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比較學

齊物論

《國聞周報》十二卷四十三期上,有一篇文章指出了《國學珍本叢書》的誤用引號,錯點句子;到得四十六期,“主編”的施蟄存先生來答複了,承認是為了“養生主”,並非“修兒孫福”,而且該承認就承認,該辨解的也辨解,態度非常磊落。末了,還有一段總辨解雲:

“但是雖然失敗,雖然出醜,幸而並不能算是造了什麽大罪過。因為充其量還不過是印出了一些草率的書來,到底並沒有出賣了別人的靈魂與血肉來為自己的‘養生主’,如別的一些文人們也。”

中國的文人們有兩“些”,一些,是“充其量還不過印出了一些草率的書來”的,“別的一些文人們”,卻是“出賣了別人的靈魂與血肉來為自己的‘養生主’”的,我們隻要想一想“別的一些文人們”,就知道施先生不但“並不能算是造了什麽大罪過”,其實還能夠算是修了什麽“兒孫福”。

但一麵也活活的畫出了“洋場惡少”的嘴臉──不過這也並不是“什麽大罪過”,“如別的一些文人們也”。

大小奇跡

何幹

元旦看報,《申報》的第三麵上就見了商務印書館的“星期標準書”,這回是“羅家倫先生選定”的希特拉著《我之奮鬥》(A.Hitler:My Battle),遂“摘錄羅先生序”雲:

“希特拉之崛起於德國,在近代史上為一大奇跡。……希特拉《我之奮鬥》一書係為其黨人而作;唯其如此,欲認識此一奇跡者尤須由此處入手。以此書列為星期標準書至為適當。”

但即使不看譯本,僅“由此處入手”,也就可以認識三種小“奇跡”,其一,是堂堂的一個國立中央編譯館,竟在百忙中先譯了這一本書;其二,是這“近代史上為一大奇跡”的東西,卻須從英文轉譯;其三,堂堂的一位國立中央大學校長,卻不過“欲認識此一奇跡者尤須由此處入手”。

真是奇殺人哉!

“凱綏·珂勒惠支版畫選集”序目

凱綏·勖密特(Kaethe Schmidt)以一八六七年七月八日生於東普魯士的區匿培克(Koenigsberg)。她的外祖父是盧柏(Julius Rupp),即那地方的自由宗教協會的創立者。父親原是候補的法官,但因為宗教上和政治上的意見,沒有補缺的希望了,這窮困的法學家便如俄國人之所說:“到民間去”,做了木匠,一直到盧柏死後,才來當這教區的首領和教師。他有四個孩子,都很用心的加以教育,然而先不知道凱綏的藝術的才能。凱綏先學的是刻銅的手藝,到一八八五年冬,這才赴她的兄弟在研究文學的柏林,向斯滔發·培倫(Stauffer Bern)去學繪畫。後回故鄉,學於奈台(Neide),為了“厭倦”,終於向閔興的哈台列克(Herterich)那裏去學習了。

一八九一年,和她兄弟的幼年之友卡爾·珂勒惠支(Karl Kollwitz)結婚,他是一個開業的醫生,於是凱綏也就在柏林的“小百姓”之間住下,這才放下繪畫,刻起版畫來。待到孩子們長大了,又用力於雕刻。一八九八年,製成有名的《織工一揆》計六幅,取材於一八四四年的史實,是與先出的霍普德曼(Gerhart Hauptmann)的劇本同名的;一八九九年刻《格萊親》,零一年刻《斷頭台邊的舞蹈》;零四年旅行巴黎,零四至八年成連續版畫《農民戰爭》七幅,獲盛名,受 VillaRomana 獎金,得遊學於意大利。這時她和一個女友由佛羅棱薩步行而入羅馬,然而這旅行,據她自己說,對於她的藝術似乎並無大影響。一九○九年作《失業》,一○年作《婦人被死亡所捕》和以“死”為題材的小圖。

世界大戰起,她幾乎並無製作。一九一四年十月末,她的很年青的大兒子以義勇兵死於弗蘭兌倫(Flandern)戰線上。一八年十一月,被選為普魯士藝術學院會員,這是以婦女而入選的第一個。從一九年以來,她才仿佛從大夢初醒似的,又從事於版畫了,有名的是這一年的紀念裏勃克內希(Liebknecht)的木刻和石刻,二二至二三年的木刻連續畫《戰爭》,後來又有三幅《無產者》,也是木刻連續畫。一九二七年為她的六十歲紀念,霍普德曼那時還是一個戰鬥的作家,給她書簡道:“你的無聲的描線,侵人心髓,如一種慘苦的呼聲:希臘和羅馬時候都沒有聽到過的呼聲。”法國羅曼·羅蘭(Romain Rolland)則說:“凱綏·珂勒惠支的作品是現代德國的最偉大的詩歌,它照出窮人與平民的困苦和悲痛。這有丈夫氣概的婦人,用了陰鬱和纖穠的同情,把這些收在她的眼中,她的慈母的腕裏了。這是做了犧牲的人民的沉默的聲音。”然而她在現在,卻不能教授,不能作畫,隻能真的沉默的和她的兒子住在柏林了;她的兒子像那父親一樣,也是一個醫生。

在女性藝術家之中,震動了藝術界的,現代幾乎無出於凱綏·珂勒惠支之上──或者讚美,或者攻擊,或者又對攻擊給她以辯護。誠如亞斐那留斯(Ferdinand-Avenarius)之所說:“新世紀的前幾年,她第一次展覽作品的時候,就為報章所喧傳的了。從此以來,一個說,‘她是偉大的版畫家’;人就過作無聊的不成話道:‘凱綏·珂勒惠支是屬於隻有一個男子的新派版畫家裏的’。別一個說:‘她是社會民主主義的宣傳家’,第三個卻道:‘她是悲觀的困苦的畫手’。而第四個又以為‘是一個宗教的藝術家’。要之:無論人們怎樣地各以自己的感覺和思想來解釋這藝術,怎樣地從中隻看見一種的意義──然而有一件事情是普遍的:人沒有忘記她。誰一聽到凱綏·珂勒惠支的名姓,就仿佛看見這藝術。這藝術是陰鬱的,雖然都在堅決的動彈,集中於強韌的力量,這藝術是統一而單純的──非常之逼人。”

但在我們中國,紹介的還不多,我隻記得在已經停刊的《現代》和《譯文》上,各曾刊印過她的一幅木刻,原畫自然更少看見;前四五年,上海曾經展覽過她的幾幅作品,但恐怕也不大有十分注意的人。她的本國所複製的作品,據我所見,以《凱綏·珂勒惠支畫帖》(Kaethe Kollwitz Mappe,Herausgegeben Von Kunstwart Kunstwart–Verlag,Muenchen,1927)為最佳,但後一版便變了內容,憂鬱的多於戰鬥的了。印刷未精,而幅數較多的,則有《凱綏·珂勒惠支作品集》(Das Kaethe Kollwitz Werk,Carl Reisner Verlag,Dresden,1930),隻要一翻這集子,就知道她以深廣的慈母之愛,為一切被侮辱和損害者悲哀,抗議,憤怒,鬥爭;所取的題材大抵是困苦,饑餓,流離,疾病,死亡,然而也有呼號,掙紮,聯合和奮起。此後又出了一本新集(Das Neue K.Kollwitz Werk 1933),卻更多明朗之作了。霍善斯坦因(Wilhelm Hausenstein)批評她中期的作品,以為雖然間有鼓動的男性的版畫,暴力的恐嚇,但在根本上,是和頗深的生活相聯係,形式也出於頗激的糾葛的,所以那形式,是緊握著世事的形相。永田一修並取她的後來之作,以這批評為不足,他說凱綏·珂勒惠支的作品,和裏培爾曼(Max Liebermann)不同,並非隻覺得題材有趣,來畫下層世界的;她因為被周圍的悲慘生活所動,所以非畫不可,這是對於榨取人類者的無窮的“憤怒”。“她照目前的感覺,──永田一修說──描寫著黑土的大眾。她不將樣式來範圍現象。時而見得悲劇,時而見得英雄化,是不免的。然而無論她怎樣陰鬱,怎樣悲哀,卻決不是非革命。她沒有忘卻變革現社會的可能。而且愈入老境,就愈脫離了悲劇的,或者英雄的,陰暗的形式。”

