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他們是在島中央一幢民宿小樓裏過的夜。

民宿的主人是那天餘昧在火車站幫著找了行李的爺爺,姓潘,是這座島上土生土長的漁民,早年開了家小飯館,近兩年來島上旅遊的人多了,飯館也漸漸擴成了民宿,現在交給他兒子一家打理。

現在是淡季,民宿也沒什麽人住,主人家直接把最好的房間給了他們。

房間在三樓,是那種大床帶小床的家庭房,裝修簡單,但收拾得很幹淨,兩麵臨窗,拉開窗簾就能看見海。

各自洗漱完躺下,餘煦就講起後來又遇見那位老爺爺的事。

“其實我也沒想到還能遇到他……是後來有一天傍晚,放學之後我沒什麽事幹,就想到附近的島上散散步,不知不覺走到這裏了,才發現這邊人說話的口音和那位爺爺很像。”

“其實附近老一輩漁民的口音都這樣,那次你帶我去的那座島,夜市裏賣烤生蠔的大叔也這麽說話。”

“我想著來了也是來了,如果他家碰巧在這座島上,那也該去打個招呼,就在附近走了走——結果真的被我遇到了,是他家小孫女,小名叫球球,我過去的時候剛好在店門口辮貝殼玩。”

“後來你也知道啦,爺爺留我在這邊吃了頓飯,聽說我已經結婚了……咳,名義上是結婚了,一定要我帶你來這裏看看,說這座島上能看到很漂亮的日落。”

他的音質是偏暖的,像這樣普普通通地說話,也像帶著笑意,聽起來很舒服。

島上沒有城市夜裏的嘈雜,隻有一陣一陣遙遠的潮聲,餘昧聽著聽著,居然生出幾分困意,思緒也漫無目的地飄開去,模糊地想,餘煦怎麽好像跟誰都自來熟,那麽招人喜歡。

大概是真心換真心。

他在模糊的潮聲和老漁民的故事裏睡過去,居然一夜無夢,第二天醒來時天已經亮了,太陽正從窗戶右下角的那段海平麵下升上來,橙紅色,像個熟透的橘子。

餘煦已經起了,在刷牙,聽見他下床的動靜就探出個腦袋,叼著牙刷含含糊糊地問他,白天有什麽想去的地方。

餘昧搖了搖頭,說隨他安排。

於是他們先下樓吃了早飯。

這幢樓的一樓是餐館,菜單上都是些當地的家常菜,也有海鮮。

主人家很熱情,執意要請他們吃頓好的,先上了蟹黃粥和海鮮拚盤,還有豆腐魚湯。

餘昧其實很少吃海鮮,嫌腥,剝殼也麻煩,何況是早飯——但這裏的食材處理得很好,沒什麽腥味,反而很鮮。

加上餘煦深諳他嫌麻煩的性格,蝦蟹都是幫他剝好了放到碗裏,他也隻能配合地吃了。

他看著餘煦嫻熟地剝開一隻蝦,捏著蝦尾點了點醬油,然後放到他麵前,就突然生出一種微妙的即視感。

餘煦在家剝蝦喂小蘑的時候,好像也是這麽個流程——除了不蘸醬油。

這樣過分周全的照顧讓他有點兒不好意思,總覺得周圍還有人在看,就在桌子底下碰了碰餘煦的膝蓋:“我自己來……”

餘煦“嗯”了一聲,手上動作沒停,又剝了一條蟹腿給他,然後從海鮮拚盤裏挑了一隻粉絲蒸扇貝,放到他手邊的空盤裏,才道:“好了,你隻能吃這些。”

像在給貓配營養餐。

餘昧哽了哽,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就聽見身後傳來一聲脆生生的“哥哥”——一個小姑娘顛顛地小跑過來,撲到餘煦腿上,又叫了一聲“小魚哥哥”。

“就聽大凱說你來了,”潘爺爺背著手踱到他們桌邊,看到餘昧還愣了一下,“嗯?你是那個總上電視的……埃,埃什麽來著?”

