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詞牌叫做《念奴嬌》,曆代詞人用此調多走豪放路線,前有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後有毛澤東的《念奴嬌昆侖》,無不是壯闊激昂的風格。別看此曲牌如此爺們兒,曲牌名字的來曆卻來自一個嬌滴滴的女子。

念奴是大唐天寶年間的一位著名歌伎,她相貌出眾,還有一副金嗓子,可謂才色雙全。唐玄宗對念奴十分寵愛,一天都離不開她,又誇她“眼色媚人”,又稱讚她的歌喉“聲出朝霞之上”。可惜的是,念奴不是嬪妃,是歌妓,所以她必須住在宮外頭。而且除了侍奉天子之外,念奴也接別的客人,皇上有需求了,才奉詔入宮。

唐玄宗對此倒是絲毫不在意,他寵愛念奴到了什麽程度呢?大詩人元稹寫過一首《連昌宮詞》,效仿《長恨歌》,描述連昌宮在安史之亂前後的境遇。在詩一開頭,他透露了一段有趣的八卦:

初過寒食一百六,店舍無煙宮樹綠。

夜半月高弦索鳴,賀老琵琶定場屋。

力士傳呼覓念奴,念奴潛伴諸郎宿。

須臾覓得又連催,特敕街中許燃燭。

春嬌滿眼睡紅綃,掠削雲鬟旋裝束。

飛上九天歌一聲,二十五郎吹管逐。

逡巡大遍涼州徹,色色龜茲轟錄續。

李謨擫笛傍宮牆,偷得新翻數般曲。

元稹在這裏一連串用了好幾個典故,都是長安的著名藝人或文藝事件。賀老指的是賀懷智,他是玄宗時期的著名琵琶藝人。二十五郎指的是邠王李承寧,玄宗之弟,以吹笛子而著稱。而李謨的故事則更為傳奇:開元年間,唐玄宗有一次在上陽宮試了一首新翻曲調,次日正月十五燈會時他便裝出遊,赫然聽見酒樓上有人在演奏完全一樣的曲子。玄宗大驚,派人去捉演奏者。演奏者自稱叫李謨,說昨天在天津橋賞月,忽然聽見宮殿裏傳出曲調,立刻記下譜子。玄宗遂推薦他進了梨園曲部,後來成為開元第一笛師。

這個連昌宮是天子行宮之一,位置在河南宜陽。元稹想通過連昌宮的興衰來描摹盛唐亂世,所以他做了藝術加工,刻意把長安城裏不同時間和地點發生的文藝事件與人物,集中在同一個舞台之上,構成一幅盛唐歌舞升平的圖景。陳寅恪《讀連昌宮詞質疑》指出:此詩所敘述並非實事,《連昌宮詞》非作者經過其地之作,而為依題懸擬之作。換句話說,這些人和事肯定在連昌宮沒發生過,但在長安城裏一定發生過,而且知名度極高,家喻戶曉。

賀懷智、李承寧、李謨的事情姑且不論,關於念奴的那六句詩可是**得很。

“力士傳呼覓念奴,念奴潛伴諸郎宿。”

大半夜的,唐玄宗突然想找念奴談人生談藝術了,高力士隻能連夜出宮去找。可到了念奴住所,卻發現念奴正在陪別的客人睡覺。

“須臾覓得又連催,特敕街中許燃燭。”

可皇帝的需求必須第一時間滿足,高力士連番催促,還特別要求街上點起蠟燭,以便盡速趕回宮中。

“春嬌滿眼睡紅綃,掠削雲鬟旋裝束。”

天子有召,念奴隻得從紅紗帳裏爬起來,滿臉春色尚未褪盡,忙著梳洗打扮。

元稹真是大才子,六句話就勾勒出了一段活色生香的天子夜半召妓故事。這事當年在長安一定流傳甚廣,以至於在元稹心目中,都成了盛唐氣象的標示性文化事件。唐朝風氣開放,這樣的事情就是八卦談資而已,沒人會去計較。後世宋徽宗之流,估計要羨慕死了。

從唐玄宗和元稹的視角,這是一件挺美好的事兒,可對高力士來說,可就未必了。夜半召妓入皇宮,這事從操作角度來看,可是有點麻煩。

我們不妨來重演一下當時的場景——假設皇帝如果半夜召妓,高力士該怎麽幹?

進一步假設,如果高力士嚴格遵循各項規章製度、依法為皇上夜半召妓的話,會發生什麽事?

