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那天跟謝譯橋談話之後, 鍾朗一直在想該找個什麽時間跟梁晚鶯攤牌,可是每次兩人見麵時, 他都覺得開不了口。

最後, 反倒是梁晚鶯先察覺到他情緒好像不太對勁,主動詢問道:“你最近好像有什麽心事?”

“有嗎?”他下意識否認。

“看上去狀態不太好,是工作上的事不順利嗎?”

“……可能吧。”

聽見他這麽說, 梁晚鶯非常自然地接過了話,開始勸導開解他,讓他好好休息,別給自己太大壓力。

一如既往的溫柔語調。

每一次……

每一次他談起這些,她就像事先設定好的程序被關鍵詞觸發,盡力扮演著一個戀人該有的模樣。

扮演。

鍾朗意識到自己用了怎樣一個詞, 頓時有些喘不過氣來。

耳邊依舊是輕和的嗓音、溫柔的關切, 卻讓他更難以麵對了。

他轉過頭,看向窗外。

這會正是學生們放學回家的時候, 街邊穿著校服的少男少女三五成群,不時還有同伴騎著車風一般掠過。

恍惚間,他仿佛看到了少年時在溪華的日子。

“鶯鶯。”

“嗯?”

“你……你還記得我們以前一起上下學的日子嗎?”

“怎麽突然說起這個?”

“看到外邊結伴而行的學生們,突然就想到了。”

他不敢看她的眼睛,頓了頓,又說,“那時候我一直把你當妹妹看待。後來長大了到了青春期,我去了大學,你還在高中, 我看到你和別的同齡人走在一起說說笑笑, 忽然開始嫉妒和不安, 我害怕你被別人搶走, 想著你要隻屬於我一個人才好。”

“但是你卻逐漸與我疏遠了。”

“我覺得隻是因為學校間隔太遠,或者你和我在一起太久沒有了新鮮感,但是遲早你會發現我比任何人都適合你,所以我總歸有耐心等你的。”

他語氣低沉地回顧著往事,梁晚鶯的心底卻漸漸冒出一種不好的預感,她不知道是為什麽,但是心髒卻不可控地開始加快了速度。

這種心慌的感覺讓她不由自主地抓緊了手中的鼠標。

“後來,出了學校,我一直暗自發誓要出人頭地,混出個名堂,可是我發現自己想得實在太簡單了。”

“社會是殘忍的,沒有人看你在學校成績有多好,有多風光,出色的人一抓一大把,沒有能力的也有背景,一些在校時遠不如我的同學都拿到了很好的offer。我覺得很迷茫,也怕自己沒有能力讓你過上更好的生活。”

梁晚鶯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慌什麽,隻是本能地匆匆插話:“現在難道不好嗎?何況更好的生活需要我們一起努力,我也從來沒有想過要做一個隻依靠你的人。”

“是啊,過去我也是這麽想的。”窗外白茫茫的月光落在臉上,鍾朗頹然地笑了,“但是鶯鶯,我不僅沒辦法讓你依靠,還成了束縛你的繩索。”

梁晚鶯呆呆地看著他,“你為什麽會這麽想……”

有些話一旦開了頭,似乎就不是那麽難以啟齒了,他攥著拳,一鼓作氣地說了下去:“你因為伯父的事情逼著自己跟我在一起,我都知道,可是我不怕,也一直在想時間久了,你總會愛上我的。畢竟我們有那麽多的回憶,有那麽多在一起的時間,沒人比我更了解你。”

“我……”

“你不用安慰我。”他說,“愛或不愛,是裝不出來的。”

“不過,我現在不想執著於此了,”鍾朗仰起頭看著她,語氣艱澀地轉了話鋒,“也是時候放手了,我想追求更好的前途,現在有一個很難得的機會擺在我麵前。”

“機會?什麽機會?”

“海外公司需要一個高管,如果我願意過去的話……”

梁晚鶯故意做出鬆了口氣的模樣,“這是很好的機會啊,我支持你。分別兩地也沒什麽,我有我自己的工作要忙,平時本來我們兩個人也不能時時在一起。”

“如果我說,我不準備回來了呢?”