而且她不但為周圍的悲慘生活抗爭,對於中國也沒有像中國對於她那樣的冷淡:一九三一年一月間,六個青年作家遇害之後,全世界的進步的文藝家聯名提出抗議的時候,她也是署名的一個人。現在,用中國法計算作者的年齡,她已屆七十歲了,這一本書的出版,雖然篇幅有限,但也可以算是為她作一個小小的記念的罷。

選集所取,計二十一幅,以原版拓本為主,並複製一九二七年的印本畫帖以足之。以下據亞斐那留斯及第勒(Louise Diel)的解說,並略參己見,為目錄──

(1)《自畫像》(Selbstbild)。石刻,製作年代未詳,按《作品集》所列次序,當成於一九一○年頃;據原拓本,原大 34×30cm.這是作者從許多版畫的肖像中,自己選給中國的一幅,隱然可見她的悲憫,憤怒和慈和。

(2)《窮苦》(Not)。石刻,原大 15×15cm.據原版拓本,後五幅同。這是有名的《織工一揆》(Ein Weberaufstand)的第一幅,一八九八年作。前四年,霍普德曼的劇本《織匠》始開演於柏林的德國劇場,取材是一八四四年的勖列濟安(Schlesien)麻布工人的蜂起,作者也許是受著一點這作品的影響的,但這可以不必深論,因為那是劇本,而這卻是圖畫。我們借此進了一間窮苦的人家,冰冷,破爛,父親抱一個孩子,毫無方法的坐在屋角裏,母親是愁苦的,兩手支頭,在看垂危的兒子,紡車靜靜的停在她的旁邊。

(3)《死亡》(Tod)。石刻,原大 22×18cm.同上的第二幅,還是冰冷的房屋,母親疲勞得睡去了,父親還是毫無方法的,然而站立著在沉思他的無法。桌上的燭火尚有餘光,“死”卻已經近來,伸開他骨出的手,抱住了弱小的孩子。孩子的眼睛張得極大,在凝視我們,他要生存,他至死還在希望人有改革運命的力量。

(4)《商議》(Beratung)。石刻,原大 27×17cm.同上的第三幅。接著前兩幅的沉默的忍受和苦惱之後,到這裏卻現出生存競爭的景象來了。我們隻在黑暗中看見一片桌麵,一隻杯子和兩個人,但為的是在商議摔掉被踐踏的運命。

(5)《織工隊》(Weberzug)。銅刻,原大 22×29cm.同上的第四幅。隊伍進向吮取脂膏的工場,手裏捏著極可憐的武器,手臉都瘦損,神情也很頹唐,因為向來總餓著肚子。隊伍中有女人,也疲憊到不過走得動;這作者所寫的大眾裏,是大抵有女人的。她還背著孩子,卻伏在肩頭睡去了。

(6)《突擊》(Sturm)。銅刻,原大 24×29cm.同上的第五幅。工場的鐵門早經鎖閉,織工們卻想用無力的手和可憐的武器,來破壞這鐵門,或者是飛進石子去。女人們在助戰,用**的手,從地上挖起石塊來。孩子哭了,也許是路上睡著的那一個。這是在六幅之中,人認為最好的一幅,有時用這來證明作者的《織工》,藝術達到怎樣的高度的。

(7)《收場》(Ende)。銅刻,原大 24×30cm.同上的第六和末一幅。我們到底又和織工回到他們的家裏來,織機默默的停著,旁邊躺著兩具屍體,伏著一個女人;而門口還在抬進屍體來。這是四十年代,在德國的織工的求生的結局。

(8)《格萊親》(Gretchen)。一八九九年作石刻;據畫帖,原大未詳。歌德(Goethe)的《浮士德》(Faust)有浮士德愛格萊親,誘與通情,有孕;她在井邊,從女友聽到鄰女被情人所棄,想到自己,於是向聖母供花禱告事。這一幅所寫的是這可憐的少女經過極狹的橋上,在水裏幻覺的看見自己的將來。她在劇本裏,後來是將她和浮士德所生的孩子投在水裏淹死,下獄了。原石已破碎。

(9)《斷頭台邊的舞蹈》(Tanz Um Die Guillotine)。一九○一年作,銅刻;據畫帖,原大未詳。是法國大革命時候的一種情景:斷頭台造起來了,大家圍著它,吼著“讓我們來跳加爾瑪弱兒舞罷!”(Dansons La Carmagnole!)的歌,在跳舞。不是一個,是為了同樣的原因而同樣的可怕了的一群。周圍的破屋,像積疊起來的困苦的峭壁,上麵隻見一塊天。狂暴的人堆的臂膊,恰如淨罪的火焰一般,照出來的隻有一個陰暗。

(10)《耕夫》(Die Pflueger)。原大31×45cm.這就是有名的曆史的連續畫《農民戰爭》(Bauernkrieg)的第一幅。畫共七幅,作於一九○四至○八年,都是銅刻。現在據以影印的也都是原拓本。“農民戰爭”是近代德國最大的社會改革運動之一,以一五二四年頃,起於南方,其時農民都在奴隸的狀態,被虐於貴族的封建的特權;瑪丁·路德既提倡新教,同時也傳播了自由主義的福音,農民就覺醒起來,要求廢止領主的苛例,發表宣言,還燒教堂,攻地主,擾動及於全國。然而這時路德卻反對了,以為這種破壞的行為,大背人道,應該加以鎮壓,諸侯們於是放手的討伐,恣行殘酷的複仇,到第二年,農民就都失敗了,境遇更加悲慘,所以他們後來就稱路德為“撒謊博士”。這裏刻劃出來的是沒有太陽的天空之下,兩個耕夫在耕地,大約是弟兄,他們套著繩索,拉著犁頭,幾乎爬著的前進,像牛馬一般,令人仿佛看見他們的流汗,聽到他們的喘息。後麵還該有一個扶犁的婦女,那恐怕總是他們的母親了。

(11)《淩辱》(Vergewaltigt)。同上的第二幅;原大 35×53cm.男人們的受苦還沒有激起變亂,但農婦也遭到可恥的淩辱了;她反縛兩手,躺著,下頦向天,不見臉。死了,還是昏著呢,我們不知道。隻見一路的野草都被**,顯著曾經格鬥的樣子,較遠之處,卻站著可愛的小小的葵花。

(12)《磨鐮刀》(Beim Dengeln)。同上的第三幅,原大 30×30cm.這裏就出現了飽嚐苦楚的女人,她的壯大粗糙的手,在用一塊磨石,磨快大鐮刀的刀鋒,她那小小的兩眼裏,是充滿著極頂的憎惡和憤怒。

(13)《圓洞門裏的武裝》(Bewaffnung In Einem Gewoelbe)。同上的第四幅,原大 50×33cm.大家都在一個陰暗的圓洞門下武裝了起來,從狹窄的戈諦克式階級蜂湧而上:是一大群拚死的農民。光線愈高愈少;奇特的半暗,陰森的人相。

