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野宙沒有必要跟這兩個小孩子說自己曾經死過一次。
這隻會讓他們擔心, 更讓他們懊喪,徒增煩惱, 他也不喜歡被人用那種憐惜的眼神看著。
他又不是什麽易碎品。
小孩子不需要知道太多煩心事, 好好生活吃飯學習就好,兩個小孩子好不容易才把月野宙給放走了,倆人留在家裏麵繼續說月野宙的事情。
總感覺事情不像他們想的那麽簡單,但月野宙不說, 他們也不問。
至少有一句話是真的。
至少他現在回來了。
其實姐弟兩個人白天已經念叨過一次了, 但晚上見到月野宙之後還是忍不住念叨一次。
而在另一邊, 被特殊關押在不見天日的審訊室裏卻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審訊室裏麵沒有辦法安裝電視, 位置又特殊,關的人也不是一般的囚犯, 條野采菊和夏油傑索性就一人帶著一台筆記本電腦走了進來。
諸伏景光和降穀零正待在這裏,隻不過分屬兩個不同的審訊室。
夏油傑選了降穀零那個審訊室, 而條野采菊便去了隔壁。
“晚上好。”夏油傑把手中的筆記本電腦放下, “好久不見,還記得我嗎?”
閉目養神的降穀零聽到這個陌生卻又熟悉的聲音驚愕道:“夏油傑?”
夏油傑這人他並不陌生。
他是詛咒師組織盤星教的首領,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算是黑色組織的一員嗎, 那個時候的降穀零就不是很讚同月野宙和這種人做朋友。
他們畢竟是兩個世界的人, 注定是敵對的,以後若是對上, 痛苦的還是月野宙。
但他雖然跟月野宙說了,月野宙也隻是說他心裏有數, 繼續和夏油傑保持聯係。
可現在, 夏油傑竟然變成了……獵犬的人?
夏油傑身上穿著獵犬的製服,和條野采菊他們一般的打扮,很顯然, 現在的夏油傑已經是獵犬的人了。
難不成從一開始夏油傑就是獵犬的人?
不,不可能。
夏油傑的內心是真的覺得普通人就是猴子,就算是麵對港口黑手黨的其他普通人也是一樣的態度,頂多就是會裝罷了。
那他是被招安了?
“你還記得我啊,不錯不錯。”他坐在了降穀零麵前的桌子後麵,那張塑料凳子發出嘎吱一聲:“你還是不肯招供嗎?”
“我什麽都沒有做。”降穀零依舊還是那句話,他甚至顧不得在意夏油傑為什麽會在這裏,又為什麽變成了獵犬。
現在出現在這裏的人都值得懷疑。
降穀零甚至沒有辦法聯絡公安的人,因為信息通道被他們牢牢把持,唯一有可能知道他們消失的組織也不可能救他們。
降穀零也不需要他們救。
如果他們來救人那豈不是坐實了獵犬們的汙蔑?
“你就算這麽說也沒有人相信。”夏油傑倒是不生氣,也從來不像那些咄咄逼人的審訊警察一般發火,而是好聲好氣地和他說話,不管降穀零再怎麽生氣都不會和他吵,“別人隻會相信自己看到的,琴酒他們也發現了你和諸伏景光失蹤,正在調查,之前沒能查到為什麽失蹤,但今天晚上應該就知道了。”
“說起來,今天發生了一件很棒的事情哦。”夏油傑打開了電腦,在上麵敲擊了幾下,調出了視頻網站,找到了自己要找的那條視頻,事實上,這條視頻就在熱度榜第一。
“現在整個日本,或者整個世界都知道了這件事,推特上有許多外國人也在討論這件事。”
降穀零明顯沒明白他在說什麽。
他把電腦調過了頭,讓電腦屏幕對著降穀零,讓降穀零能看到電腦屏幕。
電腦屏幕上是一個視頻網站,上麵的標誌是東京電視台的台標。
“給我看什麽?總不能是官方發布對我的通告吧。”降穀零看到這個警方做新聞報告會的布置,問道。
“怎麽會?警方怎麽可能為了你專門開一個發布會呢?”夏油傑非常吃驚,“隻是讓你看一個很有趣的東西罷了。”
有趣?
這個時候給自己看的東西能是什麽有趣的東西?
但是當播放鍵點開,裏麵出現人影,降穀零看清裏麵那人是誰之後便瞳孔緊縮,一臉不敢置信。
“阿宙為什麽出現了?你不知道他暴露在組織麵前有多危險嗎?!”
月野宙能活過來是好事,他也能過自己想過的生活。
但是那隻是在沒有被過去的仇人發現的情況下。
他沒有主動做什麽就已經被不少人找到了,現在他主動露麵,肯定會被森鷗外他們發現!
