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驚川久久地看著眼前的六對花燈。

六對,十二朵,五年。

無論哪一個數字都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輕飄飄的花燈被他捧在手心,如有千鈞重。

顫抖自指尖開始,隨後向著他的整個人蔓延,他的手開始發起抖來,抖得幾乎托不住手中那朵脆弱的燈花。他下意識地想收緊手指,可又怕燈花會因為這動作而受到損傷,又強行按捺住這個衝動,轉而強迫自己穩住手。

原來也是有人掛念步驚川的。

這份掛念如此沉重,又如此灼熱,幾乎將他灼傷。

他抖著手,看著秋白將自己手中的燈花點燃。秋白見到他顫抖的手心,終於抬眸,給了他一個正眼。

秋白眼中的情緒極為複雜,似乎是讀懂了他心中的起伏,又像是在觀察他的反應。

步驚川想起了先前在鄉野間見過的貓,渴望著人的靠近與人給予的溫暖,可又害怕著人可能會施加的傷害,因此畏畏縮縮,隻敢在遠處看著。可一旦人展現一點善意,哪怕不是拿著食物,隻是隨口的一聲呼喚,貓也會開始向著人靠近。

眼前的即便不是貓,可骨子裏都是一樣的。秋白還在期待著自己可能會給予的溫暖,可又因為他的猶豫而又舉棋不定。

步驚川再按捺不住,上前一步,將秋白擁入自己懷中。

他小心地控製著二人之間的距離,好叫自己不會壓壞秋白捧在胸前的燈花。他不顧旁人的目光,將額頭抵在秋白的額頭上。

“謝謝你。”他開口道,笑容不自覺地爬滿了他的臉頰,“我很開心,你還記得。”

五年時間,已經足夠他長成。分別前夕,他尚且還矮秋白小半個頭,可如今,他已經完全和秋白一樣高。

往時他所期望可以護住秋白,一直以來卻都是秋白護著他。而如今,恢複了前世記憶的他,力量也在逐漸回到身上,終有一日,他又能夠保護秋白了。

出乎他預料的是,對於他的擁抱,秋白卻並沒有表現出驚喜。秋白全程反應都十分平淡,二人額頭相抵,如此近的距離,他們眼中都隻有彼此。然而秋白卻隻是平靜地回望著他,仿佛二人根本沒有做出這般親昵的動作一般。

末了,秋白主動移開了目光。

他另一隻沒有托著燈花的手按上步驚川的胸膛,稍稍用了點力,將步驚川推開了。

“我既然許下這個承諾,那自然要遵循。”秋白淡淡道,“這是我應該做的,不必謝我。”

說著,他蹲下身去,將手中的燈花放入潭池。

水波**漾間,燈花隨著水流晃晃悠悠地離了岸。那花蕊燃燒的細微亮光,逐漸遠離了他們。

失了火光的照耀,秋白在這麽一片昏暗的光中,臉色顯得有幾分沉鬱。

步驚川啞然。

他忽然覺得自己方才的舉動有些可笑,太過一廂情願,以至於他壓根沒去想秋白願不願意。

他似乎兩世都是這般,做什麽事情,總覺得秋白會願意、能夠無條件同意,然而他卻忘了,秋白也是有自己的思想,亦有自己的好惡。

“抱歉。”步驚川輕聲說著,也不敢再看秋白,“是我唐突了。”

秋白這千年來所受到的委屈與冷落,豈是這麽一個簡單的擁抱能夠彌補。而就連五年前,他記憶剛恢複的時候,卻還是理所當然地在此拋下了秋白。

被人拋棄兩回的貓,在第三次見到有人向他伸出手,如何還能夠輕易信任。

更何況,站在他麵前的,從來都不是什麽柔弱可欺的小貓,而是自尊心極強的獸王。

就連步驚川還未恢複前世記憶之前,也一度注意到秋白的患得患失。他隻是以為秋白的性格使然,可他如今想來,正是自己將這原本自信的獸王變得這般小心翼翼,就連接受他人的示好也還需再三確認,才敢邁出最後一步。

而他五年前的所作所為,便是逼得秋白將好不容易交出的信任統統收回,重新變得戒備。

他太過看低自己在秋白心中的地位,以至於他不自覺自己的所作所為會輕易傷到秋白。而他又太過看高自己在秋白心中的地位,以至於他覺得他做什麽,秋白都會無條件原諒。

可他卻似乎忽略了,秋白亦是與他一樣的人,亦會有自己的喜怒。他太過自我,以至於連自己心上人的情緒都不懂得照顧。

叫一個本就失望的人重新交出信任,無疑難如登天。

可這些都是他曾經所做下的錯事,他避無可避,必須彌補。

他蹲下身,也將自己手上的燈花放入水中,直到這一朵燈花飄遠了,他才再拿起下一朵燈花。

六對燈花並不多,即便步驚川再磨蹭,不一會兒便放完了。

便在這時,步驚川忽然聽見秋白開口了:“你許了什麽願望?”