(14)《反抗》(Losbruch)。同上的第五幅,原大 51×50cm.誰都在草地上沒命的向前,最先是少年,喝令的卻是一個女人,從全體上洋溢著複仇的憤怒。她渾身是力,揮手頓足,不但令人看了就生勇往直前之心,還好象天上的雲,也應聲裂成片片。她的姿態,是所有名畫中最有力量的女性的一個。也如《織工一揆》裏一樣,女性總是參加著非常的事變,而且極有力,這也就是“這有丈夫氣概的婦人”的精神。

(15)《戰場》(Schlachtfeld)。同上的第六幅,原大 41×53cm.農民們打敗了,他們敵不過官兵。剩在戰場上的是什麽呢?幾乎看不清東西。隻在隱約看見屍橫遍野的黑夜中,有一個婦人,用風燈照出她一隻勞作到滿是筋節的手,在觸動一個死屍的下巴。光線都集中在這一小塊上。這,恐怕正是她的兒子,這處所,恐怕正是她先前扶犁的地方,但現在流著的卻不是汗而是鮮血了。

(16)《俘虜》(Die Gefangenen)。同上的第七幅,原大 33×42cm.畫裏是被捕的孑遺,有赤腳的,有穿木鞋的,都是強有力的漢子,但竟也有兒童,個個反縛兩手,禁在繩圈裏。他們的運命,是可想而知的了,但各人的神氣,有已絕望的,有還是倔強或憤怒的,也有自在沉思的,卻不見有什麽萎靡或屈服。

(17)《失業》(Arbeitslosigkeit)。一九○九年作,銅刻;據畫帖,原大 44×54cm.他現在閑空了,坐在她的床邊,思索著──然而什麽法子也想不出。那母親和睡著的孩子們的模樣,很美妙而崇高,為作者的作品中所罕見。

(18)《婦人為死亡所捕獲》(Frau Vom Tod Gepackt),亦名《死和女人》(Tod Und Weib)。一九一○年作,銅刻;據畫帖,原大未詳。“死”從她本身的陰影中出現,由背後來襲擊她,將她纏住,反剪了;剩下弱小的孩子,無法叫回他自己的慈愛的母親。一轉眼間,對麵就是兩界。“死”是世界上最出眾的拳師,死亡是現社會最動人的悲劇,而這婦人則是全作品中最偉大的一人。

(19)《母與子》(Mutter Und Kind)。製作年代未詳,銅刻;據畫帖,原大 19×13cm.在《凱綏·珂勒惠支作品集》中所見的百八十二幅中,可指為快樂的不過四五幅,這就是其一。亞斐那留斯以為從特地描寫著孩子的呆氣的側臉,用光亮襯托出來之處,頗令人覺得有些忍俊不禁。

(20)《麵包!》(Brot!)。石刻,製作年代未詳,想當在歐洲大戰之後;據原拓本,原大 30×28cm.饑餓的孩子的急切的索食,是最碎裂了做母親的的心的。這裏是孩子們徒然張著悲哀,而熱烈地希望著的眼,母親卻隻能彎了無力的腰。她的肩膀聳了起來,是在背人飲泣。她背著人,因為肯幫助的和她一樣的無力,而有力的是橫豎不肯幫助的。她也不願意給孩子們看見這是剩在她這裏的僅有的慈愛。

(21)《德國的孩子們餓著!》(Deutschlands Kinder Hungern!)。石刻,製作年代未詳,想當在歐洲大戰之後,據原拓本,原大 43×29cm.他們都擎著空碗向人,瘦削的臉上的圓睜的眼睛裏,炎炎的燃著如火的熱望。誰伸出手來呢?這裏無從知道。這原是橫幅,一麵寫著現在作為標題的一句,大約是當時募捐的揭帖。後來印行的,卻隻存了圖畫。作者還有一幅石刻,題為《決不再戰!》(Nie Wieder Krieg!),是略早的石刻,可惜不能搜得;而那時的孩子,存留至今的,則已都成了二十以上的青年,可又將被驅作兵火的糧食了。

一九三六年一月二十八日,魯迅。

難答的問題

何幹

大約是因為經過了“兒童年”的緣故罷,這幾年來,向兒童們說話的刊物多得很,教訓呀,指導呀,鼓勵呀,勸諭呀,七嘴八舌,如果精力的旺盛不及兒童的人,是看了要頭昏的。

最近,二月九日《申報》的《兒童專刊》上,有一篇文章在對兒童講“武訓先生”。它說他是一個乞丐,自己吃臭飯,喝髒水,給人家做苦工,“做得了錢,卻把它儲起來。隻要有人給他錢,甚至他可以跪下來的”。

這並不算什麽特別。特別的是他得了錢,卻一文也不化,終至於開辦了一個學校。

於是這篇《武訓先生》的作者提出一個問題來道:

“小朋友!你念了上麵的故事,有什麽感想?”

我真也極願意知道小朋友將有怎樣的感想。假如念了上麵的故事的人,是一個乞丐,或者比乞丐景況還要好,那麽,他大約要自愧弗如,或者憤慨於中國少有這樣的乞丐。然而小朋友會怎樣感想呢,他們恐怕隻好圓睜了眼睛,回問作者道:

“大朋友!你講了上麵的故事,是什麽意思?”

登錯的文章

何幹

印給少年們看的刊物上,現在往往見有描寫嶽飛呀,文天祥呀的故事文章。自然,這兩位,是給中國人掙麵子的,但來做現在的少年們的模範,卻似乎迂遠一點。

他們倆,一位是文官,一位是武將,倘使少年們受了感動,要來模仿他,他就先得在普通學校卒業之後,或進大學,再應文官考試,或進陸軍學校,做到將官,於是武的呢,準備被十二金牌召還,死在牢獄裏;文的呢,起兵失敗,死在蒙古人的手中。

宋朝怎麽樣呢?有曆史在,恕不多談。

不過這兩位,卻確可以勵現任的文官武將,愧前任的降將逃官,我疑心那些故事,原是為辦給大人老爺們看的刊物而作的文字,不知怎麽一來,卻錯登在少年讀物上麵了,要不然,作者是決不至於如此低能的。

記蘇聯版畫展覽會

我記得曾有一個時候,我們很少能夠從本國的刊物上,知道一點蘇聯的情形。雖是文藝罷,有些可敬的作家和學者們,也如千金小姐的遇到柏油一樣,不但決不沾手,離得還遠呢,卻已經皺起了鼻子。近一兩年可不同了,自然間或還看見幾幅從外國刊物上取來的諷刺畫,但更多的是真心的紹介著建設的成績,令人抬起頭來,看見飛機,水閘,工人住宅,集體農場,不再專門兩眼看地,惦記著破皮鞋搖頭歎氣了。這些紹介者,都並非有所謂可怕的政治傾向的人,但決不幸災樂禍,因此看得鄰人的平和的繁榮,也就非常高興,並且將這高興來分給中國人。我以為為中國和蘇聯兩國起見,這現象是極好的,一麵是真相為我們所知道,得到了解,一麵是不再誤解,而且證明了我們中國,確有許多“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的必說真話的人們。

但那些紹介,都是文章或照相,今年的版畫展覽會,卻將藝術直接陳列在我們眼前了。作者之中,很有幾個是由於作品的複製,姓名已為我們所熟識的,但現在才看到手製的原作,使我們更加覺得親密。

