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82年,意大利與德國、奧地利成為三國同盟。日耳曼主義可能適合德國,卻不適合意大利的國情,尤其不適合它的生活與藝術。威爾第失望極了。這時,他開始真正專注於波依托的劇本《奧賽羅》。不過,《奧賽羅》裏並沒有出現這樣的愁苦情緒。它與《納布科》《倫巴第人》截然不同,後兩者的音樂情感和時代牢不可分,而《奧賽羅》卻是純粹的、超越時間的藝術。劇中,威爾第和波依托審視愛情、妒嫉對人造成的分裂。
譜曲的工作進行得極為順利,威爾第的情緒高漲,1886年7月,瑪斐伊伯爵夫人的去世也沒能動搖他,她死於腦膜炎。威爾第趕至米蘭時,她已經神智不清,認不得他了。一位非凡的男性與一位同樣非凡的女性之間44年的友情結束了。意大利的女性多半都局限在家庭生活裏,而伯爵夫人卻以她的熱情和沙龍聚會,在意大利的政治和藝術生活裏扮演了重要角色。
威爾第親自指導《奧賽羅》的排演,精神抖擻得如同年輕人一般。1887年2月5日首演,法西奧指揮,摩雷爾唱伊阿古,樂團席裏還有來自帕爾馬的20歲青年托斯卡尼尼,演奏第二大提琴。
在《奧賽羅》之前,威爾第已經16年沒有寫新劇了。除了他本人之外,一般人都認為這是他最後的作品了。它獲得了空前的成功。多日後,托斯卡尼尼返回帕爾馬,劇中音樂突然湧現在他腦海裏,他走進門,看到母親在**睡覺,便叫醒她說:“《奧賽羅》是傑作,媽媽,快跪下來,說威爾第萬歲。”
對威爾第而言,作品的完成多少讓他覺得有些失落:“大眾已經摘掉我最後的紗罩,我一無所剩了。”威爾第對波依托的腳本極為稱讚,說是他作曲以來最好的劇本。他給了些建議,波依托也采用了一部分,但整個意念、架構和劇詞則全是波依托做的。
波依托將莎翁的五幕緊縮,使它快速進行,讓音樂有時間在詞句中層開。他還是把莎翁劇裏的第一幕刪去了。這樣的裁剪使他可以把全部劇情放在塞浦路斯,使各幕在時間和空間上緊密相接。這一改動使該劇有了強烈的戲劇效果,和雨果在《弄臣》中所達成的目的相同。各角色的情緒由一幕發展至下一幕,整劇從頭至尾呈現出連續不斷的感情起伏,並緊緊圍繞奧賽羅的個性分裂。
波依托也改變了角色的個性。伊阿古的性格簡化了,他嘲諷誠實和美德是空想,唯一真實的是死亡與死後的空無。黛絲苔蒙娜的性格則大大擴張了,她不再是那個美麗、困惑、天真的新娘,她是個成熟的意大利女子,懂得妒忌,懂得紅杏出牆,麵對丈夫的指控也能為自己辯護。奧賽羅則是個非常苦惱的丈夫。原劇與歌劇孰優孰劣,那就見仁見智了。
音樂結構方麵,將戲劇置於音樂模式之上,是威爾第和波依托兩人共同的意見。歌劇的第一幕在狂風暴雨中展開,奧賽羅出現後,唱了兩行宣敘調後即下場。在那個時代,沒有哪個男高音肯這樣幹,光唱個宣敘調還學唱歌幹嗎?可是這樣的進場卻造成了非常強烈的印象對比。風雨突然靜止,滿場是奧賽羅的勝利宣告,使人聯想他足與風雨匹敵,甚至能征服蒼穹。它的效果非常戲劇性,令觀眾至終場而不忘。
舞台上各角色都積極地步入了戲劇之中,領銜的歌手是因角色的吃重,而不全在展現歌唱的高度技巧。各幕的結構完全摒棄了詠歎調由慢到快、明亮**的舊方式,使該劇在當時顯得十分革新。波依托讓戲劇以自然速度發展,威爾第因而需要以音樂緊跟字句。為給《奧賽羅》譜曲,他曾幾次抄下劇本,記熟詞句,使每個節奏能完全在腦海中確定為止。他使出渾身解數,令宣敘調美妙動聽,並利用樂器烘托重點。
《奧賽羅》不長,但很緊湊,威爾第的音樂也格外細膩感人。但唱詞的繁多也會削減觀眾的注意力。第二和第三幕裏的四重唱和七重唱,若無最優秀的歌手,效果就唱不出來。《弄臣》裏的四重唱,各角色隻有一個思想,字句不斷反複,因此容易替各角色建立各自的音樂模式,而四個角色合唱時,仍然清晰鮮明。《奧賽羅》裏因各角色要表達的有很多,字句很少重複,一起開唱,各種音樂形式便很難區分。這也許是過分傾向戲劇的結果吧。