模擬開始。

天寶年間的某天晚上,李隆基在大明宮半夜醒來,心中突然沒來由地火熱。他立刻吩咐高力士,把念奴小姐叫過來,談談藝術和人生。

高力士領了李隆基的旨意,吭哧吭哧跑出內庭,準備往長安城裏走。

唐代長安由外郭、皇城、宮城三層組成。宮城又分成三大內——大明宮、太極宮和興慶宮(最後一個在外頭),加上附屬的各種殿、閣、亭、樓、台等建築,結構十分複雜。這些建築為了方便管理,彼此之間用高大的牆垣隔離,隻能通過戒備森嚴的各處大小城門通行。

這些門可不是那麽容易通過的。

整個皇宮的門禁製度十分嚴格,從外到內分成京城門、皇城門、宮城門、宮門、殿門、閣門一共六等級。每個等級的門禁,防備和檢查力度都不一樣。除了京城門以外,每道門的門前都懸掛著一排二尺長的記名牌,寫明有資格進入此處的人員名單,即所謂“門籍”。

有門籍的人,會隨身攜帶專門的交魚符。交魚符和現在的門卡功能差不多,出入時必須交驗魚符,衛兵勘合無誤,搜了身,才能通行。門籍每個月名單更新一次,過期的也別想進去。

如果沒有門籍亂闖,叫做闌入,闖不同的門,罪名還不一樣。比如你若闖了順德門(宮門)、順天門(宮城門)的話,徒二年,手裏若帶武器的話,罪加二等;闖了太極門(殿門),徒二年半。到了更核心的太極殿,就沒有門籍了,非得有敕命才能去。如果亂闖的話,直接打死。至於翻牆進去,叫做越垣,罪名和懲罰措施就更大了。

好在門籍製度主要是針對外臣和低級宦官,高力士是宮裏的老資格,通行權限是最高級別,不用門卡,用臉刷就成了。

可惜光是臉還不夠。

因為現在是深夜,皇宮諸門已經全部關閉了,門卡過了門禁時間也用不了。夜開皇城宮門,是一件關乎皇權安危的大事。誰也不想在皇宮裏睡著睡著,外頭的人打進來了。所以皇城夜開在政治上十分敏感,隻有在特殊情況下才會開啟。

像高力士這種替皇上夜半召妓,算不算特殊情況?

算!但情況再特殊,也得依法辦事,不能說開就開。大唐法律有明確規定——您呐,得走流程。

流程很簡單:申請宮門夜開的人,必須先要手寫一份申請表格,寫明開啟時間、開啟理由、一共要開幾道門。寫完了,申請人需要把這份申請提交到中書門下。

高力士一聽急了,這麽麻煩!我可是有皇帝敕令,難道不能直接開嗎?

辦事員笑眯眯地搬出《大唐六典》,上頭寫得清楚:“殿門及城門若有敕夜開,受敕人具錄須開之門,宣送中書門下。”您看仔細嘍,上頭寫的是“若有敕夜開”,所以這個流程,就算為您這種情況設計的。

好吧!那就送吧!

好在中書門下不算遠,就設在大明宮宣政殿西邊的中書省內,跑過去幾百米的事兒。

中書門下原來叫做政事堂,顧名思義,平時是三省長官和其他參知政事的高級官員議事之地,可以理解為國務院辦公室。這裏是天下政事之中樞,到了夜裏也有人值班。值班官員——可能是某位侍郎,也可能是某位勤勞的宰相本人——聽說高力士遞了份宮門夜開的申請表,趕緊揉揉惺忪睡眼,看了一遍。

值班官員一看是皇上要召妓,自然不敢多說什麽,拿起毛筆來要批準,想了想,然後又擱下了。

按照法律規定,這事不是他一個人能做主的。於是值班官員拿起工作手冊翻了翻,遵照流程,派人去叫三名官員來。一個是當值的監門將軍,一個是當值的中郎將,還有一個是申請裏要求夜啟的城門的負責人——叫做城門郎,開一個小會。

監門將軍負責宮殿諸門的保衛和門籍管理,中郎將負責巡邏和檢校出入,同屬左右監門衛的編製。城門郎負責京城、皇城、宮殿的門戶開閉,執掌門鑰,但是卻歸門下省管。

從這兒就看出唐代的管理藝術了。這兩個部門一個拿鑰匙,一個負責站崗,湊到一起才能生效。如果有人想圖謀不軌,光買通了監門衛沒用,你沒鑰匙;光買通城門郎也不成,門衛你過去不。想控製城門,必須同時搞定兩個部門,這個難度就太大了。

這還是日常難度,如果是夜啟,得需加上中書門下的召集。中書門下設在中書省,等於是說:宮門夜啟這事,必須同時得到中書、門下和左右監門衛三個部門同意,最大限度地降低了政變風險。

高力士一聽,連忙舉手:“我在開元初年就被任命為右監門將軍了,咱們可以少叫一個人,成不?”

值班官員回答:對不起,不成。《六典》裏規定的很清楚:“城門郎與見直監門將軍、郎將各一人俱詣閣門覆奏”,見直就是見值,是值班的監門將軍,您不當班,所以沒資格。

得了,叫吧。

仆役們一通狂跑,把幾位都叫過來了。值班官員把情況一說,問大家對皇上召妓這事有什麽意見?

大家還能說什麽?紛紛點頭表示讚同。值班官員把申請表格一遞,大家簽字批準吧,這事得聯署。

大家簽完字了,高力士急忙抬起屁股要走,結果被攔下來了。

您別著急,還沒完呢。

這隻是三部門提出的批準意見,到底成不成,還得覆奏皇帝本人確認。於是高公公隻得重新坐回去,這份申請表格連同幾位官員的簽字,被重新遞回宮裏去。李隆基聽見腳步聲響,還以為念奴來了,提上褲子出去一看,嘿,原來是一份申請,老高你還沒出宮呢。

三郎哭笑不得,大筆一揮,在申請上批了一個“聽”字,意思是“沒錯,是我的事兒,你們他媽趕緊放行吧”,趕緊再送回到中書門下。

高力士說成了吧?我能走了吧?

