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爽操作的鏡頭轉動了一下，放在了一直觀察趙雪丹表情的馬修身上，他也適時地接話道：“可不可以分享一下您的感覺？”
此時的趙雪丹撐著輪椅扶手慢慢地站了起來。
她轉身看到通過水下光纜傳遞過來的沉船的畫麵，淚水一瞬間就湧上了她的雙眼！
這些沉船畫麵依舊是提前做好的電腦動畫，隻是采用的完全擬真的CG風格，非常寫實。
趙雪丹的目光閃爍，高爽從鏡頭中都能感受到那種對過往時光的懷戀。
這段在電影成片中采用了不同時空同步鏡頭運用下的平滑切換。
在水中沉船的內部構造和剛剛落成時的金碧輝煌之間不斷跳躍。
趙雪丹雖然無法看到原片，但是後續的劇本她早就已經研究的透徹。
甚至不止一次的在剛下水的泰坦尼克號上獨自徘徊。
可以說，在所有演員裏，趙雪丹是除了高爽之外最熟悉泰坦尼克號內部構造的人。
這是一個老藝術家在追尋角色細節時的堅持！
僅僅從她的麵部表情上就能讓人分辨出那種沉湎於亦真亦幻間的陶醉。
仿佛這稍縱即逝的瞬間幻覺在此刻趙雪丹的眼裏清晰可見，伸手便可以觸摸得到。
“啊！”
前一刻還稍顯迷離的老人突然變的清醒，她忍不住捂住了自己的雙眼。
仿佛被眼前的景象刺痛了敏感的神經！
後麵拍了水下的景象後會將這段補全，此時趙雪丹的對麵應該出現一扇鏽蝕得幾乎無法辨認的門。
盡管沒有這些額外的畫麵輔助，趙雪丹的無實物反應也已經妙到毫巔。
這種節奏的把握幾乎將高爽的全部心神都吸引過去！
以前在演《這個男人來自藍星》的時候，高爽並不覺得趙雪丹的表演有多突出。
現在回想起來，倒是他自己淺薄了！
《藍星》這部電影之所以趙雪丹的角色沒有得到凸顯，純粹是應為搭戲的人都太強！
盧建輝，莫潔這兩位不說，曹申曹大師那都是泰鬥級的牛人。
一群影帝、影後級別的人在暗中飆戲，飆得當時的評委都是一臉懵逼。
趙雪丹在劇中的人物本身就比較平淡，還能應為最後信念崩塌的無聲哭泣給觀眾留下深刻的印象就已經很能說明問題了。
《藍星》雖然票房收益在高爽的電影中是最“慘淡”的，可影響力絕對是最廣泛的！
特別是在表演從業者中，裏麵每個人的表現都是標杆級的存在！
據高爽了解，這部電影已經被列為華夏戲劇學院的必看電影。
曹申後來拍攝的話劇版更是對大學生團體無償開放版權，當然，這是經過了高爽這個原作者親自授權的。
今年華夏各個大學的畢業大戲中，最少有三成是排練《藍星》話劇版！
趙雪丹的表演遵循了循序漸進的原則，從痛苦的掩麵到渾身戰栗，轉變的自然流暢，蒼老顫抖的模樣讓人忍不住跟著一起揪心。
孫女在趙雪丹即將委頓在地之前撲到了她的身邊，一把扶住了趙雪丹仿佛抽去靈魂的身體。
馬修和其他人也圍了過來。
“我帶她去休息一下。”
孫女扶著趙雪丹要向外麵走，但是趙雪丹此時卻掙脫開來：“不！”
趙雪丹鎮定了一些，她努力重新站直身體。
每個人都能看出她的精神狀態出了問題，這是發自內心的虛弱！
不過即便是帶著厚厚的褶皺妝容，也依舊阻擋不了趙雪丹目光中透漏出的倔強與堅持！
這個女人的內心堅強，被極細微的麵部動作展現出來！！！
孫女有些不放心的再一次扶住趙雪丹，勸說道：“走吧。”
“不！”
趙雪丹這次幾乎是喊了起來！
語氣雖然依舊是蒼老的音調，卻又露出焦急的意味。
孫女被嚇了一跳，急忙放手。
趙雪丹緩緩地轉過身子坐了下來。
馬修看著趙雪丹坐好了，轉身對身旁的助手說道：“把錄音機拿來。”
等待助手取來錄音機的這段時間，馬修望著趙雪丹那布滿皺紋的臉，仿佛看到千年古柏那皴裂的樹皮，曲折的年輪！
似乎每一條樹皮的褶裏都記錄著一段曆史、一節往事、一個令人**氣回腸的故事。
每一道年輪中都埋藏著無數的秘密、無數的驚奇、無數悲歡離合的傳奇！
“請告訴我們……”
馬修按開了錄音機，小聲說道。
