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子秋,鄧子琴教授由南京抄寄僧人評黃岡熊先生《新唯識論》一文。慶披閱訖,不覺太息。是時,先生旅居寒舍,因請曰:僧人誣亂佛法,妄議儒學,似宜駁正。先生歎曰:“真理自在天地間,能悟者自悟,不悟者亦無可如何,是惡足辨!”慶愀然曰:良醫豈為有不治之症而廢治療?大匠豈為有不材之木而棄斧斤?釋迦雲“我四十九年,不說一字”,而實已浩浩三藏。尼父曰“予欲無言”,而六籍之文粲如日星矣。孟子輿不得已而好辨,此不得已之心是何心歟?非尼父己達達人、釋迦自度他度之心歟?先生莞爾曰:“子之言誠是。然老夫沒意趣,久不與毛公管侯接也。舊式筆,昔人呼為毛公管侯。且此類文字,無足煩老人,吾子好自為之可也。倘慮有失吾旨,隨時麵決,何如?”慶既承命,不敢辭。竊惟《新論》一書,以體用不二為宗。以至空而神化無窮,無形無象名空,非空無之謂。至寂而生生不測,顯本體之德。德字含二義,曰德性,曰德用。以本體之流行有翕二勢,是名為用。翕勢由本體將顯發其自性德用,不得不翕而成物,故翕,則若本體不守自性,是動之反也。老曰“反者道之動”,此義深微。蓋本體之流行即名為動,其動而翕以成物,故若與其自性反也。然翕勢方起,則有閽勢同時俱起。本體流行之一翕一闡,本無時間可言,但恐人誤計翕闡有先後,故說同時以遮之。此為言說上之方便,不得不如此,學者須忘言會意。翩者即本體之動而不舍其自性,不舍,謂動而恒如其性,無改變故。其為勢也,盛有而無形,剛健而純善,乃運行於翕之中,而仗翕以顯發其自性德用。翕雖成物,有閉塞與沉墜之患;翩則戰勝翕勢而開發無礙、升進不墜,有轉翕以從己之勝能。己者,設為闡之自謂。是故翕之動而反者,正所以顯闕之至健而不可撓、至足而無所虧也。故翕以反而完成閽勢,畢竟翕閽無矛盾,心物非二片。《新論》依翕假立物名,依闡假立心名。一華一葉,皆是備萬理、含萬德、肇萬化之本體,隨在呈現,各各具足,都無虧欠。朱子釋《易》曰“萬物統體一太極,一物各具一太極”,莊生曰“道在屎尿;道在瓦礫”,佛說“一一微塵皆有佛性”,無有一物而非全體大用具足者。神之至也,不可測也。不可測故,名曰神。
《新論》以本體流行有翕翩二勢,假分心物。而於翩可以見體,故重在闞,而揭唯心。唯者,殊特義,非唯獨義,此與西洋唯心論者內容迥不同。先生之學凡數變,中間由佛氏有宗唯識而趣般若,空宗。最後複脫然超悟而揭體用不二以為宗極,救正佛家以生滅、不生滅截成二片,與西洋哲學談本體與現象每欠圓融之大病。其言本體之德,至空而神化不窮,至寂而生生不測,生不測、化不窮者,一本於其德之健也。因此,歸宗尼山《大易》,扶儒學於既墜,儒學始絕於漢師考據之業,宋明理學複變其質。匡佛氏之趣寂,佛氏趣向寂滅,逆造化,反人生,故《新論》匡正之。此千餘年來一大事也。先生嚐言:大乘空有二輪,雖不舍其度脫生死海之鵠的,然以眾生難得度故,不忍獨了生死,成乎自利,乃複誓願不舍眾生、不舍世間。大乘之大也,已與儒家有接近處。獨惜諸菩薩篤生天竺,不免拘於釋迦之教;未通華夏,莫由窺夫洙泗之源。其不能改趣寂之軌而玄同於儒者大中至正之道,蓋亦機感未至焉。餘生華、梵兩大聖人之後,相去二千餘年,得睹兩家玄文,竊歎佛氏以《大般若》為其群經之王、諸佛之母,而吾儒《大易》為五經之原,於是沉潛往複於《大易》《大般若》之間,曠然遐思,脫然神解,獨默會於真際,因以簡兩家之異而觀兩家之通。夫真際難名,本來空寂,而有生生化化不息之健。然生而不有,化而不留,雖生化無窮,畢竟未嚐不空寂。法爾譎怪,不可致詰。佛經法爾一詞,猶言自然。自然者,無待而然,其義深遠至極,不可粗心索解。譎者詭譎,怪者奇怪,皆言其不可測也。窮理至此,無可複問其由然,故雲不可詰。《新論》於是有作。所以摧其遏逆生化之異見,使協於吾儒大中至正之矩。不可離世間以覓法界,佛雲法界,即本體之名。豈須厭生死而求涅槃?佛言涅槃,亦本體之名。是故儒者於變易而識不易,於無常而識真常,於流行而識主宰,以上皆推演《易》義;詳《新論》。於形色而識天性,自吾一身與所接之天地萬物,形形色色,莫非天性流行發現。天性即真常理。孟子言“形色即天性”,則已破除形色之迷執,而觸目皆真常至理顯現當前。於小體而識大體。小體謂身軀。大體謂天性,即吾人與天地萬物同具之大生命,亦雲宇宙本體。聖人能克除其執著小體之私,便渾然與天地萬物同體,是謂大體。義詳《孟子》。《新論》歸宗《大易》,宏闡儒義,蓋默會真際,直與先聖合符,詎有私見參於其間哉!夫惟聖人已識大體而去小體之私,故裁成天地,輔相萬物,非以天地萬物離吾小體而外在,妄恃一己私意以裁輔之也。非以二字,一氣貫下。實緣一己與天地萬物通為一大體,故裁輔之功乃自我日新之實修,此中自我,即目大體。