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驚川一行人啟程離開長衍宗的時候,還未過小雪。如今在長衍宗和疏雨劍閣走了個來回,回來的時候已經過了冬至。

長衍宗向來都會在冬至時準備些湯圓,分發給留在宗門的弟子,隻不過他們回來得著實遲了些,宗門中已經沒有多留下來的湯圓了。

他們路上走得急,也未在哪一處停留,也沒機會在路上吃一回。步驚川聽聞宗門中沒有餘下的湯圓,倒是有些失望。

他們在夜間抵達宗門,宗內大多數弟子已經歇下,唯有師娘裹著一身保暖的火狐皮,立在宗門陣法入口。

那火狐皮在月色下也泛著隱隱的火光,步維行遠遠便見到了,當下加快了腳步,“清聞,晚上這麽冷,你怎的在此處等著。”

師娘姓岑,名清聞。她自己身體也不好,步維行每次都不願見她操勞。

見得步維行緊張,岑清聞卻笑了笑,“我聽說你們這幾天能到,便提前出來候著了。”

“如此冷的天,若是我們沒到,你豈不是在這處等一夜?”步維行語帶責備,卻放柔了口氣。

“那自然不是,我也沒有這麽蠢笨,”岑清聞答道,“現在時候不早了,若是等不到你們,我過會兒便會回去。放心,我自己便是醫修,自然對自己身體愛惜得很。”

步維行向來都是個直來直去的火爆性子,唯有在岑清聞麵前會稍稍收斂一二,也就隻有她才能將他的火氣按捺下去。

岑清聞既這般說了,步維行也不再發作,隻伸手替她攏了攏披在身上的披風。

師父與師娘多年恩愛,步驚川看在眼裏,也生出幾分羨慕。他二人相攜走過多年,一言一行間默契無比,也不知自己多年之後,能否遇到如師父師娘一般合拍的道侶。

“都累了罷,正好明日休沐,今夜便好好休息一番。”步維行的話打斷了步驚川的思緒,步維行又叮囑了幾句,讓各位弟子各自回了自己的住處。

步驚川屋中大半月沒來過人,更無人替他打掃,甫一開門便有嗆鼻灰塵撲麵而來。見此時還是戌時,步驚川便去院中打了水,進到房中打掃。

待他終於打掃完畢,卻忽然見到院中站了一人。

那人一身素白衣裳,在泠泠月色下散出的華光格外耀眼,叫他一眼便發現了。盡管他身側的廚房還亮著光,卻仍是搶不了眼前這人身上的光華。

隻一眼,步驚川便認出了那人,“秋白?”

秋白應了一聲,行入院中,步驚川此時才注意到,秋白手上捧著一個白瓷碗,瓷碗裏不知盛了什麽,在這冷天裏,正散發著嫋嫋白霧。

他方才全心全意地打掃,還未注意秋白是不是出來了,因此見到秋白後,除卻最開始的驚訝外,他也未來得及多想。

雖然他對秋白手中的白瓷碗有著幾分好奇,可那是秋白的東西,他不知該不該問。

秋白抬腳便進了屋,步驚川呆立在原地,仍在發愣。

不一會兒,秋白的身影又出現在門口。

“還愣著做什麽?”秋白倚著門框,低頭看著他道,“你是嫌先前病得還不夠?先進屋。”

步驚川這才回過神來,忙走近門口。

這時候,秋白一側身,擦著他的肩便出去了。

隻在這一瞬,他便見到方才秋白手上捧著的白瓷碗正放在桌上,碗裏擠著數十個雪玉白淨的湯圓。

他愣愣地回過頭,卻隻見到秋白的背影,連出聲詢問都忘了。

又過了一會兒,秋白手上又捧著一個相同模樣的白瓷碗走來,手上還拿著兩個湯匙。步驚川看了許久,才反應過來,那碗與湯匙,明明是他廚房中放著的。

長衍宗偏偏不缺地方,像他這般自小長在宗門的弟子,自己便有一個庭院,通常來說,那庭院中都會配備一個廚房。隻是他不常自己動手,平日裏吃喝都是去的宗門內統一的食堂,因此才閑置了。

秋白竟是用了他院中的廚房?

