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一段路,莊寧感覺自己是被大風吹著走的。

風勢驟然加強,雨點越來越急促,越來越密集,成了暴雨。

“天堂”傘已經不能用,莊寧依然不急不躁地一步步走在雨中,身上的衣服很快淋濕了。

走進比特研究院職工公寓的時候,莊寧感到頭有點沉沉的。

公寓樓樓道的左側,有一株高大的白玉蘭樹,白玉蘭已經綻放,此刻在風雨中搖曳,釋放出陣陣清香。

原來莊寧未曾仔細觀察這株樹,現在不經意地抬頭看了一眼,立刻大吃一驚,因為他發現其中一張姑娘的臉。

他以為自己看錯了,果然,原來那是一朵似乎在發光的玉蘭花,是銀色的光芒。

不過玉蘭花如何能發光呢?

莫不是燈光的反射?

當他定睛再看,那銀色光芒又倏然不見了。

他不太相信是自己看花了眼。

他以前從未看花過眼。

他覺得有些異樣。

回到家中,空空****。

經過父親的房間門口,他放輕腳步,透過虛掩著的門往裏看了一眼。

父親在世的時候,按照父親慣常的作息規律,這個時間,父親應該還在工作狀態中。

父親總是埋怨一天可能不足24小時,因為他的時間從來都不夠用。

對於父親來說,工作就是活著的目的。

“人活著總要做些什麽事情,有多大意義倒是其次,隻要無愧於心就好。”

這是他寫在筆記簿扉頁的一句話。

父親的字極有特點,像一隻隻飛翔的鳥兒。

父親喜歡天空,天空的深邃和神秘吸引了他,包括飛翔在天空中的鳥兒。

不可思議的是,父親的命運,也是真的與“鳥兒”有千絲萬縷的聯係。

研究院是工作的地方,回到家裏,臥室兼書房也是工作的地方,隻不過是空間對換了一下而已。

一個項目進入中後期,往往需要大量的聯機運算,這個階段在研究院的時間多,家裏無法做。

但開始階段在家裏電腦上也可以做的。

當然,按照研究院的規定,所有級別的項目進入最後集成階段必須限製在單位內。

懂的人都知道,這很大程度上是出於信息安全的考慮。

由於一個項目的進展,前後少說也要持續兩三年的時間,所以有足夠多工作可以下班之後帶回家。

隻是在家裏工作,電腦不能與研究院的服務器相連,也不能使用互聯網。

搞程序研究的人,哪怕一隻鼠標的擺法兒,都體現著自己的個性,別人不能隨意改變。

所以父親房間裏那台工作電腦,近十年來一直保持原樣。

莊寧總覺得父親還會再回來,他的使命與天空有關,所以他現在隻是像一隻翱翔的鳥兒那樣,滯留在天空中。

他不太願意接受父親已經死去這個事實。

回想起來,父親出事前幾年,在家裏待的時間比往常多了一些。

對父親的記憶中,充滿了溫馨的情節。

比如,本來一日三餐爺倆都可以去單位食堂解決,物美價廉,省心省事,但食堂的菜譜一年到頭千篇一律,有時候想換換口味就回家自己燒。

其實父親是想讓兒子吃的好一點兒。

每逢生日、重要歲時節日,隻要單位裏不是特別忙碌,父親是一定要回家來包一頓水餃的。

父親是個性情中人,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江南人,有一次吃了“好吃不如餃子”店的東北北方風味水餃,從此瘋狂迷戀上了這一口,五冬六夏,水餃始終是家裏的“保留節目”。

當然,除了水餃,時令蔬菜下來了,父親也會燒一些,如蔥油螺絲、油燜筍和涼拌馬齒莧之類。

他說:“馬齒莧這個菜的營養是最全麵的,因為它有綠的葉、紅的莖、白的根、黑的籽,特別補人,現在我來給你做,等以後你成家了我就可以吃現成的啦。”

莊寧懂父親的心思,這等於是繞著彎子提醒他趕緊談個女朋友。

本來從中學到大學,父親都很忌諱他學習之外的交往,尤其是異**往,經常旁敲側擊地說與其把寶貴的時間和精力用在這些生物學特征明顯的事情上,不如努力學習,學成之後再交女朋友不遲。

還說,天下何處無芳草,好女孩有的是。

莊寧倒也沒讓他太操心,兩耳不聞窗外事,學習之餘唯一的娛樂就是看看電影、聽聽曲子,電影看的最多的是中村登導演的《生死戀》,前後看了七八遍,百看不厭。

曲子最喜歡莎拉·布萊曼的《斯卡布羅集市》,一聽就上癮。

及至莊寧參加工作,同齡人陸續談婚論嫁,他仍保持獨來獨往。

眼看就直奔鑽石王老五而去了,父親才著急起來,一改之前的反對態度,轉而鼓勵他去多交往,盡早找個女朋友。

莊寧卻不著急,打他的哈哈:“老爸呀,你是不是覺得一個人太冷清,沒人陪,想為我找個後媽呀?”