對不起,還得等等。監門將軍站出來了,說我得和城門郎對勘合符。這是代表了城門開閉權限的魚符,監門將軍和城門郎各一半,兩個部門對得起來,才能開城門。唐律明文規定:“諸奉敕以合符夜開宮殿門,符雖合,不勘而開者,徒三年;若勘符不合而為開者,流二千裏。”

知道您是急事,可我們真不敢不走這個流程。那一夥如狼似虎的禦史一直盯著,隨時撲上來挑錯。萬一參劾我一個“不勘而啟”的罪名,皇上可不會因為我為他召妓大開方便之門而保我啊。

好吧,那就對勘吧!

好不容易倆人勘驗合符通過,高力士說那趕緊開門吧?城門郎笑眯眯地說您再歇會兒,稍等片刻。

等什麽?

拿鑰匙啊。

城門郎負責管城門,可自己並不帶著城門鑰匙。鑰匙一般都擱在城門附近的廊下,由值班的門仆負責傳送。這也是管理上的一種防範措施,避免城門郎一個人胡來。

有資料記載,僅在武德年間,長安城的門仆就有八百人,專司番上送管鑰——可見長安帶鎖的城門到底有多少。

長安城的城門啟閉時間有嚴格規定,依鼓聲依序開閉。早上起來,承天門開始擊鼓。門仆從廊下拿出鑰匙,飛快傳遞到城門郎手裏。一刻後開皇城門、京城門,第一聲鼓絕,開啟宮城門、左右延明門及乾化門;第二聲鼓絕,開啟宮殿門。每一個時刻,鑰匙都必須準時送到。到了晚上,城門關閉後,鑰匙還必須由門仆準時送回,連時刻表都排好了:“凡皇城、宮城闔門之鑰,先酉而出,後戌而入;開門之鑰,後醜而出,夜盡而入。”

甚至連鑰匙的用法,法律都有規定:“若錯符、錯下鍵及不由鑰而開者,杖一百;即應閉忘誤不下鍵,應開毀管鍵而開者,徒一年。”

所以城門郎必須得等門仆把鑰匙送過來,才能開門。

好不容易,高力士才算是出了宮,可事還是沒完。

唐代長安的宵禁,可不隻是皇城宮城,是全城宵禁。長安裏街道分割出一百多個方塊,謂之裏坊,像圍棋格一樣整齊地排列在城內,各自都有圍牆和坊門。主幹道的街上有街鼓,一到日暮,各街上的街鼓開始敲擊,一共敲六百下。鼓聲結束之後,行人必須回到家裏區,坊門關閉,不允許在街上行走了。

為了確保宵禁質量,每晚都有負責巡視的治安部門,而且不是一個,是三個。

一個是金吾衛下轄的左右街使;一個是禦史台的左右巡使;第三個是京兆府——這底下還得再分兩部,長安東城歸萬年縣管,長安西城歸長安縣管,兩個縣的縣尉負責巡夜事務。拿現在的話說,就是武警、紀委和當地公安局三波隊伍輪流掃夜。不止如此,在每個城門和每坊的坊角還設有武侯鋪,白天遠望街坊動靜,晚上還有聽力好的人監聽周圍動靜。

違反宵禁的罪名,叫做犯夜,是要惹大麻煩的。宵禁後在街上如果被巡邏兵看見,金吾衛的騎兵會先彈弓弦,喝令不許動;如果不聽就往腳邊射箭;如果還不聽,就直接射殺或拘捕。

曾經有個大理寺丞,叫徐逖,鼓敲完還在街上走,被金吾衛逮住以後按住打了二十棍。憲宗朝有一個叫郭裏旻的宦官,比他還慘,因為喝醉了酒,沒在宵禁前趕回宮裏,被禦史台的巡使發現了,活活打死在街上——這種身份犯了夜都挨打,可想而知有多嚴格。

還有個書生叫王丁,因為讀書晚了沒趕回家,被長安縣的人被抓住了。縣令杜虛倒是好心,覺得情有可原,給放了。禦史聽說以後,立刻彈劾金吾衛說沒做好治安工作,金吾衛的負責人辯解說這是長安縣的人幹的,我們是躺槍啊!惹出好大一場紛爭。

當然,宵禁也不是完全不通人情,法律規定三種情況可以通融:公事、婚娶或者喪病。可以不受此限。不過這三種情況也不是隨便通融,行人必須得提前去主管部門提交申請:公事得有相關部門的文牒,婚娶得有縣發文牒,喪病這種緊急情況,也得在本坊申請通行文牒,出門攜帶在身,以備隨時查驗。

