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澤垂下眼睫,不再去看眼前那一片異樣的波動。

心魔劫乃是進階前的一道劫數,唯有心智堅定之輩方能平穩度過。而對於心境通透之輩而言,心魔劫不過是睡夢中的吉光片羽,不費吹灰之力便能度過。

在東澤的前世,他的修為因著有體內靈脈的存在,水漲船高,而他也正是因為未識得情愛,不生魔障,修為進階暢通無阻。

卻未想過在此世,在識得情愛後,那些欠缺的心魔劫數,都一並歸來了。

出乎他意料的是,他的心魔劫之劫像,不是在他眼前離去的師父們,亦不是他發現師父們在他身上下的死咒,不是星鬥大陣,甚至也不是覆滅的北鬥星城,而是秋白。

拒絕秋白之時,他還不知曉心中的酸澀從何而來,然而現在終於明了,是因為他心中有愧。

愧疚他不能回應秋白的感情,愧疚他需要說出這般傷人的話語。這愧疚在千年前隻隱約浮現,然而卻橫亙千年,延續至今。

分明……還有更好的方式,他能夠與秋白說清楚此事。可那時的他不通情理,隻會找這般生硬拙劣的借口搪塞。

正如他一直都信著師父們那般,秋白對他的話語亦是深信不疑。

秋白信了,信了他對自己無意。

而如今,無論秋白待他如何,亦是他自己所種下的苦果,須得他自己來品嚐。

在東澤晃神之際,眼前的景象驟然變動,他自一片虛無的黑暗撞入眼前那片斑斕色彩之中。

目光所及之處光影交融,至最後化作一片躍動的火光。

既然方才心魔所說此處是屬於步驚川的心魔,那麽此時此刻……

眼下,這雷劫屬於步驚川的軀殼,因此需要麵對的,自然是屬於步驚川的心魔劫。

東澤恍惚片刻,才反應過來這是何處。

步驚川至今不過隻有十八歲,所曆之事不多,唯一能夠使他念念不忘的……也唯有此事。

周途城尚有一半隱匿在黑夜之中,另一半被乍破的天光籠罩。

二人唇齒糾纏,呼吸交融,這陌生的觸感猛地叫東澤精神一震,然而身體卻不受控製,無法遠離眼前的人半分。

震驚之餘,他也不忘觀察著眼前的人。秋白麵上的過分震驚,叫他神色看起來有幾分呆滯,雙眼卻仍舊緊緊地盯著他,眼中隻餘他一人的身影。

他依依不舍地在秋白唇上流連片刻,終於主動退開些許,得以將秋白如今神色完全收進眼底。

秋白抱著他,站在黑暗之中,神色晦暗不明。

從秋白抱著他的雙臂與緊貼著他的胸膛,他察覺到秋白的僵硬。

秋白似乎組織了許久的語言,才終於想起來自己該說些什麽:“你……”

東澤對於步驚川的記憶極為模糊,他蘇醒過來的時間太短,還未來得及仔細查看步驚川的記憶,因此他也不知道,二人之間,竟還有這樣一番過往。

不受東澤控製的身體微微朝著秋白的方向靠近,他附在秋白耳邊,輕聲道:“秋白,我心悅你。”

不等秋白回答,他又接著道:“或許你不知曉,我自很久之前,便幻想與你並肩,亦想過將你護在身後。”

秋白沉默許久,神色變換數回,才終於開口道:“……你待凡人,不也是如此?”

隻是秋白此刻的嗓音沙啞,想來心底裏定然是不如他麵上表現得那般鎮定。

他聞言抬起頭來,直視著秋白,聲音帶著些許的顫抖,道:“我隻欲待你一人如此。”

秋白麵上閃過幾分怔然,直直地看向他,仿佛失去了言語的能力。

東澤稍稍動了下指尖,發現軀殼的掌控權又重新回到了自己手上。他忽然醒悟過來,根據上一回的經驗來看,眼前的便是自己需要應對的劫數。

關於周途城的記憶對於東澤來說太過模糊,因此他也有些拿不準自己應當如何應對,於是他選擇按兵不動,仔細觀察著秋白的舉動。

秋白怔愣許久,別開了目光,“……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聽得秋白回答,東澤這才下意識地打量了一番自己眼下的處境。

身體的掌控權回到了他手上,此時五感仿佛是被秋白提醒了一般,在此刻緩緩地出現。

東澤感應了一番,發現自己如今身體的狀況已經不能更糟糕。

經脈被外力所摧殘,靈力在體內橫衝直撞,靈脈顯然是被強行撬開過,時不時地泄出些許靈氣,衝擊著他的身體,叫這具軀殼的情況雪上加霜。

若非那靈脈一直都護著他的心脈,這副軀殼恐怕隨時都會陷入萬劫不複的境地。

在這個要緊關頭,竟還能分神同秋白說出方才那些話語,即便是東澤,也不由得有些佩服自己。

那麽,在這般情境之下同秋白說這些話,秋白……同意了嗎?

