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那婦人麵上帶著幾分惶然,道,“那個十三年被你帶走的孩子呢?”

她這話一出,步驚川心中似有所感,頓住腳步,回頭看向那婦人。

長衍宗中,也有幾位如他這般被收養師兄師姐,但是此次,那幾位師兄師姐並沒有來,且步維行臨行前,也曾與他說,此處正是他出世的地方。

在此處知曉當年之事的,除了那名婦人,恐怕便隻有步維行。

步驚川探究的目光轉向步維行。

步維行麵無表情,而正是他這般舉動,令步驚川嗅到一絲不同尋常的味道。

平日裏長衍宗的弟子若是犯了錯,步維行雖對他們不假辭色,卻也從不會這般,麵上見不到半點情緒。他這般反常表現,倒讓步驚川心頭升起一股不安。

“夫人說笑了罷,”步維行開口了,麵上沒掀起半點波瀾,口氣也是不鹹不淡的,仿佛是真的在閑聊似的,“我可從沒在您手中搶走過您的孩子。”

婦人麵上的惶然因為步維行的話驟然消散,她的麵容驟然扭曲起來,“你怎能不認數?十三年前,十三年前明明是你帶走了他!”

疏雨劍閣的一行人皆在狀況之外,他們原本的計劃被這婦人攪亂,因此也心生出幾分不滿。他們也不清楚長衍宗的狀況,因此聽到婦人這麽開口,便下意識認為這婦人是在胡攪蠻纏。

“夫人,”洛清明開口勸阻,“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若是你與他又甚私人恩怨,可否待我等將此處清理之後,再與他商量?”

“我不管你們有什麽事要去做,”那婦人口氣中帶了幾分蠻橫,“是他!就是他十三年前帶走了我的孩子,他搶走了我的孩子,這還不重要嗎?”

“這……”孔煥的視線在步維行與那婦人中間掃過幾個來回,欲言又止。

在場的大部分人都是同一個想法:長衍宗如今雖小,過的日子卻遠比這山野小村要滋潤。更何況,入了道門,有機會問鼎無上大道,不比在凡間當一位鄉野農夫要好?凡人都擠破了頭想進入道門,哪有道門的人主動搶凡人小孩的道理。

孔煥忍不住道:“你確定是同一人?”

“就是他!他十三年前,和現在長得一模一樣!我記得你!”婦人的目光緊緊地黏在步維行身上,她上前兩步,伸手便要抓步維行的衣袍,卻被步維行閃身躲過。

“你把他還回來!”婦人的聲音尖利,惹得不少村民的目光都朝他們這邊看來,多少帶了幾分驚疑不定。

步維行環視一周,目光最終落在那婦人身上,道:“夫人,當年不是你們自己不要他的嗎?”

“我沒有不要他!”婦人高聲道,“我們隻是在驅他體內的邪祟,仙師,仙師明明說那樣做就能驅走他身上的邪祟了!”

“仙師?你們當年明明都見到了我將那半鬼斬於劍下,你還管他叫仙師?”步維行冷笑一聲,“你們至今還當將那孩子視作邪祟,你們可有半分愧疚?!”

婦人的眼神慌亂起來,“明明是你將仙師嚇走了!仙門中人,他就是仙門中人!仙門中人本來就不喜見外人,若非你打斷他作法,他便不會走!若不是你,我兒便有救了!”

步驚川的右手手背忽然一痛,仿佛被人拿粗大的鋼針穿刺而過,他連忙抬起手,看了一眼,卻見不到半點外傷。緊接著,左手的手背,從相同的位置,又傳出了相同的痛感,卻仍舊是見不到半分血跡。

他耳邊出現了模糊的聲音,聽得最清楚的隻有小孩的哭聲。身上其他地方陸陸續續的刺痛,最後又是徹骨的冰寒。

“夫人不會記不得,當年那個孩子,是如何被對待的吧?”步維行的聲音帶著幾分冷意,將步驚川的神誌拉回。

步驚川低頭看著自己,自己身上分明還是完好如初,方才的感觸似乎隻是他的錯覺。

婦人仍是高聲道:“那隻是祛除邪祟的手段,仙師與我說過!”

步維行“嘖”了一聲,似乎忍耐得格外辛苦。他對這婦人的胡攪蠻纏極為無奈,又不好發作。

“夫人,”星移適時地出聲解圍,“這其中或許還有什麽誤會。”

婦人猛一轉頭,怒瞪的雙目看向星移,像是剛發現他站在那似的,將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幾回。

“你們,是一起的?”婦人麵色的神色忽而一轉,從驚怒變為祈求,“那你能不能告訴我,我兒現在在哪?”

星移被這話問得一怔,還不待他回答,那婦人麵上的臉色又驟變,“你也不想告訴我?”

