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過了整整一天,在馬謖逃出牢籠的第二天下午,他走到了穀山的山腹之中,找到了一條已經廢棄很久的山道。

這條山道是在兩個山包之間開鑿的,寬不過兩丈多,剛能容一騎通過。因為廢棄已久,黑黃色的土質路麵凹凸不平,雜草叢生,原本用作護路的石子散亂地擱在路基兩側,快要被兩側茂盛的樹林所遮蔽。

馬謖沿著這條路走了約兩三裏,翻過一個上坡,轉進了一片山坳之中。就在他差不多感覺自己到達極限的時候,他注意到在遠處樹林蔭翳之下,有一間似乎是小廟的建築。

“會不會有人在那裏居住?”

馬謖首先想到的是這個問題,他謹慎地躲進樹林,仔細觀察了一會兒,覺得沒什麽人居住的痕跡,於是就湊了過去。當他來到這小廟的前麵時,看到了廟門口寫著兩個字:“義舍”。

十幾年前,當時漢中的統治者是張魯。這個人不僅是漢中地區的政治首腦,而且還是當地的宗教領袖。他以“五鬥米教”來宣化當地人民。作為傳教的手段之一,張魯在漢中各地的道路兩旁設置了“義舍”,裏麵備辦著義肉義米,過路人可以按照自己的飯量隨意取用,無人看守。如果有人過於貪婪,鬼神就會使其生病。

這是一種公共福利設施,而馬謖現在看到的這一個,顯然就是屬於張魯時代的遺跡。

馬謖走進去的時候,他驚奇地發現這間義舍裏居然還有殘留的糧食。當然,肉與酒已經徹底無法食用了,但是儲存的高粱與黃米還保存完好,另外柴火、引火物、蠟燭、鹽巴與幹辣椒也一應俱全,甚至還有幾件舊衣服。大概因為這條道路被人遺忘的關係吧,這些東西在曆經了十幾年後仍舊原封不動,隻是上麵積了厚厚的塵土。舍後有一條溝渠,裏麵滿是腐爛枯葉,不過清理幹淨的話,應該會有活水重新進來。

“蒼天佑我不死,這就是命數啊。”

馬謖不由得跪在地上,喃喃自語。他並不信任何神明,因此就隻向蒼天發出感慨,感謝冥冥中那神秘的力量在他瀕臨崩潰的邊緣拯救了他的生命。

於是這位身患重病的蜀漢前丞相府參軍就在這座意料之外的世外桃源居住了下來。雖然虜瘡的威脅讓馬謖的身體日漸衰弱,但至少他可以有一個安定的環境來靜息——或者安靜地等待死亡。

時間又過去了三天,他全身的皰疹開始灌漿,漸成膿皰,有種鮮明的痛感,周圍紅暈加深,本來消退的體溫也再度升高。高燒一度讓馬謖連床都起不來,隻能不斷地用涼水澆頭。在這種高熱狀態下,他甚至產生了幻覺,看到了自己死去的兄長馬良、好友向朗,還有其他很多很多人,但是唯獨沒有諸葛丞相。在馬謖的幻覺裏,諸葛丞相總是一個縹緲不定的存在,難以捉摸。

這期間,馬謖隻能勉強打起精神煮些稀粥作為食物,他破爛的牙床和虛弱的胃容不下其他任何東西。

高燒持續了將近十天,才慢慢降了下去。他身體和臉上的膿皰開始化膿,然後凝結成膿痂,變成痂蓋覆蓋在臉上。馬謖覺得非常癢,但又不敢去撓,隻能靜待著它脫落。就這樣又過去了十天,體溫恢複了正常,再沒有過反複,頭和咽喉等處的疼痛也消失無蹤,屢犯的寒戰也停止了肆虐;馬謖的精神慢慢恢複過來,食欲也回到了正常水平。這個時候,馬謖知道自己已經熬過了最危險的階段,他奇跡般地從“虜瘡”的魔掌之下幸存下來了。

這一天,他從**起來,用手習慣性地拂了一下臉龐,那些痂蓋一下子全部都自然脫落,化成片片碎屑飄落到自己的腳下。他很高興,決定要給自己徹底地清洗一下。於是馬謖拿起水桶,走到外麵的溝渠裏去取水,當他蹲下身子的時候,看到了自己水中的倒影,異常清晰。

那張曾經白皙純淨的臉上,如今卻密密麻麻地滿布著皰痕。在這些麻點簇擁之下,他的五官幾乎都難以辨認,樣貌駭異。這就是“虜瘡”留給馬謖最後的紀念。

不知為什麽,馬謖看到自己的這副模樣,第一個感覺卻是想笑。於是他索性仰起頭,對著青天哈哈大笑起來,附近林子裏的鳥被這猝然響起的聲音驚飛了幾隻。笑聲持續了很久,笑到馬謖上氣不接下氣,胸口喘息不定,那笑聲竟變得仿佛哭號一樣。大概是他自己也被這種顛覆性的奇妙命運所困惑了吧。

尋找幕後黑手

就這樣又過了三四天的時間,馬謖的體力慢慢恢複,而義舍裏的儲藏已經快要見底了。一個非常現實的問題隨即擺到了馬謖麵前,那就是今後該怎麽辦。

他已經不可能再以“馬謖”的身份出現了,整個蜀國恐怕都沒有他的容身之處,隻能遠走他鄉。吳國相距太遠,難以到達;至於魏國,那隻是國家意義上的“敵國”,現在已經是“死人”的馬謖卻不會那麽多的仇恨。雍涼一帶屢遭戰亂,魏國的戶籍管理相當混亂,如果他趁這個機會前往的話,應該能以假身份混雜其中不被識破。

不過在做這些事情之前,馬謖必須找到一個疑問的答案——

他為什麽會落到這樣的地步?

從西城被捕開始,他就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可惜一直身陷囚籠,有心無力。現在他自由了,若就這樣毫無作為地逃去魏國,馬謖這一輩子都不可能甘心,因為他已經犧牲了太多的東西。最低限度,他要知道陷害他的人究竟是誰。

於是,馬謖決定先回南鄭。即使冒再大的風險,他也得先把事情弄清楚。至於如何開始調查,他心裏已經有了一個計劃。

現在馬謖的形象可以說是大變:頭發散亂不堪,臉上滿是密密麻麻的斑點,一圈亂蓬蓬的胡子纏繞在下頜,和以前春風得意的“參丞相府軍事”名士馬幼常迥異,更像是南中山裏的蠻夷野人。

這樣一副容貌,相信就算是丞相站在對麵都未必認得出來。

馬謖換上義舍中的舊衣物,給自己洗梳了一下,然後拄著拐杖離開了他藏身半個多月的地方。走出穀山以後,他徑直去了南鄭城。他沿途又弄到了幾條束帶、草鞋和鬥笠,這樣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普通的漢中農民了。

南鄭城的守衛對這個一臉麻子的普通人沒起懷疑,直接放他進了城。正巧一隊蜀軍的騎兵自城裏急馳而出,馬蹄聲震得石子路微微發顫。馬謖和其他行人一起退到了路邊,把鬥笠向下壓了壓,心中湧現出無限感慨。

進了城之後,馬謖首先去了南鄭治所。比起丞相府,治所門前明顯清冷了很多,一座灰暗色的建築前立著兩根木製旗杆,旗杆之間是一塊有些褪色的黃色木牌,上麵貼著幾張官府和朝廷發布的告示,兩名士兵手持長矛站在兩側。

馬謖走到告示牌前,仔細地閱讀這些告示,想了解這十幾天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貼在最醒目的地方的是一張關於北伐的責任公告:丞相諸葛亮自貶三等,為右將軍,行丞相事,其餘參與軍事的各級將領也各自降了一級。