這回他膽子大了點,伸長脖子看了一眼,見到那碗之中同樣也是雪白的湯圓。

秋白行至門口,見他仍是一副呆愣的模樣,便出聲催促道:“還不進去坐下?”

步驚川恍惚著走到桌前,等坐下了才反應過來現在這副場景是怎麽一回事。

秋白將手上的兩隻湯匙分別放入碗中,又將其中一碗推到他麵前。

“給我的?”步驚川此刻才敢出聲。

“是。”秋白隻應了一聲,便自顧自拿起湯匙從自己碗中舀起一枚湯圓送至嘴邊,沒有解釋,更沒有招呼的意思。

被這突如其來的幸福砸暈了,步驚川一時間連怎麽說話都快忘了。

定了定心神,步驚川按捺著心頭升起的不知名情緒,問道:“為何……你會有湯圓?”

他分明記得,回宗門的時候他便問了一聲,宗門裏的湯圓早幾日便吃完了,一直不知道他們的歸期,因此也沒有另外給他們準備。步驚川低頭看著碗中的湯圓,想起先前回宗門時,自己確實問起了宗門中的湯圓,當時得知已經沒有了,還失落了好一會兒。

當時他問得隨意,得知宗中沒有湯圓後,心頭雖有失望,卻也沒有打算做什麽,沒想到竟是被秋白盡數看在眼中。

見秋白已經開始吃,步驚川也忙舀起湯圓,嚐了一口。

就在這時,他注意到秋白的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他的心思就全去到了秋白身上,一時不查,滾燙的湯圓便入了口。

滾燙的湯圓燙得他表情都扭曲了一瞬,他連連吸氣,囫圇將口中的湯圓吞了下去。

吞得太急,他還未嚐出那湯圓的味道。

一抬眼,他就對上了秋白的視線。

秋白看著他,挑了挑眉,“這麽著急?”

被秋白這般打趣,步驚川不禁有些臉紅,“沒有,是太燙了……”

“那便小心點兒,”秋白輕輕一笑,“若是還想吃,廚房裏也還有,不用急。”

步驚川應了一聲,想辯解這不是自己心急,又覺得這般辯解似乎又有些小題大作了,隻好作罷。

回想起秋白的話,他拿著湯匙的手頓了一下,問道:“不是說宗門裏都沒有湯圓了嗎?你這個是從哪裏弄來的?”

應當不是偷的。先不說秋白不會做這等偷雞摸狗的事,他也知曉宗門中此時已經沒有湯圓了,否則師娘肯定會給他拿來的。

“方才你回到宗門的時候,我出去了一趟。”秋白說得輕描淡寫,仿佛隻是走出了步驚川的院門似的,“不遠處有個村子,我便是借了人家的東西,在人家家裏做好了湯圓,拿上來的。”

“這是你做的?”這驚喜顯然在步驚川的意料之外,他倒是沒想到這手中的湯圓竟是秋白親手做的。

一時間有些後悔,方才那個湯圓怎麽沒嚐好味道就吞下去了。

秋白似是看出他的想法,隻道:“沒什麽稀奇的,你要是喜歡,每年都能做。”

每年都能做……秋白的意思是,每年都能這般陪著他嗎?

步驚川不知所措起來,愣神了好一會兒,都未能回過神來。

秋白見狀,伸出手在他麵前晃了晃,問道:“傻了?”

“沒、沒有。”步驚川慌忙回神,被秋白忽然親近起來的態度弄得有些無所適從。

他低下頭,又舀了一個湯圓。

這回他學聰明了,吹了許久,等那湯圓表皮涼得差不多了,才將湯圓送入口中。

湯圓外皮雖涼,內裏的陷卻是滾燙的,方才被燙過一遍的舌頭又被燙了一次,隻是這次,多出了些先前沒有的甜味兒。

濃鬱的芝麻香氣在舌尖綻開,步驚川眯了眯眼,

秋白看著他一連吃了好幾個,便問道:“如何?”