此刻的馬修已經完全被趙雪丹帶入了角色之中，他就像一個孩子般，依偎在老祖母的身旁，期待著她講述那些久遠的傳說。
“事情從發生至今已經八十四年了……”
沉默片刻趙雪丹開口了，但似乎話隻開了一個頭就不知從何敘述起了。
“不要緊盡量回憶吧。”
馬修鼓勵道。
“你們想聽嗎？”
趙雪丹有些懷疑地看了看四周的人們。
“當然！”
此時的船艙裏已經有不少人圍在了趙雪丹的身邊。
連鏡頭後的高爽也顯出迫不及待的神情。
雖然知道劇情，但是趙雪丹的表演依舊引人入勝，這正是高爽需要的效果！
像《泰坦尼克號》這種從現代回憶過去的倒敘影片，開頭的現代部分總是最無聊的。
很多人都會因為這段內容表達的過於蒼白而失去觀影體驗。
但是現在有趙雪丹這個定海神針的出現，立刻就將這段劇情推到了懸念叢生的嗨點！
“事情發生至今已經八十四年了。”
趙雪丹在鏡頭下又重複了一遍，表情幅度不大，卻是跟第一遍時完全不同的處理手法。
人的記憶力是會逐年衰退的，它的色彩會暗淡下來，仿佛被太陽曬退了一樣。
趙雪丹的講述從蒼白到充滿色彩，在一兩句詞之間便完成了這種如同重獲新生的改變。
“我好像還能聞到那股新塗的油漆的香氣，瓷器餐具全是新的，床單從來沒有用過！泰坦尼克號被稱為夢幻之船，說得沒錯，實在不錯……”
趙雪丹用詩一般的語言講述著那艘為全世界稱道的“不沉之舟”。
在她的背後屏幕上，CG替代的鏡頭中，圍著被海水鏽蝕的沉船慢慢地移動。
透過那巨大的，雖然殘破不全的船身，仍感到有一種病態的美！
鏡頭推近船體，依稀可以看見那3英尺高的金色船名——“泰坦尼克”！
它依舊驕傲地在船身上閃爍著光輝！！！
“1912年4月10日那個晴朗的日子，眼前是即將啟航的泰坦尼克號……”
……
電腦上的畫麵到這裏在一個漸隱的簡單轉場後歸於黑暗。
“感覺怎麽樣？”
高爽回頭望向身邊的何曉玲，有些得意的問道。
科研船上戲份已經排的差不多了，他迫不及待的在剪輯室裏減出了一個簡單的片段拿來跟何曉玲炫耀。
這是高爽第一次親自掌鏡，也是他第一次在沒有輔助器械的幫助下手持撫鏡。
雖然以前對趙海他們的鏡頭指導不少，但是那都是紙上談兵！
全部靠自己一個人來完成拍攝還是很有成就感的。
“畫麵好美！”
何曉玲忍不住讚歎了一句。
不過隨後何曉玲卻話鋒一轉，有些忐忑的道：“趙老師的表演真的很厲害，看到她表演的老年狀態，姨都有些沒信心了！”
趙雪丹老年露絲的表演真的是震撼人心。
這種平靜的表演最見功力，在臉上帶著乳膠裝的時候還能僅僅憑借眼神和細微的麵部活動完成層次豐富的表演狀態，完整的傳達出清晰的心理活動，這是純粹的經驗積累帶來的質變。
高爽原本還有意讓何曉玲自己來完成這段老年妝容的表演的。
但是被何曉玲拒絕了！
她現在唯一的感受就是慶幸，如果是她自己上這個角色，她知道自己一定達不到趙雪丹現在的程度！
高爽摟著何曉玲的腰，笑著寬慰道：“年輕人有年輕人的演法，老年人有老年人的演法，趙老師年齡到這兒了，演個長者的角色肯定比咱們更有樣子些。”
何曉玲抿著嘴搖了搖頭，心裏的忐忑和不自信似乎沒有減輕半分。
這次去百老匯的進修讓何曉玲脫離了無知者無畏的初級狀態。
魯迅有句話說的就很好：越是知道的多，就越是明白自己的淺薄。
現在回想起來自己以前飾演的角色，隻覺得滿滿都是尷尬和生澀。
而看趙雪丹這些高手的表演，無異於對自己的否定不斷加深！
高爽看出何曉玲的情緒不太對，趕忙岔開話題道：“何姨你要對自己有信心！剛給盧哥打了個電話，他可是對你在百老匯的表現讚不絕口呢！”
何曉玲的注意力果然被轉移開了，她有些驚訝的道：“盧哥他們也回來了？”
高爽點點頭道：“明天下午到粵東，我還得去接一趟。”
何曉玲這段時間跟盧建輝兩口子相處的不錯，忙問道：“盧哥跟莫潔都要過來？”
高爽說道：“盧哥有角色安排給他，扮演的是華夏巨商之子霍寧，到時候你們還有不少對手戲。”
“盧哥跟我搭戲嗎？”