不過瑕不掩瑜,《奧賽羅》仍然氣勢難當。批評家認為它是意大利浪漫歌劇的登峰造極之作。它完成了威爾第一直想達成的那種效果。這種趨勢並非是他開創的,而起源自莫紮特和羅西尼,其中音樂奔流無間,詩意自然充塞洋溢。
再沒有人說他模仿瓦格納了。《奧賽羅》的源起完全是意大利的,威爾第使出了意大利歌劇的所有絕招,如風雨場麵、勝利的合唱和飲酒歌,較長的意大利式樂句也悅耳動聽,整出戲以唱來表達,而非德式的音樂式的述說。威爾第也注意發揮樂隊的表現功能,使音樂語言與劇情結合得更緊密,從而加強了歌唱的戲劇性。
最後,《奧賽羅》表達了浪漫時代的本質。它強調感情而非理智,並對愛情采取強烈的態度。最重要的是,它反映了浪漫時代的藝術和政治思想,認為人類高貴無比,也因此會遭遇可怕的命運。人類潛在的高貴,是威爾第歌劇裏常見的主題。人的生命都以死終結,但威爾第似乎以為,人人皆可使其過程輝煌壯麗。
《奧賽羅》從提議到完成,一共用了八年。《奧賽羅》演出後,有人立刻建議寫《唐·吉訶德》,波依托沒有反應。自從波依托寫了《奧賽羅》,威爾第就不再找別人寫腳本。既然波依托沒有興趣,威爾第便返回布塞托做他的鄉紳。
1887年秋,布塞托的小醫院落成啟用,病床即刻住滿了。他請斯特雷波尼幫忙物色家具、床單和器皿,卻不肯以自己的名字為醫院命名,這所醫院今天還在,仍為當地人們服務。
醫院落成後,威爾第去了熱那亞,兩個月後,他聽說醫院裏的夥食非常差,牛奶又貴,而且也不是全脂的,食油、燈油是最差的,米已半發黴了,麵條又粗又黑,那些一貧如洗的人還得自己付喪葬費。他氣呼呼寫信給負責者,說再有類似抱怨,他“寧可關了醫院,再不提到它”。
1889年7月裏一天,威爾第在蒙提卡提尼溫泉度假,忽然收到波依托寄來的《法斯塔夫》概要,立刻就喜歡上了。兩天後他給波依托回信時,還說自己年紀大了,不知道能不能幹得成,但是他還是禁不住快活地說:“真是太好了,我們又可以對大眾說:‘我們又來了,來看我們吧!’”
他要求絕對保密,連斯特雷波尼都不知道(當然她猜得出,但她保密的功力很高),而裏科爾迪就更不用說了。
《法斯塔夫》的譜曲工作,每天不會超過兩小時。這期間,他接受邀請,成為波恩貝多芬劇院音樂學會的榮譽會員。1892年,他在史卡拉指揮羅西尼的音樂,紀念羅氏百年誕辰。這是他最後一次公開指揮。
1889年11月17日,《奧貝爾托》首演50年後,史卡拉歌劇院重又推出該劇。威爾第沒有參加,卻收到了國王等人的恭賀信。
一年後,穆齊歐在巴黎逝世,身後淒清。在美國時他娶了一個美國女子為妻,生了一個兒子,後來孩子夭折,妻子也離開了他。之後,穆齊歐便獨居巴黎。劇院關門後,他找不到指揮的職務,便靠教授歌唱維生。
穆齊歐死後,威爾第那一代的老朋友差不多已經走完了。除斯特雷波尼外,沒有哪個看過《奧貝爾托》《納布科》的友人,還能活著看到《法斯塔夫》的演出。
德莉莎·斯托爾茲退休後,摩雷爾是威爾第歌劇最好的詮釋者。法斯塔夫一角便是依他而寫的。摩雷爾是個很好的男高音,不過威爾第喜歡他演戲的能力,這種能力非常適合威爾第歌劇裏逐漸加強的喜劇傾向,而且這在喜劇裏是非常重要的。
可是摩雷爾開始擺架子,價碼開得很高,甚至想壟斷這一角色,並要求有權決定在何時、何地演出。威爾第毫不動氣,隻說大不了把《法斯塔夫》燒了。當然他是不會這麽做的,但是他完全可以在別處演出。於是摩雷爾就降低了要求。
首演在1893年2月9日於史卡拉劇院舉行。但是大家都確信這次一定又是傑作,而且喜劇帶給人的感覺主要是興奮、有趣,所以反應便不像《奧賽羅》熱烈。