豈忍矜己宰物,自貽伊戚哉!矜已之已,謂俗所自執以為一已,即是小已。功利之徒迷執小體而妄割裂大體,天地始失其清寧,萬物始有失所之患,豈不悲哉!佛氏大雄斷惑,倘於現前識得大體,順其大生廣生之性,充其日新富有之德,天地位,萬物育,而我無可屍其功名。緣同體之仁,務自盡而不容已故,宗門所謂本分事者,正符斯旨。何用高談度脫,卒無拯於眾生之淪溺哉!《新論》融通儒佛,而宗主畢竟在儒。大乘諸菩薩未竟之緒,逮於餘而卒成之。張智炬於中天,導群迷於坦路,雖蒙無知者之詬詈,亦複何咎雲雲。先生自道其所創獲與所誌願者如此,故為略述,以俟後之能悟者共證焉。今此僧人不了《新論》,妄興謗議,猶不足責。若其於儒佛兩無所知,而妄以庸愚之見毀儒誣佛,尤為可痛。先生平日示學人,謂在《新論》之體係內,如儒、佛及他宗各有長處不容顛仆者,《新論》盡可盡量容納,其短處須舍棄者,《新論》必極力避免。蓋《新論》主融通,以為大道無窮無盡,未可以小知曲見自封。曲見,猶雲偏見。固持門戶見而談真理,何異以管窺天者竟曰天小乎?《新論》宗儒,而取資於佛者實不少。《新論》究極空有,窮玄造微,本得力於佛而根底又不必同於佛。融通之業,自有體要,如海納百川,自成洪溟。
識此意者,當以《新論》還《新論》,儒佛還他儒佛。今僧人不解儒而毀儒,不了佛而誣佛,將使先聖遺傳寶物變成瓦礫,是可忍也,孰不可忍!茲將僧人文字逐段閱覽,其浮亂之言、絕無意思者,隻合舍置;其言中頗表示一種意思者,雖至無理,亦必直錄原辭,不憚審正。至於《新論》旨要,亦隨文發揮。是篇之文,約為四分,係依僧人文字章段以次駁斥,故無義例可言。《詩》所謂“終日七襄,不成報章”也。今題曰:《申述新論旨要平章儒佛摧惑顯宗記》,平章一詞,含分辨或批評等義。亦可省雲《摧惑顯宗記》。顯宗者,顯明《新論》本宗旨要;摧惑者,破凡愚之迷亂。此文不以答僧人題名者,意在申正義,不在對人故。
篇中要義,略言之。如儒家為融貫天人之學,佛法究為出世之教,其義趣深微謹密,字字不堪忽略。又如神義,會一神、泛神,自性、依他,而同於大通。圓融無礙,至斯而極,千聖百王,當無異議。王者往也。義理之宗,天下之所歸往,故大哲人亦是無位之王。孔子稱素王,是其例也。王不必為居君位者之稱。至雲《大易》明生,係以本體之德言,亦可雲就用言,用者,即本體之德用,與上一語仍同義。此與佛家十二緣生之生及賴耶生相截然異議。儒者顯真實德用,如《中庸》“天命之謂性”,即演《大易》乾元性海之蘊,此乃本體固有生生不息盛德,清淨純善者也。是其著眼在宇宙人生根源處,謂本體。超形氣而立論,即將吾人真性推出於吾形骸與一切雜染習氣以外,直談真性之本然。此其大生、廣生,何可得而遏絕?此其剛健中正純粹精,焉有惑染?剛健,故不屈撓,所以常如其性,無改易也。中者無偏,正者無倒,純者純善,粹者粹美,精者無雜染。詳《易·乾》卦。孔子謂之仁,《大學》謂之明德,孟子謂之善,皆就真源上說也。
釋迦說十二緣生,後來大乘有宗衍為賴耶恒轉如暴流之論,恒轉,即是生生不斷絕之相,所謂賴耶生相是也。則以宇宙人生由迷暗而現起。迷暗,即惑之異名。佛家所雲惑之意義甚深微,此不及詳。蓋從吾人有生以後,緣形骸而發展之生活力及無量習氣,互相附著而成為生命流,《新論》有時以生命一詞目本體,其意義甚特殊。今此雲生命流,便是有生以後始形成的,非就本體言。佛家唯識師所謂恒轉如暴流者即此。恒轉者,謂生命流息息舍故生新。易言之,即前流方滅,後流續生。由前流滅故,非是常存的物事,故言轉;然前方滅,後即生,實無斷絕,故言恒也。恒轉義甚深,詳佛家《成論》。晚世生命論者窺及生之衝動,亦與佛門暴流之喻略相近,要皆就人生因形骸與習氣種種結構而始發展之生命流上有所體驗。此中有無限意思,難說出。此生命流既緣形與習而發展,便與人生真性之本然不相似,真性,亦可雲人生之真源。謂之迷暗,謂之惑,誠哉其然!佛氏從此處著眼,故於人生之染汙與罪惡、眾苦等察識獨深,而生厭離想,與儒家聖人直從人生真源處著眼者自不同。儒學所以為融貫天人之學,佛法所以為出世之教,實緣兩家對於人生之體會各有獨到,學者宜知。先生又言:儒者直探人生真源處,佛氏照察吾人有生以後緣形與習而發展之生命流,兩說畢竟宜並觀,方解人生底蘊。《新論》語體本《功能》章即兼收兩說,惜乎今人不肯作反已工夫耳!又曰:佛氏修止觀,已照察生命流純為一團迷暗勢力,而終亦參透真源,大乘便接近儒家,惜乎其開端是厭離思想,終不舍其度脫生死海之主張,難入洙泗門庭也。慶按:先生言儒佛二家對於人生之體會,一注重真源處,一注重緣形與習而始發展之生命流,真發前人所未發。然大乘透悟真源,至《涅槃》《華嚴》,已歎觀止;先生乃由《涅槃》《華嚴》而歸宗《大易》,亦盛事哉!