而另外一份則是關於軍內懲戒的通報,裏麵說街亭之敗的幾位主要責任人馬謖、李盛和張休被判以死刑;黃襲削去將軍之職,陳鬆削去參軍之職,兩人各受髡刑;向朗知情不報,罷免長史之職,貶回成都;後麵換成朱筆,說馬謖已經在獄中病死,故以木身代戮,並李盛和張休兩人於前日公開處斬。

最後一條告示是關於王平的,說他在街亭之時表現優異,臨敗不亂,加拜參軍一職,統五部兼當營事,進位討寇將軍,封亭侯。

馬謖“嘿嘿”冷笑一聲,從告示牌前走開,這些事在他的預料之內,隻是向朗被貶回了成都這件事令他覺得非常愧疚,這全是因為自己的緣故。現在看來,向朗已經是被貶回成都不在南鄭了——不過就算他在,馬謖也絕不會去找他,他不想連累朋友第二次。

他也曾經想過去找費禕,但是治所旁的衛兵說費禕已經回成都去複命了,不在南鄭。

馬謖轉身離開治所,走到一處僻靜的地方,從懷裏拿出些吃的,蹲在那裏慢慢嚼起來。一直到了夜色降臨,他才不緊不慢地站起身,朝著南鄭城的書佐台走去。

書佐台是丞相府的下屬機構,專門負責保管各類普通檔案文書。在沒有緊急軍情的情況下,到了日落後書佐們就各自回家休息了,隻有一名眼神不好的老奴守在這裏,因為反正不是什麽要害部門。

馬謖走到書佐台的門前,敲了敲獸形門環,很快老奴顫巍巍地走了出來,將門打開。

“你是誰?”

老奴眯著眼睛抬頭看馬謖。

“我是何書佐家裏的下人,我家主人說有些屯田文書他需要查閱一下,就吩咐我來取給他。”

“哦……”

老奴點點頭,把門打開,讓馬謖進去。馬謖跟在他背後,慶幸自己對書佐台的情況比較熟,知道有一位姓何的書佐經常喜歡半夜派人來取文書,被人稱為“三更書佐”,這才輕易就騙過了老奴。

老奴到了屋前,遞給他一支蠟燭,然後說道:“呶,屯田文書就全在這間屋子裏了,取好後趕緊出來,小心火燭。”

“多謝了。”

馬謖接過蠟燭,謝過老奴後,轉身走進大屋。這間屋子有平常屋子的三倍那麽大,裏麵擺放的都是曆年來過往漢中的文書與檔案,三分之二的空間都被這些卷帙充滿,散發著一股陳舊的蠹(dù)味。以前馬謖曾經來過這裏找文件,不過他那時並沒想到自己竟然會以這樣的身份和形象再次到來。

他看看四周無人,越過屯田類屬的文書架,來到了刑獄類的架子前。借著蠟燭的光芒,他開始一卷一卷地翻檢,希望能找到街亭調查文書和相關人員的口供。

但是很可惜的是,馬謖仔細翻了一圈,都沒有找到相關的資料。看來那些文書屬於保密級別,直接被丞相府的專員密藏,沒有轉存到隻保管普通檔案的書佐台來,馬謖失望地歎了口氣,這個結果他估計到了,但沒想到如此徹底,連一點都查不到。

就在這時候,馬謖忽然看到一份文書有些奇怪,他連忙把那卷東西抽出來,轉身在桌上鋪開,小心地用手籠住燭光,俯下身子仔細去看。

作為前參丞相府軍事,馬謖熟知蜀漢那一套官僚運作模式,也了解文書的歸檔方式,眼前這一份普通的文書,在他眼裏隱藏著很多信息。

這是一份發給地方郡縣的緝捕告令,時間是馬謖第一次逃亡的那天,內容是飭令捉拿逃犯馬謖。真正令馬謖懷疑的是這封文書的抬頭:文書第一句寫的是“令勉縣縣令並都尉”,這個說法非常奇怪,因為馬謖逃跑的時候,南鄭並不清楚他的逃跑路線,因此發出的緝捕令應該是送交所有漢中郡縣,抬頭該寫的是“令漢中諸郡縣太守縣令並都尉”。而這一份文書中明確地指出了“勉縣”,說明起草的人一定知道馬謖逃亡的落腳處就是勉縣,所以才發出如此有指向性的明確命令。

而文書內容裏更寫道:“逃犯馬謖於近日或抵勉縣,著該縣太守並都尉嚴以防範,勤巡南鄭方向邊隘路口,不得有誤。”口氣簡直就像是算準了馬謖會去那裏一樣。

按照蜀漢習慣,這類緝捕文書的命令雖然以五兵曹的名義發布,但實際上卻是出自丞相府。因此在文件落款處除蓋有五兵曹的印章以外,還要有丞相府朱筆簽押,由主簿書佐以火漆點封以示重要。而這一封文書,有丞相府的朱筆簽押,封口卻沒有火漆點封,說明這是密送五兵曹的文書,而有權力這麽做的除了諸葛丞相本人,就隻有擁有副印的費禕而已。馬謖記得在兵獄曹的監獄裏費禕為他錄完口供,就是拿的這方印按在後麵。

換句話說,導致馬謖第一次逃亡失敗的原因,正是因為這份費禕親自發出的緝捕令。

這怎麽可能!

馬謖在心裏大叫,這太荒謬了,他的逃亡明明就是費禕本人策劃的,脫獄的策劃者怎麽可能又會去協助追捕?

但是那卷文書就擺在那裏,而且是真實存在的事實。

這時候,老奴在外麵扣了扣門,叫道:“還沒查完嗎?”馬謖趕緊收回混亂的思緒,手忙腳亂地把這卷緝捕令揣到懷裏,然後從屯田文書裏隨便抽出幾卷捧到懷裏,走出門去。

大概是這裏存放的都是無關緊要的東西,老奴也沒懷疑馬謖私藏了文卷,隻是簡單清點了一下他手裏捧的卷數,就讓他出去了。

他離開了書佐台,外麵已經完全黑了下來。隻見頭頂月朗星明,風清雲澹,南鄭全城融於夜帷之中,偶爾有幾點燭影閃過,幾聲梆子響,更襯出其靜謐幽寂,恍若無人。

馬謖知道南鄭落日後一個時辰就會實行宵禁,平民未經許可不得隨意走動;如果現在他被巡邏隊撞到就麻煩了,搞不好會被當成魏國的間諜抓起來。正在他想自己該去哪裏落腳才好的時候,忽然聽到前方拐角處傳來一陣哭聲。

哭聲是自前麵兩棟房屋之間的巷道裏傳來的。馬謖走過去一看,原來是個小孩子蹲在地上哭泣。那個小孩子大約五六歲模樣,頭上還梳著兩個發髻,懷裏抱著一根竹馬。他聽到有人走近連忙抬頭來看,被馬謖的大麻臉嚇了一跳,一時間竟然不哭了。

“你是誰家的孩子,怎麽在這裏不回家?”馬謖問道,小孩子緊張地看著這個麻臉漢子,不敢說話,兩隻手死命絞在一起,端在胸前。馬謖嗬嗬一笑,把聲音放緩,又問道:“不要害怕,我不是壞人。”

小孩子後退了兩步,擦擦眼淚,猶猶豫豫地回答說:“天太黑,路又遠,我不敢回家。”馬謖心中一動,心想如果我把這孩子送去他家大人手裏,說不定能在他家中留宿一晚,免去被巡夜盤查的麻煩。於是他蹲下身子,摸了摸小孩子的頭,注意到他脖子上掛著一個金鎖,借著月光能看到上麵寫著一個“陳”字。

“哦,你姓陳?”

馬謖拿過金鎖看了看,笑著問,小孩子一把將金鎖搶回去,緊緊攥到手裏,點了點頭。

馬謖又問:“你爹叫什麽?住哪裏?我送你回去吧。”小孩子咬住嘴唇,懷疑地打量了一下他,小聲答道:“我爹叫陳鬆,就住在城西申字巷裏。”

“陳鬆……”

聽到這名字,馬謖大驚,雙手扶住小孩子肩膀,問道:“你爹可是在軍隊裏做官的?”

