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煦進門的時候先被房間裏的溫度嚇了一跳。

門是傳統的鑰匙門鎖,向蝶給了他備用鑰匙,說敲門也不會有人開,他不太信,進門前還是先敲了兩下,等了幾分鍾沒人回應,才用鑰匙開了門。

室內沒開燈,安靜得讓他懷疑是走錯了地方,空調也沒開,整個空間彌漫著南方沿海城市夏末特有的潮熱,還有一股淡淡的、木質調的線香味道。

他沿著牆摸黑走了兩步,才聽見餘昧沒什麽起伏的聲音,說開關在門口。

於是他開了一盞燈,猶豫片刻,又把旁邊的空調也打開了。

做完這些他才敢回頭去看餘昧——上樓前向蝶給了他一隻化妝包,說卸妝和洗臉的東西都在裏麵,讓他看著餘昧好好卸妝護膚,別糟蹋臉,頓了頓又補了一句,“他心情不好,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話說得模棱兩可,以至於他真做好了最壞的心理準備,開門前想的是就算餘昧騙他來這裏滅口泄憤,他也要忍住別掙紮。

但餘昧看起來和平時沒有什麽不同。

他靠在那個透明的角落裏,安靜地抬眼看過來,睫毛上落了一小片燈光,似乎比平時更柔和也更淺淡,燈是冷色調,讓他看起來愈發蒼白,無端透出一種搖搖欲墜的破碎感。

唯獨唇上留著無機質的紅,豔得紮眼,像剛從海報裏走出來,或是畫片本身。

餘煦猝不及防地撞上他的視線,原本條理還算清晰的大腦就突然混亂起來,像被那抹突兀的紅絆住了,理智就悄無聲息地坍縮,來不及逃逸。

“過來,”餘昧似乎沒有察覺他的異樣,又或者察覺了卻習以為常,搭在膝上的手動了動,發出一小串金玉碰撞的聲響,“陪我坐一會。”

他才發覺這裏空空如也,餘昧是坐在地上的,身後就是海——開燈之後玻璃映出倒影,窗外的景象反而變得模糊起來。

他慢半拍地“嗯”了一聲,走過去,放下那隻化妝包,遲疑地坐在離餘昧不近不遠的地方,有些恍惚地想,為什麽明明開了空調,他卻還是覺得熱。

心跳鼓噪,喉嚨發幹。

這裏靠海,是那種老一代的高級居民樓,放在現在看已經有些舊了,也並不像高級公寓一樣安靜,樓上樓下都住了人,偶爾能從海潮裏聽見夾著方言的說話聲,有小孩子在哭,像是吵架。

餘煦沒有說話,隻是安靜地陪他聽著,甚至隱隱有些後悔——他總覺得現在的餘昧不會想跟誰交流,是他無意間越過了某條線,闖進對方留作獨處的安全區。

然而餘昧卻先開了口,輕聲問他,明天有事嗎。

其實有,學校安排了新生入學的講座,可能還有些別的事——他潦草回憶了一遍,然後搖了搖頭:“沒有。”

餘昧垂著眼,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

他能感覺到餘煦在看他,透過玻璃看他的倒影,視線始終落在他嘴唇附近,停留片刻又移開,像試探的小動物。

帶著關心和探尋,還有些許他看不懂、也懶得去解讀的情緒。

年輕人耐不住性子,沒放任沉默滯留多久,又試探著問他,沒事的話,能不能留在這裏陪他。

有什麽可陪的,又不是真的旅遊來住海景房——餘昧這麽想著,卻沒說出來,往後仰了仰,徹底靠在那麵玻璃牆上,眼裏浮起一點兒意味不明的笑意,文不對題地回答:“幫我卸妝吧。”

