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奉戰爭結束後,吳佩孚完全控製了北京政府的權力。大約為了南北統一,他決定恢複民國法統,尋求政治統治的正當性和合法性,於是北京政府現任總統徐世昌成了多餘,而一直躲在租界的黎元洪卻收到一個額外的紅包,被吳佩孚恢複了大總統的位置。北方政局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黎元洪一直是章太炎心目中最理想的民國領導人,章太炎一直為黎元洪被段祺瑞不明不白弄下台鳴不平,然而現在吳佩孚讓黎元洪複職了,但章太炎卻公開反對,認為這中間蘊涵著巨大的陰謀。

對於北方政府的這一係列動作,章太炎相當警覺。他認為,吳佩孚和北京政府的這些動作並不是恢複法統那樣簡單。吳佩孚之所以要廢黜徐世昌,是因為徐世昌根本不被南方政府所接受,隻要徐世昌在,則南方討伐無已時,北伐、南征,就是一個沒完沒了的事情。南方多年來所謂護法,其實就是維護民國法統,更具體地說,就是維護黎元洪合法的總統地位。問題的關鍵就在廢黜徐世昌,請回黎元洪。根據章太炎的說法,吳佩孚將這個意思告訴了長江上遊將軍孫傳芳,孫傳芳遂於5月15日聯合一些將領發出通電,呼籲恢複法統,促進統一,請黎元洪複位,石集“六年舊國會”。孫傳芳的呼籲獲得了北方將領廣泛響應,曹錕、吳佩孚等以尊重民意、謀築國本為名,於5月19日通電征求對於恢複民國六年舊國會,或召集新國會,或國民會議,或聯省自治會議的意見。

曹錕、吳佩孚的通電獲得了熊希齡、汪大燮、孫寶琦、王寵惠、梁啟超以及蔡元培等政客、名流的廣泛響應,以為解決糾紛,當先謀統一,謀統一當以恢複民國六年舊國會,完成憲法為最敏速、最便利的方法。在憲法未成之前,應由南北各省選派代表於適中地點組織會議,協謀解決。獨章太炎,對曹錕、吳佩孚的這個通電並不認同,他在複電中以為,今者所患,不在不統一,而在不均平,勢不相衡則人思爭命,促成分裂,其勢必然。前者西南唐繼堯、陸榮廷等自稱聯帥,鄰省已不相容。今北方巡閱使與聯帥何異,還不都是一個性質?奉係張作霖已去,你們北京政府不反其所謂,依然廢除巡閱使,以兵權還付各省,以自治還付省民。存此障礙,而欲借法律以求統一,人誰與之?章太炎毫不客氣地指出,恢複舊國會,是謂舞文;召集國民會議,是謂惑眾;擁護黎元洪複位,是謂囚堯。如果你們還要講法律、講體製,而皆為曹錕、吳佩孚這樣的巡閱使作承宜官、代言人,其心已路人皆知,其人豈折簡可致。終歸一句話,章太炎要求曹錕、吳佩孚先廢巡閱使,則這目前種種說詞,都是救國良方;假如不廢巡閱使,則這種種說辭、建議,皆為統一之害。

章太炎的這個建議太犀利、太直接了,因為當時擔當巡閱使的人都是實權鐵腕人物。所謂的北京政權,其實並不在徐世昌或國務院手裏,而是掌握在這些巡閱使手中,此時最具權勢的有兩湖兼領直魯豫巡閱使吳佩孚、直魯豫巡閱使曹錕、東三省巡閱使張作霖、熱察綏巡閱使王懷慶等。

對於孫傳芳5月28日請南北兩總統孫中山、徐世昌同時引退,以恢複法統,統一南北的通電,章太炎也給予嚴厲批評,認為是先有北京政府非法僭稱,後南方為了應敵而創建政府,所以,北方偽政府如果能夠倒戈,那麽南方政府當然也就不會繼續存在了。隻是孫傳芳以恢複法統為號召,實際上是在維護、鞏固北洋正統,是以北洋正統作為民國正統。中華民國的法統當然應該恢複,隻是決不是如孫傳芳和吳佩孚所說的那樣,孫、吳現在準備在叛逆勢力範圍之內召開舊國會,那麽在這個國會中即便有什麽議案,亦與刑訊逼供沒有什麽區別,並不表明民國法統的恢複。