步驚川這才發現,方才一直在吃的都是自己,秋白除了最初的那一個之外都未有動作。

他不禁有些不好意思,“你不吃嗎?”

“不吃了,吃一點意思一下便可以。”秋白道,“我現在是劍靈,若是吃了太多五穀雜糧,反倒不好化解其中的濁氣。”

步驚川未察覺到秋白言語之間不對勁的地方,隻不確定問道:“這湯圓,是你做的?”

秋白微微頷首,“是。可是有什麽不妥的?”

步驚川知曉他在問那湯圓,可他又有些犯了難。

師父向來都是教他,若是不幹活,就不要對別人做的事指指點點。不參與進做飯的過程,但是又對飯菜生出了別的意見,這在長衍宗是要挨批的。可秋白這番像是真的想聽他意見,而他又恰好有想法要說,因此才有些犯難。

“無妨,”秋白道,“若是有哪處不滿意的,你說出來便是。”

有了秋白這句保證,步驚川這才有了勇氣直言道:“自然是好吃的……”

批評之前先表揚一下可取之處,這也是步維行教他的。

步驚川略微躊躇,又道:“就是這個餡料,太少了些。”

不能說不好吃,隻能說秋白這親自做的湯圓,與別處的不同。

這湯圓皮厚餡少,步驚川自己又是個愛吃餡料的,自然不是很對他的胃口。

秋白聞言一挑眉,“是嗎?”

說著他低頭朝碗裏看了一眼。

看他這副模樣,似乎不是很認同,但步驚川不想說假話。

步驚川不知為何有些緊張,咽了口口水,道:“是的。”

“你愛吃餡?”秋白忽然看向他。

雖然沒弄明白秋白為何會有這樣一問,步驚川還是老實地點了點頭,“是的。”

“之前也未聽你說過。”秋白輕笑了一聲,“那我下次便注意。”

……之前?

步驚川心中疑惑。心想,他之前與秋白,似乎還未熟到能夠同他說自己吃湯圓愛吃皮還是愛吃餡料。

“不過你這般隻說好吃,倒是叫我有些不習慣了。”秋白忽然道。

步驚川微微一愣,沒有跟上秋白思路,“啊?”

可他見秋白此刻也未盯著他,目光放空,不知盯著何處,顯然是走神了。

他忽然明白過來,秋白似乎在懷念別的人。

是秋白的前主人嗎?

這種認知令得他心中不舒服起來。他與秋白正麵對麵,秋白卻提起了別人。

而且看樣子,似乎吃到秋白親手做的湯圓的,不止他一人。

他心底裏忽然就有些酸溜溜的。

但是又轉念一想,早在他遇到秋白之前,秋白便存在了上千年,認識的人多些,似乎也說得通。

更何況,秋白還是個劍靈,在遇到他之前,顯然是有了一任或是數任的主人了。

他不是秋白唯一的主人。

也不是對秋白來說最特別的存在。

步驚川強行壓下心頭的失落,問道:“以前,是你的前主人同你一塊吃過湯圓嗎?”

秋白也是一愣,顯然沒料到他會這麽說,愣神許久才反應過來,道:“……算是吧。”

他回答得模淩兩可,令得步驚川心中一空。

便又聽秋白補充道:“我先前……也不算得是有主人。”

“不算得?”步驚川問道,“為何還能說是不算得?”

“因為我……確實有些缺陷,不能認主。”秋白遲疑道,“他……便像你我如今這般相處。”

短短的兩句話,秋白停頓了兩次,顯然是有些不好說出口。

這般躲躲藏藏,恐怕其中有些什麽不能告訴他的事。隻怪他沒本事,秋白有心隱藏,他無從得知。

步驚川忽然就不想深究了,“算了,不說這個了。”

秋白似乎是鬆了一口氣。

步驚川凝視著碗中雪白的湯圓,不自覺輕聲道:“若你不是劍靈,該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