複次當知經論建立種子,有其因緣。世間外道或執無因,或執不平等因,謂諸法皆共一因,而此一因不待餘因。如有執一大自在天、大梵、時、方、本際、自然、虛空、我等,體實遍常,能生諸法。是故世尊出現於世,宣說緣起正理,顯示諸法空性,謂一切法依他眾緣而得生起,因果平等,都無自性,除彼計執,斷彼眾·惑,令獲正知,令順解脫。是故不說一法為諸法本,能生能成一切諸法。三乘聖教,《中觀》《瑜伽》,莫不如是。異乎此者,即非佛法,即是外道。說唯識者,亦以方便顯示緣起,表無我性。世親如是,護法亦如是也。熊君計有恒轉實體,不從因生,能生萬有,違佛緣起性空之理,已同外道勝性邪說矣。不明立種深意,於是緣起之義遂昧;
緣起之理不彰,於是外道之說斯起。一誤現界以種子為體,二誤現界以真如為體,三誤兩體對待有若何關係。三誤蔽於中,妄言作於外,謂“自護法說來,真如遂成戲論也”。(三十七頁)今為一一敘而閽之。其誤現界以種子為體者,彼以“護法計有現行界,因更計有功能,沉隱而為現界本根,字曰因緣。功能為現界之因,隱而未顯。現界是功能之果,顯而非隱。兩相對待,判以二重。功能為能生,其體實有。現界為所生,其相現著。截成兩片,故非一物。
顯而著相者,其猶器乎?隱而有體者,其猶成器之工宰乎?”(三十六頁)案熊君所陳護法大概,並非護法之旨。護法說現行生種,種起現行,種子前後自類相生,皆是因緣。功能現行互為因果,互為能生,互為所生,皆待緣生,而豈但以功能為現界本根,字曰因緣耶?而豈但以功能為能生之因,現界為所生之果耶?護法種現互生之義,見《成唯識論》第七“有為法親辦自果之因緣,其體有二,一種子,二現行”之言是也。辯論至此,有一極要義須先陳述,方可著說。所言要義者,何也?蓋以體用之名所詮之義,印度與中國截然不同故也。中國體用之說固定,印度則不固定。有以種現皆稱體者,《識論》第七“因緣之體有二,一種子,二現行”,種子現行統謂之體是也。是則所謂體者,泛指法體而言,而豈玄學中所謂與現象相對之本體哉?有以本識為體,種子為用者。《識論》第二分別種子雲:“此與本識及所生果不一不異,體用因果理應爾故。”此中固以本識為體,種子為用,種子為因,所生為果,是也。是則種現相生互為因果,則種與現即互為其體,而豈獨種為現之體而已哉?熊君體用之旨不明,無怪第一誤也。
其誤現界以真如為體者,即前辨真如為體中所舉彼言:“舊以真如為本體之形容詞,本體一翕一閽變成天地人物之現界。”然非理也。真如之義,如前引經已明,唯是諸法實相,是無為法。無為法者,非有生住異滅諸有為相之謂。又何所謂變?何所謂變成天地人物之現界?熊君真如無為之義不明,無怪第二誤也。
其誤兩體對待若何關係者,彼以“護法唯未見體,故其持論種種迷謬。本說真如為體,又立功能為現界之體,兩體對待將成若何關係乎?”(三十七頁)案護法既未嚐以功能為現界之體,又未嚐以真如為變成萬物之體,何所謂兩體對待之關係耶?總之,護法動依緣起說諸法無自性,而熊君必務以一法為先物之實體。邪正之不侔,又無怪其第三誤也。夫護法學雖與餘唯識諸師頗有出入,然其明緣起理,顯無我性,實與世尊說法之意極相隨順。是則“彈正護法獲罪宿德”雲雲者,(三十七頁)實彈正世尊獲罪諸佛也。
複次,熊君常引禪宗語錄,然熊君雲:“當反觀時,便自見得有個充實而光明的體段在。”(六十九頁)此種昭昭明明境界,正禪宗所訶之光影門頭。熊君心中猶有這個在,書中又葛藤牽繞,不知其於古尊宿為何如也?既有個充實光明的體段橫梗心中,即是法執。差此一間,即是外道。印度諸外道,豈真一無所見哉?但未達一間耳。有這個在,即非真無所得,即有掛礙,即未證真解脫,即不得大自在,即五百劫墮落野狐。多所言說,亦野狐之嗚嗚亂鳴而已。