萬一被發現了,月野宙絕對會被以前的仇家找上門來,他會有危險的。
“你難道沒有想過自己找上來會被琴酒他們發現嗎?你還打算就在店裏。”夏油傑說道,“你這不是很清楚嗎?”
你既然知道這樣會給他帶來危險為什麽要這個時候留在他身邊?
像他這種會帶來危險的人隻要離得遠遠的,保持一個最好永遠不要相見的距離最好。
降穀零愣住,他垂下視線,卻被夏油傑硬拉著抬起頭看向屏幕:“看視頻啊,這次過來就是為了讓你看到這一幕的。”
被夏油傑硬卡著下巴抬起頭,降穀零也隻能跟著往電視屏幕上看。
東京電視台會在電視的新聞節目上聊起這次的新聞發布會,也會給月野宙單獨的采訪插入進去,但是這次錄製的發布會全程也會單獨發在網站上給有興趣的人看,現在他們看的就是這一份。
其實下午的時候夏油傑已經看了直播,看過了月野宙這副意氣風發的樣子,現在再看一遍也不會膩。
反而是降穀零,在一開始的緊張和焦灼之後反而變得安靜下來,視線死死地盯著那一方小小的屏幕,看著裏麵的視頻,耳朵聽著月野宙口中輕緩卻堅定的聲音。
“我是負責這次案件的警視長月野宙……”
警視長?
這個位置的確適合他。
他在港口黑手黨做了那麽多年,多年的功績當然可以讓他在這個位置坐穩。
可讓降穀零怔忪的,還是月野宙那副自信又遊刃有餘的樣子。
很多年沒見了。
在港口黑手黨的時候,月野宙也會露出這樣的表情,可那個時候的月野宙身份是港口黑手黨的首領,他需要表現出自己的強勢,這才能壓製住對方,那種遊刃有餘下,更多的還是威懾和恐嚇,以及東風壓倒西風的強勢。
而發布會上的月野宙不同,他隻是在簡單地闡述事實,沒有那麽多說不出來的特殊,有的隻有最簡單,也是最讓人移不開視線的坦**自信。
無比耀眼。
或許在剛從警校畢業的時候降穀零想過月野宙或許有一天會出現在電視上,可是在他們一起出現在黑暗世界之後他就明白,他們的工作肯定不會有再站到陽光下,坦然說出過去的一天了。
哪怕真的將臥底的那些組織鏟除掉也不行。因為這些黑暗組織對警察和臥底有天然的敵意,哪怕他們曾經是敵對組織,也會對臥底這種職業深惡痛絕。
他們絕對會報複。
最好的方法就是隱姓埋名地生活,而不是這麽高調地暴露在所有人的視線之中。
就算是嘉獎,也是私底下偷偷摸摸,沒辦法公開慶祝的獎勵。
或許很久很久很久之後他們做的那些事情才能重見天日,得到一個應該得到的名譽和嘉獎,更多的,是帶著那些過去埋進土裏。
在成為臥底之前,降穀零就做好了隱姓埋名的準備,可是……他們竟然讓已經脫離了那個世界的月野宙公開出現在大眾視線當中!
這無異於玩火!
降穀零垂下的雙手握緊,想要說些什麽,但他的下巴被掐著,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他明白月野宙出現在大眾視線之中,絕對是獵犬他們的安排。
但他心中又有一絲微不可查的希望。
或許這是月野宙自己想起來了……然後主動要求的呢?
不,月野宙的性格不會。
月野宙並不擅長應對這些,別看鏡頭裏麵的月野宙如魚得水,好像絲毫不怯場,但他本身還是稍微有點緊張的,隻是看不出來罷了。
“很耀眼吧。”夏油傑問他,“如果不當臥底,他或許不會在這個年紀坐到現在這個位置上,但他絕對有比現在更加光明的未來。”
他鬆開了掐著降穀零的手,降穀零下頜骨的位置上多了兩個青紫的指印,降穀零終於能說話了,但他還是沒說。
“會羨慕嗎?”他又問。
降穀零將視線從電腦上移開,落在夏油傑身上,可夏油傑卻懶得看他,反而還是盯著電腦屏幕上的那個銀白色長發的年輕人看,“這是他本應該擁有的,而你在年前毀了他。”
“看著他榮光加身,看著他被眾人愛戴,被人稱讚,這些應該是你看到的啊。”夏油傑說道:“甚至有不少小孩子說警察好厲害,他們也想成為警察,這些都是月野的功績。”
“當初月野宙死的時候,你是不是覺得這樣死了也好?”夏油傑終於看過來了。
“不用親手殺死‘背叛’的好友,不用背負壓力,就這樣坦然地生活下去——是這樣想的嗎?”