“不回來?那你的父母呢?你準備把他們怎麽辦?”

“我已經跟他們商量好了,也都安排妥當了。”

梁晚鶯啞然。

在過往對鍾朗的認識裏,父母已經是他所有需要權衡的問題中最有力的砝碼了。

現在呢?還有什麽能阻攔他嗎?

天平的這一端頓時空空如也,她深呼吸,終於將自己放了上去。

“那……我呢?”

鍾朗用力地抹了把臉,“對不起鶯鶯,我們……”

“鍾朗。”梁晚鶯急忙打斷了他。

她幾乎可以猜到他接下來要說的內容了。

鍾朗沒有回應,一時沉默。

“別說對不起,這種時候不是應該再想想辦法嗎?”

梁晚鶯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試圖去思考一條兩全其美的出路,可是此時大腦卻好像停止了轉動,失去了所有的思考能力。

她想不出什麽好的辦法,也不想任由這個結果發生,於是生硬地轉了話題。

“今天已經很晚了,還是明天再討論吧。”

梁晚鶯拿起鼠標想要把電腦關掉,可是點了幾次都沒有選中圖標,幹脆直接按下了關機鍵。

電腦屏幕漸漸暗了下去,映照出她蒼白的臉。

“鶯鶯……”鍾朗又開口叫住了她。

“哦對了,你餓不餓?我給你煮點宵夜吧。”她若無其事地扯開話題,勉強笑笑,從位置上站起身。

眼看著她就要走出房間,鍾朗猛地拉住她,“……你別這樣。”

梁晚鶯被迫停了下來,卻梗著脖子站在原地,沒有回頭。

鍾朗終於狠下心,“對不起,是我太自私,之前利用你的愧疚之心把你和我綁在一起,現在又為了能有更好的前途放棄你。”

梁晚鶯猛地回過頭,“那你現在要走,是真的為了自己為了前程,還是不想再綁住我?”

“鶯鶯,無論是什麽原因,對我們兩個而言,這都是最好的選擇。”

“你怎麽知道這對我來說就是最好的選擇呢?!”

她的聲音驟然拔高了兩度。

外麵起了風,窗簾被夜風吹拂得飄伏不定,砰砰打在窗戶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他們兩人在原地僵持,室內一片死寂,唯有風的呼嘯在窗外盤旋,偶爾會闖進來試圖撥弄凝滯的空氣。

“鶯鶯……”鍾朗苦笑一聲,將沉默打破,“我把你從家裏帶出來,是希望你離開那裏有了新生活以後能慢慢地走出陰影,跟自己和解,可是這麽多個日日夜夜,你其實一直都留在溪華,留在伯父去世的那個夜晚,而我,不是那個能帶你走出來的人。”

“我沒有!”梁晚鶯想也不想便立刻反駁,語氣難得強硬,倏忽間又勉強平複下去,“現在這樣就夠了,我覺得一切都很好。”

“真的很好嗎?”鍾朗搖頭,“我們兩個都很清楚,這不是相愛的人該有的樣子。”

“我隻是……需要一點時間,我不懂愛一個人到底該怎麽做,但我可以學。”

“鶯鶯,這並不是一件需要去學習的事情。”他的神情矛盾又果決,最終一點一點地鬆開了手。

“我們——互相成全吧。”

周圍的溫度隨著他這句話的結尾而瞬間墜入冰點。

梁晚鶯渾身發冷,月光像是凝結成了冷氣,從她的毛孔中鑽進去,幾乎將她凍死在這片銀色的光輝之上。

她不知道該作何反應,這也是她從未設想過的場景。

鍾朗走出臥室來到客廳,拿起衣架上的那件深黑色西服外套,慢吞吞地穿上身。

他推開門,踏出去的時候轉過頭輕聲說了句——

“對不起,鶯鶯,你別怪我。”

走道裏微弱的聲控燈轉瞬照亮他,而後又熄滅,他整個人仿佛也一起融進了黑暗中。

梁晚鶯神情空白,這短暫的沉默忽然變得漫長。

外麵的一切聲響再也無法聽聞,隻剩一片令人煎熬的安靜。

她就站在這片煎熬當中,像一根沉默的、越繃越緊的弦。

“咣當”一聲,門合上了。

“……鍾朗!”