原夫緣起性空之理,佛口親宣,三乘共秉。中觀則多談性空,性空故緣起,所謂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也。瑜伽乃多談緣起,緣起故性空,所謂不壞假名而說實相也。小乘明緣起性空之理而偏求解脫,大乘明緣起性空之理而廣興功德。三乘聖教,如是而已。是故若知緣起性空,則真如亦是假施設名,眾生即說眾生,宇宙即說宇宙,不可定說一異,亦非自作、他作、共作及無因所作,緣所生故,無自性故。所謂“若佛出世,若不出世,安住法性,法住法界”是也。是故不一不異,不增不減,遠離二邊,即是中道也。又既知都無自性,但從緣生,則掛礙全無,轉依可證,無邊功德何法不可辦,利樂有情何事不能為,是真解脫,是大自在。
“天上地下,唯我獨尊”,“三世諸佛,平等平等”,又奚必假萬物一體以自廣,待天人合德始中程哉?譬如壯士健旺無疾,非無耳目口鼻也,而忘其有耳目口鼻。雖忘其有耳目口鼻也,而耳目口鼻自若,行其職任亦自若。由前句言,《般若》空義,根本智義;由後句言,《瑜伽》有義,後得智義。合前後句義,為宗門證得義。若稍覺耳有其耳,目有其目,便是病到,況非耳說耳,非目說目者哉!是為大病不治,倉、扁窮術也。是為《般若》執空,《瑜伽》執有,宗門弄光影虛玄,神聖亦莫可如何也。熊君增益立義,何以異是?庚、一翕一翩翕翩之論,為熊君說法立義之肝髓,應詳敘而辨之。
一、立翕翩說之由來。熊君謂以恒轉而翕閽,恒轉已破,何翕閽之可言?(破義見一元之體段,又分見各段,尋讀自知,不贅。)然其翕翩之由來,不能不揭示世人,使知其盡向外門轉也。
熊君之言曰:“恒轉者,至靜而動,本未始有物也。然動而不能有攝聚,故乃翕而幻成乎物。其翕而成物也,因以為資具,而顯其自性力,故行之至健,常物物而不物於物也。夫是行健以物物而不物於物之自性力,對翕而言,則謂之翩;對物而言,則謂之心。恒轉幻現翕翩,而形成心物相待,其妙如此。”(五十七頁)案熊君以自性為翩、為心,以顯自性之資具為翕、為色,皆恒轉所幻者。詳其由來與《太極圖說》相似,而豈涉唯識之夢哉?昔人考《太極圖說》,道家授受之物,與孔《易》大不相侔。《係辭》“易有太極”一段,誤解者皆道家之流也,而熊君襲之。其“恒轉”雲雲者,即“無極而太極”句意也。其“翩”雲雲者,即“太極動而生陽”句意也。其“翕”雲雲者,即“動極而靜,靜而生陰”句意也。其“翕閽”雲雲者,即“一動一靜,互為其根,分陰分陽”句意也。不過熊君以翕顯翩為稍異耳。熊君闢翕義,尚不足孔家妙義,況唯識家言哉!偷襲後世方士之一二,遂乃稱雄於古往今來,一切不顧,多見其太不知量也。又翕色閽心之義,不外襲橫渠《正蒙》之餘唾。
二、閽之戰勝於翕。翕閽且不欲問,何閽勝於翕之可言?然邪說誣民,遂使人不能不作冤枉之曉曉也。熊君之言曰:“翕則疑於動而乖其本也,然俱時由翕故,常有力焉健以自勝而不肯化於翕,以恒轉畢竟常如其性故。唯然,故知其有似主宰用,乃以運乎翕之中而顯其至健,有戰勝之象焉。即此運乎翕之中而顯其至健者,名之為閽。”(二十六頁)案熊君以乖本成物為翕,以如性成心為閽,心轉物而不為物轉為閽之戰勝於翕者,勝敗之數,視轉與被轉,更視其數之多寡。熊君以礦物、植物、動物及大多數之人類為被轉,其為轉者不過人類中極少數之出類拔萃者,多寡之數較然矣,判之為戰敗可也,而謂戰勝,誰欺?熊君既主張“翩以勝翕”,(二十六頁)卻又教人“法坤”。(二十七頁)既信奉“生物進化”,(五十九頁)卻又教人“複初”。(六十三頁)既說“渾然一體”,(五十八頁)卻又說“分化以顯”。(五十六頁)既說“分化以顯”,卻又責人“不說一體”。(三十七頁)既說“不能以求之人者概之於物”,(五十九頁)卻又說“一人一物之心即是天地萬物之心”。(五十九頁)處處犯自語相違過。故不論其說為是為非,而此自語相違,失心瘋言已童豎戲也。辛、能習差違能習差違,此有七辨。