先生有雲:哲學上極高之詣,至《大般若》觀空不證而止矣,無可複加矣。不證,謂不著於空。廣大、高深、微妙,乃至無窮無盡等辭,都不足形容此境。惜乎無慧者不會;真會者,雖欲化作百千億廣長舌,亦複說不得。拈花微笑,猶未若默然忘笑為親切也。據此可見先生契會於空宗者至深。夫空者,空一切相而已。相義雲何?如世現見事事物物各有定形,是名為相。凡官感所攝,乃至意想所注,無非相也。其實,宇宙萬象皆依托眾緣而起,無有獨立實在的事物。刹那刹那,頓起頓滅,都不暫住。如前一刹頃頓起頓滅,次一刹頃雖續前刹而起,仍複才起即滅。自此以往,亦複如是。故刹刹皆頓起頓滅。詳《新論·轉變》章。不暫住故,都無定相。猶如電光,一閃一閃,詐現光相,實則一閃一閃不曾暫住,雲何有固定光相可得耶?凡夫不悟,妄計一切相為定實,遂為相縛,為相所縛曰相縛,此中意義深微,須虛懷體究。由相縛所蔽故,不證實性,實性猶雲宇宙本體。不悟真理。真理亦謂本體,與上為複詞。譬如鹿迷陽焰,本無水相,而鹿迷故,妄於陽焰而見為水。凡夫無智,妄計一切相為實有,由此不了萬法實性,此中萬法,相當於俗所謂宇宙萬象,或現象界。自失本原,長迷不反。萬法之實性,在吾人分上言,即吾之真性也。今不悟實性,便是自失本原。是故諸佛憐湣眾生,令修空觀。令者,教示義,教眾生修習空觀也。觀之一字含義深遠。凡夫以雜亂心而行思辨,不得契會真理,未可雲觀;唯向道者,心地澄明,不雜迷妄,其所思察不違正理,乃得雲觀。觀一切法相皆本來空,此中一切法相亦名有為法或緣起法等,猶俗雲宇宙萬象。至於妄識構畫之相,亦此所攝。本來空者,猶雲本來是空無的。空宗於緣起法,雖在俗諦許為實有,但就真諦言,則說本來皆空。非本不空而以已意作空想也。
聊舉例證:如大乘菩薩觀物質宇宙畢竟空無所有,而小乘則猶執有實極微,極微,猶今雲元子電子。大乘複說極微非實。今自波動說出,而原子電子果無實質,大乘極微不實已得證明。據此可見諸佛觀空,無有倒妄,眾生迷執宇宙萬象,如蠶造繭自縛,如蛛造網自困,凡愚顛倒,不得自在,豈不悲哉!至於哲學上古今種種宗派、種種理論,各以亂識識者,意識。據佛法言,眾生缺乏修持,其意識未離雜染,謂之亂識。亂者雜亂。構畫宇宙,如解釋宇宙萬象者即現象論,窮究宇宙本體者曰本體論,二者可通名宇宙論。戲論紛紛,莫可究詰。狂夫倒見,見不正故,名倒。猥以自心所構妄相,結網重重,世所謂成為係統之理論,大抵以自心構畫之妄相結成密網而已。愚而可哂,莫此為甚。倘遇諸佛,教以反觀自心所現種種相,明是意想妄構,雲何得與實理相應。如是觀已,空除自心一切妄相,頓令自心洞然澄明,無有障礙。即此無障礙心,默爾而寂,則一理平鋪,證見本原,即萬理會歸一理,佛雲無差別相是也。現前顯現,不由猜度,故曰平鋪。炯然而照,則萬理粲著,寂照一如,寂無妄,照亦無妄,故雲一如。方是空不空境地。妄滅,故空;理徹,故不空。總之,觀空為哲學上至高無上之詣,學未至於觀空,必未能離戲論也。雖然觀空難矣,觀空而不證則難之又難。空教在梵方,其末流已有陷於惡取,取者,取著。執著於空,成大邪見,故嗬之曰惡取。惡者,毀責詞。彼計一切皆空,彼者,謂惡取之徒。不唯法相空,法相相當於俗雲宇宙萬象。法性亦空。法性相當於俗雲宇宙本體。清辨《掌珍》頗近空見外道之論,梵方有空見外道,大概持一切皆空之見。此土奘、基兩大師駁斥清辨不遺餘力,餘深味其旨,蓋有孟氏不得已之感焉。今茲僧人卻又謬想俗諦中顛倒虛誑之緣起法不空,易言之,即一切法相不空,而複妄計法性是空。此輩作是妄想,蓋由近十餘年來國內曾有打倒玄學鬼之風氣,不喜談本體論,故敢以法性空附會《般若》。又自先生《新論》出,創明體用不二,此輩故遮撥本體。其實,學在求真,所貴信心任理。立異固無謂,追逐時尚尤非學佛人所可為。是篇審正僧人文字談空有處,皆本夙聞於師門者予以辨正,庶乎《大經》、《大般若經》。四論《大智度》與《中》《百》《十二門》。玄妙難測者,得此乃有規矩可循。夫不能空相具雲法相。而迷於性者,法性,亦省雲性。眾生愚惑,所以可湣也。相空而見性,庶幾不著於空乎?猶未也。孔子固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雖曰識性,猶不識耳。菩薩悲智雙修,盡未來際,不舍眾生,不舍世間,斯亦知及、仁守交盡之旨。如是乃可觀空不證哉!嗚乎難矣!大乘“不含眾生”與孔子“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意思一般。漢以後,號為賢儒者,鮮不脫離民眾。未能觀空而有遁於空虛之病。可怪,可歎!慶按:先生深於空宗,平日教慶輩者,多舉《大經》、四論旨趣。
附識:慶按:觀空不證之證字,覺其妙極,然似不可捉摸,頗難下一的解。曾以問先生,承誨曰:《易》無達象,《詩》無達詁,佛典中名言亦如是。此中證字難解,確如汝所說。必欲強通,則證者,證會空理,或不得無住涅槃,而著於空矣。菩薩觀空而不住於空,故雲不證。餘以不著於空釋之,使人易解,雖不必能傳出證字義味,而大旨無失。
有宗以三性為綱要,三性中,唯第二依他起性是空有二宗分界處。有宗建立依他,不唯俗諦實有,即在真諦,染分依他,亦幻有而非無,淨分依他,通圓成實。空宗肇自龍樹、提婆,初未有三性名目,而以二諦義提綱。其在俗諦,不破四緣,即不毀緣起法,然是顛倒虛誑法,但依世俗,說為實有,緣起法,後來有宗亦名為依他法。一人真諦,則四緣皆不可得,即緣起法本來空無所有。《智論》三十二說“般若波羅密中,四緣皆不可得,乃至無所舍、無所破,畢竟清淨,無諸戲論”雲雲。此則正明第一義中,即真諦中。一切法皆空。所以者何?般若波羅密已證法空,即入第一義;第一義中本無一切法相,何有四緣可得?四緣不可得,又何所舍、何所破乎?《智論》明明就般若波羅密中說,而僧人不悟,乃謂空宗不破四緣,此由其不通二諦義,遂致鑄九州鐵成此大錯,豈不惜哉!空宗在真諦,則緣起法皆空;有宗染分依他,實即空宗之緣起法,而於真諦仍許為幻有。此兩宗爭端所在也。空宗無淨分依他,亦是其重大缺點,此不及詳。是篇審正僧人談有宗處,皆據《新論》予以駁正。
篇中平章空有二宗處,頗有先生近年新義,為《新論》中所未及詳者。《新論》以體用不二為宗,圓融無礙。舉體成用,則宇宙萬有動而愈出;言其發展無窮竭也,宇宙自是發展的,學者宜深玩。攝用歸體,則會之有元、統之有宗。不唯救兩宗同一偏於空寂之病,而有宗理論上種種缺點,《新論》悉予革除。空宗真諦則體是無為之體,如何成用?俗諦則緣起法全是顛倒虛誑,又不可言用。《新論》謂空宗無法成立宇宙,誠哉其然!學者精研空有之失,而後深探《新論》之旨,則妄議可以息矣!