降穀零眼神閃爍。
夏油傑當然知道降穀零從中原中也那裏知道了些什麽,也知道他早就開始後悔了,可是這並不妨礙夏油傑多說幾句。
有的事情,條野采菊說出來沒什麽用,但是自己說出來卻有不一樣的效果。
因為他和月野宙是朋友。
夏油傑當然看得出來當初降穀零並不讚同自己和月野宙當朋友,甚至還出聲阻止過。
可是那又如何?
最後和月野宙成為朋友的不還是自己嗎?他這個所謂的“朋友”反而是最可笑,傷害月野宙最深的人。
“我……”降穀零想要解釋,可他那個時候真的沒有哪怕一點點這種想法嗎?
哪怕自己現在後悔了,知道自己錯了,可當時的自己的確有這麽想過。
這是哪怕他再怎麽否認都無法改變的事實。
兩個人的視線在這一刻碰撞,綻放出的卻並不是火花,而是無聲的質問。
夏油傑說:“他應該生活在陽光下,而不是被困在高空的火焰裏,看著救護車和消防車都在一公裏之外不得寸進,那麽多人仰頭看著他,卻沒有一個人過去救他。”
他說著年前的那個夜晚。
被夏油傑吸收的咒靈都會被夏油傑掌握所有。
不隻是名字,術式來曆,還有記憶。
一些低級的咒靈沒有理智,哪怕看到了什麽也隻會留下斷斷續續的痕跡,為了了解那天晚上發生了什麽,夏油傑將那天在港口黑手黨附近的咒靈全都吞噬了。
為了知道更多,連往常會被他隨手捏死的四級蠅頭都吞噬掉了,一點點的從這些咒靈的記憶中拚湊出了那天完整的經過。
也看到了那天熊熊大火下的眾人。
明明現場有那麽多人,卻沒有一個人去救他。
“你說,如果不是你們的話,月野會選擇死嗎?”
夏油傑認真地問著這個問題,他好像真的很好奇:“他接受過那麽多次比這還重的打擊,可是他都挺過來了。”
他都挺過來了。
能夠被一次一次地打擊之後再次站起來,依舊能夠熱愛這個世界,沒有放棄活下去的希望,為什麽這次死了呢?
“他知道森鷗外和太宰治打算反叛,我也提醒過他的,不存在什麽都不知道就被森鷗外和太宰治困在頂樓的可能。”
“什麽?”
降穀零愕然的看過來。
“他什麽都知道?”他不敢置信地問,“那他為什麽不提前把森鷗外和太宰治他們抓起來,就算逃跑也好?”
知道森鷗外和太宰治準備動手?
是了。
是了。
那畢竟是他自己的手下,他對港口黑手黨的掌握那麽強,怎麽可能什麽端倪的沒發現呢?
他什麽都知道,但他為什麽什麽都沒做?
為什麽月野宙沒有采取任何自救的舉動?
為什麽?
“你和月野宙呆了那麽久,應該也知道月野宙很厲害,□□實力也強,哪怕是在高空也能掌握好平衡——從頂樓的窗戶爬下來對他來說雖然困難,卻也並不是做不到的事情。”
夏油傑加入獵犬,開始接受獵犬的訓練之後才明白月野宙當初在不接受手術的情況下能跟上獵犬的訓練有多可怕。
更何況月野宙的□□實力比接受過實驗的獵犬還要強,他的基礎訓練實力也都是第一,也曾經做過高空訓練,每次的高空訓練都是滿分。
月野宙在獵犬裏的訓練資料他都能查看,也不是什麽秘密。
或許訓練時的環境的確不如現場極端,可要說月野宙一點自救行為都沒有那就真的很奇怪了。
夏油傑沒有親眼見到那個夜晚,但他從咒靈這裏知道了完整的經過,後麵再去□□大樓的時候被燒焦的樓還算是完好,能夠看到一些沒有被火焰掩埋的痕跡。
外牆,甚至是辦公室內裏都沒有掙紮和破壞的痕跡,更極端些,月野宙甚至可以一拳砸碎最頂層的地板,去火勢稍微小一點的樓下,然後一層層地下去,直到脫離危險。
可是月野宙沒有。
他隻是坦然的呆在辦公室裏麵,安靜的等待著死亡的到來。
降穀零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但依舊沒有說話,夏油傑看著他,問他:“你們對他做什麽了?”
做什麽了?
