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陳城,作為道修的第一大城池,匯聚天下最多、來頭最複雜的修士。

而相應地,此地商路繁茂,消息最是靈通。

勾陳城就連城郊的茶樓,也極為熱鬧。這處近城門,從城門進來的人多半要途徑此處,而經過勾陳城的隊伍也會選擇在這樣的城郊落腳歇息,因此,此處正是魚龍混雜,各路消息齊飛之地。

兩名青年正坐在茶樓的角落中,看起來年輕些的一位,正苦著一張臉,而另一位年長些的,則是老神在在。

二人身上皆是尋常打扮,穿著素色的衣衫,在這茶樓之中,像是哪家的公子外出遊玩,絲毫不惹眼。

這勾陳城,來來往往許多修士,帶得此地富庶起來,因此即便是勾陳城本地的普通百姓,日子也過得不差。

這茶樓向來有養說書先生的習慣,今日說書先生還未到場,場下的各路人士有些耐不住,索性天南海北地聊起來,左右喝著茶,也不怕口幹舌燥。這交談的人多了,叫茶樓之中交談聲嗡嗡一片,談話的眾人都不得不提高了嗓音,省得自己的話語被旁的聲音蓋過了去。

這可苦了這二人當中的那位少年,他兩手捂著耳朵,在這嗡鳴的聲浪之下皺著一張臉,叫苦不迭。

一旁,與他同行的那位青年卻仿佛沒見到他那副表情似的,輕笑一聲,問道:“怎麽,可聽出些門道了?”

他這話是靠傳音傳入少年耳中的,少年再怎麽捂住耳朵,也躲不過他的問話。趴在桌上的少年聞言,埋怨地抬頭看了那青年一眼,“吵。”

這便是因為太吵而沒聽清楚的意思。

還不待青年再說什麽,少年不住地嘀咕著,“不喜歡。”

又撤開一隻捂著耳朵的手,在桌下拽住青年的袖子,晃了晃,“東澤,走。”

東澤失笑,“衍秋,這回是蘇長觀約定見麵的地點,我也沒辦法,總得等到他到了,我們才能換個地方。”

一聽不能換地方,衍秋臉上的表情都愁了許多。他哀怨地看了東澤一眼,問道:“為,為森麽?”

他吐音還有些含糊,東澤卻能領會到他大半的意思。

衍秋在化出人形之前,便能聽懂人言,間或含糊吐出幾個字。隻是因為先前還是獸形,吐字自然不如人身時那般自由靈活。衍秋化出人形也有一年,雖還未能將句子說得完整,卻能把自己需要表達的意思表達得差不多,剩下的,便是要旁人去猜了。

“我先前與蘇長觀有約定,要在這處碰麵。既然答應了,便不能隨意爽約,或是更換地點——即便要換,也需得他知情。”東澤這麽說著,卻不由自主想起去年衍秋渡劫之際,自己一人拋下蘇長觀的事,不由得有些心虛。

雖然事出有因,但多少是他爽約。事後蘇長觀甚至還不計前嫌,前來助他,若非是蘇長觀啟動了北鬥星城的防護陣法,他還不能如此輕易地將那些來犯者趕走。

在這事上,東澤多少是承了蘇長觀的情。因此,蘇長觀若是同他提出什麽要求,非是太過分的,他一般都不會拒絕。

他輕咳一聲,補充道:“古人雲,‘君子一言,駟馬難追’,說的……”

見東澤的理解出現了些偏差,衍秋扁了扁嘴,又用力地搖了搖頭,“不是。”

他又伸手點了點麵前的桌子,道:“這裏。”

意識到自己是理解錯方向了,東澤想了想,便猜測道:“你是問為什麽在這裏見麵?”

見衍秋點頭,東澤才繼續說下去:“上回我不是同你解釋過麽,他師姐不讓他去酒樓,那便隻能來這裏了。”

衍秋皺著眉重複了一遍:“思、師姐?”

“嗯。”東澤點頭,同他解釋著,“你先前見過的,那個喜歡穿紅衣的大姐姐。”

衍秋回想了一番,才想起確實在蘇長觀身邊有一位經常穿紅衣的女修。隻是他不太喜歡蘇長觀,便極少去見他,因此同朗月明也僅僅有幾麵之緣。但相比於整日整日都當他是個小玩意來逗弄的蘇長觀,那位女修也未做過或是說過什麽出格之舉,但是總歸是蘇長觀身邊的人,他也天然地帶了幾分不喜歡。

一想到是自己不怎麽喜歡的兩個人,才讓他來到了這個他很不喜歡的地方,衍秋扁了扁嘴,“為什麽?”

東澤沉吟半晌,才答道:“原因有很多,朗月明於師門是前輩,亦是當初將蘇長觀一直帶在身側教養的,加之蘇長觀天性不拘小節,因此朗月明總要在細節處照看著些。”

“我。”衍秋伸手指了指自己,他自從有了人身後,便很喜歡使用這遠比獸形靈活的肢體,因此這指著自己的手也一直未放下來過。

東澤伸手握住他指著自己的手指,道:“還是不要這般指著什麽人,你指一下自己倒是無妨,可若是指著他人,便會叫人覺得冒犯。”

衍秋點了點頭,似懂非懂,又補充著沒說出來的後半句,“也要?”

