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巴黎正醞釀著一場革命,雖然表麵上看起來仍風平浪靜。
社會學家托克維爾於1848年1月在眾議院說:“人們說絲毫沒有危險,因為沒有發生暴動……革命還離我們很遠。先生們,請允許我告訴你們,我認為你們錯了。……請你們看一看工人階級中間發生的事情吧……難道你們沒有看見在他們當中逐漸傳開的見解和思想,絕不隻是企圖推翻某些法律、某個內閣、某個政府本身,而是要推翻社會嗎?”
托克維爾沒有說錯。在他發出革命已近在咫尺的警告後還不到一個月,一場波瀾壯闊的人民革命——二月革命果然爆發了,七月王朝在這場“政治爆炸”中灰飛煙滅了。經過一片混亂之後,2月的最後一周,法國宣布成立第二共和國,巴黎人民歡欣鼓舞。
大約在同時,威爾第寫好《海俠》送給盧卡。他拒絕指導排演和擔任指揮,盧卡可以想怎樣就怎樣做。威爾第介紹穆齊歐任指揮和導演。但是這是個蹩腳的劇本,由於與出版商的關係惡劣,又為愛情和政事分了心神,威爾第這出歌劇也成為他的敗筆之一。
1847年12月17日,56歲的瑪麗·露易莎去世了。她治理帕爾馬公國32年,至死都是奧地利女大公,歸葬維也納。帕爾馬政府顯然受製於奧地利人,瑪麗·露易莎也始終是個外人。
瑪麗·露易莎過世後,傳位給盧卡公國的卡洛·盧多維柯。卡洛·盧多維柯已近中年,是個花花公子,一生隻愛過紈絝子弟的生活。1844年,他就將布塞托之西的瓜斯達拉和環繞著的八個市鎮及南邊的兩個山城,一起割給摩德納公國。他原有的盧卡公國也落於塔斯肯尼的李奧波大公之手。被議價出售的城市人民示威抗議,卡洛便與奧地利訂約,讓奧地利增兵帕爾馬,搞得怨聲載道。
大革命前,意大利處於封建分裂狀態,各封建專製小國都直接或間接地受製於奧地利。1848年1月,西西裏島首府巴勒莫人民首舉義旗,揭開了1848年意大利資產階級革命的序幕。在農民的支援下,起義者擊敗了國王的軍隊,建立了資產階級自由派的臨時政府。在巴勒莫起義和維也納三月起義的推動下,米蘭也爆發了起義。
3月18日,米蘭人民爆發了反對奧地利駐軍的鬥爭。全城的工人、手工業者、小商人、大學生均投入戰鬥,並成立以米卡塔涅奧為首的軍事委員會。經過5天的英勇戰鬥.奧軍被迫撤出米蘭,起義獲得成功。
威爾第一聽到“五日起義”發生,便奔回米蘭,於四月初抵達。他寫信給在威尼斯的皮亞韋說——“榮耀歸於這些勇者。榮耀歸於全意大利,此刻的它是真正的偉大。”
奧軍雖被驅出米蘭,但事情並沒有就此解決,奧地利軍隊依然虎視眈眈。
戰事繼續發展,帕爾馬卻不受波及,像布塞托這樣的小村鎮,日子過得一如往日般平靜。四年前,威爾第在隆高勒買了一個小農場,交由父母看管,現在他把這個小農場賣掉,又買了一個新農場。新農場在西北麵聖阿加塔的小村中,緊鄰布塞托。那塊土地很好,它和大路之間隔著一條小溪。
和很多意大利人一樣,威爾第安土重遷,終其一生,他一直熱愛著帕爾馬。新農場上原有的房子殘破不堪,威爾第請人來整建修改,然後又匆匆趕回米蘭。
米蘭的形勢越來越緊張,大家都不知道該何去何從。可是要想打勝仗,就必須爭分奪秒,在奧軍重整旗鼓以前將它們徹底打敗,速戰速決。米蘭缺少的就是這個。各派人士益趨分裂,莫衷一是。
1848年5月底,米蘭政向依然不明了。這裏已經沒什麽好待的了,威爾第決定返回巴黎,那裏還有許多事情等著他處理。他滿懷希望回到了米蘭,現在卻要失望而去。