父親就歎口氣:“唉,沒治了,這事兒怪我,以前是我管得太寬了,全是我給害的。”

後來父親也就死了心,再不提找女朋友的事了。

父親在世的時候,爺倆的交流並不多。

莊寧自幼便失去了母親,對母親沒有印象,父親一直扮演著父親和母親兩個角色,從小學到中學的每次家長會的登記薄上都留下了“莊子鬯”這樣三個字,父親欄裏是“莊子鬯”,母親欄裏也是“莊子鬯”。

莊寧覺得父親的本身的角色並不成功,婆婆媽媽倒是更多一些,沒有像其他家長那樣嚴厲過,這使得莊寧覺得自己仿佛有兩個母親。

莊寧整個小學階段父親一直幫他洗**,直到有一天莊寧自己意識到這樣不好,才拒絕了的。

父親笑道:“嗯,知道害羞了,說明你長大了。”

父親笑的時候嘴唇兩角會不自覺地上翹,讓莊寧覺得特可愛。

父親是在他讀中學之後才明顯嚴格起來的。

記得有一天看《鐵臂阿童木》,看到第十四集妹妹小蘭要跟吹喇叭的小醜去夢想島的時候,不過剛到九點,父親“啪”地一聲關了電視機,不由分說把他趕上床去。

父親規定晚上睡覺的時間不能遲於八點半,早晨起床的時間不能遲於七點半,如此一直持續到高中畢業,雷打不動。

莊寧也習慣了順從父親。

父親最後一次替他做主是高考填報專業的時候,莊寧本來想學建築,父親說我建議報計算機。

此後莊寧一路讀到博士,都沒離開計算機,在博士階段專攻程序編譯,還拿過全國程序設計爭霸賽金獎。

但父親從來沒有當麵誇過他。

莊寧博士畢業之後進入比特研究院遙感處大數據研究所,與在研究院信息處供職的父親成了同事。

與父親成為同事,原來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父親從來不說他在比特研究院具體的工作是什麽,問他,他也不透露。

“爸爸,你是研究哪一塊的啊?”

“兒子啊,爸爸的工作,你不需要知道。”

“為什麽,是因為需要保密麽?”

“我這樣說吧,爸爸的工作,都是為了我們這個偉大的國家,你知道這個就夠了。”

莊寧知道,那一定是非常有意義的工作。

這從父親多少年如一日,夜以繼日地忘我工作態度中就可以感受得到。

父親一直是他人生的偶像,他心目中的高山和大海,是天花板級別的存在,除了由衷的崇拜之外,可望不可即。

他常常對自己說:“我要向親愛的爸爸學習,這輩子達到爸爸十分之一的水平就算成功了。”

假如沒有進入比特研究院,他可能永遠都不會真正理解父親的事業,也就談不上現在的子承父業了。

他覺得這可能都是冥冥之中早已安排好了的。

有時候,他相信父親一直在指引他,讓他延續父親的工作,這應該就是父親的遺誌。

正因如此,所以才有後來的種種奇遇,包括愛情。

他覺得這一切似乎都是環環相扣的。

他想,這也是他的命運啊。

博士畢業前夕征詢父親意見,父親說:“你寄一份簡曆到比特研究院人力資源處吧。”

莊寧由此知道父親對他是滿意的。

比特研究院的門檻很高,不僅是全國唯一的部屬專門研究院,而且人才濟濟,在不少研究領域保持國際領先。

全院區區三百名研究人員,經費預算卻高達五百億元,國內外首屈一指。

既然父親鼓勵他報,說明他的條件夠了。

進了比特研究院,莊寧對父親另一麵的了解逐漸多起來。

當然,一開始主要是從同事們的口中知道的。

同事們談起他的父親時,雖然有時也像在開玩笑,但都是帶著敬重的神情。

父親曾經是國內有名的超級計算機病毒的終結者,後來更是致力於未來防火牆程序的研究,主要是為防止外太空入侵,所以也叫“外太空防火牆”。

毫無疑問這都是戰略級別的研究項目。

父親最後的命運會跟鷂鷹聯係在一起,是莊寧完全沒有想到的。

同事曾專門拿這件事跟他善意地開玩笑。

他們說:“你知道麽,莊子鬯教授經常教導我們說的一句話是,我們的研究永遠沒有禁區,也不存在不值得研究的東西,如果有人這樣認為,隻能說明我們對未知研究得太少。”

還有的說:“莊子鬯教授的研究方向後來始終在空中,因為空中有他的鷂鷹,他可是唯一一個懂得鷂鷹語言的人。”

莊寧並沒有當真。

沒想到確有其事。

他在追蹤父親的研究思路的過程中,一點點進入了父親的世界。

那天父親再次發現了那隻鷂鷹的蹤跡。

這隻有些落魄的鷂鷹圍繞著大榕樹盤旋,似乎是回來尋找什麽,父親察覺到鷂鷹的異樣,所以在鷂鷹準備飛離的時候他一路追著它奔跑.

他想知道它會飛向何方,一開始沿著江邊追,後來一直越過濱江路,追到了J城最繁忙的中心大道上。

他全部注意力都在空中,都在那隻鷂鷹身上。

鷂鷹的身影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他顯然忘記了身在何方,於是一個年近花甲的老人跑成了田徑場上衝線的運動員。

結果被一輛飛駛而來的出租車撞飛出十幾米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