東澤抬眸看向秋白,卻不經意間與秋白的視線撞到了一處。

秋白此刻望向他的眼中,神色頗為複雜。

猶豫、欣喜、擔憂、畏縮混雜在一處,幾乎是即刻叫他心疼起來。

東澤忽然便不想知曉結果了,他不想這般逼著秋白作出應答。

“……你是認真的嗎?”秋白忽然問道。

東澤一愣,還未反應過來秋白的意思,便聽到秋白又問了一句。

他思慮片刻,覺得即便是步驚川,也不會不靠譜到將這等話語當作兒戲,因此他點頭道:“自是真心所言。”

秋白目光中的波動更甚,卻再未言語。

東澤的一顆心如今被懸在此處,半落不落的,有些拿不準,卻不知自己該不該追問。

他心中隱約察覺到似乎有哪處不太對勁,然而卻不知是何處出了差錯。

心魔對此事的了解,恐怕比東澤自己更甚。他不敢露出分毫破綻,叫心魔察覺。

秋白又似乎是猶豫了許久,才開口道:“我不過是想同你確定一番……我始終覺得有些難以置信,你我之間,分明便不該有這種情誼。”

秋白所言,叫東澤愣在原地。

為何秋白會這般說?是礙於他前世時對秋白說的話,秋白才會這般同一無所知的步驚川這般說麽?

可盡管東澤對於步驚川的記憶並不是十分熟悉,然而東澤卻十分清楚,後來的秋白,是答應了步驚川的。

可正是這一日?

他自是看得出來,秋白在此事上的糾結,然而他也拿不準,到底是秋白不願答應步驚川,還是秋白礙於東澤曾經的警告,才會作此應答。

又或許是……秋白對他的情誼,在這千年的等待之中消耗殆盡,秋白對步驚川與東澤,再無多餘的情感。這卻是東澤所不敢想的。

他前世的布置,不光是為了完成師父們的遺願,更是為了……他與秋白的將來。他不顧一切地舍棄自己原本的軀殼,為的正是能夠與秋白毫無芥蒂地相處。

可若是秋白告訴他,自己對他再沒有半分情誼……

東澤定了定神。秋白應當不會是對他沒有半分情誼,在方才經曆雷劫前,秋白看向他時,目光之中的擔憂不似作假。

可,若那擔憂隻是給步驚川的呢?秋白曾在東澤這邊受過挫折,可他現在也看到了,步驚川對秋白的執著。步驚川遍體鱗傷之際,卻也還是在這關頭,孤注一擲地表明了自己的心意。

一方是曾經傷過自己的存在,敬畏有加,卻遙不可及。另一方卻是一腔熱忱,不顧一切地接近。

秋白會選擇哪邊,不言而喻。

東澤回想起秋白見到自己時的神色,不由黯然。

他能夠以往日的威信,壓迫秋白道出違心的話語,然而不論再怎麽壓迫,他也無法改變秋白自己的想法。

從始至終,秋白似乎都並沒有真心地歡迎東澤回來。

相識相處百年,他如何察覺不出秋白同他說“歡迎回來”時的不情願,以及語氣中的失落。

秋白在失落步驚川的離去,痛心步驚川的消失,卻不曾想過,步驚川亦是東澤,而東澤……亦是步驚川。

東澤當初並沒有給秋白希望,而步驚川卻給予了秋白選擇的餘地。

步驚川這般真誠的追求……秋白肯定會答應罷。

東澤想到此處的時候,內心不由得有些酸溜溜的。他甚至開始有些羨慕能夠光明正大同秋白表明心意的步驚川,他嫉妒能夠與秋白互通心意的步驚川,哪怕那亦是他自己。

“我……”秋白猶豫良久,終於開口,“我答應你。”

秋白說完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如釋重負。而後,秋白抬眼朝東澤望來,那雙眼中夾雜了歡欣,微微彎起。

在他們說話期間,天光已然完全將周途城的黑暗驅逐,那暖和的光落到了秋白眼中,叫東澤也不禁看得一愣。

似乎是被這落下的天光所蠱惑,秋白嘴角噙著一絲笑意,朝東澤緩緩低下頭去。

秋白要吻他。

這個認知令得東澤身體僵硬在原地,心中卻又隱隱生出些許期盼。

他想秋白吻下來,他方才才嚐過秋白唇間的味道與觸感,那是叫他癡迷而又流連忘返的體驗。

他多想時間停在這一刻,又多想他們能夠這般下去,拋卻所有顧慮,眼中隻有彼此。

隻可惜,這些都是假的。

東澤歎了一口氣,“你以為相同的路數,能夠迷惑得了我嗎?”

盡管他應對心魔劫的經驗極少,然而有了方才那一回的經驗,他如何不會警惕心魔所在。

這一切,不過是心魔窺探了他的內心後,所設的一個局。

眼前的景象再度灰飛煙,又回到了一片虛無的黑暗之中。然而東澤清楚,自己已經渡過了這一輪的心魔劫。

隻是心中難免悵然。無論是東澤還是步驚川的心魔劫,都與秋白脫不了幹係。二人之間的糾葛之深,他恐怕是再無法將秋白從他生命之中完全割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