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下眼罩那一刻,餘昧甚至想不出合適的詞去形容他所看到的景象。
恰好是日落時分,天幕是層落的粉橘色,周圍視野很開闊,一望無際的海,海平線被晚霞染成橘色,彌漫出大片粼粼的金,靠近海岸的部分則是另一種暖調,藍紫相間,是海水本身的顏色。
沒有城市的影子,沒有不合時宜的人聲,遠處幾隻白鳥掠過水麵,劃開一道水紋,像攪亂顏料盤的某一筆——而這塊顏料盤上隻有融洽的粉、橘和藍,每一幀都是無可挑剔的藝術品。
如果不是親眼看到,他甚至會覺得這是某個夢裏的場景。
“是那天在火車站遇到的老爺爺告訴我的,”餘煦輕聲解釋道,“他說這裏視野很好,能看到完整的日落……當時聽到的時候,我第一反應就是想帶你來看,畢竟你那麽喜歡海。”
餘昧點了點頭,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好像說什麽都是多餘的。
他也不太敢想象如果餘煦知道他所謂的“喜歡海”是因為想跳海,會是什麽心情。
但那一刻他空前清晰地意識到,餘煦可能真的是上天派來救他的。
餘煦似乎也沒有等他回答,拉他在沙灘上坐下來,也不看眼前的風景,隻是抱著膝蓋,看著他出神。
那些高飽和度的粉和橙映進餘昧那雙淺瞳裏,是更勝一籌的盛景。
他們就這麽坐在沙灘上,看完了冬天短暫的日落——等到最後一片橘色都被夜幕淹沒,餘昧才收回視線,開始環視四周。
這裏離有人住的地方不算很遠,也能望見燈光,他還不太想走,看餘煦也沒有起身的意思,想了想,問道:“今天還回去嗎?”
“不回去了,”餘煦終於肯給他透露接下來的安排,“爺爺家就是開民宿的,晚上可以在這裏住,現在是淡季,也不會被人拍到的。”
餘昧對住在哪裏毫無意見,在沒有家具的空公寓裏也能過夜,甚至挺喜歡聽著潮聲入睡,隻是擔心家裏的貓:“那小蘑呢?”
“我給它留了飯,”餘煦一本正經地解釋,“放心吧,追巡演的這段時間,我們已經建立了良好的默契,每次我把貓碗換成藍色那隻,它就知道我第二天不在家,會自己去陽台上找接下來幾餐的貓糧。”
於是沒了顧慮,餘昧還是坐在原地,看著海平麵邊緣沉落的天幕放空。
他罕見地沒有在看海的時候很快想到死亡,思緒漫無目的地散開去,停留在很多平常的、並不遙遠的問題上。
像是明天會吃什麽,回家之後要做些什麽打發時間,退出娛樂圈後會去哪個城市或是國家定居……答案也並不確切,卻總繞不開餘煦的名字。
想吃餘煦做的陽春麵,可能還想進廚房看他怎麽切蔥花。
工作可以先放一放,把之前隨手寫的零散旋律整理一下,還要找個時間給貓洗澡。
以前家裏隻有他在,洗不了抻長了有半個人高的長毛貓,隻能送去寵物護理,現在就能讓餘煦幫忙了。
如果真能熬到順利退休那天,有力氣好好活下去了,想搬去一個離海很遠、冬天會下雪的城市。
也不用太發達,離人群越遠越好,如果小蘑能接受,還想養點兒別的小動物。
——如果要跳海,最好也能找一片粉橘色、夕陽能映滿整個海麵的海,再跳下去。
這個城市的冬天氣溫不算低,海風卻還是很大,沒過多久便有些冷了。
餘煦揉了揉臉,擔心餘昧會冷,就脫下自己的外套披到他身上,道:“走吧,不早了。”
餘昧卻搖了搖頭:“再坐一會,難得來一次。”
他在學著珍惜尋常生活裏每一段難以再現的時間,這是很久以前私人醫生給他的建議。
隻不過當時他的“尋常生活”裏隻有工作,行屍走肉似的,沒什麽好珍惜的,也就沒太放在心上——現在倒是有點兒理解了。
他的人生不會再有“第一次被人蒙著眼睛帶到海邊、看黃昏裏的橙色海岸”,也許還會有日落,會有千萬個黃昏,蒙他眼睛的人也會用其他方式給他別的驚喜,有很多其他情境裏的“第一次”——但這些元素組合在一起,就是唯一一次了。
他的前半生蒼白又無趣,像一件身不由己的展品,不斷地被人搬去下一個展區,被一波又一波不同的人觀看,好像每天都精疲力盡,卻沒有留下什麽記憶。
以至於現在他開始刻意地想記住些什麽,哪怕隻是海岸線邊緣隱隱約約的、月色的反光。
餘煦大概不知道他在想什麽,隻是像那天在電梯裏一樣,雙手攏著他的手指,幫他暖手,偶爾會低頭往他手心裏嗬一口熱氣,耳朵紅紅的,也不知道是凍得,還是害羞。
這麽多天相處下來,他發現餘煦害羞的點也很奇怪,明明床都上過,整天把喜歡他喜歡他掛在嘴邊,這種時候卻還是很純情,垂著眼不敢看他。
他可能是有點兒招貓逗狗的惡趣味在,看餘煦這副樣子,就忍不住想逗逗他,故意裝出一副海風太響的模樣,湊到他耳邊說話。
“平時沒什麽和粉絲直接對話的機會,”語氣倒是很平常,調研似的,“這次巡演看下來,你覺得Echo的演唱會怎麽樣?”