她好像突然被驚醒似的,甚至來不及穿鞋,直接光著腳就追了出去。

跑的時候撞翻了椅子,飄起的衣裙還拂掉了桌子上的一疊文件稿。

嘩啦一下,全撒到了地上。

可是她已經顧不上這些了。

大步跑到樓道台階上,腳底忽然蔓延開尖銳的疼痛與濕潤的觸感,她踉蹌了一下顧不上去查看便繼續朝前狂奔。

耳畔風聲衝刷掉了一切雜念,血液都在奔流,湧到了頭頂。

別走……別走……

她看到他了,他正走向一輛藍色的出租車,她必須要在他上車前攔住他。

快一點,再快一點!

眼看著她就要跑出單元樓了,剛準備喊住鍾朗,一隻修長有力的手臂突然從旁邊伸出,一把攔住了她的去路。

她重重撞入了某個堅硬的懷抱中。

清新的佛手柑冷萃凝練過的味道瞬間將她包圍。

對方身形高大,肩膀寬闊,瞬間就遮住了她所有的視角,連帶著路燈都暗了幾分。

“——是你?!”

看到謝譯橋,梁晚鶯神色驀然凝固,立刻伸手抵住他胸膛往後退,“你怎麽會在這裏?!”

男人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低頭看著她□□的雙腳說道:“你的腳流血了。”

“我知道我會處理的,但是現在我有急事,請你讓一讓。”

“傷口需要及時處理,至少穿上鞋,否則會感染。”

“我說了我知道,謝謝你的好意,能先放開我嗎?我真的很著急!”

梁晚鶯邊說邊頻頻探頭去看鍾朗離開的方向,推拒的動作越發急切。

眼看著那道身影就要上車離去,麵前的人卻還半點沒有讓路的意思。

“謝譯橋!”她第一次這樣直呼他的名字,“請你讓開!”

男人箍住她,一副獨屬於旁觀者的平靜口吻,“別犯傻了,他不值得你這麽做。”

“你懂什麽?”梁晚鶯不想跟他多說什麽,用力去推他,可是他握住她的手腕一把拉進了懷裏。

“放開我!”

“別追了。”

男人的臂膀堅如磐石,用力時鼓起的青筋像是繩索般將她緊緊束縛。

她無法掙脫,怒氣逐漸升高,血液上湧,終於克製不住,像一隻被激怒的小鷹般發出高亢而尖利的鳴叫。

“滾開啊!!”

她瀕臨情緒崩潰的邊緣,卻無法撼動麵前的大山。

無力感襲來,她隻能大聲呼喊著鍾朗的名字。

可是,他已經頭也不回地上了出租車。

“鍾朗!鍾朗——”

車門閉合。

她無法分辨車內的人在關門時是否有過哪怕半秒的遲疑。

車開走了。

來不及了。

“你為什麽就是不相信我呢——”

壓抑許久的情緒突然崩塌,梁晚鶯再也控製不住,掐著謝譯橋的手臂崩潰大喊。

漆黑的瞳仁中盈滿了痛苦的雲層,堆積的眼淚終於不堪重負,像是被閃電擊穿的烏雲,頃刻間下起了稠密的大雨。

“我是真心想跟你過一輩子的……”

謝譯橋看著她這個樣子,一向溫和的表情也變得正經起來。

“你這樣死死地抓住他不肯放手,到底是透過他在挽留誰呢?”