版畫之中,木刻是中國早已發明的,但中途衰退,五年前從新興起的是取法於歐洲,與古代木刻並無關係。不久,就遭壓迫,又缺師資,所以至今不見有特別的進步。我們在這會裏才得了極好,極多的模範。首先應該注意的是內戰時期,就改革木刻,從此不斷的前進的巨匠法複爾斯基(V.Favorsky),和他的一派兌內加(A.Deineka),岡察洛夫(A.Goncharov),葉卡斯托夫(G.Echeistov),畢珂夫(M.Pikov)等,他們在作品裏各各表現著真摯的精神,繼起者怎樣照著導師所指示的道路,卻用不同的方法,使我們知道隻要內容相同,方法不妨各異,而依傍和模仿,決不能產生真藝術。

兌內加和葉卡斯托夫的作品,是中國未曾紹介過的,可惜這裏也很少,和法複爾斯基接近的保夫理諾夫(P.Pavlinov)的木刻,我們隻見過一幅,現在卻彌補了這缺憾了。

克拉甫兼珂(A.Kravchenko)的木刻能夠幸而寄到中國,翻印紹介了的也隻有一幅,到現在大家才看見他更多的原作。他的浪漫的色彩,會鼓動我們的青年的熱情,而注意於背景和細致的表現,也將使觀者得到裨益。我們的繪畫,從宋以來就盛行“寫意”,兩點是眼,不知是長是圓,一畫是鳥,不知是鷹是燕,競尚高簡,變成空虛,這弊病還常見於現在的青年木刻家的作品裏,克拉甫兼珂的新作《尼泊爾建造》(Dneprostroy),是驚起這種懶惰的空想的警鍾。至於畢斯凱萊夫(N.Piskarev),則恐怕是最先紹介到中國來的木刻家。他的四幅《鐵流》的插畫,早為許多青年讀者所欣賞,現在才又見了《安娜·加裏尼娜》的插畫,──他的刻法的別一端。

這裏又有密德羅辛(D.Mitrokhin),希仁斯基(L.Khizhinsky),莫察羅夫(S.Mochalov),都曾為中國豫先所知道,以及許多第一次看見的藝術家,是從十月革命前已經有名,以至生於二十世紀初的青年藝術家的作品,都在向我們說明通力合作,進向平和的建設的道路。別的作者和作品,展覽會的說明書上各有簡要說明,而且臨末還揭出了全體的要點:“一般的社會主義的內容和對於現實主義的根本的努力”,在這裏也無須我贅說了。

但我們還有應當注意的,是其中有烏克蘭、喬其亞、白俄羅斯的藝術家的作品,我想,倘沒有十月革命,這些作品是不但不能和我們見麵,也未必會得出現的。

現在,二百餘幅的作品,是已經燦爛的一同出現於上海了。單就版畫而論,使我們看起來,它不像法國木刻的多為纖美,也不像德國木刻的多為豪放;然而它真摯,卻非固執,美麗,卻非**豔,愉快,卻非狂歡,有力,卻非粗暴;但又不是靜止的,它令人覺得一種震動──這震動,恰如用堅實的步法,一步一步,踏著堅實的廣大的黑土進向建設的路的大隊友軍的足音。

附記:會中的版畫,計有五種。一木刻,一膠刻(目錄譯作“油布刻”,頗怪),看名目自明。兩種是用強水浸蝕銅版和石版而成的,譯作“銅刻”和“石刻”固可,或如目錄,譯作“蝕刻”和“石印”亦無不可。還有一種 Monotype,是在版上作畫,再用紙印,所以雖是版畫,卻隻一幅的東西,我想隻好譯作“獨幅版畫”。會中的說明書上譯作“摩諾”,還不過等於不譯,有時譯為“單型學”,卻未免比不譯更難懂了。其實,那不提撰人的說明,是非常簡而得要的,可惜譯得很費解,如果有人改譯一遍,即使在閉會之後,對於留心版畫的人也還是很有用處的。

(二月十七日。)

我要騙人

疲勞到沒有法子的時候,也偶然佩服了超出現世的作家,要模仿一下來試試。然而不成功。超然的心,是得像貝類一樣,外麵非有殼不可的。而且還得有清水。淺間山邊,倘是客店,那一定是有的罷,但我想,卻未必有去造“象牙之塔”的人的。

為了希求心的暫時的平安,作為窮餘的一策,我近來發明了別樣的方法了,這就是騙人。

去年的秋天或是冬天,日本的一個水兵,在閘北被暗殺了。忽然有了許多搬家的人,汽車租錢之類,都貴了好幾倍。搬家的自然是中國人,外國人是很有趣似的站在馬路旁邊看。我也常常去看的。一到夜裏,非常之冷靜,再沒有賣食物的小商人了,隻聽得有時從遠處傳來著犬吠。然而過了兩三天,搬家好象被禁止了。警察拚死命的在毆打那些拉著行李的大車夫和洋車夫,日本的報章,中國的報章,都異口同聲的對於搬了家的人們給了一個“愚民”的徽號。這意思就是說,其實是天下太平的,隻因為有這樣的“愚民”,所以把頗好的天下,弄得亂七八糟了。

我自始至終沒有動,並未加入“愚民”這一夥裏。但這並非為了聰明,卻隻因為懶惰。也曾陷在五年前的正月的上海戰爭──日本那一麵,好象是喜歡稱為“事變”似的──的火線下,而且自由早被剝奪,奪了我的自由的權力者,又拿著這飛上空中了,所以無論跑到那裏去,都是一個樣。中國的人民是多疑的。無論那一國人,都指這為可笑的缺點。然而懷疑並不是缺點。總是疑,而並不下斷語,這才是缺點。我是中國人,所以深知道這秘密。其實,是在下著斷語的,而這斷語,乃是:到底還是不可信。但後來的事實,卻大抵證明了這斷語的的確。中國人不疑自己的多疑。所以我的沒有搬家,也並不是因為懷著天下太平的確信,說到底,仍不過為了無論那裏都一樣的危險的緣故。五年以前翻閱報章,看見過所記的孩子的死屍的數目之多,和從不見有記著交換俘虜的事,至今想起來,也還是非常悲痛的。

虐待搬家人,毆打車夫,還是極小的事情,中國的人民,是常用自己的血,去洗權力者的手,使他又變成潔淨的人物的,現在單是這模樣就完事,總算好得很。

但當大家正在搬家的時候,我也沒有整天站在路旁看熱鬧,或者坐在家裏讀世界文學史之類的心思。走遠一點,到電影院裏散悶去。一到那裏,可真是天下太平了。這就是大家搬家去住的處所。我剛要跨進大門,被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子捉住了。是小學生,在募集水災的捐款,因為冷,連鼻子尖也凍得通紅。我說沒有零錢,她就用眼睛表示了非常的失望。我覺得對不起人,就帶她進了電影院,買過門票之後,付給她一塊錢。她這回是非常高興了,稱讚我道,“你是好人”,還寫給我一張收條。隻要拿著這收條,就無論到那裏,都沒有再出捐款的必要。於是我,就是所謂“好人”,也輕鬆的走進裏麵了。

看了什麽電影呢?現在已經絲毫也記不起。總之,大約不外乎一個英國人,為著祖國,征服了印度的殘酷的酋長,或者一個美國人,到亞非利加去,發了大財,和絕世的美人結婚之類罷。這樣的消遣了一些時光,傍晚回家,又走進了靜悄悄的環境。聽到遠地裏的犬吠聲。女孩子的滿足的表情的相貌,又在眼前出現,自己覺得做了好事情了,但心情又立刻不舒服起來,好象嚼了肥皂或者什麽一樣。