他的語氣還是溫柔的,水生調的溫柔,讓人想起低聲吟唱的海妖。

餘煦對卸妝一竅不通,好在學得很快,又足夠耐心,用浸濕的化妝棉輕輕拭過他的臉頰,沾下那些殘留的化妝品,然後再換一張。

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重複,動作認真得近於虔誠,像在擦拭一件金貴的工藝品。

一件他心愛的、朝思暮想的工藝品。

這大概是他第一次離餘昧這麽近,這麽真切地看到這個人纖長的睫毛、鼻骨突起處淺淡的粉色,還有眼下那兩顆幾乎對稱的淚痣。

哪怕在屏幕裏細細看過無數次,他還是忍不住去看,忍不住聯想到卸妝之外的場景,如果換作接吻,餘昧是不是也會這樣閉著眼,安靜地任人施為。

他盡力維持著鎮定,免得手抖被對方察覺,卻管不住自己越來越響的混亂心跳——混亂到他幾乎以為自己在做夢。

如果是夢,他想一輩子陷在這裏,哪怕被玻璃外的海水困住就這麽沉進海底,他也求之不得。

或許因為白天拍的海報追求光影效果,又有淋水的畫麵,化妝師上的妝比平時重,卸起來也格外費力——等到一半的時候餘昧其實有些耐不住,覺得時間被拉得太長,後悔不該犯懶讓人代勞。

倒不是介意餘煦對他過分謹慎的態度,隻是如果拋開前因後果不談,但就眼下這個畫麵來看,大半夜的就他們兩個人,餘煦半跪在他身邊給他卸妝——其實是很曖昧的。

和造型師工作性質的利落手法不同,餘煦對他太小心了,以至於牽連出說不清道不明的溫柔,讓他有些不適應。

他能聞到餘煦身上牛奶味道,是過分緊張沒能藏好的信息素,很淡,也沒有什麽威脅性,隻是不知不覺地裹住他,讓他產生了某種被人擁抱的錯覺。

化妝棉落在他唇上的時候他終於忍不住,伸手點了點餘煦的手腕,睜開眼,想說“後麵的我自己來”。

卻在開口前怔住了。

他沒想到餘煦幫他卸口紅,目光卻是定在他眼睛附近的——以至於睜眼那一秒沒有防備,就直直撞進了對方的視線裏。

那雙眼睛裏有他看不懂的東西,青澀的,有些燙。

潮聲似乎停了幾秒。

眼看著小孩眼裏的慌亂湧起來,餘昧垂了垂眼,還是善解人意地先一步移開視線,往後退了些許,語氣如常道:“之後的不好卸,我自己來吧。”

化妝棉在他唇上停留得有些久了,留下一片浸濕的水痕,像是被人吻過。

餘煦倉皇地收回視線,低頭去整理那些用過的化妝棉,一邊毫無道理地想,這種化學製品大概是苦的,留在他嘴唇上,會不會被他嚐到。

這個莫名其妙的念頭在他腦海裏轉了兩圈,甚至比其他旖旎混亂的雜念更醒目——轉到第三圈的時候他站起來,問餘昧這附近有沒有便利店。

“你餓了?”餘昧才想起他晚上沒回家,兩個人都少吃一頓飯——如果九點之後的那餐對普通大學生來說也算晚飯——無端覺得有些抱歉,認真回憶了一圈才道,“好像有,下樓出門一直往左走,我記得有條商業街,不遠。”

餘煦點點頭,看著他熟練地卸了口紅,開始對付眼睛上的淡色睫膠,抬眼看過來時都帶著一種陌生的柔軟,覺得自己不該再看下去,連忙拿起手機逃走了。

再回來時手裏拎了個塑料袋,裝著一盒似乎不太該出現在便利店裏的紅豆糕,還有一小包水果糖。

他從裏麵挑出一顆,遞到餘煦手邊,很自覺地解釋了一遍他突然想出門買糖的理由。

其實卸妝水不苦,他也不會真的嚐到——餘昧有些失笑,卻還是接了過來,剝開玻璃紙送進嘴裏。

餘昧對自己這張臉能給公司圈多少錢很有數,不用人提醒也會洗臉護膚,等餘煦回來的那段時間裏他洗了個澡,掛念著小孩出門沒帶鑰匙倒也沒洗太久,出來的時候卻已經沒那麽疲倦了。

這裏沒有床,房間倒是有,但裏麵隻有一個衣櫃,放了些備用的衣物。

他一個人來時不介意睡木地板,但餘煦來了又是另一碼事。

於是他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從衣櫃深處抱出一張卷起的長毛地毯,找了塊空調風吹不到的地方鋪開——還是剛買下這裏的時候購置的,當時他還有裝點生活的精力,想把這裏布置得溫馨些,當個避世用的巢,後來身心俱疲不了了之,單一張地毯鋪在那裏反而顯得突兀,索性托人洗了洗放起來了。