陳年的堤壩早已被侵蝕得岌岌可危,現在,他卻猝不及防地拔掉了最後一顆生鏽的螺絲釘。

他的話語就像一把鋒利的匕首,毫不留情地刺穿了她。

“你以為你是誰?有什麽資格對我的事情指手畫腳!”她帶著滿腔的憤怒,聲音尖銳而絕望。

謝譯橋握住她的肩膀,“你因為父親的去世自責不已,甚至連夢想都徹底荒廢,你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樣跟鍾朗在一起,覺得可以減少愧疚,彌補你父親去世的遺憾,可是他真的會想看到你這樣嗎?”

“你閉嘴!你閉嘴!”她突然像瘋了般尖叫出聲,用力捂耳朵向後退了兩步,拒絕接收他的聲音也拒絕他的觸碰。

男人沒有再去激怒她,緩和了十幾秒後,握住她的肩膀將她輕輕地帶進了懷裏。

“鶯鶯,放過自己吧,你沒有做錯什麽。”

溫柔而平緩的話語,卻像是戳中了她的命穴般,她驟然安靜了下來。

月光照在女人蒼白的臉上,那雙眼睛大而空洞,仿佛一個溺水之人終於還是失去了賴以生存的船隻,將要溺斃在汪洋的大海中。

明明是盛夏,可是她的身體卻像在往外冒著寒氣,凍得她牙齒都開始打顫。

“我當然有錯,都怪我當年任性又倔強,我才是那個該死的人……”

那天的夜跟今天一樣,黑得讓人窒息。

本來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夜晚,她因為甲方多次改稿的事鬧得心情很不好,然後在吃晚飯時又被父母嘮叨了幾句。

梁敬舟率先開口了,“我和你隔壁鍾叔今天又說起你和鍾朗的事,你也老大不小了,人家一直等著你……”

又是這個話題。

她不耐煩地用筷子戳了戳碗裏的米飯,“別說了行不行,我不想聽這些。”

“鍾朗多好的孩子啊,還是知根知底的,對你又那麽好,你到底哪裏不滿意?”

“我就是不想結婚,也不想生孩子,我覺得婚姻會束縛我,讓我喪失創作欲。”

“你就是想太多,糟糕的婚姻確實會使人不幸,但是幸福的婚姻反而可以讓你更有驅動力……”

母親嚴雅雲也接了兩句說:“你現在都二十五了,辦完婚事至少得二十六了吧,懷孕一年生完孩子都二十八了,還有一年的哺乳期,趁年輕身材好恢複,不然再拖幾年體質都跟不上了。”

這樣催婚的話題聽得她感到恐懼,她甚至覺得自己心裏都還是個孩子,父母就已經開始催著她結婚生子了。

她厭惡又反感,低著頭看著碗中白色的米粒,乏味得讓人沒有食欲。

耳邊依然是喋喋不休地勸告,她終於忍耐不住,不想再聽他們囉嗦,“啪”的一聲把碗筷一扔,“我飽了。”

“你這是什麽態度?”

“我才多大,為什麽要天天說這個?”

“你畢業都三年了,也不結婚也不出去社交,你喜歡畫畫我支持你,可是你也不能天天把自己關在畫室不跟人接觸啊?”

“我就是喜歡一個人呆著,看見那些打著為我好的旗幟問這問那的親戚朋友就煩透了!”

“你的性格越來越孤僻了,再看看你畫的那些畫,又壓抑又消沉,我都怕你關久了會有什麽心理上的問題。”

“那是工作邀約!你別管我了行不行?”

“我是你爹!我不管你誰管你!”

兩個人因為這件事大吵了一架。

在這種三線小城市裏,超過二十五歲還沒有結婚的打算,似乎就成了什麽不得了的事情。

連她一向慈愛的父母也不能免俗。

晚飯過後,母親跟隔壁鍾朗的媽媽出去遛彎兒去了,她則躲進畫室想靠畫畫來平複自己的心情,於是戴上了耳機,並且將聲音調到了最大。

這一呆就是好久。

切歌的空隙似乎聽到了有人喊她名字,但是她沒有理會。

再然後……

就是一片兵荒馬亂的搶救場麵。

“快——是突發性的腦溢血。”

“已經出現窒息、青紫的缺氧狀態,打開他的呼吸道!”