“是呀,是做參軍呢!”

小孩子露出自豪的神色,馬謖略一沉吟,站起身來拉住他的手,說:“那可真巧,我和你爹爹是朋友。”見那小孩子不信,馬謖又說:“你爹叫陳鬆,字隨之,白麵青須,愛喝穀酒,平時喜歡種**,家裏的書房叫做涵閣,對不對?”

“你怎麽知道的?”

“因為我是你爹的朋友嘛。”馬謖麵露著微笑,拽著他的手朝陳鬆家的方向走去。小孩子半信半疑,但手被馬謖緊緊攥著掙脫不開,隻好一路緊跟著。

兩個人一路避開巡夜的士兵,來到陳鬆家的門口。馬謖深吸了一口氣,伸出手去拍了拍門板。屋裏立刻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然後是陳鬆焦慮的聲音:“德兒,是你回來了嗎?”

“是我,爹爹。”

“哎呀,你可回來了,把我急壞了……”陳鬆一邊念叨著一邊打開門,先看到的卻是黑暗中一個戴著鬥笠的人影。他一怔,低頭看到自己的孩子被這個奇怪的人拉著手,便有點驚慌地說道:“請問閣下是哪一位?”

“令公子迷路了,我把他送了回來。”

說完馬謖把小孩子交到陳鬆手裏,後者鬆了一口氣,趕緊將兒子攬到懷裏,然後衝馬謖深施一禮:“有勞先生照顧犬子了,請問尊姓大名?”

“嗬嗬,陳兄,連我都認不出了麽?”

馬謖摘下來鬥笠,陳鬆迷惑地眯起眼睛看了又看,舉起燈籠湊到臉邊仔細端詳,還是沒認出來。馬謖笑了,笑容卻有些悲戚。

“隨之啊隨之,當日街亭之時,你說此戰值得後世史家大書一筆,如今卻忘記了麽?”

陳鬆猛然聽到這番話,不由得大驚,手裏一顫,燈籠“啪”的一聲摔到地上,倒地的蠟燭將燈籠紙點燃,整個燈籠立刻嗶嗶剝剝地燃燒起來。

“快……快先請進……”陳鬆的聲音一下子浸滿了惶恐與震驚,他縮著脖子踩滅燈籠火,轉過身去開門,全身抖得厲害。馬謖看到他這副模樣,心裏湧現出一種報複的快感。

三個人進了屋子,陳鬆立刻將他兒子陳德朝裏屋推,哄著他說:“壽兒,找你娘早些歇息去吧,爹和客人談些事情。”小孩子覺得自己父親的神情和語調很奇怪,他極不情願地被他父親一步一步推進裏屋去,同時扭過頭來看著黑暗中的馬謖,馬謖覺得這孩子的眼神異常閃亮。

等小孩子走進裏屋後,他焦慮的父親將門關上,轉身又將大門關嚴,上好了門閂。馬謖坐在椅子上,冷冷地看他做著這些事情,也不說話,鬥笠就放在手邊。陳鬆又查看了一遍窗子,這才緩緩取出一根蠟燭放到燭台上麵,然後點燃。

就著燭光,馬謖這才看清楚陳鬆的麵容:這個人和街亭那時候比起來,像是蒼老了十幾歲,原本那種儒雅風度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淒苦滄桑的沉重;馬謖還注意到他的頭上纏著一根青色寬邊布帶,布帶沒遮到的頭皮露出生青痕跡,顯然這是髡刑的痕跡。

馬謖一瞬間有些同情他,但這種情緒很快就消失了;比起他自己所承受的痛苦,這算得了什麽。

陳鬆把蠟燭點好之後,退後兩步,“撲通”一聲很幹脆地跪在了馬謖的麵前,泣道:“馬參軍,我對不起你……”

“起來再說。”馬謖一動不動,冷冷地說道。陳鬆卻不起來,把頭叩得更低,背弓起來,仿佛無法承受自己巨大的愧疚。馬謖不為所動,保持著冰冷的腔調,近一步施加壓力。

“我隻想問一句,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我,我是迫於無奈,您知道,我還有家人,還有孩子……”陳鬆的聲音充滿了無可奈何的苦澀。

馬謖聽到他的話,眉毛挑了起來。

“哦?這麽說,是有人威脅你嘍?是誰?王平嗎?”

“是,是的……”

陳鬆囁嚅道,馬謖卻從鼻子裏發出一聲冷哼:“陳兄,不要浪費你我的時間了。以王平的能力和權限,根本不可能欺瞞過丞相,那個威脅你的人究竟是誰?”

陳鬆本來就很緊張,一下子被馬謖戳破了謊言,更加慌亂不已。後者直視著他,讓他簡直無法承受這種銳利無比的目光。已死的人忽然出現在他麵前,這本身就是一種強大的壓力,更何況這個人是因他的供詞而死的。

“……是,是費禕……”

馬謖聽到這個名字,痛苦地搖了搖頭。他最不願意知道的事實終於還是擺在了自己麵前。其實從很早以前他就有了懷疑:街亭一戰的知情者除了馬謖、王平、陳鬆、黃襲、李盛和張休等高級軍官以外,還有那兩萬多名士卒,就算隻有少部分的人逃回來,那麽知情的人也在五六千人以上。這麽多人不可能全部被王平收買的,假如真的認真做調查的話,不可能一點真相都查不到。

而事實上,沒有一個證人能夠支持馬謖的供詞。換句話說,調查結果被修改過了,刻意隻選擇了對馬謖不利的證詞。而唯一有能力這麽做的人,就是全權負責此事的費禕本人。

“我是從街亭隨敗兵一起逃出來的,一回到南鄭,就被費……呃……費長史秘密召見。他對我說,隻要我按照王平將軍的說法寫供詞,就可以免去我的死罪,否則不但我會被砍頭,我的家人也會連坐……”

陳鬆繼續說著。馬謖閉上眼睛,努力抑製住自己的激動情緒,問道:“所以你就按照王平的說法修改了自己的供詞?”

“……是,不過,參軍,我實在也是沒辦法呀。我兒子今年才七歲,如果我出了什麽事……”

“黃襲也和你一樣受了脅迫,所以也這麽做了?”

“是的,黃將軍和我一樣……不過李盛和張休兩位將軍卻拒絕了。”

“所以他們被殺了,而你們還活著。”馬謖陰沉地說道。陳鬆為了避免談論這個,趕緊轉換了話題。

“聽我在監獄裏的熟人說,李盛和張休兩個人在與費禕見麵後,就得了怪病,嗓子腫大,不能說話,一直到行刑那天都沒痊愈。”

“這也算是變相滅口,費禕是怕他們在刑場上說出什麽話來吧……”馬謖心想,如果自己不是在被關到軍正獄後就立刻得了“虜皰”,恐怕也難逃這樣的噩運。

但是還有一個疑問馬謖沒有想明白,那就是為什麽費禕要幫他逃亡,直接將他在兵獄曹裏滅口不是更好嗎?