倒是沒想到還有一天能派上用場,用來給人打地鋪。

餘煦對此毫無異議,隻是摸了摸地毯上的長毛,說“好像不如小蘑身上的軟”,就抱著他給的衣服乖乖洗澡去了。

再出來時看到他坐在地毯上,拆了一塊紅豆糕吃,吃得很慢,像想什麽入了神。

頭發吹得半幹,有幾縷潮潮地垂下來搭在額前,臉上還泛著熱水留下的淡紅色,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很柔軟,散發出一種空空的懶倦氣場,有點兒像無聊時候晃著尾巴的小蘑。

餘煦將他少見的柔軟痕跡一筆一畫刻下來,藏進心底,從這個過程中嚐到了難以言喻的滿足感。

卻又忍不住去想那天被許觀玨揉了頭發的餘昧——還有今天在熱搜上出現了幾個小時的、別人嘴裏“對許觀玨格外溫柔”的妹妹。

別人也見過他這幅毫無防備的模樣嗎……

他還沒來得及細想,就被餘昧突然響起的話音打斷了。

餘昧吃完了一塊紅豆糕,又靠回玻璃牆上,隔著大半個客廳問他,你看到熱搜了嗎。

這個問題和他剛才的思緒冷不丁重合,幾乎讓他產生某種做賊心虛般的慌亂,僵了幾秒才找回舌頭:“啊,嗯,看到了……”

餘昧拍了拍身邊的空地,示意他坐過去——等他坐下才開口,問:“你怎麽看?”

“我不相信,”離得太近,他的CPU又開始響警告,隻能實話實說,“像你說的,要談……要談早談了。”

餘昧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語氣還是淡淡的:“那不是我說的。”

“但是微博上……”

“賬號在經紀人手裏,不是向蝶,是管整個Echo的經紀人,叫關陽。”餘昧頓了頓,突然有些不知道自己想解釋什麽——他想說和許觀玨的緋聞是空穴來風,但餘煦說了不信他又開口反駁,反而像急著坐實緋聞。

可能是傀儡當久了,他心裏那點兒作為人的野心有些耐不住,想找個人刷一刷存在感。

“那條微博不是我發的,我跟許觀玨也沒在一起,用他自己的話說,他可以是所有粉絲的男朋友——這樣的人怎麽可能絆死在我身上自毀前程。”

餘煦看著他漸漸冷下去的神色,很想追問一句,那你呢,你對他又是什麽感情。

——可他沒有立場。

“前幾天我跟你說,我見了一個不想見的人,”餘昧沒察覺他的欲言又止,似乎也並不太在意他的反應,自顧自換了個話題,“是個搞舞台設計的導演,下半年Echo演唱會的風格恰好是他擅長的領域,就找他合作了……”

“我剛入行的時候見過他,在哪個人的生日宴上,被關陽帶去見世麵……他喝多了,想潛規則我,我逃出來了。”

他的語氣很淡,也沒流露出什麽情緒,隻是始終望著窗外那片海,仿佛在說不相幹的事:“這段時間跟他合作,要開會討論,避也避不開,但他好像不記得了,還反過來說欣賞我——他不記得,許觀玨他們好像也不記得,隻有我記得這件事,覺得很惡心。”

他垂下眼,很慢很慢地呼出一口氣,像吐出了一段沉重又殘缺不全的靈魂,嗓音也有些啞了,良久,自言自語似的補上一句,我有點累了。

餘煦看著他低垂的眼睫,覺得心髒像被海水浸透過一遍,又生生擰幹。

這是餘昧第一次在他麵前吐露出真實的負麵情緒,台上也好,台下也罷,都是第一次。

得償所願,他似乎該高興的。

然而那五個字紮在他心口,他卻隻覺得難過。

於是他直起身,循著心底那點兒被疼痛催生出的、不知所謂又毫無道理的勇氣,湊近些許,伸手抱住了餘昧。

是個不摻雜念的擁抱,他隻是單純地想安慰這個人——這個在舞台燈下光鮮亮麗,卻會一個人來空房子裏看海的人。

餘昧似乎愣了一下,卻沒有推開他,隻是保持著那個抱膝而坐的姿勢,任他抱了很久。

直到某一陣海潮打來,遙遠的潮聲傳進這間恒溫26度的玻璃房,他才很輕地吸了口氣,隱隱有些顫抖。

然後低下頭,靠在了餘煦肩上。

作者有話說:

卸個妝像在寫接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