誠然,兩三年前,是有過非常的水災的,這大水和日本的不同,幾個月或半年都不退。但我又知道,中國有著叫作“水利局”的機關,每年從人民收著稅錢,在辦事。但反而出了這樣的大水了。我又知道,有一個團體演了戲來籌錢,因為後來隻有二十幾元,衙門就發怒不肯要。連被水災所害的難民成群的跑到安全之處來,說是有害治安,就用機關槍去掃射的話也都聽到過。恐怕早已統統死掉了罷。然而孩子們不知道,還在拚命的替死人募集生活費,募不到,就失望,募到手,就喜歡。而其實,一塊來錢,是連給水利局的老爺買一天的煙卷也不夠的。我明明知道著,卻好象也相信款子真會到災民的手裏似的,付了一塊錢。實則不過買了這天真爛漫的孩子的歡喜罷了。我不愛看人們的失望的樣子。

倘使我那八十歲的母親,問我天國是否真有,我大約是會毫不躊躕,答道真有的罷。

然而這一天的後來的心情卻不舒服。好象是又以為孩子和老人不同,騙她是不應該似的,想寫一封公開信,說明自己的本心,去消釋誤解,但又想到橫豎沒有發表之處,於是中止了,時候已是夜裏十二點鍾。到門外去看了一下。

已經連人影子也看不見。隻在一家的簷下,有一個賣餛飩的,在和兩個警察談閑天。這是一個平時不大看見的特別窮苦的肩販,存著的材料多得很,可見他並無生意。用兩角錢買了兩碗,和我的女人兩個人分吃了。算是給他賺一點錢。

莊子曾經說過:“幹下去的(曾經積水的)車轍裏的鮒魚,彼此用唾沫相濕,用濕氣相噓,”──然而他又說,“倒不如在江湖裏,大家互相忘卻的好。”

可悲的是我們不能互相忘卻。而我,卻愈加恣意的騙起人來了。如果這騙人的學問不畢業,或者不中止,恐怕是寫不出圓滿的文章來的。

但不幸而在既未卒業,又未中止之際,遇到山本社長了。因為要我寫一點什麽,就在禮儀上,答道“可以的”。因為說過“可以”,就應該寫出來,不要使他失望,然而,到底也還是寫了騙人的文章。

寫著這樣的文章,也不是怎麽舒服的心地。要說的話多得很,但得等候“中日親善”更加增進的時光。不久之後,恐怕那“親善”的程度,竟會到在我們中國,認為排日即國賊──因為說是共產黨利用了排日的口號,使中國滅亡的緣故,──而到處的斷頭台上,都閃爍著太陽的圓圈的罷,但即使到了這樣子,也還不是披瀝真實的心的時光。

單是自己一個人的過慮也說不定:要彼此看見和了解真實的心,倘能用了筆,舌,或者如宗教家之所謂眼淚洗明了眼睛那樣的便當的方法,那固然是非常之好的,然而這樣便宜事,恐怕世界上也很少有。這是可以悲哀的。一麵寫著漫無條理的文章,一麵又覺得對不起熱心的讀者了。

臨末,用血寫添幾句個人的豫感,算是一個答禮罷。

(二月二十三日。)

“譯文”複刊詞

先來引幾句古書,──也許記的不真確,──莊子曰:“涸轍之鮒,相濡以沫,相煦以濕,──不若相忘於江湖。”

《譯文》就在一九三四年九月中,在這樣的狀態之下出世的。那時候,鴻篇巨製如《世界文學》和《世界文庫》之類,還沒有誕生,所以在這青黃不接之際,大約可以說是仿佛戈壁中的綠洲,幾個人偷點餘暇,譯些短文,彼此看看,倘有讀者,也大家看看,自尋一點樂趣,也希望或者有一點益處,──但自然,這決不是江湖之大。

不過這與世無爭的小小的期刊,終於不能不在去年九月,以“終刊號”和大家告別了。雖然不過野花小草,但曾經費過不少移栽灌溉之力,當然不免私心以為可惜的。然而竟也得了勇氣和慰安:這是許多讀者用了筆和舌,對於《譯文》的憑吊。

我們知道感謝,我們知道自勉。

我們也不斷的希望複刊。但那時風傳的關於終刊的原因:是折本。出版家雖然大抵是“傳播文化”的,而“折本”卻是“傳播文化”的致命傷,所以荏苒半年,簡直死得無藥可救。直到今年,折本說這才起了動搖,得到再造的運會,再和大家相見了。

內容仍如創刊時候的《前記》裏所說一樣:原料沒有限製;門類也沒有固定;文字之外多加圖畫,也有和文字有關係的,意在助趣,也有和文字沒有關係的,那就算是我們貢獻給讀者的一點小意思。

這一回,將來的運命如何呢?我們不知道。但今年文壇的情形突變,已在宣揚寬容和大度了,我們真希望在這寬容和大度的文壇裏,《譯文》也能夠托庇比較的長生。

(三月八日。)

白莽作“孩兒塔”序

春天去了一大半了,還是冷;加上整天的下雨,淅淅瀝瀝,深夜獨坐,聽得令人有些淒涼,也因為午後得到一封遠道寄來的信,要我給白莽的遺詩寫一點序文之類;那信的開首說道:“我的亡友白莽,恐怕你是知道的罷。……”──這就使我更加惆悵。

說起白莽來,──不錯,我知道的。四年之前,我曾經寫過一篇《為了忘卻的記念》,要將他們忘卻。他們就義了已經足有五個年頭了,我的記憶上,早又蒙上許多新鮮的血跡;這一提,他的年青的相貌就又在我的眼前出現,像活著一樣,熱天穿著大棉袍,滿臉油汗,笑笑的對我說道:“這是第三回了。自己出來的。前兩回都是哥哥保出,他一保就要幹涉我,這回我不去通知他了。……”──我前一回的文章上是猜錯的,這哥哥才是徐培根,航空署長,終於和他成了殊途同歸的兄弟;他卻叫徐白,較普通的筆名是殷夫。

一個人如果還有友情,那麽,收存亡友的遺文真如捏著一團火,常要覺得寢食不安,給它企圖流布的。這心情我很了然,也知道有做序文之類的義務。我所惆悵的是我簡直不懂詩,也沒有詩人的朋友,偶爾一有,也終至於鬧開,不過和白莽沒有鬧,也許是他死得太快了罷。現在,對於他的詩,我一句也不說──因為我不能。

這《孩兒塔》的出世並非要和現在一般的詩人爭一日之長,是有別一種意義在。這是東方的微光,是林中的響箭,是冬末的萌芽,是進軍的第一步,是對於前驅者的愛的大纛,也是對於摧殘者的憎的豐碑。一切所謂圓熟簡練,靜穆幽遠之作,都無須來作比方,因為這詩屬於別一世界。

那一世界裏有許多許多人,白莽也是他們的亡友。單是這一點,我想,就足夠保證這本集子的存在了,又何需我的序文之類。

一九三六年三月十一夜,魯迅記於上海之且介亭。

“海上述林”上卷序言

這一卷裏,幾乎全是關於文學的論說;隻有《現實》中的五篇,是根據了雜誌《文學的遺產》撰述的,再除去兩篇序跋,其餘就都是翻譯。

編輯本集時,所據的大抵是原稿;但《綏拉菲摩維支〈鐵流〉序》,卻是由排印本收入的。《十五年來的書籍版畫和單行版畫》一篇,既係摘譯,又好象曾由別人略加改易,是否合於譯者本意,已不可知,但因為關於藝術的隻有這一篇,所以仍不汰去。

