒有阻攔,依舊一杯杯喝個不停。
“老板,再來一壺。”放下酒杯,歲寒君吩咐老板,老板見他這麽能喝,幹脆直接給他上了壺最大最烈的酒。
魔域傷心人何其多,如果一醉能讓人暫時忘記過往,倒也是達到了喝酒的目的。
所以這酒,有個頗為文雅的名字,叫‘醉生夢死’。
奈何人歲寒君修為高深,這酒除了能暫時麻痹他一時的神經,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
他清醒得很。
“我,遣散了歲寒宮的宮人。”又一杯酒下肚,歲寒君看向薛寒淩,說出這樣一句沒頭沒腦的話。
薛寒淩托臉一愣,半晌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什麽。
都說歲寒宮佳麗三千,歲寒君竟是將他們全部遣散了。
這又算是什麽呢?薛寒淩心說,人都已經走了,再做這些事情,已經沒有意義了吧。
“歲寒,”林深突然開口,桌下攥緊了那握成拳頭的小爪,“告訴孤,你愛他嗎?”
歲寒君又一杯下肚,苦笑:“君上…我啊,我不知道。”
“什麽是愛呢,‘紅雲垂眸,赤草落淚’嗎?我不知道,我隻是想找到他……”
“找到誰?”林深抬眸,突然有了一種很不好的預感。
“我夢裏的那個他啊……”歲寒君癡癡笑起來,說了當年國師對他說的話,他說啊,自己是魔帝的轉世,一定能再次遇見魔後。
那時候他想,如果能再遇見他,自己一定會放棄江山,寵愛他一聲。
可轉世輪回的事本就虛妄,這世界有上天庭,也設有輪回司,可誰能保證,轉世的那個人還是自己熟悉的那個人呢?
“歲寒君,你入魔了。”薛寒淩搖頭,執念太深,一向是滋生心魔的搖籃。
林深捏捏他的手指,歲寒君天生就是魔,這傻鳳凰。
“為何不遵從本心呢?”一粒雪花從他的指尖凝結,輕飄飄落到歲寒君的眉心,“或許這之後,你能找到答案。”
下一瞬,沒反應過來的歲寒君進入了記憶的溯洄。
這一粒雪花啊,是真實的鏡子,能讓人看見心裏最美好的記憶。
薛寒淩站起身拍拍灰,問林深要不要再和他去逛一逛,他還沒有玩兒夠。
林深自然是欣然接受。
穿透紅雲的光是微微的粉色,微風輕拂,地麵鳳凰草一片一片搖曳,像是一片人間四月天的波浪。
他就站在春風之中。
而獨自黯然的人啊,在一片美好的記憶中淚流滿麵,醒來時迷惘悲傷侵占他的心神。
可好歹,他記住了他們最美好的時光。
悄然推移,山野的藥草們又長出來了。
……
“師尊,你就不怨歲寒君嗎?”雖說這段記憶裏多的是虛妄,可作為記憶主人的薛寒淩,就像是摒棄了所有有關這件事的情緒,這著實不大正常。
沒有人能輕易忘記仇怨,這樣的他,就像是失去了一些東西……顯得不夠完整。
也確實如此,薛寒淩從小生活在玄清門,克己守禮不問世事。更何況後來為了生存被強製壓下情緒,就變得更加喜怒不形於色。
可別是重生的後遺症,丟了什麽三魂七魄中任何一個。
薛寒淩咬下一塊烤魔獸肉,支支吾吾:“你也覺得奇怪吧,可為師覺得,一切都可以重來,所有的一切都會有好的結局,我恨不起來,也無法有更多的情緒。而且,為師又能怨他什麽呢?怨他花心嗎?”說到最後,他的人稱代詞已然模糊。
林深頓住,這樣的解釋也算合理,現世中的一切,的的卻卻已經打翻一切重來了。所以這裏的薛寒淩,顯然還有夢境之外的一些思想。
這倒是一個突破口。
“一切確實已經重來了……”薛寒淩往前走,驟然聽見林深暗自呢喃,不由停下了腳步。
凝神想來,總感覺自己忘記了很重要的東西,但始終想不起來。
這時,拋下‘醉生夢死’的歲寒君跑了過來,他的眼眶裏洋溢著水光,配合俊朗邪氣的臉,倒還有些梨花帶雨的意味。薛寒淩不知自真實之鏡看見了什麽,可也知道那一定和初五有關。
初五啊,如果真的能夠重來…我一定早早接你去玄清門。
“寒淩上仙,我還能再見到他嗎?”眾目睽睽之下,歲寒君第一句就震懾了周圍看熱鬧的魔。
聽聞歲寒君心中有人了,所以才會一天遣散所有美人,專寵一人。又有八卦說,沒人見過那美人,魔域吃瓜群眾好奇的不得了,卻也不敢去觸黴頭。
現在看來,不止如此哦。
畢竟什麽樣的心上人,才要去問薛寒淩這一身白格格不入的‘仙人’討呢?