一辨能混為習。因明例,先須選定立敵共許之名詞,以為辯論之用,故立有極成之言。而不然者,犯不極成過。又名詞須與指義皆極成,不能以敵之名,改用自立之義。而不然者,則名亦不極成,名詞且不極成,所資以置辨者又安在哉?原夫功能、習氣、種子,此三名詞,原無差別。論言種子者本識中親生自果之功能,則功能即種子也。論言種子既是習氣異名,則習氣又即種子也。熊君強分習氣與功能為二,是立敵所用之名不極成,而有所雲雲,過尤叢集。依因明例,本無更辨之理由也。然厚誣古人,蒙蔽世人,又不得不為例外之曉言。熊君雲:“護法立說最謬者,莫如混習氣為功能也。”(三十九頁)夫能習不分,非始護法,熊君謂護法混,一謬也。能習分二,但熊君謬用,隨一言以出人過,二謬也。數千年後憑空亂說孔子非仲尼,而責數千年前之古德何以混孔仲為一人,愚悍如是,曷一自審是誰愚悍?三謬也。
二辨業為或然、又為定論。熊君既言:“吾人有生以來經無量劫,業勢等流。其徇形軀之私而起者,必皆有遺痕,成有漏習。其循理而動者,必皆有遺痕,成無漏習。”(四十二頁)是以決定說習氣矣。然何以又說:“有情業力不隨形盡,理亦或然。”(三十八頁)或然即必然耶?必然即或然耶?何其自語相違若是耶?
三辨本來麵目。熊君又言:“成形稟氣之始,忽執形器而昧其本來麵目者,是之謂惑。本來麵目,是不落形氣的,是無私的,是無所染執的。”(六十二頁)案成形稟氣之言,不過為此一期最初之時也。然熊君前雲:“有生以來經無量劫。”則此所雲“本來麵目”者,不僅在一期初生之時,而實在無量劫先人且未生之前。是則所謂本來麵目者,熊君果證見之耶?是則今之熊君,乃是無量劫先人且未生之前之人。人耶?非人耶?若言是人,人且未生;若言非人,明明熊君。
四辨混天為人。熊君又言:“習氣後起,不可混同功能。能習有天人之辨,眾生儲留其無始來之成能,以自造為一已之生命者,謂之為人。功能者,天事也。習氣者,人能也。以人混天,則將蔽於形氣而昧厥本來。悠悠千祀,迷謬相承,良殷悼歎。”(四十頁)案此明明以生命力為人矣。何以又謂“斯人性具生命力。性具者,謂先天之稟”?(六十一頁)所謂以人混天之迷謬,實在熊君。良殷悼歎之言,非指千祀,實自寫照也。
五辨習伐其性。熊君之言曰:“心者即性,是本來故;心所即習,是後起故。本來任運,後起有為。本來純淨無染,後起便通善染。”(一百七頁)又曰:“性即是凝成此氣質者。但氣質之凝成,變化萬殊,難以齊一。且既已凝成,亦自有權能,雖為本性表現之資具,而不能無偏,固不得悉如其性矣。”(四十四頁)今應問彼:何以純淨無染之性,凝成氣質,乃有萬殊難齊甚美不美之分?且既凝成,何以又自有權能?乃至“習伐其性”。(七十七頁)是等論調,豈非福音之再見乎?萬能仁慈之上帝,既造眾人,又造群魔而降伏之,以顯上帝之威力。但群魔既被造成,即亦自有權能,不唯**眾人,甚至侵伐上帝。其為不通,亦此之類也。
六辨舍習之疑。熊君又言:“習氣雖屬後起,而恒展轉隨增,力用盛大。吾人生活內容,莫非習氣;吾人日常宇宙,亦莫非習氣。若舍習而談,此處有如是案乎?無如是案乎?便有許多疑問在。”(四十六頁)案熊君既謂宇宙人生莫非習氣,則又何必於習氣之外,增益其所謂功能?,又謂舍習而談,便有許多疑問。熊君既謂疑為別境心所是習氣之一,既舍習矣,許多疑問又何從而有哉?