《冷淡》所據的也是排印本,本該是收在《高爾基論文拾補》中的,可惜發見得太遲一點,本書已將排好了,因此隻得附在卷末。

對於文辭,隻改正了幾個顯然的筆誤和補上若幹脫字;至於因為斷續的翻譯,遂使人地名的音譯字,先後不同,或當時缺少參考書籍,注解中偶有未詳之處,現在均不訂正,以存其真。

關於搜羅文稿和校印事務種種,曾得許多友人的協助,在此一並誌謝。

一九三六年三月下旬,編者。

我的第一個師父

不記得是那一部舊書上看來的了,大意說是有一位道學先生,自然是名人,一生拚命辟佛,卻名自己的小兒子為“和尚”。有一天,有人拿這件事來質問他。他回答道:“這正是表示輕賤呀!”那人無話可說而退雲。

其實,這位道學先生是詭辯。名孩子為“和尚”,其中是含有迷信的。中國有許多妖魔鬼怪,專喜歡殺害有出息的人,尤其是孩子;要下賤,他們才放手,安心。和尚這一種人,從和尚的立場看來,會成佛──但也不一定,──固然高超得很,而從讀書人的立場一看,他們無家無室,不會做官,卻是下賤之流。讀書人意中的鬼怪,那意見當然和讀書人相同,所以也就不來攪擾了。這和名孩子為阿貓阿狗,完全是一樣的意思:容易養大。

還有一個避鬼的法子,是拜和尚為師,也就是舍給寺院了的意思,然而並不放在寺院裏。我生在周氏是長男,“物以希為貴”,父親怕我有出息,因此養不大,不到一歲,便領到長慶寺裏去,拜了一個和尚為師了。拜師是否要贄見禮,或者布施什麽的呢,我完全不知道。隻知道我卻由此得到一個法名叫作“長庚”,後來我也偶爾用作筆名,並且在《在酒樓上》這篇小說裏,贈給了恐嚇自己的侄女的無賴;還有一件百家衣,就是“衲衣”,論理,是應該用各種破布拚成的,但我的卻是橄欖形的各色小綢片所縫就,非喜慶大事不給穿;還有一條稱為“牛繩”的東西,上掛零星小件,如曆本,鏡子,銀篩之類,據說是可以避邪的。

這種布置,好象也真有些力量:我至今沒有死。

不過,現在法名還在,那兩件法寶卻早已失去了。前幾年回北平去,母親還給了我嬰兒時代的銀篩,是那時的惟一的記念。仔細一看,原來那篩子圓徑不過寸餘,中央一個太極圖,上麵一本書,下麵一卷畫,左右綴著極小的尺,剪刀,算盤,天平之類。我於是恍然大悟,中國的邪鬼,是怕斬釘截鐵,不能含胡的東西的。因為探究和好奇,去年曾經去問上海的銀樓,終於買了兩麵來,和我的幾乎一式一樣,不過綴著的小東西有些增減。奇怪得很,半世紀有餘了,邪鬼還是這樣的性情,避邪還是這樣的法寶。然而我又想,這法寶成人卻用不得,反而非常危險的。

但因此又使我記起了半世紀以前的最初的先生。我至今不知道他的法名,無論誰,都稱他為“龍師父”,瘦長的身子,瘦長的臉,高顴細眼,和尚是不應該留須的,他卻有兩綹下垂的小胡子。對人很和氣,對我也很和氣,不教我念一句經,也不教我一點佛門規矩;他自己呢,穿起袈裟來做大和尚,或者戴上毗盧帽放焰口,“無祀孤魂,來受甘露味”的時候,是莊嚴透頂的,平常可也不念經,因為是住持,隻管著寺裏的瑣屑事,其實──自然是由我看起來──他不過是一個剃光了頭發的俗人。

因此我又有一位師母,就是他的老婆。論理,和尚是不應該有老婆的,然而他有。我家的正屋的中央,供著一塊牌位,用金字寫著必須絕對尊敬和服從的五位:“天地君親師”。我是徒弟,他是師,決不能抗議,而在那時,也決不想到抗議,不過覺得似乎有點古怪。但我是很愛我的師母的,在我的記憶上,見麵的時候,她已經大約有四十歲了,是一位胖胖的師母,穿著玄色紗衫褲,在自己家裏的院子裏納涼,她的孩子們就來和我玩耍。有時還有水果和點心吃,──自然,這也是我所以愛她的一個大原因;用高潔的陳源教授的話來說,便是所謂“有奶便是娘”,在人格上是很不足道的。

不過我的師母在戀愛故事上,卻有些不平常。“戀愛”,這是現在的術語,那時我們這偏僻之區隻叫作“相好”。《詩經》雲,“式相好矣,毋相尤矣”,起源是算得很古,離文武周公的時候不怎麽久就有了的,然而後來好象並不算十分冠冕堂皇的好話。這且不管它罷。總之,聽說龍師父年青時,是一個很漂亮而能幹的和尚,交際很廣,認識各種人。有一天,鄉下做社戲了,他和戲子相識,便上台替他們去敲鑼,精光的頭皮,簇新的海青,真是風頭十足。鄉下人大抵有些頑固,以為和尚是隻應該念經拜懺的,台下有人罵了起來。師父不甘示弱,也給他們一個回罵。於是戰爭開幕,甘蔗梢頭雨點似的飛上來,有些勇士,還有進攻之勢,“彼眾我寡”,他隻好退走,一麵退,一麵一定追,逼得他又隻好慌張的躲進一家人家去。而這人家,又隻有一位年青的寡婦。以後的故事,我也不甚了然了,總而言之,她後來就是我的師母。

自從《宇宙風》出世以來,一向沒有拜讀的機緣,近幾天才看見了“春季特大號”。其中有一篇銖堂先生的《不以成敗論英雄》,使我覺得很有趣,他以為中國人的“不以成敗論英雄”,“理想是不能不算崇高”的,“然而在人群的組織上實在要不得。抑強扶弱,便是永遠不願意有強。崇拜失敗英雄,便是不承認成功的英雄”。“近人有一句流行話,說中國民族富於同化力,所以遼、金、元、清都並不曾征服中國。其實無非是一種惰性,對於新製度不容易接收罷了”。我們怎樣來改悔這“惰性”呢,現在姑且不談,而且正在替我們想法的人們也多得很。我隻要說那位寡婦之所以變了我的師母,其弊病也就在“不以成敗論英雄”。鄉下沒有活的嶽飛或文天祥,所以一個漂亮的和尚在如雨而下的甘蔗梢頭中,從戲台逃下,也就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失敗的英雄。她不免發現了祖傳的“惰性”,崇拜起來,對於追兵,也像我們的祖先的對於遼、金、元、清的大軍似的,“不承認成功的英雄”了。在曆史上,這結果是正如銖堂先生所說:“乃是中國的社會不樹威是難得帖服的”,所以活該有“揚州十日”和“嘉定三屠”。但那時的鄉下人,卻好象並沒有“樹威”,走散了,自然,也許是他們料不到躲在家裏。

因此我有了三個師兄,兩個師弟。大師兄是窮人的孩子,舍在寺裏,或是賣在寺裏的;其餘的四個,都是師父的兒子,大和尚的兒子做小和尚,我那時倒並不覺得怎麽稀奇。大師兄隻有單身;二師兄也有家小,但他對我守著秘密,這一點,就可見他的道行遠不及我的師父,他的父親了。而且年齡都和我相差太遠,我們幾乎沒有交往。