在越過邊界進入瑞士時,他寫信給那不勒斯的卡馬拉諾,要他寫一出意大利人眾誌成城抗擊德國人入侵的劇本,他要在巴黎為這個劇本譜曲。
返回巴黎之後,威爾第在帕西租了幢有花園的房子,和斯特雷波尼一起住在那裏。帕西當時還是巴黎城外的小村莊。這個主意是斯特雷波尼想出來的,她喜歡養花,並認為休息和寧靜對威爾第寫歌劇會有幫助。
卡馬拉諾的歌劇題材,是根據倫巴第聯盟的故事來的。倫巴第聯盟是12世紀形成於意大利北部的城市聯盟,其目的在於反抗神聖羅馬帝國皇帝腓特烈一世的統治。1176年,該聯盟在萊尼亞諾擊敗腓特烈一世,其成員也在1183年的康斯坦茨和議中得到自由。這一事跡顯然與1848年意大利發生的事件有雷同之處。整個夏天裏,威爾第都和皮亞韋書信往來,積極地討論劇本。
與桑卡羅劇院的合約因戰亂而解除了,因此威爾第專心準備這部歌劇。
7月,意大利局勢轉劣。倫巴第、威尼斯、帕爾馬和摩德納皆投票表決並入撒丁王國。撒丁王國國王卡洛·阿爾貝托宣告成立意大利王國。雖然一開始撒丁軍隊形勢很好,但很快被奧地利老將拉德斯基元帥擊敗。
在巴黎,威爾第以意大利要人的身份,簽名要求法國派兵幹預,可是法國政府已經自顧不暇了。在意大利,卡洛·阿爾貝托同意休戰,撤回屬地,留下全部波河河穀給奧地利。
一些愛國誌士紛紛離開米蘭。馬誌尼前往他妻子在撒丁王國的鄉村別墅。穆齊歐和瑪斐伊伯爵夫人則前往瑞士,穆齊歐身上錢不多,威爾第寄了一些給他。
在巴黎的威爾第一心隻放在新歌劇和意大利的政局上。
新歌劇取名《萊尼亞諾戰役》。威爾第要求故事要簡短,進展要快速,要充滿**。他極力強調戲劇性的場麵,角色的戲劇化倒在其次。
出版這出新劇的裏科爾迪把它安排在1849年1月首演,地點在羅馬的阿根廷納劇院。裏科爾迪認為羅馬是個宗教政府,在這裏上演新劇應是非常穩妥而安全的。但是,羅馬的政情也已惡化,11月底,教皇也逃亡了。他在巴伐利亞大使的陪伴下,逃抵西西裏王國邊界處的海港加埃塔。那不勒斯國王以保護者姿態提供皇宮給教皇居住,隨他停留多久。
威爾第亦於1849年1月初抵達羅馬,指導新劇排練。1月27日,他指揮了《萊尼亞諾戰役》的首演,場麵瘋狂熱烈。第三幕結尾時,男主角被鎖在塔房裏,聽著朋友在號角聲中開拔,前去迎戰巴巴羅薩。為了自己的榮耀,為了投身戰場,他由窗口躍出,跳入壕溝裏。這時音樂激昂,主角的情緒也激烈地起伏著,與遠方軍隊行進之聲形成對比。
在演出時,這一幕總是被要求重複。觀眾激動得不得了,他們佩著帽徽,手中揚著旗子,對每首合唱都鼓掌叫好。一個士兵在觀看演出時,看到這一幕,由於過於入迷,他扯下外套從樓座上跳下,落進交響樂團的座席裏。
前幾場裏,觀眾不斷要求威爾第出場謝幕,高呼“威爾第萬歲”,又呼“意大利萬歲”,他成了愛國運動的象征,但他並不因此沾沾自喜,反而急速離開了羅馬。
《萊尼亞諾戰役》的特別之處,不在它的政治煽動性,而在它的歌劇性質。威爾第和卡馬拉諾所采用的不過是通常的宣傳手法,把曆史故事和愛情故事結合為一。但是他們成功地將兩者緊密交織在一起,因此一場戲或一句台詞都含有雙重的意義。譬如,男中音因懷疑男高音勾引自己妻子,而將其鎖在塔樓中,為了信守誓言,男高音隻好跳窗參軍為意大利而戰,個人的故事與對大眾的倡導自然合一。最後一幕中的終曲圍繞著一個主題:為國捐軀者靈魂定無罪。作為宣傳品,它的水平確實相當高,比起百老匯或好萊塢在兩次大戰中所做的類似宣傳作品高明很多。