“演、演唱會……”餘煦肉眼可見地僵了一下,還捧著他的手,那點兒幾不可察的顫抖也暴露無遺,“很好看,對我來說就是完美的……”
餘昧聞到他衣領裏散出的牛奶味道,發現自己可能還挺喜歡看他這副因為自己而方寸大亂、說話都磕磕巴巴的模樣的。
於是他保持著低頭靠近的姿勢,又問:“哪裏好看?”
“聽你唱歌就是一種享受,彈琴也是……”溫熱的呼吸落在耳邊,又讓餘煦倒吸了一口氣,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了,“還有舞台,最後一場的舞台,很漂亮……”
其實他看演唱會的時候,全部注意力都聚焦在餘昧身上,根本無暇注意什麽舞台。
餘昧意味不明地“嗯”了一聲,終於肯放過他似的離遠了些,不再對著他敏感的耳朵說話。
他還沒來得及鬆一口氣,又聽見下一個送命題——“那你覺得家屬席的視野怎麽樣,有看到我給你的粉絲福利嗎”。
餘昧的嗓音偏冷,平時說話總給人一種淡淡的距離感,然而現在不知是因為靠得太近,還是被海風混淆,餘煦聽著他話裏若有若無的笑意,居然嚐出幾分溫柔的錯覺。
那種毫無根據的、好像被他放在世界中央的錯覺。
其實話說到這個份上,餘煦多少能感覺到自己是被調戲了,偏偏反抗不了,隻能硬著頭皮往下答:“看到了……”
餘昧似乎笑了一下:“那你最喜歡哪一次?”
他哪裏選得出來。
那些場景一幕一幕地掠過腦海,隻能讓他心跳更快,愈發說不出話來。
餘昧也不催他,隻是屈起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撓他手心,像逗弄什麽掉進陷阱的小動物。
餘煦被他弄得癢,思緒亂成一團,怎麽也想不出個答案,終於還是受不了了,嘟噥了一句“選不出來”,然後側身抱住了他。
耍賴似的,答不上來就強行終止話題。
他身上隻有一件寬鬆的衛衣,不算厚,體溫卻還是比餘昧高一點——偏高的體溫就透過衣料傳出來,很溫暖。
“怎麽辦啊,哥哥,”他把臉埋進餘昧的頸窩裏,聲音悶悶的,像是歎息,“我真的好喜歡你……”
害羞過頭了就開始打直球,也不知道是什麽毛病。
但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也算一種辦法,畢竟餘昧調戲他的時候遊刃有餘,卻並不能回應他這些直接的愛意。
至少現在還不能。
餘昧垂下眼,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就恰好撞上他抬起的視線——那一瞬間兩個人都感覺到時間停了幾秒,連潮聲都陡然變得遙遠。
餘煦看著那雙漂亮淺瞳裏自己模糊的影子,張了張嘴,夢囈似的輕聲問:“妹妹,我可以親你嗎?”
他大概是不太清醒。
餘昧不著痕跡地移開視線,伸手點了點他的鼻尖,用一種應對玩笑的語氣拒絕:“不行。”
餘煦一怔,被他點得回過神來,才意識到剛才不小心說出口的話有越線,怕他生氣,輕聲說了句“對不起”,環在他身後的手卻還沒有鬆開。
餘昧揉了揉他的頭發,沒再說什麽,就這麽隨他抱著,視線落在不遠處蜿蜒的海岸上,漫無目的地想,那些月色的反光似乎比之前更亮了一些。
淡淡的折光循著海岸延伸開去,偶爾匯聚起來,又很快被浪打碎,明明暗暗的,像星係邊緣一段自生自滅的星雲。
並不驚豔,也沒什麽存在感,很像很久以前他還沒有成名,演唱會也坐不滿,開場前那幾分鍾從台上望下去,隻能看見零星幾根熒光棒。
但這也會成為留在他記憶裏的,尋常生活裏難以再現的某一幕——連同餘煦那句“喜歡”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