高力士這事兒,喪病挨不上,婚娶沾個小邊,勉強算是公事吧。所以得先知會金吾衛、禦史台以及京兆府三處,把敕命給值班人員看,換了批準文牒,這才能光明正大地走在街上。

好不容易弄完這一套手續,他急匆匆地往念奴住所趕。到了一看,坊門緊閉。還得敲門,請裏正開門並查驗文書。

好歹都說清楚了,高力士氣喘籲籲到了姑娘家門口,裏麵人家念奴也在氣喘籲籲正……高力士喊一嗓子,念奴隻得草草完事,清洗身子,重新梳妝打扮。

元稹詩裏寫“須臾覓得又連催”,是很傳神的。高力士沒法不急,從出宮到入坊這一套流程下來,三郎隻怕都不耐煩了。他隻能趕緊催念奴梳妝打扮。一切都準備停當了,高力士一拍大腿:哎呀,壞了。

為什麽?因為還差一個手續沒辦完。

念奴是嬌滴滴的女郎,不能走夜路,必須要提燈照明。但宵禁是連火燭一起禁止的,所以還得勞煩高力士去有關部門亮出敕命,才能“特敕街中許燃燭”。

辦完這一係列手續,高力士氣喘籲籲帶著念奴進了宮,門籍和夜啟流程還得再走一遍。等到念奴終於抵達寢宮前,隻怕三郎會從帳子裏探出頭來,氣哼哼地說:“你們甭管了!朕已經自己解決了!”

開元二十年,玄宗曾經下旨,吩咐從大明宮沿東城牆修一道夾牆,與原來的城牆形成一條封閉的夾道。這條夾道本來是高宗所修,隻通到興慶宮。這次玄宗特意囑咐,把夾城延長至芙蓉園。這樣一來,皇帝和宮內侍從們可以很方便地穿過整個市區,而且理論上還是在皇城之內,再不必像從前出宮那麽麻煩了。

說不定,這次工程的起因,就是因為玄宗之前遭遇過類似的事件,痛定思痛的結果。

平行世界《西遊記

四大名著裏麵,除了紅樓夢是原創之外,其他三部的故事都是先在民間進化了許多年,碰到大手,始成奇書,終成正果。無論在任何時代,廣大勞動人民的想象力都是奔放的,所以這些故事在流傳期間,被民間創作者們衍生出各種奇葩,讓人歎為觀止。比如《三國演義》之前的《全相三國誌平話》,裏麵講龐統去荊州投奔劉備,被分到曆陽做縣令。龐統心懷怨憤胡亂斷案,被人投訴到張飛那去。張飛一怒之下,闖入縣衙臥室,聽見有人打呼嚕,隔著被子猛砍幾刀,發現龐統變成了一條死狗……諸葛亮一聽說完蛋了你把他惹惱了,要出大亂子。過了一陣傳來急報,說龐統突然現身,遊說荊南四郡造反,這才引出打四郡收魏延黃忠的故事。

所以羅貫中寫到這段,一臉黑線地要把劇情給改了,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

平話如此奔放,同時代的另外一種藝術形式——元雜劇也不能免俗。元末明初有一位雜劇名家,叫做楊景賢,一共隻有兩部作品流傳下來,一部是前麵說的《劉行首》,還有一部作品,號稱元雜劇最巨。

尋常元雜劇的演出長度,一般是四折一楔——四場戲加個引子,稱為一本。比如《竇娥冤》就是標準的四折一楔,稱為竇娥一本道(這裏是笑點)。《趙氏孤兒》稍微長一點,有五折一本。《西廂記》算是超火大戲,有五本二十一折。而楊景賢的這部作品,達到了元雜劇的極限:一共有六本,二十四折。

這部作品叫做《西遊記》。

西遊記在當時是個熱門題材,許多人都以此為主題創作過,但元素比較散亂,故事散見於各本,獨立成戲。楊景賢把這些東西匯聚到一起,編撰成一個完整的取經故事結構。

對於看慣了經典版本西遊記的我們來說,楊景賢的雜劇版《西遊記》,是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裏麵天雷陣陣、奇葩叢生,低俗不堪,值得去探探險。

在第一本第一折,一上來設定就不太一樣。觀音現身,說唐僧是西天毗廬伽尊者,托化於中國海州弘農縣陳光蕊家裏,日後要上西天取經,沒金蟬子什麽事。

接下來的三折故事,講的是陳光蕊帶著八個月身孕的妻子去赴任,半路被船夫劉洪打死。陳夫人等到生下孩子,拋入江中。江裏龍王曾經被陳光蕊救過,又有觀音法旨,先救下陳光蕊屍身,又一路把小孩子護送到金山寺。陳玄奘長大成人,告到太守虞世南處,這才算報了父仇。陳光蕊複活,夫妻團聚。第一本,就是把江流兒的來曆給說清楚了。

第二本,沒有唐太宗遊地府那一套故事鋪墊,唐僧一上來就被派去西天取經。

從這開始,故事變得有意思起來。在送別之時,一大群人圍著唐僧,求他說兩句臨別贈言,法語儆戒。唐僧也不吝,每人都送了幾句。

官員求法語,唐僧說的是“為臣盡忠,為子盡孝。忠孝兩全,餘無所報。”算是平常之言。

然後一個做斛鬥的求贈言,唐僧說:“十合一升,十升一鬥。量盡大倉粟,人心猶未朽。萬事休將一概看,自然壽算能長久。”以稱量說人心,說的頗為巧妙。

又來了一個釘稱的,唐僧說:“二八春秋分,一斤十六兩。星星要見利,物物喜騰長。一權到手便均平,自然天地長培養”十分大氣。可見唐長老並不是個不通事務之人,各行各業都門兒清。

唐僧說完贈言正要走,忽然又來了個女子說小人是個開洞的,求贈言。唐長老糊塗了,摸著光頭問開洞是啥意思啊?