先生常言,佛書未易讀,讀者必具四條件:一、抽象作用極高,否則於其高廣幽深之玄境不可攀援。二、分析力極強,否則於其方方麵麵無窮的義蘊尋不著端緒與脈理。三、會通力極大,否則如盲人摸索大網罟,十指觸入百千孔穴,將縛於一孔或數孔之間,終不得其綱領所在,而猶自以為通也,不大可哀歟!四、必有廣大心、真實心,非徒在語言文字上作活計,以膚亂知解誑無知趨勢途者,非字至此為句。必修養有素,方許了解文字而終會意於文字之外,與十方三世諸佛相見。智慧之神不會來舍於雜染心,此事宜知雲雲。慶按:先生此說可為世間高談佛法或哲學者當頭一棒。智慧神不來舍於雜染心,慶聞於先生者蓋久,而闕於自反,負教深矣。
慶承先生命,既審正僧人評文,為《顯宗記》,立義則時稟於函丈,而文字亦蒙鑒定,茲複補述緣起,冠於篇首。唯冀覽者於《新論》與儒佛各求其精神麵目,則餘之此篇為不虛作矣。本篇共為四分,以次列後。
第一分
僧人評《新唯識論》文字,既妄謗師門之學,更誣亂儒佛本真,謹審正如左。
評文有雲:《新論》體用說的根本假定,根源於滿足求知的願欲,為了給宇宙以說明。然而釋迦說法,不是為了如何說明宇宙,如何滿足求知的願欲,相反的,遇到這樣的玄學者,照例是默然不答,讓他反躬自省去雲雲。
審曰:《新論》開宗明義曰:今造此論,為欲悟諸究玄學者,令知一切物的本體,非是離自心外在境界及非知識所行境界,唯是反求實證相應故。評者不通玩全書根本精神,而但摘一二語,謂其隻是根源於滿足求知的願欲,如此輕率,殊可惜。又複應知:學者,所以己達達人與成己成物也。佛氏亦雲自度他度,因明則雲自悟悟他。試問他度與悟他是否宜因眾生求知之願欲而隨機開悟?如佛法完全斥絕知識,則浩浩三藏皆眾生不可以知識去理會者,而諸佛菩薩果何所謂而說法乎?須知,《新論》已明示本體非是知識所行境界,而欲眾生之反求實證到此,則必隨順眾生求知之願欲而隨機開悟,即因眾生所有之知識而方便善巧,以祛其迷而使之悟。箜者所以在魚,而簽非魚,固也;使不設簽,則何由得魚乎?蹄者所以在兔,而兔非蹄,固也;使不循蹄,則何由獲兔乎?玄學上超知之詣,畢竟須從知識方麵種種遮撥、種種開誘,而後有上達之幾。若一往反知,何由趣入超知境地?評者如於《新論》及《十力語要》《讀經示要》諸書果肯留意,當不至輕詆若是也。
評者又雲:佛法的動機,不外乎為已的出離心,為他的悲湣心。所以釋迦的教化,不是為了少數玄學者的玄談,而是普為一切眾生的依怙。審曰:評者言佛法的動機,卻將為己、為他二心截成兩片。此若出自一般居士,猶無足怪,而出於披法服者之口,殊可怪。評者既鄙棄玄學者的玄談,則於諸佛發心處,應有深切感觸而不為猜度之浮詞。今如評文所雲,為己隻是出離心,將一意為己而無悲湣眾生心歟?又如為他隻是悲湣心,而不欲眾生同出離生死,則悲湣複何所濟?《唯識述記》卷一辨教時機有雲“諸異生類,無明所盲;起惑造業,迷執有我;於生死海,淪沒無依。故大悲尊初成佛已,仙人鹿苑,轉四諦輪”雲雲,可見悲湣者,正欲拔彼淪沒生死海之眾生同出離故。尤複須知,諸佛菩薩心中,原無為他為己二種可分。《大論》說:菩薩以他為自,悲湣眾生,即是自悲。有一眾生不成佛,則我終不成佛。決無有獨為己而求出離之心。評者若於大乘法義聞熏有素,似不當以小乘自利之智猜測佛心。
評文又雲:依佛法,此現時的苦迫,惟有從察果明因中,正見苦迫的原因何在,而後給予改善,才能得到蘇息。所以佛法的中心論題,不是本體論,而是因果相關的緣起論。不僅世間的因果如此,就是無為、涅槃,也是從依彼而有、必依彼而無的法則,指出此無故彼無、此滅故彼滅的。
審曰:“依彼而有、必依彼而無的法則”雲雲,此“依彼而無”一語,不知何解?倘雲若此依彼而有,彼無故此無,例如行此。依無明彼。而有,十二緣生中,首無明緣行,謂由無明故,行乃得生,故說無明為行之緣。無明滅故,行滅,如此說者,即符經義。今如評者所謂法則,則當雲此行依彼無明而有,必依彼無明而滅,此成何語?經論言,若法,此依彼有,彼滅故此滅者,正顯緣起法無實自性。評者乃於其中妄立一依彼而有、必依彼而無的法則,此大迷謬。既雲依彼而有矣,又雲依彼而無,則是彼尚未滅,而此依之以無也。此已依彼而有,如何又依彼而無乎?
