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人和現代人不一樣。現在人有複印機,有照相機,能CopyPaste,複製一段信息基本能夠做到不走樣——除非是別有用心去篡改——而古代讀書人就難多了,沒機器,想要看什麽書,非得自己挽起袖子來抄不可,就算是家裏有錢,用得起雕版印刷,也是請刻工來一個字一個字雕在版上。在這種情況之下,複製的質量很難保證。因為傳抄的人也是普通人類,會寫錯別字,會犯懶,會眼神不濟,會突然走神抄漏掉個把字,會因為急著出去吃飯擅自把筆畫減掉幾筆。這些事情,在曆史上時有發生。
如果是大部頭的著作,改動一兩個字無傷大雅,但如果是詩歌這種講究一字千金的作品,在傳抄時被改了哪怕一個字,那對作品本身將是傷筋動骨麵目全非。要知道,詩的特點是以最少的字表達最微妙的含義,一字之差,很可能就會改變整首詩的格調。萬一錯誤的版本流傳到後世,讓我們對詩人本意有了錯誤的理解,這誤會就鬧得更大了。
就拿最負盛名的唐詩來說吧。唐朝至今已經有一千多年了,中間曆經戰亂變遷,信息輾轉傳播,許多流傳至今的唐詩作品和它最初的版本已經是大不一樣了。我們耳熟能詳的一些經典名句,實際上隻是一個美麗的誤會。
比如崔顥的那首《黃鶴樓》,被推為七律之首,開頭四句“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黃鶴一去不複返,白雲千載空悠悠。”被傳頌千古,就連詩仙李白都為之擱筆歎息,說“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而根據施蟄存先生和台灣學者黃永武先生的考證,這首名詩的第一句就錯了。崔顥的原詩是“昔人已乘白雲去”,唐宋兩代的詩集,包括敦煌卷子,都是這麽寫的。一直到了元代,才第一次有人抄成了“昔人已乘黃鶴去”,然後到了清代,先是金聖歎誤把“黃鶴”當成真本、然後紀曉嵐據此做了修訂,沈德潛做《唐詩別裁》信了兩位大才子的說法,後來又被蘅塘退士《唐詩三百首》照抄。《唐詩三百首》太受歡迎了,結果昔人下了白雲,改乘了黃鶴,成為一段最著名的誤會。
順便說一句。相傳李白擱筆以後,還寫了“黃鶴高樓已捶碎,黃鶴仙人無所依”的詩。其實那首是宋代人偽造的,後來清朝人稀裏糊塗歸到《全唐詩》李白名下,也成了一段典故。我前幾年去黃鶴樓,還聽導遊繪聲繪色地講過呢。
說到李白,詩仙也不能幸免。李白的《將進酒》裏有句名句,被無數勵誌高考作文和成功學教材引用過:“天生我材必有用。”清代有人查過古本詩集,發現這句詩居然還有好幾個版本:“天生我身必有財”、“天生吾徒有俊材”和“天生我材必有開”。可見版本之間的差異有多離譜。一直到近代學者在敦煌唐人手抄詩卷裏發現這首詩的蹤影,才知道其名叫做《惜罇空》,那句詩寫成“天生吾徒有俊才”,才搞清楚這首詩在唐代的真正模樣。
再比如王昌齡《出塞》七絕,裏麵的經典名句“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還有另外一個版本,寫的是“但使盧城飛將在”。龍城與盧城這兩者孰對孰錯,前人做了大量考證,過程繁複,非是專欄一兩句可以說清。從結論來說,至少“龍城”不比“盧城”更可信。
白居易也未逃過一劫。《長恨歌》中有“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腸斷聲”兩句,描摹唐明皇逃難於蜀地,思念楊玉環的孤寂心傷。宋朝有人還特意在蜀地立了一塊“唐明皇幸蜀聞鈴處”的石碑,此後元明清一路就這麽聞鈴過來。好在日本人在唐代就特別喜歡白居易,他們抄錄了大量白詩帶回日本,流傳下來幾個版本。學者們比對了日本收藏的唐代抄本,才發現根本不是“聞鈴”而是“聞猿”。大家夥兒發揮了幾朝幾代,全都會錯意了。
此類掌故黃永武先生著有《中國詩學》考據篇,講了不少,可以一閱。我把這些故事講給朋友們聽,他們個個義憤填膺:“你讓我們以後怎麽教孩子背詩,背對的吧,與主流不符;背錯的吧,自己心裏又難受。歸根到底,你幹嘛告訴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