既然是屬於祝福的花燈,放的時候自然是要許願的。先前步驚川想讓秋白陪同一道去放花燈,自然是想借機許個願。

修士未必要信這些,可不妨將這花燈作為一個寄托。

可方才放那燈花時,步驚川心中太亂,竟是隻一股腦地放如潭池中,忘記了該要許願。

而他也多少有些受寵若驚,未曾料到秋白會主動開口同他說話,因此竟是一時答不上話。

沉默半晌,他才終於醞釀出一個回答:“我想放花燈,並不是為了許願。”

當初他之所以死纏爛打叫秋白與自己一道放花燈,不過是想讓秋白與自己一道看這景色,不過是想尋個二人獨處的借口,不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許願隻不過是心理的慰籍,事在人為,他要做什麽事情,從來都不會指望他人。

“我許了一個願。”秋白卻道,“你知道我許的是什麽願望麽?”

步驚川勉強笑了笑,下意識開始逃避這個問題的答案,“說出來就不靈了。”

“無妨。”秋白忽然自嘲地笑了一聲,道,“左右這願望太難實現,即便我用六盞花燈許願一個願望,也恐怕無法實現。”

秋白說話的速度很慢,一字一句,似乎要叫步驚川將他的字字句句都刻入心底。他直直地望向步驚川,道:“願望,就是得說給有能力實現願望的另一人聽到。”

方才秋白話語中那飄忽的意有所指,忽然就尋到了歸處。

秋白這是在說給他聽的。

步驚川的心猛地一跳,心頭湧出一股竊喜。秋白此舉,無異於告訴他……秋白這番所作所為,皆是因為他。

若是秋白真的對他隻有失望,又怎會在這五年間默默做下這些?

步驚川按捺著突突狂跳的心,定了定神,半晌才問道:“那你許的,到底是什麽願望?”

秋白久久地看著他,最終又移開了視線。

他輕聲道:“我期望我愛的人,能夠愛我。”

步驚川從未聽過秋白如此直白地**自己的愛意,至少,在這一世時,從未聽過。他先前總覺得隻是自己的一廂情願,是秋白不擅表達,可後來他才知曉,是秋白比他更加患得患失,甚至因為他曾經的拒絕,因此而害怕表露自己的心意。

此刻站在他眼前的秋白,隱隱之間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一般,將一直以來埋藏的心意,壓抑著的情感,毫無保留地**在他跟前。

在步驚川愣神之際,秋白收回了看向遠處的目光,轉而朝他走來。

兩人之間本就隔得不遠,饒是秋白的步伐再小,走得再慢,靠近他也不過是片刻的事。

看到秋白逐漸靠近的臉,步驚川心中隱隱約約猜到他將會做什麽事。可他卻渾身僵硬,仿佛被拴在了原地,半點也沒有離開的意思。

分明這副身軀已經與秋白做過了更為親密的事,然而他卻還會因為秋白的靠近而呼吸急促,整個人的思緒亂得徹底。

清淺的吻落到他唇上,他終於找回了身體的掌控權,忍不住動作。卻是伸手,按住了秋白的腦後,不叫秋白有退開的縫隙。

他們在對方的唇上輾轉,在唇齒中流連,交融在一處,呼吸間皆是對方的氣息。

秋白渾身顫抖,死死地閉上了眼睛。可盡管如此,還是有水珠不停地打濕了他的睫毛,從他的眼角滾落。

步驚川這才忽然明白過來。步驚川與秋白的親密或許已經有很多,可這還是東澤與衍秋第一次,突破以往的關係,做到這般地步。

即便隻是一個吻,也是當年的衍秋從東澤身上求不來的。摿繇

當年的衍秋,哪怕是用身體擋住了阮尤給東澤的致命一擊,失去意識前還在苦苦哀求東澤,不要拋下他。而即便東澤回來,成為了如今的步驚川,卻還是在那日的金丹雷劫過後,再度將秋白拋下,消失了五年之久。

胸腔中泛起一陣鑽心的疼,一時間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步驚川心疼起來。心疼孤身一人等了他千年的衍秋,更心疼眼前這個站在他麵前,也依舊小心翼翼、患得患失的秋白。

他的秋白,本該張揚肆意,本該一往無前,瞻前顧後不該出現在他身上。

“對不起。”親吻的間隙,步驚川抱緊了秋白,不知道第幾次道歉。

可即便他道歉千次萬次,也絲毫彌補不了他曾給予秋白的傷害。秋白怨他,甚至恨他,也該是他應得的。

他的擁抱與肯定,秋白足足等了千年之久,他不該讓秋白再等下去了。

早在前世,他心中已然有這般隱約的念頭,他隻知自己不能失去秋白,並且對秋白的心意沒有半分反感。可他卻因為當時沉重的心事,不能答應秋白。

而直至他在金丹劫雷中蘇醒,這才明白,其實他自己心中,正如秋白渴望他那般,他也在渴望著秋白。即便如今叫他溺死在這感情之中,他也心甘情願。

秋白就是他命中的劫數,可秋白也是他命中的救贖。

他不該叫秋白等。

秋白等了他太久,經曆過了太多的苦楚。如今他回來,就該結束這漫長的等待了。

“秋白,”步驚川忽然出聲道,“你可願回北鬥星城,取回你自己的軀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