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任淩行完一禮,直起身後,向陸連峽遞上了一張青灰色的請帖。請帖上不見多餘的紋飾,唯有一道金色靈力附於其上,凝成了“陸連峽親啟”五字。

字跡行雲流水,透出一股駭人威壓,想來是於任淩那位師父留下的。

太雲門連留守宗門入口處的弟子也無,想要進入雲石鎮守的陣法之中,便需要有雲石令牌。然而於任淩回去一趟,卻隻帶了這與雲石令牌沒有半點相似的請帖回來,叫幾人心中多了幾分不安。

孔煥小聲問道:“這請帖能用嗎?”

“申請宗門的雲石令牌未免太耗時間,我去請了我師父幫忙。”於任淩同孔煥解釋著,亦是說給陸連峽聽,“我師父掌管雲石的陣法,這請帖作用與雲石令牌無差。”

步驚川有些意外,他對於任淩的師父知之甚少,也從未聽說過於任淩師承何處、這雲石之上的陣法有何等複雜,他身為陣修,自然更有感觸。他原本以為這陣法已經無人能動,卻未想到於任淩的師父竟有這般能耐。然而,有這般本事的陣修大能,為何他從未聽人提起過?若是這位大能能夠在修真界嶄露頭角,想必陣修也不會被人如此看清。

然而眼下這要緊關頭,卻容不得步驚川多問。

另一邊,陸連峽聽到於任淩所言,輕輕點了點頭,站起身來,將自己身上左右拍了拍,拂去不存在的灰塵,道:“事不宜遲,現在便走罷。”

那請帖上雖然沒有雲石的印記,卻能夠輕而易舉地破開雲石的陣法,令得眾人進入到其中。

步驚川瞪大了眼,本想借機多問幾句,誰知孔煥卻比他更沉不住氣。

視線所及之處再無外人後,孔煥便迫不及待地問道:“你師父竟是這麽大能耐,能夠直接破開太雲門的門禁?”

於任淩回過頭來瞥了他一眼,道:“此事我不指望宗門中的長老允許陸前輩上山,於是徑直去尋了我師父。師父祖上乃是發現這雲石之人,雲石上的陣法便是由他們一脈相承,自然也放得人進這太雲門。”

步驚川不由得有些擔憂,“可你這樣擅自放人上來,若是太雲門日後想要追責……”

於任淩搖了搖頭,“此事的前因後果,我也與師父說過。家師隻道:‘若你覺得你所做是對的,那便繼續做下去。’,得知此事後,他也是二話不說,將那請帖交予我。”

一旁的孔煥卻不知為何憂心忡忡,“可以你的身份卷入此事,日後……”

於任淩搖了搖頭,“還是眼前的事重要。再說,知曉此事的,也沒多少人,自不會輕易敗露。”

步驚川不清楚這二人之間在打什麽啞迷,卻又礙於身份不好多問,於是轉移話題道:“不知陸前輩有何打算?”

眾人將目光移到了陸連峽身上。陸連峽在眾人的視線中搖了搖頭,“……我也未有什麽打算……先讓我,見見他罷。”

陸連峽沒有指名道姓,然而在場眾人都明白他說的是誰。

於任淩略一猶豫,道:“那我先帶前輩去看看陸道友罷,稍後再為您安排住所。”

路上氣氛有些沉重,眾人沉默著,就連往日裏話最多的孔煥,也在這時安靜了下來。他們顧忌著陸連峽的心情,也不敢交談,隻默默地加快了步子。

眾人皆有修為傍身,這點路途對他們來說不在話下,幾人不費吹灰之力,極快地趕到了那間陸征生前曾經待過的小屋。

於任淩一邊開門,一邊輕聲道:“走進去後的左邊,便是床。陸道友……便安置在那**。”

陸連峽略一點頭,獨自走了進去。他神色淡淡,無甚波瀾。

白發人送黑發人,陸連峽心中,恐怕也是不好受的。更別提,在不久前,靈溪宗失去了另外六位弟子。陸連峽身為陸征的師父與靈溪宗的掌門,難處恐怕比他表現出來的還要多。

他的步伐有些蹣跚,背也有些佝僂,仿佛方才那能夠風馳電掣趕路的不是他本人一般。

痛失愛徒的打擊,令得他原本就蒼老的外表更添了幾分滄桑,那股原本屬於修士的精氣神此刻也散得幹淨。他就如凡世間那些普通的老人,垂垂老矣,煢煢孑立,孤身走向一個既定的結局。