陳鬆見馬謖沒說話,又接著說道:“開始我很害怕,因為參軍您是丞相的親信,丞相那麽英明,假如他了解到了街亭的真相,我的處境就更悲慘……不過費長史說過,過不了多久參軍您就會故意認罪的,所以我這才……後來有人在邸吏房看到了調查的全文,接著參軍您又逃亡了……我才鬆了口氣……”

馬謖聽到這裏,“啪”的一拍桌子,唬得陳鬆全身一激靈,以為他怒氣發作了,急忙朝後縮了縮。

不錯,馬謖的確是非常憤怒,但是現在的他也非常冷靜。綜合目前所知道的情報,費禕設下的陰謀他終於差不多全看穿了。

雖然費禕依仗自己的權限操縱了調查結果,硬是把馬謖和王平的責任顛倒過來,不過這樣始終冒著極大的風險。諸葛丞相並不糊塗,又一直事必親躬,他不可能不對這個“馬謖有罪”的結果產生懷疑,說不定什麽時候諸葛亮就會決定自己親自再調查一次,到時候費禕辛苦布置的局麵就毀於一旦了。為了避免讓丞相產生懷疑,並杜絕二次調查的辦法,就隻有讓馬謖親自認罪。

於是,在第二次費禕見馬謖的時候,他耍了一個手腕,謊稱陳、黃、李、張四個人都做了不利於馬謖的證詞,丞相看到調查文書後決定判決死刑,借此給馬謖製造壓力;於是灰心喪氣的馬謖相信自己不逃亡就隻有麵臨死亡——事實上那時候丞相根本還沒接到這份調查;接下來,費禕製造了一個機會,讓別無選擇的馬謖確實逃了出去;然後他刻意選擇在監獄方報告馬謖逃亡的同時,向丞相上交了調查報告,還故意通過邸吏房把報告泄露給外界。這樣在丞相和南鄭的輿論看來,馬謖毫無疑問是畏罪潛逃,這實際上就等於是他自己認了罪。

接下來的事情就簡單了,隻要密發一封公文給勉縣,讓他們擒拿馬謖歸案就可以。費禕唯一的失算就隻有“虜皰”,他不知道馬謖非但沒被燒掉,反而大難不死活到了現在。

這就是馬謖推測出的費禕編織的陰謀全貌。

馬謖想到那個人笑吟吟的表情,隻覺得一陣惡寒升到胸中。這個家夥的和藹笑容後麵,是多麽深的心計啊。虧馬謖還那麽信任他,感激他,把他當做知己,原來這一切隻是他讓馬謖進一步踏進沼澤的手段。

不過,為什麽,為什麽費禕要花這麽大的心思來陷害他?馬謖不記得自己跟他有什麽私怨公仇,兩個人甚至關係相當融洽。

馬謖對這一點實在是百思不得其解,他把這些想法告訴陳鬆。陳鬆猶豫了一下,對馬謖說道:“參軍,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說吧。”

“其實,丞相府內外早就有傳言了,隻是參軍你自己沒察覺而已。您今年三十九了吧。”

“正是,不過這有什麽關係?”

“您三十九,費長史三十七,一位是丞相身邊的高參,一位是出使東吳的重臣。綜觀我國文臣之中,正值壯年而備受丞相青睞的,唯有你們二人哪。”

“……”馬謖皺起眉頭。

陳鬆繼續說道:“如今朝廷自有丞相一力承擔,不過丞相之後由誰接掌大任,這就很值得思量。你和費長史都是前途無量……”

陳鬆後麵的話沒有說,馬謖知道他想說的是什麽。以前在丞相身邊意氣風發的時候,自負的馬謖隻是陶醉在別人羨慕的眼光之中,不曾也不屑注意過這些事情;現在他一下子淪落到如此境地,反而能以一個客觀的視角冷靜地看待以往沒有覺察到的事情。

“鏟除掉潛在的競爭對手麽……”馬謖摸摸下巴,自言自語道,臉上露出一絲說不清是苦澀還是嘲諷的笑容。想必費禕在得知馬謖身陷街亭一案的時候,必然大喜過望,認為自己得到了一個徹底打敗對手的機會吧。

“那……參軍,你現在打算怎麽辦?”

其實陳鬆想問的是“你打算把我怎麽辦”,他一方麵固然是表達自己的關心,一方麵也下意識地防備馬謖暴起殺人……他現在無法琢磨馬謖的恨意到底有多大,尤其是他並不知道馬謖究竟是怎麽逃脫,又是怎麽變成這副模樣的,這種未知讓人更加恐懼。

“報仇,就像伍子胥當年一樣。”

馬謖笑了,他抬起手,對陳鬆做了一個寬慰的手勢。現在的他很平靜,平靜得就像是一把劍,一把剛在熔爐裏燒得通紅,然後放進冰冷水中淬煉出來的利劍。這劍兼具了溫度極高的憤怒、剛度極強的堅毅,還有冷靜。

“嗬嗬,不過我想找的人並不是你。”馬謖見陳鬆臉色又緊張了起來,微微一笑,補充道。現在的他臉色雖然仍舊枯槁,卻湧動著一種不同尋常的光輝。

剛從死亡邊緣逃出來的馬謖是茫然無措的,失去了地位和名譽的他不知道何去何從,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那時候,他的心態就好像是剛剛從籠子裏逃出來的野兔,隻是感受到了自由,但卻對自己的方向十分迷茫,未來究竟如何,他根本全無頭緒。不過現在他的人生目標再度清晰了起來,他知道自己該做什麽了。

“不過費長史已經回到了成都,以參軍你現在的身份,幾乎不可能接近他啊,恐怕還沒到成都就會被抓起來了。”陳鬆提醒他說。

“唔,現在還不可能……”

馬謖閉上眼睛,慢慢地用手敲著桌子,發出渾濁的聲音。燭光下的他表情看起來有些扭曲,不過隻一瞬間就又消失不見了。過了很久,他仿佛下了一個很大的決心,抓起鬥笠戴在頭上,緩緩站起身來,朝外麵走去。

“參軍……您,您這是去哪裏?”

陳鬆從地上爬起來,又是驚訝又是迷惑。馬謖聽到他的呼喊,停下了腳步,回答的聲音平淡,卻異常的清晰:“去該去的地方……這是天數啊。”

說完這句話,馬謖拉開門走了出去,步履堅定,很快就消失在了外麵的黑暗之中。未及掩住的門半敞著,冷風吹過,燈芯尖上的燭光不禁一個激靈,蜷緊了身形。昏暗的光亮之下,室內的人影募地模糊起來。陳鬆呆呆地望著門外的黑幕,隻能喃喃自語道:“是啊,這是天數,是天數啊……”

漢軍北伐的失敗雖然造成了不小的震動,但對於蜀漢的既定國策並沒有任何影響。在諸葛丞相的倡導下,蜀漢在隨後的六年時間裏先後又在隴西地區發動了四次大規模的攻勢,一直將戰線推進到了渭水一線。這種攻勢一直持續到了蜀漢建興十二年。

建興十二年春,諸葛亮率領的漢軍第五次大舉進攻,主力兵團進駐到了武功縣的五丈原,與司馬懿隔著渭水相望——曾經在街亭之戰擊敗馬謖的張郃將軍已在年前戰死。魏、蜀漢兩支軍隊對峙了三個月,在所有人都認為這場戰事要持續到秋天的時候,漢軍的核心人物諸葛丞相卻忽然病死在了軍中,蜀軍不得不匆忙撤退。

諸葛亮的突然病隕對蜀漢政局產生了很大的震**,甚至就在他病故後不久,在撤退途中的漢軍內部就立刻爆發了一次叛亂。叛亂的始作俑者是征西大將軍魏延,而平定叛亂的功臣則是長史楊儀、討寇將軍王平和後來升任到後軍師的費禕。

不過這個是朝廷的官方說法,具體內情如何則是難以知曉,因為功臣之一的楊儀很快也因為誹謗朝政而被捕,然後自殺。這起叛亂處理完之後,蔣琬出任尚書令,隨後升為大將軍,尚書令的職位則由費禕接替;諸葛亮生前備受器重的薑維則被拔擢為右監軍、輔漢將軍,朝野輿論都認為這是他繼承諸葛丞相遺誌的第一步。至於王平,則被指派協助吳懿負責漢中的防務。

諸葛亮之死意味著蜀漢北伐**的結束,此後魏蜀兩國的邊境一直處於相對平靜態勢下。大將軍蔣琬本來打算改變戰略重心,從水路東下,通過漢水、沔水襲擊魏國的魏興、上庸。但是這個計劃剛剛啟動,他就於延熙九年病死。於是費禕順理成章地接任了大將軍之職,錄尚書事,成為蜀漢的首席大臣,而王平也在之前一年出任前監軍、征西大將軍,成為蜀漢軍界最有實權的軍人之一。

