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因為許久未喚起這個名字,因而有些陌生,眼前那人用著這副嶄新的軀殼,頭一回用這副殼子喚出這個熟悉的名字。見秋白仍舊站在原地,那人便又輕輕喚了一聲:“衍秋。”

這個名字,秋白再熟悉不過,但他的呼吸卻因為這聲呼喚驟然一滯。他隻覺得心跳仿佛都停了一瞬,渾身的血液都涼了下來。

當他回過神的時候,他才意識到他在發抖。

然而他的心底裏卻比自己所想的要平靜許多。

東澤的回歸是一個定局,他無比清楚這一點。他曾經預想過無數次,東澤回來後的境況,眼下的這個局麵,不過是他預想的結果之一。

他已經做好準備了。心中並沒有驚訝,相反,他心中平靜異常。

隻不過是心口有些疼罷了。那疼痛撕心裂肺,愈演愈烈。

因為秋白清楚,他的步驚川,不會再回來了。

他與步驚川相處相知相戀的時光是他偷來的,待到東澤回歸,往日的情誼將會在東澤回歸之際化為幻影。正是因為如此,他當初才如此猶豫。

短短瞬息之間,秋白心頭湧過萬千思緒。他定了定神,掩去自己麵上的異樣神色,擺出一副如他往常在那人跟前乖順的模樣,才若無其事地抬起頭來,定定望向眼前那人。

軀殼依舊是那副軀殼。從眉眼到指尖再到衣擺,俱是秋白熟悉的那副模樣。就連身上穿著的衣物,也同他們出發前那般,別無二致。

秋白記得,二人前往長衍宗之前,步驚川脫去破碎的舊衣,換上了眼下這身不起眼的粗布灰袍。那灰袍是二人在外時隨手買的,極為便宜,因此樣式說不上有多精巧,甚至有些礙事。

特別是那衣領,穿上之後還需理順許久。那還是秋白親手為步驚川理順的衣領,如今那衣領依舊服帖,隻是這身衣衫與這副軀殼之下,卻再不是那人了。

雖然那人仍舊是青年的模樣,然而他在見到對方眼神的那一刹那,便知曉,那不是步驚川。

然而,這才是步驚川,或者說,真正的東澤。

東澤靜靜看他片刻,忽然開口:“你似乎不大高興。”

“怎麽會。”秋白輕輕搖了搖頭,道,“歡迎回來,東澤。”

話雖如此,他心底裏也不免泛上幾分苦澀。眼下他其實並不期盼著東澤回來,然而這也不代表他不歡迎東澤回來,隻是……心中難免有些悵然若失罷了。

步驚川與他,同東澤與他,在他心中是不一樣的。二人同樣重要,因此當他意識到其中一人已經無法回來後,心中難免悵然若失。

他說完這句話,便輕輕闔上眼,仿佛是做了錯事被抓包的孩童,等待著懲戒。

他不確定對方會不會有步驚川的記憶,更不知道對方在知曉他與監兵關係後,會如何決斷。千年前的東澤應當不清楚他是監兵的獸魂,否則,以東澤一貫的行事風格,早就將他送回到監兵跟前,叫他二人融合了。畢竟這世間安穩才是東澤最重視之事,而實力完全恢複的監兵,才是這安穩的最大前提。

他一點也不懷疑對方的取舍……他了解這個人,正如對方了解他。

東澤將星鬥大陣看得比誰都重要,東澤連自己都可以為了那星鬥大陣犧牲,遑論旁人。

他也不知該如何麵對東澤。畢竟他在東澤未恢複記憶之時,擅自答應步驚川的求愛,這對於拒絕過他的東澤來說,這無疑是擅作主張的冒犯。

更何況,秋白如今的名字,亦如此。

秋白其實不叫秋白。秋白不過是他在初次遇到步驚川時,隨口胡謅的名字。

他一直以來都有另一個名字,是東澤初次見到他時為他起的名字。

盡管步驚川與東澤同出一源,然而長得卻並不是完全相像。秋白從未見過東澤幼時的模樣,因此心中還有些放不下心來。他與步驚川相遇之時,他還未確定站在自己眼前的到底是不是東澤,於是故意借著名字做一次試探。

卻未想到,步驚川沒有察覺不妥之處,還將這個名字認下了。後來秋白即便想坦白,卻又覺得多此一舉,於是將此事瞞下了。

他自己清楚,他從未在步驚川跟前提過東澤為自己起的名字,唯有——

“秋白。”東澤抬眸向秋白望來,麵上神色似笑非笑,再度啟唇,“在北鬥星城的遺跡之中,他可是這般喚你的?”

秋白的心整個兒都懸了起來,他有些拿不準東澤的意思——實際上,他從未猜對過東澤的意思,因此隻能硬著頭皮,老實承認道:“……是。”

“秋白,”東澤忽然又喚了一聲,畢竟這個名字秋白已經用了四年,極為熟悉,於是下意識地對上了東澤的目光,忽地聽東澤發出一聲輕笑,“我怎麽不知道你給自己起了這樣一個名字?”