七辨疑為悟幾。熊君言心所中之最謬者,莫如將本惑之疑移入別境。蓋承西哲笛卡兒之謬,所謂以懷疑態度治學者是也。不知吾人治學之始,凡遇一義不當不加抉擇漫然從之,應以勝慧於所觀境簡擇推求,於是德失俱非明白決定。或有當存而不論者,不知為不知是知也,非疑也。而疑數者,於諸諦理猶豫為性。
既不能簡擇推求,故於德失俱非皆不敢加以決斷,徘徊瞻顧,莫決從違。故有疑者不唯不生勝慧,反能令慧不決。諸聖教中但說能障善品,未聞為悟之幾。觀信數之為善,則疑數之為惑可知矣。今熊君偶拾以疑治學之俗說,漫然不加抉擇而從之,又非真能實行其所謂以疑治學者矣。
熊君之言曰:“唯識諸師如護法等,唯分析是務。理論愈進而加密,真意屢傳而漸乖。”(六十九頁)“八識之談,大乘初興便已首唱,本不始於無著,但其為說,以識與諸法平列。”雲雲。(七十頁)今應問彼:所謂大乘初興首唱八識與諸法平列之說者,指世尊所說之經耶?抑指菩薩所造之論耶?若指世尊所說之經,則三乘聖教皆佛所說,所謂大乘初興之言為無意義。《阿毗達磨》本“聲聞一切智”義,詳敘諸法種種,說蘊處界三科。而至《華嚴》“唯心所現”之言,《深密》“唯識所現”之訓,則抉擇唯識特列以立義,又曷嚐與諸法平列耶?若指菩薩所造之論,則除《起信》等偽書外,大乘初興時龍樹菩薩等所造論中,固亦未見有首唱八識與諸法平列之說也。
熊君又言:“逮於無著始成第八識,引世親舍小入大。此為接引初機,固猶未堪深議。”(七十頁)夫八識之談不始無著,君有明言,乃又謂逮於無著始成第八識,不知君之密意雲何?意者大乘初興但唱而未成,必逮於無著始克成之歟?但唱成之義兩不孤立,不成如何能唱?古德豈亦但懸無因之虛宗以立言,如後世臆說亂想家想到那裏說到那裏耶?至於接引初機之說,當年世親位證明得尚是初機,未知今世誰為超過世親之熟機,熊君乃不惜以其超過八識之義所謂最上了義者廣為之宣說耶?但熊君以第八識之說為接引初機者,不知其何以解於《阿毗達磨經》中“一切種子識,勝者我開示”,及《深密經》中“阿陀那識甚深細,我於凡愚不開演”之說耶?
熊君又言:“及世親造《百法》等論,並《三十頌》,遂乃建立識唯,而以一切法皆不離識為宗。唯之為言顯其殊特,而成立識法非空。蓋世親以前諸大乘師,將識與諸法一例認為無自性,即是看作皆空。到世親成立唯識,以識統攝諸法,則將識之一法看得較實。且據彼種子義而推之,識既從種生,則識為有自性之實法矣。”(七十頁)案此當麵造謠,閉眼亂說,豈謂古人已死無對證耶?古人不在,古書具在。即如熊君所舉之《百法明門論》,開卷標宗,明明引如世尊言一切法無我,全書始終明明皆釋此一義,則世親明明如以前諸大乘師將識與諸法一例認為無自性也。世親又不但說識從種生,並說一切有為法如色聲等皆從種生,皆是緣起,是故皆無自性。今熊君何以但就識從種生以推,又何以從種生故即可推得為有自性之實法?真所謂邪謬不堪究詰者矣。
熊君又言:“護法建立八識,又各分心所,而於每一心每一心所皆析以三分。彼唯用分析之術,乃不能不陷於有所謂已成之斷片相狀。”(三十四頁)案蘊處界法,佛口親宣,三乘共許。雖或六或八,有多有寡,而其共許不唯一識,不唯一心所,昭昭然也。況《成唯識論》備引種種聖言,而可一概抹殺耶?《識論》第七雲:“八識自性不可言定一,行相所依緣相應異故,又一滅時餘不滅故,能所熏等相各異故。亦非定異,經說八識如水波等無差別故,定異應非因果性故,如幻事等無定性故。如前所說識差別相依理世俗,非真勝義,真勝義中心言絕故。