評文中所雲“不僅世間的因果如此,就是無為、涅槃,也是從依彼而有、必依彼而無的法則”雲雲。據此,即無為、涅槃亦有因果,亦是緣生法,則無為與有為何殊?涅槃與生死不異。評者果從何處得此妙義?夫生死是此岸,涅槃是彼岸,六度大義,極明白彰著也。生死未盡,評者所雲世間因果,即屬生死。不可到涅槃彼岸,經義誠然。若雲涅槃無為法亦有因果,亦是緣生,大小經論何曾有如是胡說?無為法自性,無造無作,不可說是緣生法也。涅槃自性寂滅,不可說是緣生法也。評者所雲,指出此無故彼無、此滅故彼滅,不知何解?生死未盡,則不可證得無為涅槃,是三藏十二部了義,未聞以無為有為並作一談,涅槃生死混為一相也。而評者曰“不僅世間的因果如此”雲雲,何迷謬至是乎?評者又雲:如離此緣起的中道教說,即難免與神學同化。《新論》並不如此,離開了因果緣起,說本體、說勢用、說轉變、說生滅雲雲。
審曰:評者若果了解緣起說,應知佛家畢竟是神我論。《攝大乘論》所謂第一緣起,即是阿賴耶識中含藏一切種子,此阿賴耶識亦稱第八識,是眾生各各具有的。奘師《規矩頌》雲:“去後來先作主公。”謂人死時,此識最後舍去,故雲去後;人生時,此識最先來投入胎中,故雲來先。奘師實據諸經論之義而為此頌,即小乘中所謂細意識與窮生死蘊等,其義亦與賴耶同。《三十論》可參考,毋須繁說。據此,則佛家承認人生本有不隨形骸俱死之神識,與外教之靈魂說實無所異,雖其對於神識之說明不必同於外教,而其神識與靈魂之義相當,則不容否認,同計人生有不隨形骸俱盡之主公故。佛家雖破外道神我說,而骨子裏則神識何殊神我?吾謂佛教亦是多神論者,義據甚明。而評者猶輕詆神學,此則承佛教一向排斥外道之門戶見,而自忘其根底與人同也。
評者視緣起說為佛家思想之中心,此其所見似是。但評者竟不悟緣起說中,以第一緣起即阿賴耶識為根底,如無此識,則所謂流轉與還滅兩不得成。流轉義詳十二緣生中,還滅義詳四諦。此本釋迦始唱,大乘各派思想皆根據於此。奉佛法者若弗知注重,豈不違教!夫流轉者誰乎?當知有賴耶識故。還滅者誰乎?當知賴耶雖舍,而非無物,以轉得無垢識故。諸論言轉依者,有二義:一轉舍雜染,即舍賴耶;二轉得清淨,即得無垢識。《攝大乘論》首明第一緣起,此宜深玩。無著菩薩特造斯論,授其弟世親,誘之棄小入大,斯論何等重要!而評者乃泛談緣起,不悟其中有根底在,釋尊有知,能勿心痛?佛教徒如泛談緣起,將其中根底如賴耶識者置之不問,則緣起說與今西洋哲學家之關係論,雖持說有粗密之異,西洋學者出於學術發達之後,持說自密。而大旨要自無殊。果如此,則佛教之精神與麵目剝喪殆盡,佛教徒不如皈依今人羅素輩,而無取為佛弟子矣。餘以為真佛教徒當堅守其崇高之信仰,從教理之有所不可顛仆處特加發揮,身體而力行之。其教理之不必是處,亦存其舊說,而無須曲解,但不必強人之信從。
誠如此,則佛法自尊,而何慮乎人之攻難?評者雲“由於不覺時間的幻惑性,所以有尋求宇宙根源的願欲”雲雲。其浮詞滿紙,不知果何所謂?須知時間與空間問題,在哲學及科學上,其解說甚繁,而各有極精博之論證。幻惑性雲雲,評者既未申明義據,何得妄說幻惑?評文有一段雲“如時間現有前後相,但加以推究,如前而又前,落於無窮的前前中。無窮即否定了最初的根源”雲雲。據此,則評者已肯定時間是無窮的存在。因為無窮的意義與無有的意義截然不同,若於本無有者而橫計為有,如旋火輪之類,實無有輪,可雲幻惑性。今說時間是無窮的,此無窮的便是橫盡虛空、豎窮永劫的物事,如此,則評者計時間是萬法實體,雲何可說為幻惑性歟?至雲無窮即否定了最初的根源,無窮既是萬法實體,不可頭上安頭再找根源,評者此語卻是。印度古代有時計外道,評者如衍其緒,未嚐不可,惜乎又誤說為幻惑性,則自教相違。
評文又雲“如前而又前,到達前之邊沿,但這還是否定了時間。因為時間是永遠向前伸展的,沒有以前,即不成為時間,也即不成其為存在了”雲雲。評者此段話又不通。既曰前而又前,到達前之邊沿矣,依此義據而下斷案,隻可曰更無有一法前於時間者。易言之,即時間之前更無前。如此,則時間已是最後的實在,雲何可說沒有以前即不成為時間,也即不成其為存在了乎?依評者所說時間義,隻可說更無有前於時間者,而時間之為實在無疑矣。假如依俗諦議而說時間是分位假法,本非實物,即不可計有前後相存在者,而世俗執取時間相,確是幻惑。如此說者,不違佛法。惜乎評者全不了此,而妄承認有前後相,並依妄計之前後相上反複申說,終於自陷。
評者拚命反對玄學家尋求宇宙根源,佛教徒有此愚談,殊堪詫異。根源與本始等字,皆本體之形容詞。如佛家真如,一名眾生界,由依真起妄故名。參考《大論倫記》。詳玩斯義,是眾生妄相皆依真而起,則真如本體真如本體四字,作複詞用。對妄法或諸行言,即有為其根源與本始等義,妄法或諸行,即謂眾生。是諸妄法所依之以起故。注意。僧叡序《大智論》有雲:“變化兆於物始,而始始者無始。”詳此雲物始者,謂諸行緣會頓起之相;始始者,謂物始之所依以始者,即謂真如。而此真如,更無有始,故複讚之以無始。《勝鬟經》言“徹法源底”,源者,具雲本源;底者,具雲根底。謂徹了諸法之根源,易言之,即徹了諸法實相。相字有二釋:一相狀義,二體義。此雲實相,猶雲實體,實體即本體之異語。略舉一二文證,則根源即本體之形容詞,稍有知者,於此當無疑。佛家真如即本體之名,謂佛家不求證本體可乎?自地前,無量修行,以至登地,見道位中,本智發現,始證真如,即為證得本體之候。然染未盡故,猶須自初地以曆十地之終,斷染既盡,始得真體常現在前。此中真體,用為法身之異語,法身亦即真如之別名。是故經言,非不見真如而能了諸行皆如幻事等雖有而非真。非不見,至此為一長句。評者若解悟經文,自知尋求宇宙根源是佛教徒最大願欲,而可曰根源不當求耶?經所雲徹法源底,若不希求,雲何得徹耶?地前迄地上,無量劫修行,果何為耶?非求證真耶?玄學家求之而得徹與否,其求之之方有誤與否,此皆別是一問題,而必向根源處希求,則是玄學所有事。佛教所由興,亦隻為此事。如不見真如,即不能了悟諸行皆如幻事等幻有而非真。即不能,至此為句。三藏十二部經,皆不得已而方便說法,隻欲引眾生以求徹根源,即見真如。令其無迷執諸行、淪沒生死海、靡所依止。令其無三字,一氣貫下。今汝僧徒乃遮撥根源,此真怪事。佛法果為不求根源之教乎?