秋白心中咯噔一下。雖然他未猜對過東澤的想法,可他畢竟與東澤共同生活了百年,自然對對方習慣了如指掌。他清楚,這是東澤要跟他算賬的意思。

小時候,他曾闖過禍,不小心打碎了一個花瓶,東澤發現時便是這般語氣。可如今他犯下的錯誤,落在東澤眼中,恐怕比他打碎花瓶要嚴重得多。

秋白低下頭,一如幼時在東澤跟前那般乖順。他不敢辯駁,亦不敢解釋什麽。

自從他年少時不慎同東澤坦述過自己的心意後,東澤在他心中的地位,便是敬重多過親近。他隻敢壓下自己的親近,生怕自己若是再對東澤生出些不該有的心思,到頭來丟臉的隻會是自己。

直到他見到了步驚川。青年一腔熱忱,像極了當年的他,況且步驚川頂著一張與東澤越來越像的臉,叫他不由自主地貪戀。他仿佛是陷入了一個幻境,雖然知曉眼前的一切皆是虛妄,可卻忍不住沉淪。

四年一晃而逝,過得好似一個夢。

修真界的歲月漫長,得道者更是壽數悠長,四年在他們眼中,不過是一次長睡、一次閉關的時間。更何況秋白在這世上存在過上千年的時間,這四年不過是微不足道的一瞬。

可他卻開始貪戀起這短短的四年,這四年遠比他先前過的更加鮮活。

盡管隻是短短的片刻未見,眼前的人頂著的還是步驚川的模樣,可秋白卻開始想念起了步驚川。

即便他麵上神色變化不明顯,可東澤畢竟是與他一道生活了百年的人,如何看不出他的情緒變化。

東澤稍稍加重了語氣:“衍秋,這可不是該走神的時候。”

秋白這才猛地回神,驚覺自己在東澤算賬的時候竟然走神了。也怪他和步驚川相處的這麽些年下來,原本養成的習慣早不知被他拋到了哪裏去。

他連忙看了東澤一眼,卻見東澤的目光並未落到他身上,而是在他身後。

他身後……

他猛地反應過來,東澤所說的應當是阮尤。

時間仿佛回到了他幼時初次同東澤一道應對這些魔修的時候,東澤那時候便總是叮囑他道,麵對魔修之時不能分神。

他在心中懊惱著自己竟然忘記了東澤所授予的規矩,可同時卻又覺得有些失落,意識到自己在東澤心中,恐怕永遠都不會被放在第一位。

若是步驚川……

他猛地止住了自己的想法。

東澤已經回來了,這世上哪還有什麽步驚川。

自阮尤那處,魔氣忽然洶湧起來。

秋白回過神,連忙朝阮尤看去。阮尤應當是借著二人分神之際,想尋得一個空隙逃走,卻不想,走神的唯有秋白,一直製著他的東澤卻從未分神。

阮尤見自己意圖暴露,也清楚自己已經失去了唯一的機會,於是不再做無用功,而是轉過頭去盯著他二人。

這一番仔細查探之下,他忽然有了意想不到的結果。

阮尤冷笑一聲,“兩個殘兵敗將,隻是這般便妄想阻我?”

方才東澤身上驟然升起的氣勢的確驚人,然而在細查之下,卻能夠發現,東澤身上的氣息虛浮,時強時弱,顯然還未穩定。方才能夠阻他一擊,不過是因為二人合力,加上東澤靈力特殊,能夠化解他的攻擊。

此刻雖然東澤已然醒來,然而軀殼卻仍是步驚川的軀殼,經脈之中還有魔氣滯留,因此使得他氣息阻滯,實力也大受影響,大不如以前。

況且,秋白一直都在擔心的便是東澤的力量過強,以步驚川僅有心動期實力的軀殼,實在難以承受。

先前,僅僅是打開了靈脈,步驚川便差點承受不住,眼下既然東澤已然回歸,打開靈脈恐怕是遲早的事。步驚川或許不知道該如何使用那靈脈中的力量,然而東澤卻是清楚的。

也不知道東澤會如何。

聽聞阮尤挑釁的話語,東澤隻冷笑一聲,“就憑你這個傀儡,便想傷我?”

“就你如今的狀況,輕而易舉。”話音剛落,阮尤身側的黑霧化作一股狂風,他藏身在那黑霧之中,確切所在叫人看不真切,他便靠著這遮掩,飛快地靠近了東澤。

東澤如何看不出他的意圖,目光一凜,身側的靈力同樣洶湧起來,與阮尤的魔氣形成抗衡之勢。

然而,阮尤卻不見絲毫慌亂,反倒怪笑一聲,“你如今隻是如此?”

話畢,阮尤身上原本已然高漲到頂點的氣息,忽然又暴漲起來。

在他們不遠處,那九名剩下的元嬰魔修,原本隻是安靜佇立,仿佛在觀戰一般。然而隨著阮尤身側掀起的狂風,他們的身影忽然如影子一般波動起來。

又像是水麵的倒影,在風中破碎、湮滅,隨之化為了一股黑煙。

東澤這才注意到,那黑煙中的氣息,正是與阮尤同出一脈的氣息。

一旁的秋白自然知曉這是合種情況。

在周途城中出現的魔修,也如這十個元嬰魔修一般,死後將會化作黑煙一般的魔氣,卻不會留下屍體。

竟是因為這些魔修都是阮尤的身外化身,他用不為人知的手法,竟使得這些身外化身氣息如此難以察探,並且叫這些化身都有了極強的實力。

而當這些身外化身回歸之後,阮尤的實力……

滾滾魔氣向著阮尤湧去,他身上的氣息也節節攀升,竟是到了二人都察探不清其境界的地步。

待那九個魔修的身影完全消失後,阮尤身上的威勢已然達到了極為恐怖的地步,他再也不掩飾自己的行蹤。

他二人在這千年中,一人沉睡,一人新生,荒廢了千年時光。可阮尤卻是實打實地修煉了千年,實力自然比千年前強盛許多。

在絕對的實力差異之下,再多的手段也變得蒼白無力。

即便是阮尤不掩飾自己的行蹤,二人也再無法鎖定阮尤的蹤跡。

東澤冷冷看向阮尤,道:“不過如此。”

頃刻間,天際的滾滾雷鳴忽然躁動起來,轟然炸響的雷鳴猶如發狂的野獸,驟然爆發。

雷鳴嘶吼著,直直朝此處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