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條悟咬緊牙關, 壓著乙骨憂太的手無意識地用力,力氣大到差點讓乙骨憂太痛呼出聲,可乙骨憂太卻沒有開口。

他看得出來, 五條悟現在正在混亂之中,自己說話反而會打亂他的思緒,更會讓五條悟陷入更深的漩渦裏。

其實五條悟並沒有告訴過他弟弟是誰,但乙骨憂太又不是沒長眼睛, 五條悟對那家店的老板格外在意, 當時沒怎麽注意,隻覺得這家店老板做的東西挺好吃而且長得還挺好看。

可現在想想,那個店長其實和五條老師有幾分相似。

弟弟的話……

想起夏油傑的話, 乙骨憂太打了個哆嗦,有了不太好的聯想。

因為差點殺了人被抓起來,被咒術界的那些人審判,區別隻是一個靠自己的實力跑了出來,而他則是被五條老師親自出麵保下。

那個時候的自己隻覺得五條老師非常負責,而且很有老師的風範,的確把自己從絕望中拉了出來。

可是聽夏油傑的意思是,五條老師的弟弟在經曆那一切時, 五條老師並沒有保人嗎?

盡管乙骨憂太是自己決定要死的, 可是在他決定等死時那種麵臨死亡的絕望卻從未消失過,一點一點啃噬著他的心。

他希望自己能夠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但他決定去死, 所以心理壓力並沒有那麽大。

可是五條老師的弟弟呢?

他既然闖了出來, 那就說明他不願意死, 在發現自己兄長沒有出麵保護他的時候又該有多難過?

所謂的愧疚和補償又是什麽呢?

乙骨憂太總算是明白為什麽那個時候的五條悟會這麽糾結了, 明明那麽簡單的事情卻不敢上去解釋, 甚至是在外麵看也不肯進去說一句話。

明明那個時候說開就好了吧——

都是因為這些愧疚,讓五條悟難以啟齒,甚至沒辦法說服自己進去和弟弟說話。

局外人反而看得更清楚些。

這段時間五條老師有沒有再去找店長他不清楚,可看夏油傑說的這些話的意思應該是沒有找過的。

“乙骨同學,為什麽要露出這副表情?”夏油傑笑得很開心,“是不是覺得非常神奇,無所不能的五條老師竟然是這種人?會不會失望?”

“老師一定有什麽苦衷。”乙骨憂太雖然心裏想著不太好的話,可是對著外人還是要維護一下自己老師的麵子。

“什麽苦衷?他有什麽苦衷?他明明在享受一切權利和便利又有什麽苦衷呢?”夏油傑問道,“作為朋友,宙曾經跟我說過一點關於你們兄弟兩個人之間的事情,不對,宙應該也不願意承認你們還是兄弟關係,也不會再叫你兄長了。”

往常拒絕承認的事情被夏油傑毫不留情地戳穿,陰暗拿不上台麵心思重新照到陽光,卻早就已經承受不了陽光的炙烤。

兄弟。

甚至不願意是兄弟了。

這些原因隻是辯解的借口,拿出來隻會讓人覺得這是借口。

“宙他……是不是都忘了?”五條悟急促地喘了兩口氣之後沒有正麵回答那個問題,而是在猶豫了片刻之後說出了這麽一句話。

“你是說失憶這件事嗎?”夏油傑像是聽到了什麽好笑的事情,忍不住笑起來,“宙醒過來之後可是從來沒有瞞過這件事,你也和他見過麵不是嗎?為什麽現在才知道他失去了以前的記憶?”

夏油傑隻覺得可笑。

這就是口口聲聲地在意和愛嗎?

這些事情月野宙從來沒有藏過,也從來沒有刻意隱瞞過,哪怕是和月野宙關係並不怎麽熟悉的鄰居也知道月野宙才出院,還失去了記憶,正在一個人生活。

但凡五條悟去打聽一下就能知道。

“我以為那是宙刻意和我劃清界限。”五條悟說道,“你知道的,我和宙之間——”

“那個,我去看看真希他們。”乙骨憂太連忙說道。

兩個人的話題越來越危險,早就不是自己能聽到的程度了。

不管是五條家的密辛還是關於五條老師兄弟之間的愛恨情仇也不是自己能了解的內容。

更何況,這可是月野店長的私事,自己再怎麽說也隻是一個外人,這種隱私還是不要被外人知道的好。

如果月野店長知道自己的過去被不相幹的人知道一定會很生氣。更何況五條老師現在的狀況非常奇怪,他直覺自己留下來會發生什麽不好的事情。

五條悟這才從那種玄之又玄的狀態抽身而出,看向乙骨憂太後鬆開了手:“快去看看真希他們吧,這裏有我呢。”

在場的人都知道這句話有多無力。

沒了外人,有的不方便說的話也能敞開說了。

“我非常抱歉。”五條悟開口道,“關於宙的事情,是我做錯了。”

“你對我道歉有什麽用?”夏油傑問他,“受傷害的不是我,而是月野宙,你對我道歉沒有一點用,隻能滿足你的愧疚心。”

在夏油傑看來,五條家的每個人都是演員。

人會不會演戲給自己看?

當然會,尤其是想要演戲給自己看,想要麻痹自己相信什麽的時候。

月野宙演戲給自己看,他想讓自己忘記過去,忘記過去淒慘的事情,讓自己成為一個普普通通的人。

五條悟演戲給自己和其他人看,做出愧疚的樣子,用謊言和戲劇性解釋過錯,讓自己成為一個深愛弟弟的兄長形象。

看啊,我說著我愛弟弟呢,甚至在弟弟走了之後還做了很多事。

可是真的是這樣嗎?