佛教徒固可不求根源而率眾生以習於流浪無所依歸乎?是而可忍,孰不可忍!凡哲學家不談本體者,並非謂萬化無有根源,隻恐談者各以意想猜測,故不如勿談耳。若夫徹法源底之希求,則是人智之最高發展。學者必欲斥絕之,若自甘墮沒則可,以此托於佛門,釋尊能勿痛乎?
評者謂“由於玄學家不覺時間的幻惑性,所以有尋求宇宙根源的願欲”雲雲。不知何故有此妄想?古今玄學界大哲,在其始學時,對宇宙人生根本問題而希求解決,其智慧之超悟與心情之發越,極廣大、極幽深、極博究精窮之能事,何至如評者所雲由於不覺時間的幻惑性雲雲乎?以凡愚而測上哲之智量,何異斥鸚槍榆枋之間而卑視天池乎?自來反對玄學者,隻有從知識論或認識論方麵而批評之,大概以為專任理智與用思辨之術者,不必與真理相應而已。至其思想之誤在何許,則疏決而判別之者,非有宏通精奧之識者莫能為。西哲如康德,吾國哲人如王船山先生,於此皆有特識。但船山之言皆散見,辭亦簡要,學子滑口讀過,每不覺耳。評者所謂由於不覺時間的幻惑性雲雲,不知於《新論》及古今玄學家有何相幹?《新論》明示一切物相與時相空相都無實故,始談體用。易言之,正以覺了時間的幻惑性,才明宇宙根源。使其不了時相等是幻,則將如素樸的實在論者妄執現象界為實在,豈複有根源可求、有本體可說乎?豈複,至此為句。《新論·成物》章依大用流行之翕的動勢上假說物相及時相空相,此乃以方便善巧隨順世間,安立俗諦,非謂物相及時空相為實在也。入真諦故,無相可著;本無一切物及時空等相。順俗諦故,不拒諸相。此自龍樹迄於清辨,密意可尋。《新論》宏廓深遠,如非有智,何易悟入!
評文力詆神學,似於神字未求解。神字之含義,略言以二。一曰,神者,造物主之謂,即視為具有人格者,凡宗教家所奉之神,即此義。二曰,“體物不遺之謂神”,此語出《中庸》。體物不遺者,言其遍為萬物實體而無有一物得遺之以成其為物者,此即深窮宇宙本體而歎為神。神者,讚其妙不可測也。故神即為本體之形容詞。亦即為本體之名。此神非超越於萬有之外而為造物主,乃即於一一物而皆見為神,故說體物不遺。佛經亦言“一切法亦如也,乃至彌勒亦如也”,其義與《中庸》相和會。《易係傳》曰:“神也者,妙萬物而為言也。”從來注家於此悉無的解,實則體物不遺一語全從此出,《中庸》本演《易》之書也。中國人治學好為耳食而不求實解,喜言佛教為無神論。實則佛教之內容極複雜,一方麵對死生問題有個體的生命永恒之要求,賴耶雖舍,而轉成無垢識,是個體的生命無斷絕也。明明為多我論;一方麵在本體論上遮撥作者,內典所雲作者,猶言造物主。而承有諸法實性,猶言實體。所謂真如,又近泛神論。吾固知佛教徒恒推其教法高出九天之上,必不許泛神論與彼教相近。實則義解淺深及理論善巧與否,彼此當有懸殊,而佛之真如與儒之言天、言道、言誠、言理等等者,要皆含有泛神論的意義,謂之無相近處可乎?須知窮理至極,當承萬物必有本體,否則生滅無常、變動不居之一一現象或一一物,豈是憑空現起!《論語》:子在川上,喟然歎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深遠哉斯言也!此於變而觀實相也。夫通晝夜而不已於逝者,可以喻大用流行之頓起頓滅而無息也。才滅即生,故滅滅不停即是生生不住,斯雲無息。其所以無息者,則由有實體也。有實體故,方顯為起滅無息之大用。如其無體,實體,省言體。則誰為起滅無息者乎?譬如逝水,若無質,則誰為不舍晝夜之逝者乎?輕二養一,合而成水。輕養者,逝水之質也。此中之逝水喻現象或一切物,以逝水之質喻本體。孔子之歎,良有以也。夫言乎體,具雲本體。則備萬理、肇萬化,不動而變,動者,動作。本體無形無象,非可擬之於人,謂其有意誌、能造作也,故雲不動。然萬化由之以成,故曰不動而變。此亦《中庸》語。無為而無不為,無為,猶上雲不動;無不為者,謂其成為萬物也。是乃至妙而不可測也。一切學術,莫非窮究萬物之理。然窮至極處,終歸不可測。不可測故,謂之神。評者惡言神,試反求諸己,汝眼惡乎能視?汝耳惡乎能聞?乃至汝身惡乎能觸?凡人但迷執眼耳鼻舌身,以自成為頑物,而自喪其視明聽聰之神,則妄計無神而已矣!