“那倒不是這麽說。”東澤解釋道,“我的見識總歸比你多些,有的時候,我規勸你,也是為了叫你少走些彎路。”

說到這裏,東澤眉眼間不由得含了些笑,“就好比你小時候,不肯聽我說的,非要去掏齊叔的蜂箱,那時候我同你說了不能這麽做,因為蜜蜂蟄人疼,可你不信,偏偏要自己去試了,挨了蜜蜂蟄了,才明白我說得沒錯。”

“這便是: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東澤笑道,“朗月明隻不過是叫蘇長觀少吃點虧罷了,所以蘇長觀就聽她的話了。若是你當初聽了我的話,還能少挨一頓蟄。”

衍秋不滿地推了東澤一把,“不、不許說……”

他自覺理虧,越說,聲音越小,最後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了。

東澤本意也不是為了責備他,因此見衍秋不滿,便識趣地止住了話頭。他喝了口茶,道:“你的聽覺本就敏銳,在這鬧市之中,還須得學會不要聽進每一個聲音,而是有選擇地聽,不然,你便會這麽一直難受下去。”

衍秋聞言又眨了眨眼,問道:“哪個?”

這回,總是對他知無不言的東澤卻是搖了搖頭,“這還需你自己去聽。”

衍秋垂頭喪氣,卻隻能照做,繼續接受著這茶樓之中的刺耳魔音。

紛雜的交談聲卻穿透他捂著耳朵的兩隻手,徑直傳到他耳中。

“一年前說在這勾陳城附近有個大機緣,結果來了這麽多的人搜尋,怎麽還是半點痕跡都找不到……”

“聽說是個藏了上古寶藏的秘境,還需些懂奇門遁甲的人來才行。”

“可我怎麽聽說已經有人捷足先登了?”

“是啊,在場的人都說,有幾人得了好處後,憑借一己之力將在場的所有修士都擊退了,然後那幾人竟然都憑空消失了!”

“真有這麽厲害麽?可我記得那會兒,不是連分神期的老祖都來了好幾個?”

“估摸著是那些人在秘境之中得到的好處,你想想,若隻是片刻得到的好處都能匹敵分神老祖,將來要是我們能夠進到這秘境裏,渡劫恐怕都不在話下!”

衍秋神色一變,猛地轉過頭去,看向那聲音傳來的方向,還不待他瞪一眼那幾個口出狂言的人,便被東澤摁著腦袋,將他的腦袋轉了回來。

衍秋不解地望向東澤。他記性不差,自然記得一年前自己渡劫時惹出的大動靜,身為親曆者,他自然知曉這些人口中的都是胡謅,他也沒蠢到要反駁那些人,卻不知道東澤這般做是為了什麽。

“聽到別人談論起自己的時候,反應過大乃是大忌。”東澤將一盞茶推至衍秋跟前,才解釋道,“你這般動作未免也太過明顯,若是被有心人看去了,你這是不打自招。”

衍秋這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東澤見他安靜下來,正支愣著耳朵繼續聽,心中不由得有些欣慰。他其實在此處隨手布下了陣法,好叫一旁的人不要注意到他們,可這樣的防範手段,他自然是不會同衍秋說的,至少現在不會說。

多少叫衍秋先養成些警惕性。

他見衍秋仍舊坐著不動,便順口催促道:“怎的不喝茶?方才你來茶樓之前不是才說口渴?”

衍秋皺著一張臉,嫌棄地看了眼茶杯裏金黃的茶湯,道:“苦。”

東澤失笑。

“覺得苦那是因為你沒品味。”話音剛落,桌上擺著的第三個茶碗,終於等到了使用者,其中裝著的茶湯被人一飲而盡,那喝完茶的人猶自覺得不夠,咂了咂嘴,將茶碗推到東澤跟前,“來,滿上。”

東澤自然是照做。

來人一口氣喝完了兩碗茶,這才長長地出了口氣,“大熱天的,你還叫我大老遠跑一趟,你不請我吃頓好的都說不過去。”

“這是自然。”東澤應道,“畢竟日後或許還有事要麻煩你。”

蘇長觀挑了挑眉,“你可當真不客氣,現在就說這個。”

東澤歎了口氣,“當初是我思慮不周,沒有第一時間離開此處。現在看來,這些人對衍秋仍是不死心,他們既然依舊能夠感受到衍秋身上的氣息,再這般下去,北鬥星城被這群掘地三尺的人哪天翻出來,我都不意外。”

“勾陳城畢竟還是太熱鬧,北鬥星城離此處太近,人來人往的,保不齊哪天就被發現了。”蘇長觀麵上也沒了方才的輕鬆神色,“我早就勸了你的,誰知你現在才聽勸。所幸為時不晚。”

“謝了。”東澤笑了笑,算是應下了這一串的批評。

“你們以後打算去哪?”蘇長觀問道。

“四處雲遊罷,居無定所,或許會在一段時間後找個隱蔽的角落安定下來。”東澤道,“我自己也未想明白。左右天地之大,有何處去不得。”

蘇長觀點了點頭,“那自此一別,恐怕要好些日子後方能相見了。”

衍秋呆呆地聽著二人交談,半晌才從二人的話語中提煉出有用的信息,“我們,要走?”

“嗯。衍秋,我帶你去新的地方,我們一起出去玩。”東澤應了一聲,伸手摸了摸衍秋的頭,他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就我們,兩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