章太炎的反對,當然無法阻止北京政府的政治發展進程。6月1日,舊國會議員吳景濂、王家襄等100多人在天津開會,宣布即日起恢複行使職權,取消南北兩政府,驅逐徐世昌,勸退孫中山,另行組建合法政府。

吳景濂等人的做法不是一個簡單的議會舉動,其背後的支持力量是曹錕、吳佩孚等握有兵權的人。也算是北洋出身的徐世昌心知肚明,隻是手中沒有可打的牌,也隻好乖乖服從。6月2日下午三時許,徐世具辭職出京,將總統職務交給國務院攝行。總理周自齊立即發出通電,將總統職權奉還國會,表示自己隻是暫時以國民資格維持一切,聽候接收。同一天,吳佩孚及曹錕領銜十省區通電請黎元洪複職,並由國會議員吳景濂、王家襄等當麵敦請。

在獲悉北方這些消息後,章太炎急電黎元洪於天津,認為徐世昌雖然下台了,閣下終於有機會複職了,這當然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也是盼望已久的事。隻是這個事情可能還不能那麽樂觀,北方政府中的將帥過於驕橫,閣下的手腕是很難控製他們的。閣下先前就吃過段祺瑞的大虧,這一點務必應該牢記,不要重犯同樣錯誤。章太炎鄭重建議黎元洪,假如一定要恢複職務的話,無論如何都不要在北京複職,應該選擇南京或者武昌作為新政府的地址,以免重蹈覆轍,重入牢籠。

對於章太炎的建議,黎元洪或許是發自內心能夠認同,但他畢竟隻是一個任人宰割的弱勢總統,人家讓你複職就不錯了,你還真的提出什麽條件,那顯然是不可能的。黎元洪隻是禮儀性地以廢督裁兵作為複職條件,至於複職地點之類的事情,他連提也沒敢提,當然,也許他個人並不這樣認為。

對於黎元洪的複職條件,曹錕、吳佩孚、齊燮元、馮玉祥等人迅即回應,發布通電以廢督裁兵為首倡,目標就是請黎元洪早日複職。有了這個麵子,黎元洪隻好於6月11日由津入京,暫行大總統職權,重建政府,恢複民國法統。

黎元洪入都就職的消息傳來後,章太炎大為震驚。隻是他此次震驚不再為黎元洪,而是想到了南方的孫中山,認為孫中山必將遇到大麻煩。

當徐世昌還在台上時,南方孫中山與陳炯明之間的矛盾已經相當尖銳,張繼曾為此事向章太炎征詢化解良方。章太炎告訴張繼說,陳炯明心胸比較小,對孫中山不明不白罷斥其職務一定懷恨在心,一定會報仇。隻是陳炯明一時還找不到時機,另外就是還有北方政府予以牽製。徐世昌在,陳炯明就不願背負驅逐主子的惡名;徐世昌退,陳炯明一定會無所顧忌,孫中山勢必處於危機中。

陳炯明(1878—1933)

章太炎的分析自然有道理,所以當他獲悉徐世昌退隱的消息後,立即預感孫中山所處境況不妙,他旋即亟電孫中山,勸告孫中山辭去那個意義原本就不大的所謂非常大總統。

與此同時,章太炎和張繼聯名對北方發布宣言,警告北方不要欺人太甚,南北要和解、要統一,北方必須拿出切實的讓步。認為在過去的半個多月裏,北方自謂法統恢複,護法的目的已經達到,西南自應服從。這當然隻是表麵上的言辭,並非真實情形。西南自民國九年以來,實行護法,逮九年湖南克複,主張聯省憲法,以後所做的事情,當然不再是護法一端。現在北方軍閥政府以護法為挾製西南自謀權利之地,西南為自衛計,決不服從,如北方早自覺悟,宜限半月以內,先將嶽州、江西讓出;一月以內,再將湖北讓出,認湖北為南北緩衝之地,除湖北省民自練軍隊外,南北各省,不得駐兵。如此切實辦到以後,磋商聯邦憲法,裁兵廢督,自有餘地。若執迷不悟,借法律為芻狗,為蠶食之陰謀,西南寧以六省人民殉之,長江各省亦寧以各省人民殉之,不驅逐北洋駐防軍不止,斷不苟且順從,草間苟活。

