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論》不滿於佛家的出世人生觀,以為“佛家畢竟是出世的人生觀,所以於此性體無生而生之真機,不曾領會,乃但見為空寂而已”。“佛家語性體,絕不涉及生化”;“隻是欲逆遏生化以實現其出世的理想”。《新論》雖以為佛家確是有所證見的,但終於說:“佛家原期斷盡一切情見,然彼於無意中,始終有一情見存在,即出世的觀念。”
佛家的空寂,確乎與出世有關;如不能出世,那裏會發明非一般玄學所及的空寂!出世或者戀世,這由於時代、環境、個性不同,本是不能強同的。戀世,也許有他的長處;出世,也未必如《新論》所見的“根本差謬”。
儒家的文化,代表庸眾的人生觀,缺乏出世思想,局限於平凡的淺近的現實。代表庸眾心境的儒家,於天地間的生生不已,雖也感到“天地不與聖人同憂”,雖然終究是不了了之——未濟,但到底傾向於生之愛好,覺得宇宙間充滿了生之和諧,一片生機!因此推想到擬人——有意的——的天或天地,於人有莫大的恩德,歌頌為“天地之大德曰生”;也有說“上天有好生之德”。
於是,物種的“仁”,即被解說為道德的根源,即生生之機了。老子的觀點即不如此。他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萬物的產生又滅亡,存在又毀壞,一切在如此的過程中;假定天地有心,那確乎未免殘酷!老子不滿現實,即有些出世思想,所以說:“吾有大患,為吾有身。”由於不滿現實而來的出世傾向,也並不稀奇,孔子在心境不順時,也會想到“乘桴浮於海”的。
從法爾如是的緣起法界看:儒與道,可說各有所見。儒者欣賞那生生不已的生機,所以說“仁”;老子領略到滅滅不已的殺機——《陰符經》說:“天發殺機”——,所以說“不仁”。這都是經驗於現實不同觀感。現實即是如此:有生也有滅,有愛也有恨,有和平也有戰爭。歌頌生生不已而以仁為本體的理學者,可以說:有所見而有所不見。依《阿含》來談談佛法:在如實的自證中,世間與出世,都是閑話。在一般心境,安於現實的世間,不滿現實的出世,都是情見。愛著世間是“有愛”,厭毀世間是“無有愛”。佛家從出世的情見——涅槃見——中,開發出“空相應緣起”的智見。真能有所契合,應該不但是出世,而更是入世——不是戀世——的。佛家說“緣起”、“緣生”,並不歌頌生生不息的至德;生與滅是平等觀的。由於從無限時空——流轉不已去觀察,覺得世界是成而又毀,毀而又成;眾生是生生滅滅、哭哭笑笑、忽進忽退、相愛相殺,如此這般的“恒轉”下去,真是莫名其妙的大悲哀!於此有徹底的覺悟,所以生出離心,生悲湣心。這可以說:天地雖不妨無心而成化,聖人卻不能不與眾人同憂!