三師兄比我恐怕要大十歲,然而我們後來的感情是很好的,我常常替他擔心。還記得有一回,他要受大戒了,他不大看經,想來未必深通什麽大乘教理,在剃得精光的囟門上,放上兩排艾絨,同時燒起來,我看是總不免要叫痛的,這時善男信女,多數參加,實在不大雅觀,也失了我做師弟的體麵。這怎麽好呢?每一想到,十分心焦,仿佛受戒的是我自己一樣。然而我的師父究竟道力高深,他不說戒律,不談教理,隻在當天大清早,叫了我的三師兄去,厲聲吩咐道:“拚命熬住,不許哭,不許叫,要不然,腦袋就炸開,死了!”這一種大喝,實在比什麽《妙法蓮花經》或《大乘起信論》還有力,誰高興死呢,於是儀式很莊嚴的進行,雖然兩眼比平時水汪汪,但到兩排艾絨在頭頂上燒完,的確一聲也不出。我噓一口氣,真所謂“如釋重負”,善男信女們也個個“合十讚歎,歡喜布施,頂禮而散”了。

出家人受了大戒,從沙彌升為和尚,正和我們在家人行過冠禮,由童子而為成人相同。成人願意“有室”,和尚自然也不能不想到女人。以為和尚隻記得釋迦牟尼或彌勒菩薩,乃是未曾拜和尚為師,或與和尚為友的世俗的謬見。寺裏也有確在修行,沒有女人,也不吃葷的和尚,例如我的大師兄即是其一,然而他們孤僻,冷酷,看不起人,好象總是鬱鬱不樂,他們的一把扇或一本書,你一動他就不高興,令人不敢親近他。所以我所熟識的,都是有女人,或聲明想女人,吃葷,或聲明想吃葷的和尚。

我那時並不詫異三師兄在想女人,而且知道他所理想的是怎樣的女人。人也許以為他想的是尼姑罷,並不是的,和尚和尼姑“相好”,加倍的不便當。他想的乃是千金小姐或少奶奶;而作這“相思”或“單相思”──即今之所謂“單戀”也──的媒介的是“結”。我們那裏的闊人家,一有喪事,每七日總要做一些法事,有一個七日,是要舉行“解結”的儀式的,因為死人在未死之前,總不免開罪於人,存著冤結,所以死後要替他解散。方法是在這天拜完經懺的傍晚,靈前陳列著幾盤東西,是食物和花,而其中有一盤,是用麻線或白頭繩,穿上十來文錢,兩頭相合而打成蝴蝶式,八結式之類的複雜的,頗不容易解開的結子。一群和尚便環坐桌旁,且唱且解,解開之後,錢歸和尚,而死人的一切冤結也從此完全消失了。這道理似乎有些古怪,但誰都這樣辦,並不為奇,大約也是一種“惰性”。不過解結是並不如世俗人的所推測,個個解開的,倘有和尚以為打得精致,因而生愛,或者故意打得結實,很難解散,因而生恨的,便能暗暗的整個落到僧袍的大袖裏去,一任死者留下冤結,到地獄裏去吃苦。這種寶結帶回寺裏,便保存起來,也時時鑒賞,恰如我們的或亦不免偏愛看看女作家的作品一樣。當鑒賞的時候,當然也不免想到作家,打結子的是誰呢,男人不會,奴婢不會,有這種本領的,不消說是小姐或少奶奶了。和尚沒有文學界人物的清高,所以他就不免睹物思人,所謂“時涉遐想”起來,至於心理狀態,則我雖曾拜和尚為師,但究竟是在家人,不大明白底細。隻記得三師兄曾經不得已而分給我幾個,有些實在打得精奇,有些則打好之後,浸過水,還用剪刀柄之類砸實,使和尚無法解散。解結,是替死人設法的,現在卻和和尚為難,我真不知道小姐或少奶奶是什麽意思。這疑問直到二十年後,學了一點醫學,才明白原來是給和尚吃苦,頗有一點虐待異性的病態的。深閨的怨恨,會無線電似的報在佛寺的和尚身上,我看道學先生可還沒有料到這一層。

後來,三師兄也有了老婆,出身是小姐,是尼姑,還是“小家碧玉”呢,我不明白,他也嚴守秘密,道行遠不及他的父親了。這時我也長大起來,不知道從那裏,聽到了和尚應守清規之類的古老話,還用這話來嘲笑他,本意是在要他受窘。不料他竟一點不窘,立刻用“金剛怒目”式,向我大喝一聲道:

“和尚沒有老婆,小菩薩那裏來!?”

這真是所謂“獅吼”,使我明白了真理,啞口無言,我的確早看見寺裏有丈餘的大佛,有數尺或數寸的小菩薩,卻從未想到他們為什麽有大小。經此一喝,我才澈底的省悟了和尚有老婆的必要,以及一切小菩薩的來源,不再發生疑問。但要找尋三師兄,從此卻艱難了一點,因為這位出家人,這時就有了三個家了:一是寺院,二是他的父母的家,三是他自己和女人的家。

我的師父,在約略四十年前已經去世;師兄弟們大半做了一寺的住持;我們的交情是依然存在的,卻久已彼此不通消息。但我想,他們一定早已各有一大批小菩薩,而且有些小菩薩又有小菩薩了。

(四月一日。)

續記

這是三月十日的事。我得到一個不相識者由漢口寄來的信,自說和白莽是同濟學校的同學,藏有他的遺稿《孩兒塔》,正在經營出版,但出版家有一個要求:要我做一篇序;至於原稿,因為紙張零碎,不寄來了,不過如果要看的話,卻也可以補寄。其實,白莽的《孩兒塔》的稿子,卻和幾個同時受難者的零星遺稿,都在我這裏,裏麵還有他親筆的插畫,但在他的朋友手裏別有初稿,也是可能的;至於出版家要有一篇序,那更是平常事。

近兩年來,大開了印賣遺著的風氣,雖是期刊,也常有死人和活人合作的,但這已不是先前的所謂“骸骨的迷戀”,倒是活人在依靠死人的餘光,想用“死諸葛嚇走生仲達”。我不大佩服這些活家夥。可是這一回卻很受了感動,因為一個人受了難,或者遭了冤,所謂先前的朋友,一聲不響的固然有,連趕緊來投幾塊石子,借此表明自己是屬於勝利者一方麵的,也並不算怎麽希罕;至於抱守遺文,曆多年還要給它出版,以盡對於亡友的交誼者,以我之孤陋寡聞,可實在很少知道。大病初愈,才能起坐,夜雨淅瀝,愴然有懷,便力疾寫了一點短文,到第二天付郵寄去,因為恐怕連累付印者,所以不題他的姓名;過了幾天,才又投給《文學叢報》,因為恐怕妨礙發行,所以又隱下了詩的名目。

此後不多幾天,看見《社會日報》,說是善於翻戲的史濟行,現又化名為齊涵之了。我這才悟到自己竟受了騙,因為漢口的發信者,署名正是齊涵之。他仍在玩著騙取文稿的老套,《孩兒塔》不但不會出版,大約他連初稿也未必有的,不過知道白莽和我相識,以及他的詩集的名目罷了。