“Echo,我叫餘昧。”餘昧頓了頓,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解釋他和餘煦的關係。

但潘爺爺似乎已經看出來了,點點頭,又笑著和餘煦打了聲招呼:“餘煦,餘昧,這名字聽著就挺般配啊……當時我聽小餘煦說他才二十就結婚了,還蠻好奇呢——球球過來,來問個好。”

那個叫球球的小姑娘應了一聲,從桌邊探出個腦袋,笑得眉眼彎彎的:“漂亮姐姐好……”

話一出口,幾個人都愣了一下,還是餘昧常年被人一口一個妹妹叫慣了,先反應過來,低下身和她說“你好”。

因為工作的緣故,他平時能接觸到的小孩隻有兩類,一類是圈裏的童星,另一類就是他的資助對象。

前者過早地踏進社會,總有種和年齡不符的成熟與圓滑,後者大多在孤兒院長大,和他說話時帶著孤僻的怯懦,眼裏也很少有同齡人該有的生氣。

於是他反而覺得球球——大名叫潘晴——這樣普普通通的小姑娘很有意思,天真愛笑,對人也沒什麽防備,很親人。

後來這一桌加了四把椅子,又添了幾個菜,他們和主人家一起吃完了這頓早飯。

漁民的生活是從天亮前開始忙碌,他們開店,天亮之後也要繼續忙。

吃完飯後老潘要回去處理漁產,他的兒子兒媳要收拾民宿的房間、招待客人,小姑娘球球才上幼兒園,周末原本是在店裏自己玩自己的,現在看餘煦來了,就黏著這個大哥哥玩。

什麽過家家,翻花繩,給貝殼塗顏色——到後來餘昧也不知道他們在玩什麽,看餘煦暫時還走不了,就在飯店角落找了把搖椅,看舊電視上滿是噪點的古早家庭劇。

他發現餘煦很招什麽小孩子小動物的喜歡,像是家裏的貓,見麵沒兩天就開始在餘煦手底下攤肚皮。

這個叫球球的小女孩也是,按餘煦的說法,他們最多也就見了兩次麵,現在居然能這麽和平共處,還玩得挺開心。

他想不出原因,隻能模糊地歸結為餘煦身上有種與生俱來的親切感,相處起來很舒服。

類似的人他身邊也有一個,是許觀玨——準確來說,是十幾年前、Echo還沒成立時的許觀玨。

他當時很孤僻,怕生,也不信人,是公司培養的那幫孩子裏最孤僻的一個,偏偏長了張招人嫉妒的臉,有時候還會受欺負。

十幾歲的男孩子,惡意總是很直接,什麽不給他留盒飯、鎖他的宿舍房門,三天兩頭就要來一次——那時候許觀玨和他一起上吉他課,算是唯一會和他說話、跟他一起練習的人。

他心不在焉地看著電視劇,思緒卻飄到了很遠的地方,想到剛出道時坐不滿的觀眾席、以前還會護著他送他回家的許觀玨、Echo的過去和未來,解散,成年人之間心照不宣的漸行漸遠……

想到這裏被人打斷了,那個叫球球的小姑娘不知什麽時候走到他身邊,搖著他的膝蓋,把一條貝殼編成的鏈子舉到他麵前。

“姐姐,這個送給你……”

“都說了這是哥哥,”餘煦跟著走過來,輕輕拍了一下小姑娘的腦袋,轉向他有些無奈地笑道,“她非要說你是漂亮姐姐,把珍藏的小貝殼都拿出來送你了。”

餘昧對上他澄黑的眼睛,愣了愣,突然有些恍惚——像是快要被卷進一團陰雲裏,卻突然看到了陽光。

一種具象的、離現實很近的煙火氣。

趁他愣神的幾秒,小姑娘把那條貝殼鏈子係到他手腕上,還打了個蝴蝶結,又晃了晃他的手——貝殼串得很近,一晃就碰到一起,發出細而清脆的響動來。

他低頭看了一眼,終於忍不住笑了,對著小姑娘說了聲“謝謝”。

“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