黎元洪進京複職後,幾次電召章太炎前來相助。而章太炎太清楚黎元洪的真實處境了,知道黎元洪既不可能長久執政,更不能有所作為,因而婉言謝絕。不過,章太炎依然將黎元洪視為政治上的知己,將黎元洪看成中國政治的未來和希望,所以當蔣智由對黎元洪的合法性提出質疑後,章太炎不顧兩人革命時期結下的友誼,勃然大怒。

蔣智由認為,北方政局變化很搞笑,以為當了幾年總統的徐世昌竟然是非法產生,殊不知這是以非法之人築非法之人,其為非法同一。逐其前非法之人,又迎其後非法之人,均不外非法行為。蔣智由強調,現在南北兩政府既然同尊法統,那麽就應該回到正軌,一當根由正法,諸非法擅國者,悉以偽科,與盜賊同論。很顯然,蔣智由並不認同黎元洪複職的合法性和正當性。這當然使章太炎惱羞成怒,暴跳如雷。

章太炎在6月14日的通函中,警告老朋友蔣智由不要刻意為徐世昌辯護,更不能任意汙蔑黎元洪,口作大言,變亂黑白。黎元洪複職並不是他個人自願的,而是受人強製。吳佩孚兵強氣驕,威能震主。所以對於黎元洪此次出山,民黨故舊頗有異同,並不一致認同、一致肯定,所以他無論如何不能認同蔣智由雖與吳佩孚立異,但刻意為徐世昌辯護的觀點。

對於章太炎的批評,蔣智由當然不能接受。他在稍後的答書中表示,不讚成徐世昌者,國人之同心;不讚成黎元洪者,國人之公論。我蔣智由對於徐世昌、黎元洪兩人,同所排斥,電文可檢;一則曰徐世昌固為偽,再則曰徐世昌退位固當,三則曰徐世昌退位,萬眾欣心。我蔣智由哪兒說過祖護徐世昌的話呢?至於刻意祖護黎元洪,我蔣智由當然亦不敢欺其心。是非衡平,皎如白日。必謂今不承認黎元洪的人就是徐世昌的黨羽,這肯定是誣我四萬萬人之公論。欲以“黨徐”二字禁止四萬萬人不敢出反對黎元洪之言,是重鉗我四萬萬人之口,是不是也太霸道了一點?

蔣智由說得應該很清楚了,反對黎元洪並沒有什麽不可以,黎元洪的地位來路不明,也是大家心知肚明的事,你章炳麟哪兒來的霸道,就這樣祖護黎元洪呢?

聰明的章太炎其實很清楚黎元洪即便當了民國大總統,也不可能有所作為,所以他既不願意接受黎元洪的邀請,北上充當王者師,也沒有對黎元洪給予更高的期待。他在寫給黎元洪的信中,隻是希望黎元洪大度包容西南各省的聯省自治,去來任其自便,此固“我公”黎大總統所能為,而亦人情所至願。大抵西南各省,視湖南為轉移,四川尤以湖南密邇,感情最睦,湖南的趙恒惕與四川的熊克武,一是你黎元洪所救濟之人,一是你黎元洪所禮聘之士。所以,章太炎建議黎元洪在主持北京政府時,無論如何都應該放湖南、四川一馬,讓他們在聯省自治方麵走得再遠些,或許能夠為中國的政治發展尋找到一條新路。

對南方被陳炯明趕走的孫中山,章太炎也抱有相當同情。他雖然抱怨孫中山沒有聽從他的勸告,主動去名號,慢了半拍,讓陳炯明搶了先,受了辱。他認為時局還不會就此平靜,肯定還有糾紛,所以他邀請孫中山惠然來滬,思考下一步行動。

至於背叛孫中山的陳炯明,章太炎也沒有忘記教訓他一頓。他在寫給陳炯明的信中,明白指責陳炯明的報複心太重。不過現在既然陳炯明大權在握,南方尤其是西南各省的前途也確實會受到影響。章太炎希望陳炯明認清形勢,踐行自己先前地方自治的承諾,對於西南自治聯治各省,無論如何不能有所覬覦、有所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