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雲門的禁地之上,那一片藍盈盈的花海,似乎自亙古便在此處。

千年以來,這花海未曾變過,仍是那一種會在夜間散發著熒光的花,仍舊像是千年前那般,連成一片,無邊無際。

身邊有沉穩的腳步聲傳來,步驚川沒有回頭,便聽到那腳步聲在自己身側停下,那來人也在自己身側坐了下來。

步驚川閉了閉眼,感受到那熟悉的氣息,沒有出聲。

“你果然在此處。”監兵開口道,“我記得你以前就經常看著這花海發呆。”

步驚川想了想,道:“但我分明記得,我當年之所以在這附近定居,是因為衍秋喜歡這花海,所以鬧得厲害。”

“因為衍秋知道你也很喜歡這處。”監兵毫無負擔地開口,“既然兩人都喜歡,那麽留在這處也無妨。”

步驚川輕輕地笑了一聲,方才臉上的陰霾散去了幾分。

“你似乎很討厭太雲門?”步驚川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為什麽?”

“還要有為什麽嗎?”監兵麵上有些嫌棄,“他們鳩占鵲巢,將我們曾經住過的地方占為己有,在此處建立了宗門,叫我們如今連緬懷也無處可去。”

監兵方才說,我們。

而不是你和衍秋。

步驚川心中一動,忽地抬頭看向監兵,看得監兵心底升起幾分心虛。

監兵緊張地抿了抿嘴,“怎麽這麽看著,不認識了?”

步驚川想起那個夜色中的擁抱、在他情緒失控邊緣握住他的手、在他低落之際輕輕拽住他衣袖的動作。

他與監兵向來都不會有這般的接觸,他們二人隻是單純的合作關係,根本不會親密到這個地步。

那都是他與衍秋、與秋白相處時,一點一滴攢下來的習慣。秋白雖然稱不上是嘴笨,然而秋白卻不會安慰人,這一點,就連秋白自己也十分清楚。

因此,秋白總會做這些小動作來安慰他,用自己的行動告訴他:我在這裏,一直陪著你。

方才,在監兵對他做出這些動作的時候,恍惚間,他甚至還以為是秋白站在自己身邊。

可……這實在是太像了,像得他幾乎就要將監兵與秋白混淆。方才監兵還說,“這處是‘我們’曾經一同住過的地方”,到底是他混淆了二人,還是監兵自己也開始混淆了他二人之間的差別?

步驚川隻覺得此刻自己的心,開始砰砰狂跳起來。

那種感覺不亞於當年東澤聽見衍秋告白,不亞於步驚川對秋白告白,不亞於步驚川聽見、看見、感受見秋白的回應。

是真的如他所想的那般麽?秋白……回來了?

他死死地盯著眼前的人,生怕錯過他一星半點的神色變化。隻有他自己才清楚,他如今的心髒砰砰狂跳,幾乎要跳出他的胸腔。

但是他不敢放任自己這般幻想下去,他生怕若是知曉了一個不被他所期望的答案,他自己會失望過頭。

他素來膽小,不能接受任何失去。以至於當初,衍秋初初朝他吐露心聲時,他想的卻仍是拒絕。

他害怕的便是眼前的這副景象,二人麵對麵,卻無法如他們過往一般**心聲,更無法如他們過往那般親密無間。

可他也清楚,他自己心底裏,是渴望著衍秋的。否則,他便不會在未恢複記憶時,那般孤注一擲地與秋白在一起。

然而這命運卻像是同他開了個大大的玩笑,在他與秋白互通心意,就在他以為他們可以這般一直走下去時,秋白卻忽然選擇了與監兵融合。

他失去了他的秋白,站在他眼前的,卻隻有氣息都陌生了的監兵。

步驚川閉上了眼,“我隻是忽然想起了以前的事。”

“以前?”監兵輕聲重複著,“以前的什麽事?”

“我與衍秋在這處,也曾是無憂無慮的。而後來,我站在這花海中,也是第一次下定決心,想要與秋白在一起。”

如今細數,才發現那些過往的點滴,他都記得清晰。

“那你知道秋白一直以來的想法是什麽嗎?”監兵問道。

步驚川下意識想要睜眼看向監兵,卻忽然被監兵伸過來的手蒙住了雙眼。

對於他而言,他分明可以用神識查探監兵的動作,然而他一想到監兵眼下這麽做的動作,忽然又按捺住了自己,任憑監兵將自己的視線剝奪。

監兵扶著他肩膀的手隻一用力,他便整個兒倒在了花海之中。

倒下之際,他還有空想著,若是不小心將此處的花壓壞了,那該多可惜。

下一刻,監兵帶著些懲罰意味地咬了下他的下唇。

仿佛是猛獸在試探著身下的獵物一般,那觸碰一觸即分,快得就像是步驚川自己的錯覺。他下意識繃緊了身子,潛意識中,仿佛監兵隨時都會對他展開一場撕咬。

可他卻不想逃,半分也不想離開。

他留戀著監兵的氣息,留戀著監兵的接觸。

“衍秋長大之後,每次想的,都是將你壓在這花海之中。因為這裏的花很漂亮,這花的光若是映入你的眼中,那會更加漂亮。”監兵在他耳邊低聲說著,溫熱的吐息撲在他的耳邊,“而秋白想的,卻是想要在此處,與你幕天席地,做盡想做之事。”

監兵落在他耳邊的氣息引得他耳朵有些發癢,差點忍不住幾分笑意,他問道:“那監兵呢?”

“監兵隻想將自己曾經想過的事,都做一遍。”監兵吻上他的耳垂,輕輕撕咬,“不知道中間隔了這千年,監兵還有沒有這個資格?”

步驚川隻覺得淤積在自己胸口的一口氣,忽然便散去了。

他張開嘴,本想說點什麽,可顫抖的喉頭叫他說不出半句完整的話來。他一直以來的擔心、害怕,都被監兵看在眼裏,而監兵也如他所願地,用寥寥幾句,便解開了他心頭積聚的情緒。

他的眼睫開始變得有些濕潤,監兵覆在他眼上的雙手察覺到那幾分隱忍的濕意,他移開手掌,低頭在那緊閉的眼睫上輕吻了一下。

“有。”步驚川忽然開口道。

這回答有些突兀,監兵回想了許久,才意識到,步驚川這是在回答他方才的話語。

他忽然又聽步驚川輕喚了他一聲。

他沒有應聲,隻以一個落在步驚川唇上的吻作以回應。

他直視著眼前那雙剔透如琉璃而如今又開始蒙上霧氣的眼,輕聲道:“監兵乃是世人與天地共予我的名字,隻不過是一個代稱。若我湮滅,天地自會生出另一個監兵……可那也不是我了。”

“衍秋乃是東澤賜予的名字,而秋白是為了步驚川而出現的名字。”

“你不必喚我監兵,你應喚我真正的名字……”

“秋白。”步驚川定定地看著他,失而複得的感覺在這一刻格外清晰,叫他不由得眼眶發熱,喉頭發緊,盡管他知道,眼前的這個人一直都沒有離開過,然而他卻還是不厭其煩地反複呼喚著他,“你是屬於我的秋白。”

“秋白……”步驚川開口,聲音嘶啞,喚著對方的名字,他閉上了眼,讓那個熟悉的名字在自己的唇齒之間一遍又一遍地流連,就像這個名字的主人所做的一樣,“秋白……”

秋白不厭其煩地回應著,細碎的吻不斷落在他的臉上,“是我,我在這裏。”

“他便是我,我便是他。”秋白低聲說著,“不論是監兵還是秋白,對你的心都是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