威爾第避免了宣傳影片和音樂喜劇裏最常見的敗筆。巴巴羅薩在第二幕中出現,是個有威儀的高貴人士,而不是殘忍野蠻的縮影。劇中的壞人是柯莫城裏的父老,他們拒絕參加倫巴第聯盟,但這樣一群人也是一群正直的人,隻是思想錯誤而已。
《萊尼亞諾戰役》非常短,四幕演完還不到兩個小時,但是整出劇相當緊湊、緊張。威爾第的樂曲雄壯有力,獨唱的抒情曲都很短,因此總體的效果激奮多於感傷。每個角色多少都會唱到有關祖國之事。
祖國對威爾第而言意義重大,青年出城去,似乎隻是去送死。威爾第並不覺得把敵人塑造成一無是處的人,或是搞些反戰宣言,這樣的價值觀就是正確的。同時,他也不回避中心問題,參戰的結果確實是死亡,無可回避。他隨時準備將自己至深的愛國情緒呈現於觀眾麵前。在他身上,藝術與政治不可分離,因為他堅信爭取意大利的統一獨立是一項高貴的運動。
音樂方麵,《萊尼亞諾戰役》采用的是傳統的方式,威爾第用了渾身解數要讓它成功。最後一幕隻有15分鍾,當中有女高音的祈禱,教士和人民表示希望的合唱,宣告勝利、凱旋大合唱,主角出場、死亡與劇終合唱,所有這些內容都有音樂特質,放在一起絲毫不覺混亂或倉促。這出劇的樂曲或許不及《歐那尼》來得令人激奮,但它們的器樂曲卻更精徹深刻。
威爾第和卡馬拉諾商量好要寫一部曆史小說,叫《佛羅倫薩之困》。4月將劇本概要送審,被那不勒斯當局退回了,理由是題材不適於當時意大利的政治環境。兩人一點也不覺得奇怪。那不勒斯國王正庇護著教皇,他們的軍隊威脅著羅馬的共和,自然不會批準宣傳共和的歌劇了。
《佛羅倫薩之困》被駁回後,卡馬拉諾建議采用席勒的《陰謀與愛情》,威爾第很快便同意了。5月,卡拉瑪諾已經把第一幕寄到巴黎,首演定於10月底在那不勒斯的桑卡羅劇院舉行。
卡馬拉諾除去了席勒劇中政治、社會的含義,隻剩下純粹的愛情故事,說的是有情人難成眷屬的悲劇。一個低階貴族不讓兒子娶沒有頭銜的女子路易莎·米勒為妻,他密謀從中破壞,使得兩人雙雙自殺。不管是政治還是宗教方麵,當局都找不到劇本中有何不妥之處,這出《路易莎·米勒》在全意大利通行無阻,絲毫未經裁剪或修改,這是威爾第早期的歌劇裏少有的一部。
威爾第在巴黎譜了不少音樂。到了8月中旬,他準備返回布塞托。此時,奧軍已重新控製波河穀中所有城市。帕爾馬是個小地方,地理位置又在奧軍的主要行動地區之外,因而得以保住名義上的獨立。威爾第算是幸運的,他在布塞托能夠繼續過著個人的生活而不受外界幹擾。意大利局勢盡管動**不定,他的歌劇仍在世界各地公演,為他帶來了源源不絕的收入。現在他大概是布塞托最富有的人了,不過他的生活並不浮誇。
威爾第寫信給父親,交代他關於新農場的付款之事。原來,威爾第想讓父母搬到農場上剛修建的小屋裏,自己則暫時住在布塞托大街上的一所房子裏,那所房子是布塞托最漂亮的建築。老威爾第對於這樣的安排非常高興。他給兒子的信上則寫道:
小牛的生產幾乎都很順利……你母親在鄉下非常快樂,再不願去布塞托住了……我望你能來同我們共住,享受享受我們自己的漂亮房子……
威爾第在8月底攜著《路易莎·米勒》已完成的前兩幕返回布塞托。他也說服了斯特雷波尼離開巴黎,來布塞托同他會合,兩人都想避開巴黎流行的霍亂。
1831年時,巴黎流行過一次霍亂,死了一萬多人。這一次的霍亂比當年的更厲害。斯特雷波尼的兒子卡密利諾在佛羅倫薩,由於戰亂的關係,她們母子已多時未見,斯特雷波尼認為應該計劃一下兒子的教育,所以她直接從巴黎去了佛羅倫薩。事情辦完後,她又來到布塞托。