演出並不完美。有些批評家以為史卡拉太大了,不適合這樣精密、詼諧的喜劇。另外,交響樂團也出了點差錯。盡管有些小瑕疵,仍無損這部歌劇的出色。
威爾第已經80歲了,卻依然每天花數小時在排練上。回到旅館,又花上幾個鍾頭應付樂迷、朋友、批評家、無聊的人及電報等。他的精力旺盛得令人驚訝。他參加了三場演出,不斷謝幕,並出現在旅館陽台上接受歡呼,而且回複數以百封的賀信和賀電。這時,還謠傳政府要授予他侯爵爵位。
緊接著,威爾第又上羅馬去指揮《法斯塔夫》的排演。在斯特雷波尼、斯托爾茲和裏科爾迪的伴護下,他由熱那亞乘火車前往羅馬。為避開狂熱的群眾,動身和抵達時間都嚴加保密。不料,羅馬市長卻穿著官服,和數千民眾在火車站守著自熱那亞開出的每班火車。
晚上11點38分,威爾第抵達了。人潮立即向前狂擁,市長給擠到了一邊,威爾第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上了馬車。由車站至奎林那旅館的途中,人們夾道歡迎,非要他在窗口跟大家示意,否則不肯離去。
接著,議會封他為榮譽市民;他又去晉見國王;劇院交響樂團在他窗外演奏小夜曲,包括《納布科》與《貞德》序曲等。
首演時威爾第坐在邊廂裏的扶手椅中,第二幕結束時,他被請到國王的包廂去,國王又把他介紹給瑪格麗特皇後。國王和王後離去後,又請威爾第坐在包廂的前排。斯特雷波尼、斯托爾茲、裏科爾迪則坐在別的包廂裏。
史卡拉的原班人馬在羅馬演畢,又到意大利各地和維也納、柏林演出。第二年春天,威爾第親赴巴黎,帶著摩雷爾在歌劇院以法文演出。
波依托寫的《法斯塔夫》毫無疑問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傳說英國的伊麗莎白女王要看法斯塔夫戀愛,莎士比亞隻得火速寫成,匆匆交卷,結果是一出乏善可陳的鬧劇。波依托減少了情節,強化了其他的部分,同時重新塑造了角色,特別是法斯塔夫。
他把劇中故事減成兩個,並搜集了莎翁各個劇裏法斯塔夫最好、最著名的言辭。他裁去了九個無關緊要的角色和法斯塔夫喬裝胖女人的情節,保留了洗衣桶的故事,以及在溫莎森林裏橡樹下夜會的情節。法斯塔夫在他筆下是十足的莎士比亞式的,可是他卻成就了莎翁於倉促間所不能成就的。
《法斯塔夫》以詼諧和字句為重,威爾第的音樂形式因此更趨於戲劇。劇裏沒有獨唱的詠歎調,也無宣敘調,音樂的結構單位是樂句,這便是如斯特雷波尼所說的“詩歌和音樂的一種新結合”了。
威爾第在《法斯塔夫》中展現了比《奧賽羅》更高的器樂譜曲技巧與功夫。大多數音樂家、樂評家與歌劇迷,都以為《奧賽羅》和《法斯塔夫》是威爾第登峰造極之作。至於孰優孰劣,就看欣賞的人是偏好悲劇還是喜劇了,不過《法斯塔夫》在器樂譜曲技巧上略勝一籌。不經常看歌劇的人以及意大利以外的地方,也許非常熟悉《阿依達》,倒不知威爾第還寫了《法斯塔夫》。
多年來,威爾第見到許許多多音樂家、歌手、指揮和器樂手潦倒而終。大多數德國歌劇院都會發放一定數額的津貼,服務滿十年還有薪俸可拿。意大利的劇院沒有地方和政府的支持,自然無法相比。
1889年時,威爾第曾在米蘭郊區買下一塊地,本來打算建醫院和療養機構,《法斯塔夫》演出後,他便和波依托的哥哥——建築師卡密羅·波依托商議,準備修改原計劃,興建一所能容納百位音樂家的贍養之家。
他們在1896年動工,他們把它建為二層樓,預計能收容60名男性,40名女性,條件必須是“意大利公民,滿65歲,曾以音樂藝術為業,現今窮困愁苦者”。入院順序以作曲家最優先,依次為歌手、指揮、合唱團領隊及器樂手。威爾第將它命名為“音樂家贍養之家”,當地人則習慣稱“威爾第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