她站在門口,呆呆地看著醫護人員忙碌的身影,白色的救護車上閃爍著刺眼的紅燈,就像是她在畫布上隨手塗抹的那團躁鬱的紅。

時至今日,她已經記不清楚當時想畫的內容了。

可是那抹紅就像是詛咒一樣,是一切不幸的開始。

也就是從那個晚上開始,她的天就再也沒有亮起來過。

痛苦的回憶像是泥石流般淹沒了她,她連站著的力氣都沒有了,如同一株被滾落的巨石砸斷經脈的藤蔓,從謝譯橋的懷中滑了下去。

她蹲在地上,雙手死死揪住發根,蒼白的手指在烏黑的發縫中宛如一把把冒著寒氣的冰刃,將大腦中的回憶切割得鮮血淋漓。

“都是我的錯……我不該跟他吵架的,如果我沒有一直呆在畫室裏……如果我能出去看一眼……如果能早一點被送到醫院,一切說不定都來得及的……”

“他躺在地上氣若遊絲地喊我名字的時候,我因為賭氣不肯出去,就那麽讓他痛苦求救的情形,我連想都不敢想……”

這些回憶是未經處理就被強行縫合的傷口,表麵上似乎正在痊愈,可是在那層結痂的疤痕下,盡是觸目驚心潰爛腐敗的血肉。

梁晚鶯語序有些混亂,哭腔將字句衝得七零八落。

一雙溫熱幹燥的手掌捧住她的臉,淚水隨之被溫柔地拭去。

麵前的男人蹲了下來。

“無論是畫畫還是結婚,他的初衷難道不是為了讓你幸福嗎?可是你現在在做什麽呢?”

一聽見結婚這個詞,她的瞳孔驀地重新聚焦。

是啊,父親一直想讓她嫁給鍾朗,總覺得這樣一生才值得托付,才能幸福。

所以……所以她一定要和鍾朗好好走下去才行,她要把鍾朗找回來。

想到這,梁晚鶯猛地站起身,將謝譯橋的手拂開,“我——”

然而剛剛情緒太過激烈,哭得大腦缺氧,起身太快又導致供血不足,剛一站起來就頓時天旋地轉兩眼發黑。

還來不及反應,整個人便如斷翅的鳥一般直直栽倒下去。

被謝譯橋接住的瞬間,她徹底失去了意識。

沉悶了許久的天終於降下了暴雨。

鉛塊一樣的大地起初還能抵擋迅猛的雨勢,落上去的雨滴瞬間就被吸收,可是很快便再也無力抵抗,隻能攏成水流,嘩嘩地灌進下水道。

*

梁晚鶯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

她似乎做了很多夢,混亂的、破碎的,或者褪色的、鮮紅的。

回憶被肢解,然後怪誕地拚接在現實中,嚇得她喘不過氣來。

以至於再睜開眼時,她恍恍惚惚,很久都沒有真實感。

大腦似乎過載了,仿佛被什麽東西擠壓過又重新撕裂,疼痛尖銳。喉嚨也像是吞過沙子般,苦澀又幹啞。

天花板雪白,她目光失焦,找不到聚點。

好一會兒過去,記憶慢慢湧現,昏迷前的一切開始清晰地湧入腦海。

她重重地閉了閉眼,呼吸顫抖。

想要停止回憶,並且試圖將那些細節趕出去。

接著,她留意到了床邊的動靜。

這裏除了她還有另一個人在。

梁晚鶯轉過頭,眼珠遲緩地動了動,終於看清了一旁坐著的人。

她張了張嘴,慢吞吞地吐出幾個字,幾乎隻是氣音,“……鍾朗,他走了嗎?”