這兩個人掌握了蜀漢的軍政大權,意味著蜀國戰略徹底轉向保守。以北伐精神繼承者自居的薑維激烈地反對這種政策,但是他無論是資曆還是權力都不足以影響到決策,因此隻能在邊境地區進行意義不大的小規模騷擾。一直到王平在延熙十一年病死,薑維在軍中的權力才稍微擴大了一點,但他的上麵始終還有一個大將軍費禕,像枷鎖一樣套在他脖子上。

於是時間就到了延熙十五年,距離那場街亭之戰已經過去二十四年了……

死士

南鄭城。

薑維歎了一口氣,擱下手中的毛筆,將憑幾上的文書收作了一堆。他隨手撥了撥燈芯,不禁生出一陣感慨。時間比那渭水逝得還快,他跟隨丞相出征仿佛還是昨天的事,今年已經五十出頭了。從一個意氣風發的年輕人變成斑白頭發的老將,這其間的波折與經曆一言難以盡數。

每次一想到這些事,薑維總能聯想到衛青和霍去病,然後就會覺得自己簡直就是馮唐和李廣。雖然他如今已經是蜀漢堂堂的衛將軍,但如果一個人的誌向未能實現,再高的官位和爵祿又有什麽意義呢?

這時候,窗外傳來三聲輕輕的叩擊聲,薑維立刻收起憶舊的沉醉表情,恢複到陰沉嚴肅的樣子,沉聲說道:“進來吧。”

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三十多歲的小吏走進屋子來。他兩隻眼頻繁地朝兩邊望去,舉止十分謹慎。

“小高,這麽快就找到死士了嗎?”

薑維問道,被叫做“小高”的小吏露出半是無奈半是猶豫的表情,吞吞吐吐地說道:“回將軍,找是找到了,可是……”

“可是什麽?”

薑維把臉沉下來,他十分厭惡這種拖泥帶水的作風。

“可是……那個人有六十三歲了。”小高看到薑維的臉色越來越難看,連忙補充道,“他堅持要見將軍,還說將軍若不見他,就對不起蜀漢的北伐大業……”

“哦?好大的口氣,你叫他進來吧,我倒想看看他是個什麽人物。”

薑維一聽這句話,倒忽然來了興趣。他揮了揮手,小高趕緊跑出屋子去,很快就領進一位戴著鬥笠的老者。

老人進屋之後,一言不發,先把鬥笠摘了下來。

薑維就著燭光,看到這個老頭穿著普通粗布青衣,頭發與胡須都已經斑白,臉上滿是皺紋,滲透著苦楚與滄桑,然而那皺紋仿佛是用蜀道之石斧鑿而成,每一根線條都勾勒得堅硬無比。這個人一定在隴西生活了很久,薑維暗自想道。

薑維示意讓小高退出去,然後伸手將燭光撚暗,對著他盯視了很久,方才冷冷地說道:“老先生你可知道我要召的是什麽人?”

“死士。”老人回答得很簡短。

“老先生可知死士是什麽?”

“危身事主,險不畏死,古之豫讓、聶政、荊軻。”

薑維點了點頭,略帶諷刺地說道:“這三位都是死士,說得不錯。不過老先生你已經六十有三,仍舊覺得自己能勝任這赴難的責任麽?”

“死士重在其誌,不在其形。”

“死士重的是其忠。”薑維回答,同時把身體擺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勢,“這麽說吧,我可不信任一個主動找上門來效忠的死士,那往往都以欺騙開始,以詭計結束。”

麵對薑維的單刀直入,老人的表情一點都沒有變化。

“你不需要信任我。你隻要知道,你想要做的事情,也是我想要做的事情,我們的目標是一致的,這就夠了。”

“哦?”薑維似乎笑了,他把身體前傾,仿佛對老人的話發生了興趣,“你倒說說看,我想要做的事情是什麽?”

“殺費禕。”

薑維聽到這三個字,“霍”地站起身來,怒喝道:“大膽!竟然企圖謀刺我蜀漢重臣,你好大的膽子!”

老人似乎早就預料到薑維的反應,他抱臂站在屋子的陰影裏,不徐不急地慢慢說道:“這不就是將軍想要做的麽?”

“可笑!文偉是我蜀漢中流砥柱,我有什麽理由去自亂國勢?”

“這一點,將軍自己心裏應該比我清楚。是誰屢次壓製將軍北伐的建議,又是誰隻肯給將軍一萬老弱殘兵,以致將軍在隴右一帶毫無作為?”

“政見不合而已,卻都是為了複興大業,我與文偉可沒有私人仇怨。”

“哦……將軍莫非就打算坐以待斃,等著費禕處置將軍麽?他為人如何,您應該知道。”

老人的這番話讓本來擺出憤怒表情的薑維陷入沉默。費禕在外界的聲望素有沉穩親和之名,但是他的真正為人如何,在蜀漢官場上經曆了幾十年的薑維也是深知的。

丞相逝世之後,本來爆發的矛盾隻是魏延與楊儀的節度權之爭,結果打著調停之名的費禕先騙取了魏延的信任,又借楊儀之手以平叛的名義除掉魏延;隨後又密奏了楊儀的怨言,迫使其自殺身亡;接著排擠掉吳懿,讓屬於自己派係的王平坐鎮軍方。這些都是薑維看在眼裏的。自從那次之後,費禕不動聲色的陰狠手段就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從此他再也不敢小覷這個笑眯眯的胖子了。

薑維雖然依仗是丞相繼承者的身份沒受什麽打擊,但也一直被費禕刻意壓製。他屢次要求北伐,但上的奏表都語氣懇切,言辭中不敢稍微激烈,生怕挑戰費禕的權威以致被迫害。

現在這老人說中了薑維的痛處,他不得不把那套表演出的氣憤收起來,重新思考這個老人所說的話。

“……好吧,這個暫且不說……”薑維**一下嘴唇,擺了擺手,重新坐了回去,“那麽,老先生你又是為什麽要殺他?”

“我殺他的理由比你更充分……我之所以在隴西苟活到現在,就是為了要殺他。其實我要殺的還有王平,可惜他已經病死了。”

老人毫不猶豫地說道,薑維注意到他的眼神一瞬間變得更加銳利,同時也對他如此濃鬱的仇恨產生了興趣。

“把你的理由告訴我,我想這是我們互相信任的基礎。”薑維說道。

老人點了點頭,走到憑幾前麵,拿起毛筆,在鋪好的白紙上寫了兩個字,把它拿給薑維。

“我想這兩個字應該足夠了。”

薑維接過字帖一看,悚然一驚,急忙抬頭重新審視老人的臉,這一次他模模糊糊地想起來了,許多年前,他似乎是見過這個人的,在西城前往南鄭的路上,那時候他還年輕……而老人接下來的故事也是從那裏開始的。

當老人將那兩個字所圍繞的故事講完之後,薑維瞠目結舌,幾乎無法相信。他沒想到那件事的背後還隱藏著這樣的事,也沒想到那個早已死去的人今天會突然出現在自己麵前。

本來擺出一副高姿態的他,現在卻變得手足無措,他伸出手去拍了拍老人的肩,想了半天才找出一句自認為比較合適的話來:“我想如果沒發生那樣的事情,也許今天在這個位子的人就是你……”

“嗬嗬,這都是天數,天數。”

老人似乎對這些已經完全不在意:“怎麽樣,薑將軍,現在是否可以信任我?”