詢問之下,薛寒淩有些許茫然無措,他向來不喜被人這般凝視打量。大袖下拳頭不由緊張攥緊,林深像是知道他的窘迫,用自己的手包裹他的手。
潤物細無聲。
這手的主人給了他力量,周圍的魔一見原來跟在他身邊的魔是惡梟君,頓時安靜如雞,不敢再有半分僭越。
也不敢再用看人低的目光打量他了。
因為惡梟君頭頂的魔角都冒了出來,一副心情不大美好的樣子,明顯就是要給這仙人撐腰。
“有緣,自會相見。”憋了半天,薛寒淩才憋出這樣幹巴巴一句話。
他總不能說初五魂飛魄散你就別想了,有時候給人一個台階下也好。
歲寒君完全沒領會到這一層意思,他本就醉意上頭,結果這人還送了他一句模棱兩可的回答,昔日的嬌縱和‘醉生夢死’的迷茫籠罩心頭,怒火自他心中燃燒不停,“什麽意思?我永遠見不到他了?”
林深見這貨又開始犯公主病,伸手就想阻止他亂來,薛寒淩卻阻止林深,走到歲寒君麵前同他對峙:“歲寒君,我不知道你怎麽想,普通人若是進入魔域的後果你比誰都清楚。你把他當作別人不好好珍惜就算了,如今人沒了,卻又在你在我這裏惺惺作態,有什麽用?”
不覺得虛偽嗎?
這語氣平和,似乎隻是在平鋪直述,可誰都能聽出這語言中暗藏的不耐煩和憤怒。
等出去,我一定把初五接回玄清門,讓你一輩子也傷害不了他!
小鳳凰難得生氣,隻是這憤怒隻堪堪維持了三秒,立馬就偃旗息鼓。因為他不明白,自己腦海中剛剛冒出來的那句話,是什麽意思。
什麽叫做,等出去?
一旁看熱鬧的吃瓜群眾被這幾句嚇得退了兩步,隻有幾個稚童一臉茫然站在前麵。
隨後被家長薅到後麵。
薛寒淩剛想繼續叭叭,歲寒君直直跪了下來,小鳳凰條件反射竄了半米遠,滿臉寫著‘就算你跪下來求我,我也沒有辦法’。
“我知道,可我隻是想彌補……”我放棄了一切隻是為他,可為什麽一切都晚了?
一片雪花飄落,歲寒君呆呆接住,任由它在掌心化為一滴普通的雪水。
隨後,消失無蹤。
他突然明白了,原來所有的一切,僅僅隻是因為他從沒有看清自己的真心。
轉世的自己不再是從前的魔帝,轉世後的他,也不再是魔後。所以,鳳凰草落淚,僅僅隻有在初五再次消失之後。
而那滴淚,終究是不甘地落下了。
像是在告訴他,你怎麽能這樣傻。
“你不妨想想,怎麽彌補那些被你帶來的人吧。”薛寒淩整整衣衫,提議道。
林深點頭,警惕萬分。
他怕這家夥突然暴起,傷害小鳳凰。
歲寒君再怎樣狼狽,也在想明白後幾瞬之內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緒,他站起身,還有些搖晃,隻是再沒有人願意扶住他。
也不是不願意,隻是不敢。
“我明白了。”他抬眸,眼中突然綻放出萬丈光芒,瞬間擁有了神采,“我會彌補他們,從此行俠仗義,懸壺濟世。”
聽到行俠仗義小鳳凰還一臉懵和我有什麽關係,直到那懸壺濟世出口,他才恍然大悟。
這是初五的夢想啊。
如果初五沒有被歲寒君帶入魔域,也應該憑借一手醫術,在凡間的江湖過的風生水起吧。
“如果你能帶著他的夢想前行,他應該也會開心……”薛寒淩仰頭,如此說道。
林深聽了半天完全沒反應過來,什麽時候歲寒君對小鳳凰這麽溫和了?不是見到總是冷嘲熱諷個不停嘛???
這和重生前完全不一樣。
還有歲寒君,他之後大部分時間一蹶不振恍若行屍走肉,怎麽到這兒就變成行俠仗義,懸壺濟世的熱血鬥士了?
歲寒君這時一改從前的深沉詭譎,和薛寒淩說個不停。薛寒淩也仔細聽著,時不時還會提出建議。
對於願意改正的人,他一向是願意多聊聊的。
隻是該選擇原諒歲寒君的人,不是他。
林深閉麥再聽了半晌,越來越覺得歲寒君冒著股傻裏傻氣,完全沒有重生前的精明勁兒,倒像是玄清門那些佛係的家夥。
這…是小鳳凰的夢境啊。
敢情這小東西還在夢境中篡改過去發生的一切?自動填補以往的遺憾?他微微張口,仔細凝視矮了他一個頭,卻蘊藏力量的小小身軀。
鋼牙小鳳凰,是在下輸了。
現實中治不好的心傷,這心大的小東西竟然選擇在夢境中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