要知道,元雜劇是劇本,不是小說。劇本的一個顯著特征,是把人物動作和台詞分別標記。元雜劇裏念白叫做雲,動作叫做科。比如第一折裏陳光蕊被劉洪推下水,陳夫人嚇倒在地。劇本裏是這麽寫的:(劉推陳下水科)(夫人做倒科),即在動作後加科,以做標識。

除了具體描寫動作的科以外,還有一些約定俗成的固定套路。比如趨接科,指接人做禮;見做忖科,做沉思狀;混戰科、舞科,顧名思義。

在這一折裏,楊景賢是這麽寫的:(婦雲)小人是個開洞的,求法語咱。(唐僧雲)怎生喚做開洞?(發科)

注意最後兩個字,唐僧發問啥叫開洞後,做了一個“發科”的動作。

發科,指做滑稽動作,或扮鬼臉,或搖晃頭。

如果你對英文有了解,看到這裏難免會發笑,聯想到什麽不雅的諧音。

不要笑,雖然楊景賢不懂英文,這也許隻是個低俗的巧合,但它已經無限接近於正確答案了。

唐僧做完“發科”這個動作後,說了一段贈言:

“陰無陽不生,陽無陰不長。陰陽配合,不分霄壤。豆有豆畦,麥有麥壟。豆麥齊栽,號曰雜種。咦!能將夫婦人倫合,免使傍人下眼看。”

說的真形象啊!

你對發科還挺熟啊大師!

還清純地不知道啥叫開洞,合著你早知道什麽是“發科”,隻是不知道還有別稱對嗎?

你在金山寺真的有在好好修行嗎!

於是,經驗豐富的唐長老就在開洞女依依不舍的眼神下,踏上了去西天的路途……

一路辛苦到了第二本第七折,送馬的來了。

龍王三太子因為下雨有了差池,要被送去斬龍台。觀音把它救了下來,變成一匹龍馬,派了木叉行者給唐僧送去當坐騎。木叉行者牽著馬到了邊境驛站,正趕上唐僧和一個驛夫在聊天。這個驛夫真是個妙人,一張嘴又貧又欠。

你看看他到底怎麽貧的。

唐僧問他:“善哉!善哉!離了長安,行經半載。於路有站,如今無了馬站,隻有牛站,近日這牛站也少。到化外邊境,向前去不知甚麽站?”

驛夫雲:師父,再行一月,前麵是驢站。驢站再行一月,西番仛鈸地麵,是狗站。狗站再行一月,是炮站。

唐僧:如何喚做炮站?

驛夫:六根木柱,做一個架子,一根長木做炮梢,梢上一個大皮兜,長木根上,墜鐵錘一萬斤。使臣到,一交捽番,把繩子綁了,入兜炮,一榔椎打動關捩子,一炮送十裏遠。

就是說,此去西天路上,先騎馬,再騎牛,次騎驢,又騎狗,最後坐到投石機裏,直接往遠處扔……這特麽倒是不凶險,可實在是太貧了。

唐長老雖然精通發科,但對打炮還是不太感冒,趕緊表示:“說得怕起來。怎得一匹長行馬,不揀幾錢,罄其衣缽,買來駝載,省得打炮送了小僧。”

幸虧這時候木叉使者出現,把龍馬交給唐僧,告訴他你往前走,前頭花果山有個徒弟等著你。

接下來就到了三本九折,萬眾期待的孫悟空終於出現了。

孫行者上來就是一通自報家門,偷蟠桃、搶仙丹、大鬧天宮的履曆就不提了,還介紹了一下自己的幾個家人:大姊驪山老母,二妹巫枝祗聖母,大兄齊天大聖,小聖通天大聖,三弟耍耍三郎。這段材料,被很多《西遊記》研究學者引用,大家都覺得在這個設定背後,一定隱藏著什麽不得了的故事。驪山老母就是黎山老母,吳承恩《西遊記》裏出過場,試探過唐僧師徒四人的禪心,還磨過鐵棒,想不到和孫悟空原是一家。巫枝祗聖母是無支祁的異寫,無支祁是上古猿猴水怪,也是猴子家的。最有意思的是,齊天大聖不是孫行者本人,而是他大哥,他排行老二,叫通天大聖。他還有個三弟,叫耍耍三郎,不知為何,陡然就萌了起來。

介紹完家門,孫行者還不忘了顯擺了一下自己的能力:“九轉煉得銅筋鐵骨,火眼金睛,鍮石屁眼,擺錫雞巴。”鍮石就是黃銅,擺錫是水銀摻錫,黑中透亮。孫悟空的丁丁號稱擺錫,具體形象你們可以自己腦補。