至於史濟行和我的通信,卻早得很,還是八九年前,我在編輯《語絲》,創造社和太陽社聯合起來向我圍剿的時候,他就自稱是一個藝術專門學校的學生,信件在我眼前出現了,投稿是幾則當時所謂革命文豪的劣跡,信裏還說這類文稿,可以源源的寄來。然而《語絲》裏是沒有“劣跡欄”的,我也不想和這種“作家”往來,於是當時即加以拒絕。後來他又或者化名“彳亍”,在刊物上捏造我的謠言,或者忽又化為“天行”(《語絲》也有同名的文字,但是別一人)或“史岩”,卑詞征求我的文稿,我總給他一個置之不理。這一回,他在漢口,我是聽到過的,但不能因為一個史濟行在漢口,便將一切漢口的不相識者的信都看作卑劣者的圈套,我雖以多疑為忠厚長者所詬病,但這樣多疑的程度是還不到的。不料人還是大意不得,偶不疑慮,偶動友情,到底成為我的弱點了。

今天又看見了所謂“漢出”的《人間世》的第二期,卷末寫著“主編史天行”,而下期要目的豫告上,果然有我的《序〈孩兒塔〉》在。但卷端又聲明著下期要更名為《西北風》了,那麽,我的序文,自然就卷在第一陣《西北風》裏。而第二期的第一篇,竟又是我的文章,題目是《日譯本〈中國小說史略〉序》。這原是我用日本文所寫的,這裏卻不知道何人所譯,僅止一頁的短文,竟充滿著錯誤和不通,但前麵卻附有一行聲明道:“本篇原來是我為日譯本《支那小說史》寫的卷頭語……”乃是模擬我的語氣,冒充我自己翻譯的。翻譯自己所寫的日文,竟會滿紙錯誤,這豈不是天下的大怪事麽?

中國原是“把人不當人”的地方,即使無端誣人為投降或轉變,國賊或漢奸,社會上也並不以為奇怪。所以史濟行的把戲,就更是微乎其微的事情。我所要特地聲明的,隻在請讀了我的序文而希望《孩兒塔》出版的人,可以收回了這希望,因為這是我先受了欺騙,一轉而成為我又欺騙了讀者的。

最後,我還要添幾句由“多疑”而來的結論:即使真有“漢出”《孩兒塔》,這部詩也還是可疑的。我從來不想對於史濟行的大事業講一句話,但這回既經我寫過一篇序,且又發表了,所以在現在或到那時,我都有指明真偽的義務和權利。

(四月十一日。)

寫於深夜裏

一 珂勒惠支教授的版畫之入中國

野地上有一堆燒過的紙灰,舊牆上有幾個劃出的圖畫,經過的人是大抵未必注意的,然而這些裏麵,各各藏著一些意義,是愛,是悲哀,是憤怒,……而且往往比叫了出來的更猛烈。也有幾個人懂得這意義。

一九三一年──我忘了月份了──創刊不久便被禁止的雜誌《北鬥》第一本上,有一幅木刻畫,是一個母親,悲哀的閉了眼睛,交出她的孩子去。這是珂勒惠支教授(Prof. Kaethe Kollwitz)的木刻連續畫《戰爭》的第一幅,題目叫作《犧牲》;也是她的版畫紹介進中國來的第一幅。

這幅木刻是我寄去的,算是柔石遇害的紀念。他是我的學生和朋友,一同紹介外國文藝的人,尤喜歡木刻,曾經編印過三本歐、美作家的作品,雖然印得不大好。然而不知道為了什麽,突然被捕了,不久就在龍華和別的五個青年作家同時槍斃。當時的報章上毫無記載,大約是不敢,也不能記載,然而許多人都明白他不在人間了,因為這是常有的事。隻有他那雙目失明的母親,我知道她一定還以為她的愛子仍在上海翻譯和校對。偶然看到德國書店的目錄上有這幅《犧牲》,便將它投寄《北鬥》了,算是我的無言的紀念。然而,後來知道,很有一些人是覺得所含的意義的,不過他們大抵以為紀念的是被害的全群。

這時珂勒惠支教授的版畫集正在由歐洲走向中國的路上,但到得上海,勤懇的紹介者卻早已睡在土裏了,我們連地點也不知道。好的,我一個人來看。這裏麵是窮困,疾病,饑餓,死亡……自然也有掙紮和爭鬥,但比較的少;這正如作者的自畫像,臉上雖有憎惡和憤怒,而更多的是慈愛和悲憫的相同。這是一切“被侮辱和被損害的”的母親的心的圖像。這類母親,在中國的指甲還未染紅的鄉下,也常有的,然而人往往嗤笑她,說做母親的隻愛不中用的兒子,但我想,她是也愛中用的兒子的,隻因為既然強壯而有能力,她便放了心,去注意“被侮辱的和被損害的”孩子去了。

現在就有她的作品的複印二十一幅,來作證明;並且對於中國的青年藝術學徒,又有這樣的益處的──

一、近五年來,木刻已頗流行了,雖然時時受著迫害。但別的版畫,較成片段的,卻隻有一本關於卓倫(Anders Zorn)的書。現在所介紹的全是銅刻和石刻,使讀者知道版畫之中,又有這樣的作品,也可以比油畫之類更加普遍,而且看見和卓倫截然不同的技法和內容。

二、沒有到過外國的人,往往以為白種人都是對人來講耶穌道理或開洋行的,鮮衣美食,一不高興就用皮鞋向人亂踢。有了這畫集,就明白世界上其實許多地方都還存在著“被侮辱和被損害的”人,是和我們一氣的朋友,而且還有為這些人們悲哀,叫喊和戰鬥的藝術家。

三、現在中國的報紙上多喜歡登載張口大叫著的希特拉像,當時是暫時的,照相上卻永久是這姿勢,多看就令人覺得疲勞。現在由德國藝術家的畫集,卻看見了別一種人,雖然並非英雄,卻可以親近,同情,而且愈看,而愈覺得美,愈覺得有動人之力。

四、今年是柔石被害後的滿五年,也是作者的木刻第一次在中國出現後的第五年;而作者,用中國式計算起來,她是七十歲了,這也可以算作一個紀念。作者雖然現在也隻能守著沉默,但她的作品,卻更多的在遠東的天下出現了。是的,為人類的藝術,別的力量是阻擋不住的。

二 略論暗暗的死

這幾天才悟到,暗暗的死,在一個人是極其慘苦的事。

中國在革命以前,死囚臨刑,先在大街上通過,於是他或呼冤,或罵官,或自述英雄行為,或說不怕死。到壯美時,隨著觀看的人們,便喝一聲采,後來還傳述開去。在我年青的時候,常聽到這種事,我總以為這情形是野蠻的,這辦法是殘酷的。

新近在林語堂博士編輯的《宇宙風》裏,看到一篇銖堂先生的文章,卻是別一種見解。他認為這種對死囚喝采,是崇拜失敗的英雄,是扶弱,“理想是不能不算崇高。然而在人群的組織上實在要不得。抑強扶弱,便是永遠不願意有強。崇拜失敗的英雄,便是不承認成功的英雄。”所以使“凡是古來成功的帝王,欲維持幾百年的威力,不定得殘害幾萬幾十萬無辜的人,方才能博得一時的懾服”。

殘害了幾萬幾十萬人,還隻“能博得一時的懾服”,為“成功的帝王”設想,實在是大可悲哀的:沒有好法子。不過我並不想替他們劃策,我所由此悟到的,乃是給死囚在臨刑前可以當眾說話,倒是“成功的帝王”的恩惠,也是他自信還有力量的證據,所以他有膽放死囚開口,給他在臨死之前,得到一個自誇的陶醉,大家也明白他的收場。我先前隻以為“殘酷”,還不是確切的判斷,其中是含有一點恩惠的。我每當朋友或學生的死,倘不知時日,不知地點,不知死法,總比知道的更悲哀和不安;由此推想那一邊,在暗室中畢命於幾個屠夫的手裏,也一定比當眾而死的更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