刨除掉那些高傲的自以為是,剩下的又有什麽呢?

誠然,五條悟是愛著這個唯一一個有血緣關係的弟弟的,當初的保護也是發自內心,現在的愧疚也的確有幾分誠意。

可是這些和對月野宙造成的傷害比起來又有多少?

“我……”

“還有宙在港口黑手黨時,你唯一去找他的那一次,你知道你帶去的是什麽嗎?”夏油傑看著五條悟說道,“你應該不知道吧,那段時間所有港黑的人都在傳一件事。【五條咒為了他的哥哥和家族不顧港口黑手黨,甚至想要把港口黑手黨並入五條家,這樣五條家就有一條合法的走私線路了。】本來宙已經解釋好了一切,告訴所有人這都是誤會,他非常討厭你們,可是當你去找他的時候,五條咒的一切解釋都成了笑話。”

夏油傑說的這些話都是米格爾要說出但是沒有說出來的。

剛才五條悟沒敢聽,可是現在卻從夏油傑的口中聽到了這些事情。

他說的親自去港口黑手黨找月野宙這件事他當然記得。

當他聽說弟弟軟和了態度,甚至有和好的意思時驚喜得要命,還跑到了橫濱去。

但等著他的隻有五條咒的沉默和拒絕。

【我真的希望我們之間沒有任何關係,五條悟,你就不能永遠也別出現了嗎?】

那個時候的五條悟隻以為這又是一個別人開的玩笑,月野宙說的那句話也隻是在被愚弄時的氣話。

可此時再細細想去,那個時候的五條咒真的是生氣嗎?

那個時候的五條咒睜著眼睛,那雙眼睛是和自己如出一轍的天藍色,是天氣最好時的萬裏無雲的天空的顏色。

以前那雙眼睛注視著自己的時候溫柔又細致,可是現在,五條咒卻隻會用那種平靜的眼神看著自己,平靜到像是一潭古井,映不出一絲光亮,也再也激不起漣漪。

可能那個時候的弟弟已經……放棄了吧。

“對不起,是我……”

看到五條悟的嘴巴開合幾次,又說出對不起這個詞,夏油傑又冷笑道。

“你的確去關心弟弟了不是嗎?可如果不是你的擅作主張,森鷗外他們就不會種下懷疑的種子,就不會產生反抗的心思,也不會在未來做出反叛的事——更不會讓宙覺得自己被背叛,接受了一切命運的捉弄。”夏油傑本來以為自己會很生氣地說出這些話,可當他真的對五條悟說出這些話的時候,他又覺得有些沒必要。

生氣真的很累。

月野宙承受了那麽多,他該有多生氣呢?

到了後麵,月野宙甚至已經放棄生氣這件事,選擇接受一切。

既然生氣會累那就不生氣,一旦開始認命之後就會坦然接受,這樣就不會受傷了。

那個時候的宙是怎麽做到冷眼旁觀的呢?

夏油傑想象不到,甚至隻是稍微代入一下就難以呼吸,他作為旁觀者都這麽難受,那麽月野宙本人一定更難過。

他甚至是帶了些快意說出這些話的。

這些月野宙從來沒有對別人說過,也沒有對五條悟說過的事情。

月野宙已經選擇接受了,可是別人接受不了。

愛哭的孩子才會有糖吃,那些懂事的不去爭搶的,反而默默承受的孩子們反而隻會被無視。

月野宙可以忘記一切重新開始,可是夏油傑不行。

反正都已經要死了,索性就把這些事情全都拉到明麵上直接說開好了。

憑什麽五條悟這個加害者能夠用愧疚和補償的姿態對另外一個人。

那對宙有用嗎?

沒有?

五條悟的改變和他的好都是給了另外一個人,用所謂的彌補一詞。

怎麽敢說這種話?

若是不挑開這個傷疤,任由五條悟繼續這樣下去,五條悟或許會有遺憾,或許會在午夜夢回時突然想起月野宙有那一刹那的心虛懊悔,但是在“好哥哥”的演員光環下,也就僅僅隻是如此了。

他或許會為了自己的遺憾和傷感寬慰,覺得自己已經做了能做到的極限,或許還能在不久之後坦然地提起這件事,然後跟學生們唏噓片刻,然後在時間的流逝下徹底遺忘。

可能留下的就隻有【我有個弟弟,但是他死了】這個印象。

誰會刻意選擇真相呢?

不會的,不會有人自討苦吃去找罪受。

不會有人想要自己挖開自我和偽裝的掩飾,站在能把人一刀刀淩遲的真相前接受事實。

人類總是會下意識的躲避錯誤,用各種各樣的借口將所有的錯誤丟給別人,這樣他們就能心安理得的活下去。

他們甚至不敢承認這一切都和他有關。

五條悟猛地喘了一口氣,風箱似的喘氣聲粗重又滯澀,他捏緊了拳頭,好像下一秒就要舉手殺死他。

可夏油傑卻並不害怕即將到來的死亡。

他很清楚,自己是打不過五條悟的,有乙骨憂太在自己也逃不掉。

既然注定要死,那他就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全都說出來,最起碼也能在死之前看到五條悟懊悔的表情,也是個不錯的死前禮物。

他沒能看到月野宙死前的最後一麵,宙也沒看到他死前最後一麵。

兩個人扯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