夫外道所謂神,未離其自所妄執之相,釋尊遮撥,吾無間然。若夫吾生固有之神,即是遍為天地萬物實體之神,此若可遮,則乾坤毀、人性滅,有是理乎?哲學家之持泛神論者,自無儒佛致廣大、盡精微與體神居靈之勝詣,體神之體,謂實現諸已也。人能體神,則人即神也。居靈亦體神義,複詞也。而其變更宗教之神道思想,乃於萬有而皆見為神,則亦於儒佛有可融通處。可者,僅可而未盡之詞。其推度所及,亦有足多者。晚世學術專向外求理而無反諸自性之功,精以析物而拙於窮神,《易》曰:“窮神知化,德之盛也。”窮神意義,深廣無邊,千古幾人識得!故淺夫昏子樂趨時尚,喜為無神之論。學不究其真,理不窮其至,適使人生墮沒、自甘物化,至於人類都無靈**,同為猛獸,不相殘以俱毀而不止,豈不悲哉!佛家證得涅槃寂靜圓明,涅槃,真如之別名。寂靜者,離一切惑染相故。圓明者,澄明之至,無虧欠故,是一切知之源故,本來自明,非後起故。非神而何!真解佛法者,除在其死生觀念方麵有不死之神識為多我論而外,當知其在本體論方麵無彼外道所執之依他神,宗教家信有超越萬有之造物主,為具有人格者,是謂依他。以他為神,曰依他神,釋尊所遮撥者此也。而有自性神。就本體在吾人分上言之,則曰自性。性體,清淨圓明,至神者也,曰自性神。於此不辨,概曰無神,是障至真之極,極之為言,萬化之宗,萬物之本,此至真至實者也,此理不容障蔽。滅生人之性,當墮無間獄,可不怖乎!
《新論》在本體論上,自性神的意義與儒佛皆有融會處,而究與佛氏有大相殊別者。佛家於性體寂靜方麵證會獨深,而不免滯寂;《新論》則明性體至靜而健以動,至寂而生化無窮,此其所以歸宗《大易》,終與佛氏有判若天淵者在。此等義海,廣大淵深,學者須於了解文字或理論之外而別有致力處,方可領會,否則如與盲人談色彩,何能相喻?
佛家對死生問題方麵之多我論,即人各有不隨肉體俱死之神識,如所謂“去後來先作主公”者,此乃《新論》所存而不論。猶複應知,就諸教有超越萬有之造物主即依他神而言,是一神教,就一—物各各有自性神而言,是泛神論,二者不當歧視,而當融和。佛教自釋迦已明自性自度,無有外道之依他神,迄大乘空有諸菩薩,遮作者尤力。作者,謂外道之依他神。及淨土宗興,雖有念自性佛之言,以融歸自教之了義,然實將自性神推出去而尊之為他,乃依之以起超越感,人生唯賴此超越感,始有所向往、有所依歸,人生無上寶貴之虔誠嚴肅於是乎存。此不唯人生之要求如是,而理實如是。經言“一切法亦如也”,舊譯真如,多隻用一如字。則如為萬有之大原。如為一切法之本體,即可義說為萬有之大原,以一切法由如而有故。又言“乃至彌勒亦如也”,則克就彌勒本人分上說,而如為彌勒之自性。由彌勒亦如言之,當知如者是吾人自性神。由一切法亦如言之,當知如者是吾人自性神,亦即是萬有大原。蓋就如言,本無個體之拘限與分珍,實乃無定在而無不在,故有超越各個體而為絕對義。由此義故,當說如者不唯是吾人自性神而已,亦即是依他神。以此自性神非限於吾之一身,即有他義,此乃吾之所依以有生者,亦得名依他神。
佛教經典中破依他神者,蓋因外教解悟未透,不免以擬人之觀念而測神,故從其迷謬處破之。後學緣文言而起執,遂與外道成水火,門庭分立,真理日晦,甚可哀也!及禪家興,離語言文字而直反諸自性,此是佛門中一奇跡;淨土宗興,而著重依他,佛門更添一奇跡。研佛法者,當由大小教理以窮至禪淨,而後見佛教之盛,日由內而融乎外,謂外道。日由淺而入乎深,日由狹而至乎廣,日由小而進乎大,日由表而逼乎裏,日由支離而歸乎易簡。佛法以善變遷、富容納成其偉大,與中土儒家之善變、宏納而偉大也相同。
中國佛徒,自昔以來,好以尊佛法於九天之上而排斥固有學術為能事,不知推至天外便與人間絕緣。佛法到中國,除介紹者可勿論而外,其信向之者雖累世不絕,罕有精析之才,深入其阻以會其通,而複遊於其外,以窺大道之全也。《新論》自是千餘年來特創之作,雖於佛法多所彈正,而其遮法相以顯法性,見法性已仍不妨成立諸法相。其大旨折儒佛之衷而建皇極,謂於佛法有匡正、有推演則可,謂為佛法之敵則大謬不然也。
儒者宗六經,而《易》為五經之原。《易》明乾元始物,而曰“乃統天”,此言天者,謂太空諸天體也。諸天乃形氣之至大者,天且為其所統,況物之細者乎,此即前釋體物不遺之義。是乾元即一神,一者,絕對義,非算數之一。亦即前所雲依他神。又曰萬物“各正性命”,即一一物皆以乾元為體,而一—物莫非乾元。《乾》之《象》曰“群龍無首”,即此義。龍以象乾元。群龍之象,謂於一一物皆見為乾元。無首者,非如外道計有超脫一切物而獨在之上神也。故克就某物具有乾元而言,即乾元為其自性神。道家,儒之別子也。老之言道,道者,本體之目。曰“象帝之先”,是依他神也。莊生曰“道在屎尿,道在瓦礫”,是物各具自性神義。禪師家說“有物先天地,無形本寂寥,能為萬象主,不逐四時凋”,是依他神義。又有曰“鬧市中有天子”,鬧市喻眾生妄識憧擾,而其本心未嚐不在,故雲有天子。本心是吾身之主,《新論》所謂非禮勿視聽言動者即此。是自性神義。孟子曰“夫道,一而已矣”,是依他神義。曰“形色天性也”,又曰“踐形”,是自性神義。孟子“踐形”一詞妙極。道體之流行而成乎眾形,此一一形皆道體之所凝成而藉以自表現者,故—一形皆道體之所主宰與所流行,形色即天性者謂此。學者誠明乎此,不妄執其七尺之形以障道,而常保任道心,使得恒主乎形而流行不息。是形即道,方名踐形。以佛義通之,若於色身而證得法身,亦踐形義。老雲大患有身,猶未徹在。以上略舉諸家,毋待繁稱博引。