可別覺得粗俗,元雜劇裏類似的葷段子比比皆是。關漢卿那句著名的“我是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響璫璫一粒銅豌豆”,其實是暗指男人的蛋蛋,引申為嫖客,此即有種之意。當初語文老師們估計都沒敢往細了解釋。

跟《西遊記》裏獨來獨往的無性英雄大為不同。這裏孫悟空的性欲十分鮮明:“喜時攀藤攬葛,怒時攪海翻江。金鼎國女子我為妻,玉皇殿瓊漿咱得飲……我偷得王母仙桃百顆,仙衣一套,與夫人穿著。今日作慶仙衣會也。”

原來他已經娶妻,而且偷蟠桃偷仙衣什麽的,是為哄老婆高興。

緊跟著孫悟空出場的,是氣勢洶洶追來的李天王、哪吒、二十八星宿,因為“西池王母失去仙衣一套,銀絲長春帽一頂,仙桃一百顆。不知被何妖怪盜去,著令某追尋跟捕,點起天兵往下方”,可見王母娘娘最擔心的,還是被盜的那套仙衣,恐怕從款式來猜的話,應該是比較私密的那種。

孫行者老婆就跑出來對觀眾哭訴,說她是金鼎國公主,被通天大聖掠回花果山每日受用,整個兒一黃袍怪和百花公主的套路。孫悟空抱著王母娘娘內衣回到山中,正跟金鼎國公主親熱,被李天王打到洞口。孫行者倉皇出逃,誰也擒不住,最後觀音出手,拿一字把他壓在花果山下,說以後唐僧要用。是的,你沒聽錯,不是五指山而是花果山。而觀音寫的那個字,也不是什麽佛門真言,而是個“花”字……

這比起後來的孫大聖來,多了點人情味,可戰鬥力實在是太銼了,大概是金鼎國公主“每日受用”的緣故吧,色字頭上,真是一把刀啊。

到了第十折,唐僧上了花果山,與孫悟空進行了一場意味深長且信息量巨大的對話:

唐僧(對山神)雲:小僧救他。

行者雲:愛弟子麽?(我擦!不說救弟子,為毛要說愛弟子啊!這麽幽怨的口氣,怎麽要轉瓊瑤的節奏……)

唐僧雲:愛者乃仁之根本,如何不愛物命?

行者雲:愛我是沉香亭上的纖腰。(悟空你走錯了片場吧!這是西廂記的詞兒吧!不要對師父搔首弄姿啊!)

唐僧雲:我如何救你?

行者雲:師父則揭了這花字,弟子自出來。

(唐僧做揭字科)(行者做筋鬥下來,拜謝科)(背雲):好個胖和尚,到前麵吃得我一頓飽,依舊回花果山,那裏來尋我!

……

這一段對話告訴我們兩個殘酷的事實。第一,唐僧其實是個死胖子;第二,胖子容易被人騙。

所幸觀音出來救場,拿緊箍咒套出猴子,還送了他把戒刀當武器。其實孫行者耳朵裏還有一根生金棍,但地位遠不如金箍棒那麽高。

孫行者認了栽,隻得跟唐僧一路西行而去。先到流沙河,收了沙和尚,還順手幹了一個銀額將軍,救了個劉大姐。

接下來的故事,碰到一個熟人。

紅孩兒登場,裝作迷路。唐僧逼悟空背著他,結果紅孩兒化為大山壓住悟空,趁機抓走唐僧。這和後來的紅孩兒故事基本沒區別。不過紅孩兒的爹可不是牛魔王,媽也不是鐵扇公主。在這個版本的設定裏,紅孩兒的媽媽叫鬼子母,而紅孩兒的本名,叫**奴……

……

孫悟空去求如來佛祖,如來拿下紅孩子兒,把他扣在法座的缽盂之下,要誘鬼子母出來一並收服。鬼子母愛兒心切,帶著鬼兵趕過來,與諸佛對陣。

這場仗打得一般,但嘴架卻十分精彩。

鬼子母一上場,就唱了一通嘴炮:“出家兒卻不慈悲為本,方便為門,使不著仁者無敵。黃顏老子,禿發沙彌,直恁蹺蹊,你是孔夫子遭逢著柳盜蹠,我今日做著不避。你認得鬼子母娘娘,休猜做善知識姨姨。”

放完嘴炮她大喝一聲:“你放我孩兒來,便饒了恁滿寺裏和尚。”

我讀到這裏,心想佛祖慈悲為懷,肯定得先說一通道理吧?沒想到劇本裏佛是這麽回答的:“賤人,你若皈依佛道,我便饒了你孩兒。”

……

佛祖你太粗俗了啦。

鬼子母又開始唱,唱得花團錦簇,唱足了五個曲牌。佛祖又發話了:“那叱那裏?拿住這賤人者。”那叱立刻蹦出來,念白道:“那賤人見我麽?”

鬼子母沒想到這倆出家人一個比一個粗俗,差點氣暈了,撲上去就跟那叱戰做一處。鬼哪裏是神仙的對手,最終她被擒拿在地,唐僧這才施施然上場,先謝了佛祖,然後走到鬼子母麵前,和顏悅色,語氣慈祥:

“兀那賤人,你若肯皈依我佛天三寶,小僧拜告祖師,收為座下,著你子母團圓。不從嗬,發你在豐都地府,永不輪回。”

你們果然是一個係畢業的啊!