如伽他說,心意識八種,俗故相有別,真故相無別,相所相無故。”又說:“心所雲,應說離心有別自性,此依世俗,若依勝義心所與心非離非即,諸識相望應知亦然,是謂大乘真俗妙理。又第二心心所各有三分引《集量論》伽他中說,似境相所量,能取相自證,即能量及果,此三體無別。引契經伽他中說,眾生心二性,內外一切分,所取能取纏,見種種差別。”又雲:“或攝為一,體無別故。如入《楞伽》伽他中說,由自心執著,心似外境轉,彼所見非有,是故說唯心。此一心言亦攝心所。”詳此所引諸說,則妄訶護法惟恃分析法創設心心所異及三分異者,直是黑膽包天昏眼迷地矣。
且夫分析之為用大矣哉!世尊一代設教,破外為多,破外之具首憑分析。是善巧方便之極,所謂方便為究竟是也。經言種種名相惟佛為能建立是也。而熊君乃雲:“分析之能事,雖或有見於散殊。然致曲之過,其弊為計。”(六十八頁)又佛世尊為入我空析六二法。為執粗色有實體者,說極微令其除析。而熊君乃雲:“析心至種,如析色至微,是謂戲論。”(七十七頁)怪哉怪哉!
夫我法二執,率由計常、計一之見而起。我佛世尊析色至極微以破一,析時至刹那以破常。非色真有極微也,方便也。非時真有刹那也,方便也。今熊君必以方便為非究竟,而求其所謂真實為究竟者,視分析法為病而不用,用其所謂會歸有極之玄學方法以為求,遂爾立有主宰之自我。熊君之言曰:“夫心即性也,以其為吾一身之主宰,則對身而名心焉。然心體萬物而無不在,本不限於一身也。不限於一身者,謂在我者亦在天地萬物也。今反求其在我者,乃淵然恒有定向,於此言之則謂之意矣。定向雲何?謂恒順其生生不息之本性以發展,而不肯物化者是也。故此有定向者,即生命也,即獨體也,依此而立自我。雖萬變而貞於一,有主宰之謂也。”(七十一頁)嗚呼,熊君名稱唯識學者,奈何竟立主宰之自我者乎?夫計有主宰之自我者,是我執也。計有一法為我及天地萬物之所資始者,是法執也。既為二執所縛,則以世尊之方便為戲論,亦勢所必至矣。
然而熊君亦曰:“如實義者心乃渾然不可分之全體,然不妨從各方麵以形容之,則將隨其分殊取義而名亦滋多矣。”(七十一頁)又曰:“感識亦得分言之,而雲眼識、耳識、乃至身識。”(八十頁)又曰:“夫習氣千條萬緒,儲積而不散,繁頤而不亂。其現起則名之心所,其潛藏亦可謂之種子。”(七十八頁)又曰:“原夫無量種界,勢用詭異,隱現倏忽,其變多端。每一念心起,俱時必有多數之同一聯係者,從潛伏中倏爾現起,而與心相應,以顯發其種種勢用。即依如是種種勢用,析其名狀,說為一一心所法。”
(七十九頁)是熊君不但自許心、心所可分為多,且謂種子亦無量矣。何以熊君又曰:“跡護法功能又名種子,析為個別,攝以賴耶。不悟種子取義既有擬物之失,又亦與極微論者隱相符順。外道小宗計有實微,其數眾多,此亦計有實種,數複無量。宇宙豈微分之合,人生詎多元之聚。故彼功能終成戲論。”(三十八頁)不知熊君何以自解?熊君書中言有所謂“感情邏輯”者,(九十頁)熊君殆亦用感情邏輯者歟?又熊君謂“意識作用不唯外緣,而亦返緣。返緣略說以二:一者於外緣時,自知知故。如方緣色,而識自知知色之知故”。(七十四頁)熊君既許識有自知知色之知,是則色者相分,知者見分,自知者自證分也。又何以不許就此三體無別中,以理推征說有三分耶?複次,熊君既雲“聰明覺了者心也,此心乃體物而不遺”,(六十頁)而又雲:“以本體言心,簡異知覺運動非即心故。”(六十四頁)覺了之覺,知覺之覺,等一覺字,何以懸絕不同?又何以聰明覺了為心,而知覺運動為非心,殆又用所謂感情邏輯者歟?