束手無策,星移求助的目光轉向步維行,步維行便出聲替他解圍,說出的話卻驚到了在場的人。

步維行道:“他便在此處。”

“他在?”婦人怔愣半晌,轉而看向站在麵前的眾人。

疏雨劍閣的弟子,早在發現婦人的矛頭隻是對著長衍宗時,便躲得遠遠的,以防引火燒身。現在站在婦人跟前的,隻有一眾長衍宗眾人。

她的目光在五人當中梭巡半晌,步驚川是四位弟子當中年紀最小的,她的目光便自然而然落到了步驚川身上。

恰好,步驚川目光也停留在她身上,二人的視線便這般對上了。

“我兒,”婦人喃喃著,“是你,是你嗎?”

婦人上前數步,眼見著馬上就要走到步驚川跟前,步驚川後退了一步,將二人之間拉近的距離拉大了。

像是被步驚川這動作驚醒了,婦人忽然反應過來,驚疑問道:“你,你在躲我?”

步驚川垂下眼,不去看婦人的臉。

關於身世,步維行從未瞞過他,在他懂事後,他便知曉了自己是師父養子。而自己的身世,他卻是一無所知。

步維行對他的父母隻字不提,他自己對此事,說不好奇是假的。

他自然是對自己的父母也存過幻想,而長大了一些後,雖不再幻想,卻也會在不為人知的時候,去想象自己的父母是何種人。

而方才在婦人同步維行爭吵時,他隱約想起了一些事情。

他的父母聽信來路不明的醫師的話,在他身上試過放血、紮針,以至於他後來一見到那位醫師便哭。

醫師說是因為他身上的邪祟害怕自己,因此父母對此事從不在意。隻有他自己看到了從醫師身上冒出的森森鬼氣。

最後他們將他置於曠野,不顧此時是寒冬臘月,天寒地凍。因為醫師說想要驅除邪祟,須得在天氣最冷的時候引寒氣入體,才好對邪祟下手。

地上野獸橫行,天上鷲鷹梭巡。

但凡有半點變數,這些東西隨時都能要了他的命,可他們一心隻想將他體內不存在的“邪祟”驅除。

他的父親拉著母親,母親尚且有幾分猶豫,父親便道:“若是他死了,那邪祟也會消失。若是沒死,我們的兒子便救回來了,何樂而不為?”

男人用從醫師處學來的話寬慰母親,二人便這樣放下心來。

二人消失在曠野之中,因為醫師說,驅除邪祟須得借天地之力,此時不宜有人在場,他的父母信以為真,頭也不回地離開。

醫師在他們離去後才現身,卻不是為了驅除所謂的邪祟,因為醫師自己,才是最大的邪祟。

最終這隻邪祟被及時趕來的步維行斬於劍下,步驚川因此而得救。

他當著村民與步驚川父母的麵,斬下那半鬼的頭顱,在四下逸散的鬼氣之中,帶走了步驚川。

無一人阻止,就連出聲阻撓的都沒有。

也不知是不是那一次被暴露在曠野中連繈褓都曾未穿的原因,步驚川自小便格外畏寒,直至現在也未見好轉。

前塵往事一並想起,步驚川的眼角有些發澀,他眨了眨眼,“可明明是你們那時候,不要我了。”

“那是因為我那時候一直沒有反應過來,”婦人語氣中帶了幾分安慰的意思,“再說,那隻是為了驅除你身上的邪祟,你如今身上沒有邪祟了,不是很好嗎?”

婦人語氣轉而變得急切,“我兒,你能理解我的,是嗎?”

“可我要是說,我身上壓根沒有邪祟呢?”步驚川道。

“你這說的什麽話,”婦人道,“那時候仙師說,你的眼睛便是邪祟作亂的跡象,他都已經幫你將邪祟驅逐了……”

步驚川的眼睛自小便異於常人,天生便剔透如琥珀,在陽光照射下還會有金光流轉。小時候還有許多師兄師姐會圍過來,好奇地打量他的眼睛。

這般顏色出現在哪都不奇怪,但偏生出現在一屆凡人子女身上,便透著十分的妖異,這也成了他被懷疑的開始。

“你再看清楚,”步驚川抬起眼瞼,“我根本不是什麽邪祟,我的眼睛天生如此。”

“但那時候,放血、針紮、火烤,甚至還將我赤身**置於野外,這便是你說的‘仙師’替我驅邪?”步驚川道,“你可曾知道我那時候的感受?”

這一句話便將婦人問住了,她怔愣半晌,眼睫劇烈顫抖,眼見著就要落下淚來。

“娘……”一個小小的身影,迅速地竄到了婦人的身後。

步驚川下意識望去,一個麵皮脫落得有幾分可怖的小孩,正拽著他母親的衣角。

這般模樣,倒也未讓她心生畏懼。

但在十三年前,他模樣正常,卻因為外界異常,被視作邪祟附身。

何其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