不過話說回來,唐僧可比吳版裏硬氣多了,雖然戰鬥力還是差,但該說狠話就說狠話,不含糊。

到了四本十三折,豬八戒終於出場了。

他的身世來曆,乃是“摩利支天部下禦車將軍。生於亥地,長自乾宮。搭琅地盜了金鈴,支楞地頓開金鎖。潛藏在黑風洞裏,隱顯在白霧坡前。生得喙長項闊,蹄硬鬣剛。得天地之精華,秉山川之秀麗,在此積年矣,自號黑風大王”。

附近沒有高老莊,隻有一個裴家莊。裴家莊有個裴姑娘,許配給朱家為妻。她爹嫌朱家窮,想悔婚,裴姑娘就天天禱告能與朱郎相見。豬八戒就化身朱郎,把她騙回洞裏為妻去了。後來唐僧師徒趕到,打聽出豬怕狗,找二郎神借了哮天犬,收服八戒,救出裴女。

順便說一句,唐僧師徒趕到裴家莊的時候,孫悟空說了一句特有人情味的話:“師父,這是火輪金鼎國界,正是徒弟丈人家裏。”

第五本第十七折,師徒幾人過了裴家莊,到了女兒國。還沒進城,師徒之間先爆發了一場小矛盾:

唐僧雲:自離了黑風山,來到女人國。孫行者,女人國裏何好?(唐長老真坦**,這話問得興高采烈,一點都不遮掩)

行者雲:師父,弟子銅筋鐵骨,火眼金睛,鍮石屁眼,擺錫雞巴。師父若怕扌棄,我做弟子不著。

唐僧雲:既到此間,怕得許多?隻得向前。通關先打去了,俺入城去來。(唐長老你能不能矜持點啊!)

女王聽說有唐僧前來,喜不自勝,唱好足足一折的春詞兒。然後唐長老又上場了……

(唐僧引一行人上,雲):貧僧來至女國,夢寐間有韋馱尊天來報,有一場魔障來也,龍天未知是何魔障?來到國內,報複去,大唐國師求見。

韋馱都警告你前頭有危險了,長老你還是不甘心啊!

女王設宴款待,席間又是豔曲浪詞,酒酣耳熱之際,女王把持不住了。雜劇這一段寫的十分精妙:

(女王做抱住唐僧科)(行者雲)娘娘,我師父是童男子,吃不得大湯水,要便我替。(唐僧雲)善哉!善哉!我是出家人。(悟空你可真講義氣)

(女王唱):【寄生草】直裰上胭脂汙,袈裟上膩粉香。似魔騰伽把阿難攝在**山上,若鬼子母將如來圍定在靈山上,巫枝祗把張僧拿住在龜山上。不是我魔王苦苦害真僧,如今佳人個個要尋和尚。(聽完女王的八卦,隻能感歎一句,這高僧圈的隱秘事件可真不少啊。)

(行者雲)小行與娘娘驅兵將作朝臣,你饒了俺師父者。

(女王唱):【幺】徒弟每諸般勸,師父獨自慌。俺女兵不用猴為將,女王豈用豬為相?如今女娘都愛唐三藏。你休癡迷修行今世有來生,我則待長江後浪催前浪。

(女王做扯唐僧科)這正殿上不是說話的去處,俺兩個後殿裏去來。(唐僧雲)孫悟空救我。(下)(行者雲)我自也顧不得。(諸女做捉番孫、豬、沙發科)(下)

(女王扯唐僧上,雲)唐僧,我和你成其夫婦,你則今日就做國王,如何?(唐僧雲)善哉!我要取經哩。(發科)

在這一片混亂的發科聲中,韋馱尊天降臨,撞破了唐僧和女王的好事。女王打不過,隻得放了唐僧。韋馱環顧四周,喊孫行者在哪裏。孫悟空上場,唐僧哭著說要不是韋馱,你師父我的法體就要被破了。韋馱說你們趕緊離開這裏吧,以後別貪戀女色了,然後騰空而去。

韋馱走了以後,唐僧一臉鬱悶問孫行者,這一段對話,那真是精彩萬分。

唐僧雲:行者,我們十分虧神天護持,脫了此一難。我且問你,我吃女王拿住,你每三個怎的脫身?

行者雲;師父,聽行者告訴一遍:小行被一個婆娘按倒,凡心卻待起。不想頭上金箍兒緊將起來,渾身上下骨節疼痛,疼出幾般兒蔬菜名來:頭疼得發蓬如韭菜,麵色青似蓼牙,汗珠一似醬透的茄子,雞巴一似醃軟的黃瓜。他見我恰似燒蔥,恰甫能忍住了胡麻。他放了我,我上了火龍馬脊梁,直走粉牆左側。聽我有個曲兒,喚做【寄生草】。

【寄生草】豬八戒籲籲喘,沙和尚悄悄聲。上麵的緊緊往前掙,下麵的款款將腰肢應。我端詳了半晌空傒幸,他兩個忙將黑物入火爐,我則索閑騎白馬敲金鐙。

太慘了,真是太慘了!