夏油傑知道不少事情。
他知道五條悟的傲慢,也知道降穀零和諸伏景光對月野宙的不信任。
他明白月野宙作為臥底在黑手黨裏肯定飽受心理折磨,還有情感和理智的抗爭。
哪怕他很清楚自己是在完成任務,但這種糾纏還是會讓月野宙痛苦。
本應該互相支持,彼此信任的同事卻對他產生了懷疑。
如果這個產生懷疑的人是普通同事也就罷了,大家畢竟沒有相處過幾天,像是穀口一郎那樣,會懷疑是正常的。
可是懷疑他的是相處了五年的降穀零,加上當初臥底的時間門,兩個人相處的時間門也有六七年了。
月野宙分之一的生命裏都有降穀零這個人的存在。
人生裏有幾個七年?在月野宙的二十幾年的生命裏,降穀零無疑占據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地位,而降穀零表現得也非常在意月野宙。
哪怕是後麵的悔過。
如果不在意是根本不可能後悔的,更不會記了這麽多年,現在甚至也不會坐在這裏。
可正因為他表現得這麽深情款款,才會讓夏油傑覺得有趣和可笑。
可夏油傑說的更讓降穀零驚駭。
這是什麽意思?
“阿宙當初……沒有逃跑嗎?”
明明知道森鷗外和太宰治有可能在策劃針對他的不得了的事情,甚至有可以從頂樓逃出去的能力,但他沒有離開。
究竟是受了傷沒辦法逃走,還是根本沒打算走?
降穀零不敢細想。
“你在現場,不是應該知道得更多嗎?”夏油傑按下了暫停鍵,將畫麵停在了月野宙垂著眼睛看稿子的那一幕,“我和他認識才幾年,你和他認識幾年了,不管怎麽想你和他的關係都應該更好一點才對,你才應該是那個最應該了解他的人。”
“你為什麽不知道?”
為什麽不知道?
這句話卻問住了降穀零。
的確,他有很多不知道的事情。
他曾經在那場大火燃燒時站在樓下,仰頭望著頂樓的熊熊火焰,燃燒時的煙甚至連幾百公裏外都能看見。
火燒得很大了,光是看著就觸目驚心令人害怕,就連姍姍來遲的消防員們都束手無策,隻能看著大火燒著,將大樓的頂樓和外側燒了個一幹二淨。
最後大火是怎麽滅的來著?
好像是異能力。
異能力可以滅火。
其實他可以想出很多理由,比如普通人貿然進去會死得很慘,比如樓太高了沒辦法用電梯,如果從樓梯跑上去還沒等到人就沒了,而自己也有可能被困死在樓梯間門裏,再比如他貿然衝上去會被人懷疑他和月野宙之間門的關係,容易暴露。
很多很多,他能想到很多。
可是這些都是借口,根本沒有說的必要。
現在再怎麽辯解也僅僅隻是徒勞,有什麽用?能改變當初的決定嗎?能改變當初的結果嗎?能改變當初月野宙被困在上麵孤立無援的事實,讓他死掉的事實嗎?
他沒有進去救人是已定的事實。
而那救護車和消防車沒能進來是森鷗外的手筆,他去阻止了嗎?
沒有。
他的確知道和森鷗外他們有關,但他真的去勸了嗎?
他不知道月野宙有沒有看到外麵。
或許是看到了,不可能看不到。
首領辦公室的窗戶是落地窗,是整個橫濱視野最好的地方,就算是坐在桌子後麵,隻要拉開窗簾就能看到外麵。
樓下全都是人,能從樓上看到距離港黑不到兩公裏的地方停著的警車和消防車。
那些人都在看著他所在的這棟樓,可沒有人衝進來想要救人,隻有從這棟樓裏逃走的人。
趨利避害,這是正常的。
可那個時候的月野宙又在想什麽?
曾經降穀零以為月野宙是沒能逃走,可現在有個人告訴他,月野宙其實有逃走的能力,隻是他沒有走。
既然有逃走的能力那為什麽沒有走呢?
因為苦衷?受傷?迫不得已?還是……本就不願意活了?
是因為後者。
“他……是主動尋死的。”降穀零喃喃地說道,“他是主動尋死的。”
月野宙經曆過那麽痛苦,他的母親死了,沒能見到母親的最後一麵,明明是受害者卻被汙蔑成加害人,後來和他組成家庭的伏黑早紀和伏黑甚爾接連去世,他也被迫離開了唯一的家人伏黑惠,自己在外麵討生活。
即便是這樣,月野宙依舊貫徹著自己的正義,成為了一個優秀的學生,出色的警察,甚至成為了九死一生的臥底,信賴的手下注定會成為敵人,交好的朋友未來也會分道揚鑣,他頂著巨大的壓力完成任務,哪怕被誤會也依舊堅定地向著目標努力。
他那麽堅強,那麽努力地活著了。
可他為什麽沒有再掙紮著活下去?
是覺得沒有必要留念了嗎?
為什麽?
為什麽?
為什麽?
想不通。
可是真的是想不通嗎?
最後一次見麵時月野宙最後死寂的眼神,還有毫不辯解,甚至是心如死灰後的決絕——
是不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就做好了自己活不下去的準備?
不,不是活不下去,隻是沒必要了。
沒有活下去的必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