熊君又言“種子現起而為心所之部分,與其未現起而仍潛伏為種之部份,隻有隱顯之殊,自無層級之隔。或計種子潛伏,宜若與彼現起為心所者,當有上下層級之分,此甚誤也。無量習心行相恒自平鋪,其現起之部分,則因實際生活需要,與偏於或種趨向之故,而此部分特別增盛,與識俱轉。自餘部分,則沉隱而不顯發”雲雲。(七十八頁)案經論中未嚐見有將種子現行顯為上下層級之分者。然即為此分別,亦不過狀其隱顯之義,而非甚誤也。熊君於上下之義,既斥之矣。然又何以作升沉之言?升非上,沉非下耶?止許自家說升沉,而不許人說上下,何耶?
熊君又言:“世親之析識為八聚也,若但據染位妄識假析,固亦無妨。然彼實通淨位而言之矣。夫淨位則本心呈露,是所謂至神而無方相者也。今亦析成斷斷片片,則根本不曾識得此心,過莫大於斯矣。”(七十頁)案淨位析為四智,《佛地經》中世尊之所說也。豈佛亦根本不曾識得此心乎?自家不識佛旨,已不免墮莫大之過中矣,而又以莫大之過加諸世親,孽上造孽,誠所不解。
熊君又言大乘之旨:“賴耶深細,藏密而不顯,前六則粗顯極矣。疑於表裏隔絕,故應建立第七末那以介於其間。《大論》五十一說,由有本識故有末那,其義可玩已。”(六十六頁)案《大論》文,雲何建立互為緣性轉相?謂阿賴耶識與諸轉識作二緣性,一為彼種子故,二為彼所依故。為所依者,謂由阿賴耶識執受色根,五種識身依之而轉,非無執受。又由有阿賴耶識故得有末那,由此末那為依止故意識得轉,譬如依止眼等五根,五識身轉非無五根,意識亦爾非無意根。《論》之為義,是根依義。五以各自根為根依,六以七為根依,七以八為根依也。且五六七皆以八為根本依,又安有表裏隔絕之言耶?反覆《論》義,是立七識無表裏隔絕介於其間之邪謬,讀書不清而亂說何耶?
熊君著書體例,有“承舊名而變其義”一條。(緒言一頁)其所謂變者,變他義而顯自義也。若非顯己而但敘他,而亦輒變改其言,是直造謠而已,是直誣謗而已。熊君又言:“大乘所立八識,約分三重,初重為六識,次重為末那識,三重為賴耶。受熏持種,動而無為。”(六十六頁)案諸經論,賴耶有為法,絕無動而無為之理。既已無為,則無生滅,又何能動,而雲動而無為?此雖略涉內典,亦皆了解斯義,不解熊君何反不知?
又熊君言“無量種子各有恒性,各有緣用,又各以氣類相從,以功用相需,而形成許多不同之聯係。即此許多不同之聯係,更互相依持,自不期而具有統一之形式。古大乘師所謂賴耶、末那,或即緣此假立”雲雲。(七十八頁)案此以種子聯係統一為七八建立之由來,誣為古大乘義,不知其據古大乘師何部論中而談?大乘書在,未見有如是謬論也。蓋以種子聯係統一說賴耶,猶依稀仿佛可言也。以說末那,則相去天淵,直是亂談。統前所談,熊君於唯識學幾於全無所曉。而其緒言中乃曰:“此書評議舊義處,首敘彼計,必求文簡而義賅。欲使讀者雖未研舊學,亦得於此索其條貫,識其旨歸,方了然於新義之所以立。”案所謂義賅,實不能賅,且非其義。但欺未學而阱以新,亦不讀書而徒逞臆見粗辟獷野之為害也。然吾知熊君不悟也。愚意熊君誠能以十年著書之功,易為十年讀書,窮研舊學,儻得索其條貫,識其旨歸,方了然於新義之所以不當立。
(原載南京支那內學院《內學》第六輯,1932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