唐僧被韋馱給攔住了,孫悟空被緊箍咒給攔住了。反倒是八戒和沙僧兩個弟子,半點不含糊,全都得手了!

孫悟空這口惡氣,一直憋到了第五本第十八折的火焰山。他得知過火焰山必須要鐵扇公主的芭蕉扇,於是叫來土地詢問。

(行者雲)我乃大唐三藏國師弟子,通天大聖孫行者。我問鐵扇公主在那裏住?

(山神雲)在正尖峰下住。

(行者雲)他有丈夫沒丈夫?

(山神雲)沒丈夫。

(行者雲)他肯招我做女婿麽?

(山神雲)肯。

(行者雲)怎知便肯?

(山神雲)人物好歹選中。

一聽就是行者在女兒國憋了一肚子邪火無處發泄。

不過……

鐵扇公主出場以後,自報了家門:妾身鐵扇公主是也,乃風部下祖師,但是風神皆屬我掌管。為帶酒與王母相爭,反卻天宮,在此鐵嵯山居住,到大來是快活也嗬。【滾繡球】孟婆是我教成,風神是我正果。我和驪山老母是姊妹兩個,我通風他通火。角木蛟、井木犴是叔伯親,鬥木獬、奎木狼是舅姑哥。

原來,鐵扇公主出身不低,而且和孫悟空的大姐還是閨蜜呐。

孫行者大概也知道這層淵源,嘴裏就不幹不淨。兩人一見麵,孫行者就開了黃腔兒:

(行者做入見,混科,雲)弟子不淺,娘子不深。我與你大家各出一件,湊成一對妖精。小行特來借法寶,過火焰山。(公主雲)這胡孫無禮。我不借與你。【叨叨令】我這片殺人心膽大來大,救人命誌少些兒個。

(行者雲)師父過不得火焰山,特來相投。(公主唱)你道是火焰山師父實難過,則這個鐵嵯峰的魔女能行禍。休得要閑中尋鬧也波哥,休得要閑中尋鬧也波哥,則你那禿髑髏敢禁不得剛刀剁。

(行者雲)這賊賤人好無禮。我是紫雲羅洞主,通天大聖。我盜了老子金丹,煉得銅筋鐵骨,火眼金睛,钅俞石屁眼,擺錫雞巴。我怕甚剛刀剁下我鳥來?(公主雲)這胡孫好生無禮。我也不是你惹的。

然後兩人話不投機,大打出手。孫行者被芭蕉扇扇飛,去找觀音菩薩。觀音居然也不敢惹鐵扇公主,隻叫了幾個水部神仙,把火焰山的火給滅掉,讓師徒幾人過去。

過了火焰山,就到靈山了。接下來的故事,乏善可陳,無非是見了一幹神仙佛祖,說些場麵話。如來弟子也不過來敲詐紫金缽盂,直接把經文給了唐僧,讓他帶回東土。本來到這裏,就可以結束了,可是如來突然跟唐僧說了一番話:

“孫、豬、沙弟子三個,乃非人類,不可再回東土,先著三個正果。我佛座下弟子四人,一名成基,一名惠光,一名恩昉,一名敬測。基、光、昉、測四人,送你到於東土。”

比起吳本《西遊記》裏索要賄賂的故事,這一個橋段更加黑暗,直接空降了四位弟子,過來搶奪勝利果實。

三個徒弟沒有勢力,反抗不得,隻好在靈山跟師父在這裏告別。而告別的方式,則是圓寂。圓寂之前,三人輪流上前,跟唐僧敘話:

(沙和尚雲)徒弟從師父數年,今日我正果。玉皇閣下寄前身,罪貶流沙要食人。今日東來聞妙法,水光山色一般新。(下)

(行者雲)弟子功行也到,今日辭了師父圓寂。花果山中千萬春,西天路上受艱辛。今朝收拾平生事,來作龍華會上人。(下)

(豬八戒雲)弟子也辭師父,朝天去也。豬八戒自幼決斷,一路將師相伴。圓寂時砍下頭來,連尾巴則賣五貫。(下)

(唐僧雲)三個徒弟都圓寂了,貧僧與他作把火。四個西行一個歸,三個解脫是和非。老僧獨往中原去,急急回來采紫薇。咦!絕憐孫悟空,神通真個有。東土中脫卻輪回,西天路番個筋鬥。念沙和尚,有像作無像。喉中三寸元陽,胸中一點靈光。好個豬八戒,神通世間大,已得除新害。既有成必有敗,陰陽剝始消除快。有心我你不能安,無念大家得自在。

想象在靈山腳下,孫悟空、豬八戒、沙和尚紛紛與唐僧告別,然後一個個含笑圓寂,退場而去。原本親密無間的取經隊伍,隻剩下唐僧一人孤獨地肅立。雖然戲裏說孫、豬、沙三人是得了解脫,不是死亡;雖然後麵還有三折唐僧回東土講經的大戲,但已經沒有了他們三個的戲份,再看不到他們出場。

讀罷了前麵的熱鬧,回過頭看到這個結局時,格外讓人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