幾人隻在院中站著,並沒有同陸連峽一同進去,為這師徒二人留一點最後的時間。

步驚川望向陸連峽的背影,心中不由得一酸。

他想起了步維行。

步維行和陸連峽……二人其實相差無幾。二人皆是天資平平之輩,步維行不惑之年方才結丹,陸連峽卻是待到耄耋之年,才勉強結丹。他們身後同樣都守著一個小小的宗門,宗門不受重視,也不被外人放在眼裏,弟子多是與他們一般天賦平平之輩,然而就是這樣一個不起眼的宗門,卻傾注了他們的畢生心血。

若是眼前這個是步維行,屋中的陸征也是長衍宗隨意一人,想必也是同樣的畫麵。

步驚川幾乎有些不敢再看下去,他不知道若是屋中躺著的,是長衍宗任何一個弟子,他又該要如何。

屋中傳來老道人壓抑痛苦的哭喊。

眾人黯然傷神,靜立在原地,默默等候。

修道之人,雖是見慣生死,然而至親離去,總歸會感受到悲痛。修道乃是修心,修心卻絕非斷情絕愛,更不是失去同理心。

早年,步維行曾與步驚川道,正是因為他們是弱者,才更要幫助弱者。他們不能指望強者的憐憫,因此,身為弱者才更能體會、也更能憐惜同樣處境的弱者。

步維行所說,步驚川是一刻都未忘。

他見過弱者掙紮、彷徨、絕望,也見過悲傷、憤怒、恐懼,然而他永遠不想這般情緒,會出現在自己身邊的人身上。

聽著從屋中傳出的聲音,步驚川暗自下定決心,他勢必不能讓長衍宗,有朝一日會因為無力而淪落到這般地步。

如今的修真界,乃是弱肉強食,適者生存。人人都自顧不暇,而他們這些身為弱小宗門的弟子,更是需要時時警醒自身,以防自身不測——更是以防給宗門、給恩師帶來不測。

像他們這般的修士,在修真界上實在是太多,也太弱了。

身處此世,更是要有足夠實力,方才能在這洪流之中勉力紮根。步驚川想的卻不止是自己紮根,更想要自己有朝一日能夠有足夠的力量,能夠護佑自己的身邊人、蔭蔽宗門。

而力量……若是等他自己一步一步提升,那未免也太久了。眼下要緊的事還有許多,秋白的軀殼、無處不在的阮尤,以及不懷好意的洛清明,這些無時無刻都在威脅著他與他身邊的人。

對他來說,身體中埋藏的那靈脈的力量,似乎是他能最輕易獲取的力量,卻也是……秋白最諱莫如深的力量。眼下的秋白,或許是擔心他無法控製那股力量,亦或是無法承受那力量給他帶來的損傷,才不願讓他觸碰,歸根結底,還是因為他太過無能,還需秋白替他處處考慮。

他雖急於提升自己的實力,卻也清楚不能操之過急。衝動與理智時刻在他腦海中糾纏,這二者每一回交鋒,都會因理智占據上風而告終。

可這又讓步驚川隱隱生出些許焦慮。因為自己的無能而生出的無力感揮之不去,步驚川輕歎一聲,手中握緊了金素劍的劍柄,仿佛這般便能讓他汲取到些許安心的力量。

陸連峽出來的時候已是星河高懸,天際一輪皎潔明月撒下柔和月光,落在眾人身上,與他們一道沉默。

已是中秋臨近的時節,然而陸連峽卻與他的徒弟天人永隔。步驚川一時間有些傷感,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他忽然地便有些想自己的師父。時近中秋,不知步維行此刻又在何處?他一直以為自己在外曆練多年,已經鍛煉得足夠獨立且能夠獨當一麵了。可方才想起自己師父的時候,他才發現,其實現在的自己與當年那個初出茅廬乳臭未幹的小子,差不了多遠。

他已經很多年未和師父一同過中秋了。往年多數都是因為在外遊曆,今年前來參加折桂大會卻又撞上了這等事,於是便在此刻格外地掛念師父與師娘。也不知待到這裏的事解決,他再同秋白去看過秋白的軀殼後,還能不能趕回去同師父過一個中秋節。

秋白……

他思緒紛雜,此時心境又亂得很,而直到目光落到他腰間的金素劍身上後,才稍稍找到些許安心。

這些日子來,他將太多精力放在這些事上,倒是有些冷落了秋白。尤其是前不久,他狀態極為低落,還是秋白陪他渡過的難關,他還未同秋白說一聲謝謝……

若是中秋節前能為秋白尋回自己的身體,那應當便是最好的謝禮了。

想到這裏,他的心境不由得鬆快幾分。

那邊,於任淩他們同老人交涉著,商定了陸征的身後事。

末了,於任淩一抱拳,道:“陸前輩,家師有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