“是。”

薑維點了點頭,同時像是給自己的行為辯解一樣鄭重地申明:“這是為了丞相的北伐大業。”

“是的,為了丞相。”

老人的表情似乎有所變化,但薑維不知道在那皺紋和麻點隱藏後的究竟是哪一種情感。

延熙十五年四月,沉寂已久的蜀魏邊境掀起了一陣小小的波瀾。由漢衛將軍薑維率領的一支漢軍深入魏境,在羌人的配合之下襲擊了魏國西平郡,然後在魏軍增援之前就匆忙撤退了。在這次襲擊中,魏國一位名叫郭循的中郎將被蜀軍擒獲,而他的隨從則全部被殺死。

這一次的軍事行動並沒有什麽實質性的收獲,但令蜀漢官員喜出望外的是,這位被俘的魏國中郎將表現出極大的誠意,主動對蜀漢表示恭順。一直以“正統”自居的蜀漢朝廷,對於投誠的敵國將領一向極為寬容。之前的魏國大將夏侯霸就得到了隆重的待遇,因此郭循也得到了殊遇。

郭循雖然相貌不佳,滿臉都是麻點,但是態度謙和,且談吐不凡,頗得蜀漢百官的好感。在他受到了皇帝劉禪的接見之後,立刻被加封為左將軍。要知道,這是已故嫠鄉侯馬超曾經坐過的職位。

隨後郭循就被留在了成都。他行事低調,舉止沉穩有度,對於各位官員的脾**好卻都一清二楚,更難得的是,他對於官僚政務相當熟悉,就好像他已經在蜀國住了十幾年一樣。這樣的人沒有理由不被重用,很快駐屯在漢壽的大將軍費禕就開始注意到了這個人。

郭循能力出眾又不居功,與費禕的性情相投;另一方麵,他對於衛將軍薑維似乎有著不淺的敵意。這對於費禕來說是一枚上好的棋子,不羅織到帳下實在是可惜。於是他便開始有意識地拉攏郭循,先後寫了幾封書信給他,暢談天下大事,而後者也一一回複,信中所顯露出的政見和文筆令費禕讚賞不已。

這一年的年底,費禕終於獲得了開府的許可,成為了繼諸葛亮和蔣琬之後蜀漢第三位開建府署的人。他立刻列了一份想要征辟的幕僚名單上奏朝廷,其中就有郭循的名字。

延熙十六年早春,郭循和其他十幾名被征召的官員風塵仆仆地從成都趕到了費禕開府所在的漢壽,衛將軍薑維和其他高級軍官也在同一時間抵達,專程向這位春風得意的大將軍道賀。於是大為高興的費禕決定舉辦一次宴會,以慶祝自己開府的榮耀。

這一次宴會規模很大,而且級別相當高,因為出席的都是蜀漢舉足輕重的人物。宴會相當熱鬧,主人在漢壽治所內外的空地裏擺開了幾十張桌子,坐滿了各地前來道賀的賓客。別說高級官僚,就連普通的小吏都有一席之地,得以享受這份難得的饗宴。幾十名仆役在席間穿梭不停,不斷地將美酒與食物抬進端出,異常忙碌。

數十名美豔舞姬在樂班的伴奏下翩然起舞,跳起了自漢代以來就流行於兩川的七盤樂,隻見她們穿梭於七盤之間,紅鞋合著拍子踏鼓點,雙手搖擺,長袖揮若流雲,飄逸不定,恍如昆侖山的仙子下凡。觀眾一邊喝著酒,一邊毫不吝惜地施予他們的喝彩與讚美。

“嗬嗬,伯約啊,這次我開府理事,以後還要請你多多協助啊。”費禕坐在席間,對著薑維說道。

薑維也露出笑容,舉杯別有深意地回答說:“文偉這一次是眾望所歸,我等就隻有歎服的份,期待今後能在將軍麾下有更多發展。”

“唔,那是自然,將軍和我不是一向合作很愉快麽?”

費禕哈哈大笑,端著大觥起身,走下台去。如今的他是真正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和當年的諸葛丞相一樣。當他看到席間薑維、董允等人的表情時,他這種成就感顯得更充實,更加快意。

他漫步在一片喧鬧之間,頻頻向賓客們致意。每到一處,賓客們都紛紛起身,向他敬酒,而他也樂嗬嗬地每敬必回,不知不覺之間喝得臉色漲紅,腳步也有點浮了。不過他的心情卻愈加高興起來,一直到身體實在無法承載醉意,他才蹣跚著找了一張空椅子坐了下去。

就在這時候,一個人走近了他。

“費將軍?”

那個人對他說道,費禕睜開眼睛,拚命想坐直身子去看,但是卻怎麽也坐不起來了,隻好含糊地問道:“唔,唔,尊駕是……”

“哦,在下是郭循。”

“郭循……哦,就是你啊,哎呀哎呀,真是有失禮數,幸會。”

“哪裏,一直到現在才來拜會大將軍,是我不對。”

郭循一邊說著,又走近了三步。費禕很高興,掙紮著想起來說話,可惜力不從心。郭循笑了笑,來到這位喝醉了的大將軍麵前,俯下身去。這時候周遭依舊熱鬧非凡,宴會進行到了**,賓客們的喧鬧聲也達到了最高。大家的興致都在於行樂,宴會的主角費禕倒反而暫時被忽略了,隻有薑維一個人透過來往的人群朝這邊冷冷地看過來。

費禕忽然聽到郭循在自己的耳邊說了一句話,聲音很輕,他沒聽清楚,於是迷茫地把頭轉過去,示意再說一次。郭循又一次低下頭去,重複了一遍自己的話。

這一次,費禕聽清楚了,他的瞳孔一瞬間放大,全身僵硬在那裏。這一半是因為那句話對他神經的刺激,另外一半原因則是郭循用一把尖刀刺進了他的胸膛。

最先發現這一變故的是一位仆役,他看到郭循慢慢從費禕胸膛裏拔出刀,然後再一次刺了進去,不禁驚慌地大叫了起來。郭循把刀留在費禕胸膛內,慢慢退後兩步,仿佛想要仔細欣賞這個傑作,滿是麻點的臉上浮現出一種奇妙的笑容。

宴會的歡樂氣氛一瞬間被打斷,一些人端著酒杯不知所措,一些人則隨著舞伎們的尖叫向外逃去,喧鬧一下子演變成了混亂。這時候,薑維在貴賓席上猛然站起來,厲聲高叫道:“不要驚慌,保護費將軍!”

如夢初醒的衛兵們紛紛拿起武器,朝費禕和郭循二人撲過去。他們驚訝地發現,有四名薑維將軍的親兵比他們的速度還要快,他們手持大刀已經將郭循圍了起來。

郭循平靜地轉過臉去,望了望貴賓席的薑維,點了點頭。薑維麵無表情地做了個手勢,四名親兵立刻大吼一聲:“為費將軍報仇,不要放過刺客!”手起刀落,將毫不反抗的郭循砍翻在地,剁成肉泥。

沒人知道郭循那個時候究竟想的是什麽,除了薑維。

這一起刺殺事件震動了蜀漢朝野,皇帝劉禪和很多官員對費禕的死痛惜不已。大家都認為這毫無疑問是偽魏的陰謀,因為郭循本來就是魏國人,而費禕實在是對人太沒有警惕心了。負責調查工作的衛將軍薑維後來上書,說郭循本來有心行刺皇帝,隻是因為皇帝身邊戒備森嚴,所以才轉向費大將軍作為目標。聽到這番話,劉禪在傷心之餘,又感覺到慶幸。

蜀漢朝廷授予了費禕諡號“敬”,意思就是合善法典,以表彰其生前的功績,然後這位不幸遇刺的大將軍遺體被風光大葬,葬禮的規格非常之高,連盟友東吳都特意派人前來吊唁。在葬禮上,衛將軍薑維代表百官致辭說:“從來沒有過一位官員像您一樣為我們帶來這麽長久的和平。”

魏國聽到這個消息後,先是大惑不解,然後大喜過望,立刻追封郭循為長樂侯,並讓他的兒子繼承了他的爵位。在這之後數月,隴西有一份上奏朝廷的公文指出:一具疑似郭循本人的屍體在西平附近被發現,屍體死亡時間似乎至少有一年以上。