論到出離,佛家從“生者必滅”而“滅不必生”的定律,確信苦痛有徹底解脫的可能。所以說了“此生故彼生”,即反過來說“此滅故彼滅”。對於苦迫的世間,稱此解脫為出世。佛家的出世,不是出家,多少在家的佛弟子,有家庭、有職業,凡有所證會的,不一樣就是出世嗎?也不是到天國,乘桴浮於海,解脫的聖者,還是在這人間的。也不是死後,是“現身作證”的。所以,出世並不如《新論》所想像的。是以信、戒為基,正覺甚深緣起,不但通達因果的秩然有序——法住智,而且悟入緣起的性自寂滅。由於正覺現前,情見與業習的治滅,開拓出明淨心地,不為世法——苦樂等——所惑亂。有此正覺,行於世間,才能釋迦那樣的如蓮華而不染,迦葉那樣的如虛空而不著。如此的出世,似乎不可以嗬毀;否則,《新論》所標揭的“自證相應”先該自動取消!不是這番出世的人生觀,《新論》從那裏去發見空空寂寂的窮於讚歎!儒家能有此一著嗎?至於無餘涅槃,是“離欲、滅、息沒已,有亦不應說,無亦不應說,有無亦不應說,非有非無亦不應說”;“生亦不然,不生亦不然”;但說“甚深廣大無量無數皆悉寂滅”。這是迥絕思議的,《阿含經》從不說個什麽,如此如彼。龍樹《中觀論》,抉擇得最為了當。《新論》解說為“入無餘涅槃時,以惑盡故,得出離人間世或生死海;而個體的生命,乃與寂然真體契合為一”。這樣的無餘涅槃,不過是自以為然。涅槃是什麽?還有世間可出離的;還有什麽生命去與涅槃冥合的?這些,出佛道之外,到有點與神教的“神我離係獨存”,或“小我與大梵合一”相像。這可能是“新的佛家”!《新論》在論到天地毀壞時說:“染汙不得為礙,戲論於茲永熄。”這雖然意許不同,而說明的方便,倒有點與涅槃近似。
佛家的毀訾生死,是覷破這生生不已的“恒轉”,有解脫可能而不知解脫,醉生夢死的扮演著愚昧的悲劇。佛家要起來揭穿他,否則將永久的迷醉於現實。這如見到社會困苦、政治昏憒,即不能不起來揭破,否則是不會革命、不會改善的。生生不已的根源,即是愛:“顧戀過去,耽著現在,希樂未來”,或是我,或是我所,深深的係縛著。這些,本是庸常的心境,平常不過,又切實不過,因為是一般“人同此心”的。佛家見到這流轉不已的悲哀,即生出離心與悲湣心。如未能出世的,教他信三寶,知因果,行布施,持戒,修慈(悲喜舍)定——以慈悲心而入定,類於儒家的“三月不違仁”——,即是人天法,與儒家的精神相近。有出世傾向的,如以“己利”——即自證得解脫——為先的,即聲聞法。如悲心增上,“未能自度先度人”的,以無限悲願、無限精進,不急求自證而行利他的難行,即是菩薩。等到福智具足,悲智相應而妙覺圓證,即是佛。大乘精神,類於儒家而不同儒家,《新論》也有所見。如說:“大乘不舍眾生,似有接近儒家的人生觀之可能;然畢竟未離出世思想的根菱,終與儒家異轍。”《新論》以“出世”為錯謬,而不知大乘的不同儒家,即以出世的空慧,掃盡世欲仁愛的情見,而使之化為不礙真智的大悲。《新論》也知道“談生生真幾,惡知其不以惑取勢力為生命耶”?但自以為儒家的“仁”即是空空寂寂的,無需乎出世空慧的融冶;其實,儒家何處說仁是空寂的?讚美空寂而怕說出世,即是《新論》的根本情見!空寂,在《新論》中不過是點綴儒門,莊嚴玄學,何曾理會空寂來!
如依《新論》一二三的方式來說:庸眾的愛樂的人生觀,是———正。生死的毀皆,否定我愛根源的生生不已,是二—反。出世,不但是否定、破壞,而更是革新、完成。行於世間而不染,既利己更利他,精進不已,是三——合。這即是出世的真義,真出世即是入世的。出世,不僅是否定,而富於肯定的建設性。除身心修養不談,除大乘不談,在原始教團的生活中,也充分的表現出來。家庭,可說人倫的根本,也可說罪惡的淵藪。因家庭的私愛而出現的私產製,佛家否定他,建設起十方僧——群眾——物的“利和同均”。因血統偏愛而此起的種族不平等,佛家反對他,唱道四姓平等。不僅是種族的平等,也即是職業層——教化、軍政、農(商)、工人——的平等。佛教僧團中,沒有特權者,沒有統治者,以僧和合的羯磨——會議,推行一切。佛教的出家,不是隱士式的,是過著集體的、精嚴的生活,平等的、自由的生活。雖然在當時的環境中,隻能做到如此,但不是等待“大道之行”於將來,而是當下去建設自己的。時代的孔子,是“祖述堯舜,憲章文武”的傳統文明保護者;老莊出世,僅是清談、玄學的個人主義;釋迦是婆羅門教——傳統的——的反對者,宣言自覺自證的宗教革命者,集團生活的實行者。儒與道的文化,自有他的價值;佛家的出世人生觀,也別有他徹天徹地的輝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