聽到盧建輝在電影中飾演自己的“未婚夫”，何曉玲整個人都輕鬆了不少。
這倒不是何曉玲跟盧建輝有什麽，隻是他們在百老匯就專門排練過其中的一些段落。
何曉玲是帶著劇本去的百老匯，她這次深造的重心也是圍繞著泰坦尼克號進行的。
在百老匯深造的過程中，盧建輝跟莫潔都跟何曉玲搭過戲，真要在鏡頭前演起來，合作過的對手總是要熟悉一些。
這次進修其實還有一場結業的大戲，何曉玲因為高爽這邊電影快要開拍了就先一步回來了。
盧建輝和莫潔卻是留在了美麗國。
他們昨天剛剛完成了百老匯的登台表演，據說演出非常成功！
何曉玲拍拍胸口道：“呼！這樣的話姨心裏還好受些。”
高爽擰了擰眉頭，上上下下打量了何曉玲一陣，語氣有些嚴肅的道：“何姨，我發現你變了！”
何曉玲緊張的道：“變了？沒有啊！”
高爽咧嘴一笑：“以前我家何姨沒有這麽怯場啊，怎麽出去學習了一段時間給學歪了這是？”
“瞎說什麽啊！”
何曉玲在高爽肩頭拍了一把，語氣有些惆悵的道：“這段時間姨一分鍾也沒耽誤，但是越是學習就越是覺得不足，現在都有點不知道該怎麽演戲了……”
高爽輕輕在何曉玲的側臉上吻了一下，輕聲道：“沒關係，你站在鏡頭前，就已經是我心目中最完美的角色了！”
何曉玲臉上騰起一抹紅暈，羞澀的夾了下脖子，卻正迎上了湊過來的高爽。
“唔……別……小爽，回……回房間再……”
“……”
……
粵東機場
高爽來這裏已經是輕車熟路了。
今天盧建輝和莫潔過來，原本也用不著高爽這個管著上千口子人的大導演親自來接。
不過何曉玲顯然已經和莫潔成了閨蜜，她執意要來，高爽便忙裏偷閑的跟著一塊兒過來了。
盧建輝和莫潔兩人出現的第一時間便被高爽他們“捕捉”到了。
這兩人形象太好，混在一群疲憊的國際航線旅客之中簡直如同鶴立雞群。
不過他們兩人的身旁卻有一個同樣驚豔的人，即便是年齡頗大，但是跟盧建輝兩口子站一起，氣勢上也絲毫不落下風！
“瑪麗太太？！！”
何曉玲看著那個帶著墨鏡，穿著長款風衣，還踩著一雙十幾厘米高跟鞋的時尚老太太驚喜的瞪大了眼睛：“您怎麽也來華夏了？！！”
被稱作瑪麗太太的老女人麵色傲然的仿佛不會笑的木偶，但是在跟何曉玲擁抱的一瞬間依舊被高爽捕捉到了她嘴角的微微翹動：“我最值得驕傲的學生即將參演一部大型戲劇，作為老師我認為自己應該在這場完美的表演中盡到一個教育者的基本責任！”
說完之後，瑪麗太太轉身望向高爽，依舊是那副高傲審視的模樣：“你就是爽？”
高爽有些尷尬的摸了摸鼻子道：“呃……這麽叫應該也沒毛病！”
身形挺拔的瑪麗太太在十幾厘米的高跟鞋襯托下，鼻孔幾乎要於高爽的眼睛齊平：“希望你在電影裏的表現不要太讓我失望。”
高爽麵皮**了一下，訕訕的道：“我想應該不會發生這種事情！”
“你以前的電影我都看過，進步是有的，但是還達不到我的標準！”
瑪麗太太在“我”的單詞上用了強調的重音，她晃了晃手指接著道：“你的作品中讚譽最高的《功夫》，那種無……嗯……無厘頭是嗎？”
高爽點頭道：“是的，我是這麽命名的。”
瑪麗太太的語氣中毫無歉意，繼續保持著筆直挺立的身姿：“很抱歉，請先原諒一個老人固執的觀念，我對於你創造的無厘頭表演形式不太能理解。”
高爽有些心虛的拉住了何曉玲的手，不過語氣依舊不卑不亢：“一個新興的表演形式總是要經過曆史的沉積才能獲得他應有的厚重。”
“不錯，說的很有哲理，但是這不是抬高你正統演技的理由。”
瑪麗太太終於露出了點讚許的神色，不過下一句話又將她的高傲推上了頂點：“《海上鋼琴師》中你的表現我給及格，當然，這是在排除鋼琴技法上的炫技之後！我相信這個評價應該很中肯！”
高爽挑了挑眉，忍不住回頭有些不可思議的看了眼何曉玲。
他眨了眨眼，像是在用眼神詢問，這老太太什麽情況？
這麽能裝嗶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