這份與官方說法相矛盾的文書沒有得到任何人的注意,因為那個時候,魏國上下的注意力被另外一件事所吸引。

邊境急報,蜀漢衛將軍薑維忽然對隴右地區發動了攻擊,其規模是自諸葛亮死後最大的一次。

後諸葛亮時代的隴西攻防戰正式拉開了帷幕。

A麵

晉,太康三年。這一天雖然還是深秋,但冷峻的寒風早早地就縱橫於關中大地,整個洛陽籠罩在一片清冷的霧靄之中。

在洛陽城內一間略顯簡陋的木製小屋裏,一位身穿單薄官服的人正伏案奮筆疾書,他不時挪動一下身體,以期能稍微暖和些,但手中的筆卻不停地寫著。他的身旁堆滿了文書典籍,這些東西雜亂地擺在屋子四處,仿佛是主人所擁有的唯一財產。門外掛著一塊木牌,上麵寫著“著作郎陳壽”。

門忽然響了,然後一位身著大袖寬衫、頭戴白幅巾的中年人走進了屋子。他看看仍舊沉迷於書寫的年輕人,笑了笑,走到他背後拍拍肩膀,說道:“承祚,竟然入迷到了這地步啊。”

年輕人這才覺察到他的到來,連忙擱下筆,轉過身去低頭行禮。

“張華大人,失禮了……”

“嗬嗬,不妨,我這次來,是想看看你的進度如何了。”

“哦,承蒙大人襄助,魏書已經全部寫就了,現在正在撰寫蜀書的部分。”

“現在在寫的是誰?”張華饒有興趣地拿起憑幾上的紙張,慢慢念道:“……而亮違眾拔謖,統大眾在前,與魏將張郃戰於街亭,為張郃所破,士卒離散。亮進無所據,退軍還漢中……”

“哦,是馬謖的傳嗎?”

“是的,這是附在他哥哥馬良傳後的。”陳壽立在一旁,畢恭畢敬地回答。

“馬謖啊……”張華似乎想到了什麽,轉頭問陳壽,“我記得令尊曾經也是馬謖部下吧?”

“正是,先父當時也參加了街亭之戰,任參軍,因為戰敗而被馬謖株連,受過髡刑。”

張華“唔”了一聲,似是很惋惜地抖動了一下手裏的紙:“可惜啊,這寫得稍嫌簡略了點,如果令尊還健在的話,相信還能補充更多的細節。”

“先父也曾經跟我提過街亭之事,他說若我真的有幸出任史官,他就將他所知道的街亭告訴我。不過很可惜,他已經過世了,那時候我還不是著作郎。”

陳壽說得很平靜,張華知道他這個人就是這樣子,和他的文筆一樣簡約,而且不動聲色。

“不過……”陳壽又像是想起來了什麽,“家兄陳德倒也聽過一些傳聞……可惜他在安漢老家,不及詢問了。”

張華點點頭,對這件事也不十分放在心上,他把稿紙放回到憑幾上,笑著說:“好了,我也不打擾你了,繼續吧。以後這《晉書》恐怕也是要你來寫呢,嗬嗬。”

然後他和陳壽拜別,推門離去。陳壽送走了張華之後,坐回到憑幾前,撫平紙張,嗬了嗬有些凍硬的筆尖,繼續寫道:“……亮進無所據,退軍還漢中。謖下獄物故,亮為之流涕,良死時年三十六,謖年三十九。”

寫到這裏,他忽然心有所感,不由得轉頭看了看窗外陰霾的天空;不知為什麽,整個人陷入了一種奇妙的沉思。

附記

關於街亭

街亭之戰發生於蜀漢建興六年、曹魏太和二年、公元228年,戰役的大背景是諸葛亮第一次北伐中原。

當時蜀漢的戰略是以趙雲、鄧芝的佯攻部隊在斜穀吸引住曹真軍團,而蜀軍的主力則在諸葛亮親自指揮下從祁山一線向魏國軍事力量薄弱的隴西地帶展開突襲,以此達到聲東擊西、出其不意的效果,力求在魏國作出反應之前占領整個隴西地帶。

從地圖上來看,東西走向的秦嶺和南北走向的隴山(今六盤山)形成一個倒立的“丁”字,將隴西、漢中與關中三個地區彼此分割開來。隔離在魏國關中地區與隴西地區之間的是隴山山脈,如果曹魏要從關中對隴右派出增援,勢必要經過位於隴山中段的略陽,也就是街亭的所在地。從蜀軍的角度說,也必須要控製住街亭,才能確保魏軍增援部隊無法及時進入隴西戰場,從而爭取到時間清除掉魏軍在隴西的勢力。

《漢書·揚雄解嘲》雲:“(隴山)響若坻頹。應劭曰:天水有大阪,名隴山,其旁有崩落者,聲聞數百裏,故曰坻頹。又曰:其阪九回,上者七日乃越,上有清水四注。稱隴山其阪九回,上者七日乃過,上有清水四注而下。”足見隴山之險峻,以三國時代的技術能力,大兵團不可能直接翻越,隻能取道街亭,反證街亭位置之重要。

蜀軍對街亭給予了足夠的關注。自諸葛亮祁山進入戰場後,就將整個兵團分成了三部分:魏延、吳懿負責攻打上邽、冀城、西縣,其任務是盡快平定隴西;馬謖、王平、高詳則被派往街亭,以防備魏軍的增援部隊威脅蜀軍側翼;諸葛亮則作為戰略總預備隊駐屯在西城附近。

任命馬謖為阻援軍團的統帥,這個人事決策在當時引起了很大的爭議。《三國誌·蜀書·馬謖傳》裏記“時有宿將魏延、吳懿等,論者皆言以為宜令為先鋒,而亮違眾拔謖,統大眾在前”,說明諸葛亮有意提拔這位親信,希望馬謖能借用此次機會獲得實戰功績。但是可以想象,一線將領們對於這樣一位空降而來的指揮官必然是會心懷不滿的。

據洪亮吉、範文瀾等史地學家考證,確認街亭即在今天水秦安縣東北部。具體處所,如《秦安縣誌》所述,即今日之龍山——“斷山,其山當略陽之街,截然中處,不與眾山聯屬,其下為聯合川,即馬謖覆軍之處。乾隆十四年,秦安知縣蔣允嫌其名不祥,改稱龍山。”

現今龍山腳下的隴城鎮即為當年的街亭。隴城鎮位寧距秦安縣城東北40公裏的一條寬2公裏、長5公裏左右的川道北段開闊處。由於鎮西河穀中雄峙八方的龍山,山高穀深,形勢險要,又有清水河擋道,關隴往來隻有通過固關峽,翻越隴阪;沿馬鹿-龍山-隴城鎮一線行走,是由長安到天水唯一較坦**的路。當年馬謖駐紮的駐地海拔二百多米,方圓數千平方米,頂部能容萬人,形似農家麥草堆的麥積崖;西北2.5公裏的薛李川中,發現的一張鑄有“蜀”字的弩機,現存甘肅省博物館。

當時蜀軍在街亭附近的具體部署是:馬謖、王平、李盛、張休、黃襲等人率約兩萬人封鎖關隴大道,而高詳則率一支偏軍駐紮在街亭北方的列柳城,防止馬謖部側翼被襲。

關於兩位主帥馬謖與王平之間的矛盾,史書並無明文記載。但是馬謖作為丞相身邊的高級參謀兼親信、從來不曾參與過實戰的精英人士,一下子空降為老將王平的頂頭上司,難免會引起生性“性狹侵疑”(《蜀書·王平傳》)的王平不滿,進而產生矛盾。從心理學角度來說,這種可能性很大。