斯特雷波尼來到布塞托,更引起了全城的轟動。威爾第這個赤腳孩子曾拿過獎學金去米蘭求學,出任過鎮上的音樂指揮,現在衣錦還鄉了,買了好農場,住在鎮上的漂亮房子裏,還要弄個漂亮的女人來炫耀。
孩提時期的威爾第害羞而倔強。長大後,他很少回到家鄉。現在他回來了,大家都對他十分好奇,急於認識他,同他敘舊,分享一點他的光榮。可是他手邊有《路易莎·米勒》第三幕要完成,因此幾乎足不出戶。他過著簡單、勤奮的生活,很少與人交往,也不與人寒暄。十月,他離開布塞托前往那不勒斯時,城裏有些人開始說,威爾第自命不凡,不屑跟鎮上的人來往了。
《路易莎·米勒》的首演推遲到了1849年12月8日,因威爾第在羅馬過境時,適逢當地隔離檢查,耽擱了近一個月。此外,首演也鬧得不太愉快。卡馬拉諾警告他,桑卡羅劇院的經濟不穩,要他收到酬勞後再交劇本,但桑卡羅劇院的董事們則堅持要他先交出劇本,否則不肯付錢,並威脅他若沒有得到政府許可便私自離開,他們就要逮捕他。威爾第則揚言要登上港口的法國戰艦,要求法國政府的保護。這樣的事雖然沒有發生,但是已經互傷感情。
在那不勒斯演出歌劇,對威爾第而言總是一種考驗。那不勒斯人最崇拜風流韻事和蜚短流長的閑話,他們要是喜歡上一個名人,他們的熱情會把人給逼瘋。演《阿爾吉拉》時,就有許多記者們纏著訪問他,討論他鞋子的顏色、在哪家飯館吃飯、和女高音是不是有曖昧關係等。他步行上劇院時,人們也會擠在他身邊問問題,或者什麽也不做,隻是瞪著他看。威爾第認為這樣的行為侵犯了他的隱私,再加上政府的幹預惹惱了他,因此首演後一星期他便離開了那不勒斯,並決定再也不在這裏演出歌劇了。
這出歌劇倒是很快就成功了,至今仍在意大利定期演出。戲中並沒有什麽政治色彩,它的成功隻是歌劇本身的優點所致。許多批評家認為《路易莎·米勒》是威爾第藝術發展新時期的開始,他之後的作品《弄臣》《遊吟詩人》《茶花女》等都屬於這類作品。
《路易莎·米勒》的新穎之處在它的柔美。劇中抽去了戰爭和政治,隻留下愛情故事,因此威爾第必須展現他個性中的另一麵。音樂方麵,這部歌劇使威爾第不得不避免過度的銅樂和鼓聲。悲歎的木管樂器奏出了與以往歌劇不同的聲音。第一幕發生在一個風光明媚的村莊裏,出場的是不識愁滋味的少女路易莎,整幕戲中洋溢著田園的輕快活潑,使人想起了貝裏尼或多尼采蒂,而當中又注入了威爾第特殊的活力。
《路易莎·米勒》的結構是當時通行的模式。每幕各有標題:愛情、密謀、毒藥。角色出場先唱宣敘調,再唱詠歎調,先慢後快,與《歐那尼》相比,它的曲子較短,常會中斷或加入其他聲部,宣敘調也顯得悠揚動聽。
演出三場之後,威爾第返回布塞托。回到家剛好趕上過聖誕節,斯特雷波尼也再次來到布塞托與他相聚。
這時,威爾第腦中已經有三出新劇的構想,題材來源於西班牙戲劇《遊吟詩人》、雨果的《弄臣》和莎士比亞的《李爾王》。他由外國文學中選取劇本的題材,可見他博覽群書。他和裏科爾迪有合約,11月的時候,要在意大利的一流劇院中上演新劇,結果這三個構想一個也沒用著,卻與威尼斯的皮亞韋合作了一部《斯蒂費利奧》。
這部劇威爾第自己並不喜歡,他隻花了很少的時間就完成了曲譜。首演前六個月,他連劇本都沒看過。當然,這部劇也不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