夫神之為義,可析言以二,曰依他與自性。但二者雖可分說而究不可分,不可分而又不妨分說,其妙在此,其難窮在此,其不可思議在此。印度外道之以天神為作者,與西洋受自希伯來之一神教,皆於依他與自性二義可分說而不可分、不可分而又不妨分說處未能透悟,故不免差毫厘而謬千裏。彼等以超越感盛揚依他,而忘卻超越萬有之一神為吾所依之他者,乃即是吾之自性,元非外在,吾人更不可以擬人之觀念測神也。孟子言“盡心則知性知天”,《十力語要》卷三有一書談及孟子此義,須參看。彼等所不悟也。諸佛菩薩嚴遮作者,豈有私見!差若毫厘,謬逾千裏,何忍不遮?又何忍不嚴?後嗣不識祖意,徒分門戶,卒不悟依他或一神義未可過非。但繩其失,則在已之自性神與超越的一神元來不二,而末學無知,隻持門戶,弗求真理,必欲力拒外教,甚至流為無神論。眾生迷妄可哀,至此而極。
外道崇依他,而未真了依他即其在己之自性,而未二字,一氣貫至此。為佛所破,已如上說。若夫反識自性,而不知在己之自性元是超越小己而遍為天地萬物實體,此雖遍現為各個體,而實不限於任何個體,是乃一真絕待。《易》雲“首出庶物”,老雲“獨立無匹”,禪師雲“不與萬法為侶”,皆明理實如是。學者倘於此無深悟,但粗能反己而識自性外無獨在之上神,卻不悟自性元是超越形骸的小己而遍為萬法實體,複然絕待,卻不悟三字,一氣貫至此。此中萬法,即天地萬物之都稱。便以自性至大無外,而忘卻形骸的小己雖本具有自性,亦可以墜退而障其自性,而忘卻三字,一氣貫下。竟妄計自性至大無外,即是小己之至大無外,於是起大我慢,以為自性外無天無帝,無所嚴畏;以無所嚴畏故,卒陷迷妄,無所依歸。如吾國明季王學末流“滿街都是聖人”,正中此病。若複深悟即自性即依他,元是超越小己,若複,至此為句。便覺常有一物,此是絕對的。不限於腔子裏,亦不離於腔子裏,腔子裏,借用宋儒語,謂胸懷。常赫然鑒臨,無斯須之間容吾規避。此物也,不謂之天不得,不謂之帝不得,此約依他言。不謂之我亦不得,此約自性言,是中我者,可雲大我或真我,非是小已。是通自性神與依他神而不二者也,是通一神教與泛神論而不二者也。
《新論》首立能變為萬化之大原、萬有之本體,此與上語重複言之耳。參考語體本上卷《轉變》章。是依他義。即此能變妙體,能變妙體四字,亦複詞。物物各具,是自性義。《明宗》章舉大海水與眾漚喻,言每一漚皆攬全大海水為其體,以喻物各具有本體之全。即此本體,每一物具有之而為其物自己性命,故就物言之,為其自性神。自性與依他,可分說而究不可分,不可分而又不妨分說,此義在《新論》中已甚顯然。
又複應知,《新論》在其即用顯體之方麵,即用顯體一詞,其意義極難言,今以喻明,如已知眾漚無自體,其體即是大海水,便於眾漚相而目之為大海水。即用顯體,義亦猶是。眾漚喻用,大海水喻體。即於大用流行之翩勢而說為體,體字,具雲本體。他處準知。此翩是萬物的統體,亦是一一物各具的,但一一物各具的翩即是萬物統體的翩,而萬物統體的翩,也即是一—物各具的閽。參考語體本《功能》《成物》《明心》諸章。三十六年鄂省印行本略有改易字句。從一一物各具言,是物自性神;從萬物統體言,是超越乎—一物而絕待,是一神,亦即是依他神。由物對一神起超越感,便奉為他,而依歸之,曰依他。《新論》本非無神論,但評者所譏刺之神的意義決不是《新論》之神的意義,此望虛懷猛省。
熊先生近年嚐言:《新論》歸宿處在《明心》章。欲令人反識自性,自本自根,自信自肯;自肯,用宗門語。自發自造,此是第一義諦。但人生易役於小體,孟子雲“從其小體為小人”,小體謂身軀,萬惡皆由從小體而起。佛家破薩迦耶見,即身見,義與此通。每難自拔,須仗他力,如蓬生麻中,不扶自直。頗思造《窮神論》,匯諸一神教、佛法、西洋哲學、道宗、儒學,一爐而冶,佑神立極,佑神者,近世人生墮沒,失其神明,須佑助之,以複其神也。立極,猶言立人極,人能不自絕於神,始立人道之極。以拯生人。老當衰亂,無可與言,每當把筆,輒複寡興,終於不果。據此可想見先生之苦。然吾儕猶望先生能成斯論,以與《新論》相為表裏。天不喪道,來者難知;冀有孤燈,炳茲長夜。評者身為僧徒,而敢挾無神之念,至堪哀痛!評者既駁《新唯識論》,當擁護佛家舊《論》。舊《論》初頌雲“稽首唯識性”,此語不知評者作何解?按基《疏》雲:“稽首二字,顯能敬相。以首至地,故名稽首。此唯身業,義顯意語二業亦敬。”意初發動,名意業。即此意念表出諸口,名語業;見諸身體動作,名身業。又曰:“起殷淨心,策殊勝業,策者策動。最虔誠,最清淨,名殊勝業。申誠歸仰。”又曰:“唯識相性不同,相即依他,相者,相狀,猶雲現象。此中依他一詞,與吾前文雲依他神者,詞同而義不同,此言他者,猶言緣,一切物唯依眾緣而起,都無實物,故言依他。詳熊先生《佛家名相通釋》。唯是有為;一切法相,有生滅故,名有為。性,即是識圓成自體,唯是真如。”愚按:此雲識之一字,當分廣義狹義。狹義則對境彰名;廣義則言識便攝天地萬物在內,以不許有離識獨在之物故。性字作體字解,其義則看如何用法。此中性字,即以目識之圓成自體。言圓成自體者,圓成雖無形無相,而不是空無的物事,是有自體的,故雲圓成自體。圓者圓滿,無虧欠故。成者現成,亙古現成,不同於依他諸相有生滅。唯此無生滅,故說名成。複言唯是真如者,此圓成即是真如。真謂真實,離虛妄故;如謂常如其性,無變易故。《百法疏》雲“真即是如”。此中則以識之實體即是圓成,亦雲真如。《述記》又雲:“唯識之性,名唯識性。”識之實體,名唯識性。據此可見諸佛菩薩申誠歸仰真如,所以律己教人者如是。試問此與《詩》言“對越上帝”及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之心有二致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