對於蜀漢的進攻,曹魏在最初的震驚過去之後,立刻作出了反應,派遣右將軍張郃及步騎五萬前往增援。而張郃的部隊經過街亭的時候,恰好碰到了前來阻擊的馬謖。

關於街亭之戰,史書記載都十分簡略。《三國誌·明帝紀》隻說:“右將軍張郃擊亮於街亭,大破之。亮敗走,三郡平。”《三國誌·張郃傳》:“(郃)遣督諸軍,拒亮將馬謖於街亭。謖依阻南山,不下據城。合絕其汲道,擊,大破之。”《三國誌·諸葛亮傳》:“亮使馬謖督諸軍在前,與合戰於街亭。謖違亮節度,舉動失宜,大為郃所破。”《馬謖傳》:“謖,統大眾在前,與魏將張郃戰於街亭,為郃所破,士卒離散。”《王平傳》:“謖舍水上山,舉措煩擾,平連規諫謖,謖不能用,大敗於街亭。眾盡星散,惟平所領千人,鳴鼓自持,魏將張郃疑其伏兵,不往逼也。”《資治通鑒》所載材料不出前引內容。

綜合上麵各項記載,可以整理出街亭之戰的大致脈絡:對於張郃大軍的出現,馬謖並沒有選擇依城死守,而是將部隊移往南山——也就是海拔兩百米高的麥積崖——進行防守。王平對此屢次進行規勸,但是馬謖並沒有聽從,結果被張郃切斷了水道,導致全軍崩潰。幸虧王平在後搖旗呐喊,張郃怕有埋伏而沒有深入追擊,蜀軍才免於被全殲的命運。

這裏就有幾個疑點。首先一點,馬謖“依阻南山,不下據城”的決策其實並不能說是完全錯誤的。街亭位於魏國縱深之地,本身又是小城,可以想象其規模和堅固程度並不適合固守,何況狹窄的關隴通道到了街亭這一段,就豁然變寬到2公裏左右;以馬謖的兵力,在這種寬闊地帶下難以與張郃的五萬大軍相對抗。如果他不舍城上山,而是當道紮營,無險可守,很可能會輸得更慘。

《三國誌·明帝紀》注引《魏書》:“是時朝臣未知計所出,帝曰:‘亮阻山為固,今者自來,既合兵書致人之術;且亮貪三郡,知進而不知退,今因此時,破亮必也。乃部勒兵馬步騎五萬拒亮。’”也就是說,張郃自洛陽開出的時間,與諸葛亮自祁山進入隴西的時間大致相當。洛陽距離街亭約700公裏,而祁山距街亭約400公裏;但是魏軍走的是境內坦途大道,而蜀軍則是在敵境之內,要花時間占領西縣並確保該地區無殘餘的魏軍幹擾補給線,然後方能繼續北進,所以張郃和馬謖抵達街亭的時間相差應該不會太長。換言之,馬謖未必有時間去構築堅固的防禦工事——而這對於堅守是絕對必要的。

於是可以想象,馬謖抵達街亭後的數日之內,張郃的增援部隊就已經逼近街亭。馬謖認為沒有足夠的時間來構築工事,於是果斷決定全軍移往麥積崖紮營——或者說他從一開始就預見到在街亭大道駐守的難度,直接將大營紮到了山上。

這並不意味著讓道於敵。馬謖即使在大道旁的山上紮營,張郃也不敢繼續朝隴西進軍,馬謖隨時可以切斷他的後路,並威脅他的側後翼。因此張郃的唯一選擇就隻有先消滅馬謖,然後再西進——但是馬謖駐守在麥積崖,有險可守,想消滅他絕非易事。也就是說,馬謖的“依阻南山,不下據城”隻是選擇了一個更容易防守的地點罷了,對於“阻援”的戰略目的並無什麽不利影響。

唯一的問題,就出在水源上,這個是馬謖失敗的關鍵。《張郃傳》說是“絕其汲道”,《王平傳》說是“舍水上山”,兩段記載略有些矛盾。按照後者的說法,馬謖舍棄水源而跑到山上去——很難想象身為軍事參謀這麽多年的馬謖會忽略水源問題。從隴山“上有清水四注”的地理特點來考慮,或許在其駐紮的高處或者不遠處存在著水源,因此馬謖才得以放心上山紮營。小說中就取這種可能性,而曆史上真實如何則難以確實。

無論是“舍水上山”還是山上本來就有“汲水之道”,總之在街亭戰役一開始的時候,這條水道就被張郃切斷了。究竟張郃是如何切斷的,以及馬謖為什麽對此沒考慮周全,無法從史書上查到。小說中我將其設計為因為王平與馬謖有矛盾,沒有保護水源反而自己逃走,導致全軍覆沒。這是基於一種可能性的想象,沒有史料予以佐證。

總之,馬謖在街亭被擊敗了,張郃的大部隊進入了隴西地帶,對蜀軍形成了極大的威脅,而且關隴通道暢通之後,曹魏的後續部隊可以源源不斷地開進。蜀軍傾國之兵不過十萬,若形成消耗戰的局麵就等於必敗;因此諸葛亮在一得知街亭戰敗後,為避免隴西成為蜀軍的絞肉機,不得不下令全軍撤退。蜀漢的第一次北伐就此落下帷幕。

關於馬謖的結局

馬謖的結局在《三國誌》中的記載有些疑點。

《三國誌·諸葛亮傳》載“戮謖以謝眾”,《資治通鑒·卷七十一》雲“(亮)收謖下獄,殺之……亮既誅馬謖及將軍李盛,奪將軍黃襲等兵”。這兩處記載與一般的看法相同,認為馬謖是因街亭之敗而為諸葛亮所殺。

而《三國誌·馬謖傳》裏卻說:“謖下獄物故。”有網友文章考證:《漢書·蘇武傳》載“前人以降及物故,分隨武還者九人”。注:“物故謂死也,言其同於鬼物而故也。”王先謙補注引宋祁曰:“物,當從南本作歾,音沒。”又引王念孫曰:“《釋名》:‘漢以來謂死為物故,言其諸物皆就朽故也’。《史記·張丞相傳》集解:‘物,無也;故,事也;言無所能與事’。案宋說近之,物與歾同,《說文》:‘歾,終也’,或作歿,歾、物聲近而字通,今吳人言物字聲如沒,語有輕重耳。物故猶言死亡。”可見這裏對“物故”的解釋就是死亡,囊括諸死因。

至今日本仍舊有“物故”一詞,特指去世,也是古漢語遺留下來的一點痕跡。

而在《三國誌·向朗傳》中卻寫道:“朗素與馬謖善,謖逃亡,朗知情不舉,亮恨之,免官還成都。”

也就是說馬謖的結局,光是《三國誌》中就有三種說法:處死、獄中死以及逃亡。

不過仔細推敲來看,這三者並不矛盾。這三個說法也許是同一件事在不同階段的發展。馬謖可能是先企圖逃亡,被抓,然後被判處了死刑,並死在了監獄中。

從“朗知情不舉,亮恨之”這一點來看,馬謖逃亡的時間發生於蜀軍從隴西撤退之後,而且他逃亡的目標並不是去私下找諸葛亮——也許他打算北投曹魏,或者準備直接南下成都找後主與蔣琬說情,不過這一點現在已經無法確知。總之馬謖非但沒有主動投案自首,反而繞過了諸葛亮企圖逃亡。

但即使有向朗幫忙,馬謖最後還是被抓住了。接下來就是諸葛亮的“戮謖以謝眾”。雖然文中說是“謝眾”,但未必意味著公開處決。考慮到馬謖的身份,諸葛亮也許采用的是“獄中賜死”這類比較溫和的做法,然後將死亡結果公之於眾。

當然,也有另外一種可能:馬謖首先被公開判處了死刑,但是“判罪”和“行刑”兩步程序之間還有一段間隔的時間。就在這段間隔時間裏,馬謖因為疾病或者其他什麽原因“物故”。因此在法律程序和公文上他是“被戮”,而實際死因則是“物故”(小說中就采用了這一種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