明明語氣懨懨的,聽起來並不抱希望,可是紅腫的眼眶中又泄露出零星期待。

“走了。”謝譯橋說。

除此之外,再沒有更多的說明。

她將頭轉了回去,好半晌才幹澀地“哦”了一聲。

兩人沉默許久,病房裏安靜到似乎能聽見點滴落下的聲音。

就在那瓶藥水快要滴完的時候,她毫無征兆地開口了。

“我剛剛又夢到我爸了。”

她的語調有一種徹底潰敗後的平靜,如同雪崩後漫無邊際的死寂之地,沒有一點生氣。

“我夢到他去世前那天——也是在醫院裏。他被搶救完以後躺在重症監護室裏,短暫地清醒過來然後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鍾朗,可是被切開的氣管已經讓他無法順利開口說話,可是我一直在想,他到底想說什麽,是不是在最後還在惦記著我的事……”

“後來我又夢到了下葬的時候,他才不到六十歲,頭發都還沒白,就那樣無聲無息地躺進棺材被埋進了那麽深的地方。”

“他一個人在下麵冷不冷,怕不怕,會不會感到孤獨……”

“事情怎麽會發展成這個樣子呢?”

她的聲音哽咽,雖然是在發問,但是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謝譯橋握住她的手腕,纖細的骨骼覆蓋著一層單薄的皮肉,甚至能夠看到青色的脈絡,脆弱得仿佛輕易就能折斷。

他的聲音很輕,如同柔軟潔白的棉絮一般,將她包裹。

“他那麽愛你,怎麽會願意看到你這個樣子呢?”

“你固執地認為遵循了父親的意願,實際上卻是與他的期望背道而馳。”

“可是我還能為已經去世的他做些什麽呢?”她捂住臉,淚水順著指縫緩慢溢出。

纖長的手指覆在臉上,泛紅的指尖微微蜷起,被眼淚浸透,沾染了點透明之色,有一種無措的怯弱。

“我好想跟爸爸道個歉,可是他已經聽不到了。”

“我能做的隻有這件事了……可是就連這件事都被我搞砸了。”

男人伸手,用指腹擦了擦她的眼淚。

輕柔而憐惜的動作,如同在細心嗬護一件脆弱的玉石。

梁晚鶯突然意識到兩人並不是能這樣交談的關係,她偏了偏頭將身體蜷進更深的地方,揪住被角蓋住了臉。

“你走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男人沒有說話。

她側耳聽了半晌,一直都沒有聽到腳步離開的動靜。

然後,一聲輕如鴻毛的歎息,緩緩落在她的耳邊。

她以為他終於要離開了。

可是,謝譯橋隻是俯身將她從被子裏撈了出來,輕飄飄的白色被褥像是海水般從她手裏滑了出去。

手裏失去抓握的東西,心似乎也跟著空了一塊。

她慌忙伸手,想去搶回來,仿佛剛才握著的不是被子,而是能填補她內心黑洞的織補物。

男人安撫地拍了拍她的後背,“我不走,我陪著你。”

“在那晚的天真正亮起來之前,你都可以盡情利用我。”

他的目光堅定,給人強大的信服感。

“我會讓你的父親知道你有更好的選擇,你的人生也會像他期盼的那樣越來越好。”

“鶯鶯,天總是要亮的,你愛的人,愛你的人,都不會願意看到你這樣沉湎於痛苦中。”

他的眼神是那麽認真又誠懇,頭頂夜燈的淺黃色光暈從他頭頂開始,向下流瀉,給外輪廓勾上了一層金邊。

他就像是披了件閃亮的聖衣,令人眩暈的光芒向她傾斜,化作溫暖的手掌,似乎要將她從冰冷的海底撈起來。

她幾乎要被他話語中的強大的希冀力給蠱惑了。

作者有話說:

鶯鶯!頂住啊!

哈哈哈哈哈給你們吃顆定心丸,不會這麽快在一起的,但是不會那麽快接受男主就意味著沒有那麽快到火葬場,但是也不遠了!肯定要追妻火葬場的,追不死他!

昨天有讀者旁友問沒看出來男主為什麽突然追女主的,後麵會有心路曆程解釋的,也沒什麽特別大特別抓馬的原因,就是一點點小東西而已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