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曉明
弗吉尼亞·伍爾夫(Vir-ginia Woolf,1882— 1941)以《一間自己的房間》(A Room of One's Own)這篇女權宣言,奠定了女權領袖的地位;以《現代小說》(Modern Fic-tion)等理論作品,最早樹起了現代小說理論的大旗。然而,弗吉尼亞·伍爾夫又是這樣一個弱女子:父親萊斯利·斯蒂芬(Leslie Stephen)的傳統觀念,使他將兒子們都送入名牌大學,將女兒們留在了家中。家庭惠澤了弗吉尼亞·伍爾夫:祖父與父親的文人傳承,名家高談闊論的氛圍熏染,父親圖書館中豐富的文學資源,特別是家庭變故在她心中所留下的無窮記憶,使她將自己的文學大廈構築在這些記憶之上,或者說,她的很多作品都是她記憶之樹上所結的果實。
弗吉尼亞·伍爾夫才華超凡,美貌脫俗,兩者中的任何一項,都足以令人傾倒。如果說,天生我才與天生麗質都屬先天的,那麽,她還有後天的兩大幸事:其一是她一生都生活在“布魯斯伯裏”(The Bloomsbury Group)精英圈子中;其二是她得到了一個愛她、懂她的丈夫倫納德·伍爾夫(Leonard Woolf)。
上帝對弗吉尼亞·伍爾夫的偏愛也許迫於世人嫉羨的壓力,而不得不靠添加點不幸來予以平衡:人世間最痛苦的病症———瘋癲,讓她一生飽受折磨,最終,她賠上了自己的性命,與瘋癲一同毀滅。
弗吉尼亞·伍爾夫在投河自殺前,給她丈夫倫納德·伍爾夫留下永別的信。1941年3月18日,她寫道:
最親愛的:
我肯定我又要發瘋了。我感到我們無法經受又一次的那樣可怕的日子,這次我將不會康複。我開始出現種種幻聽,不能集中心神。所以我要采取似乎是最上乘的行動了。你已經給予了我最大限度的幸福。任何人所能為之的,你在各方麵都做到了。這種可怕的疾病襲來之前,我們倆的幸福在這個世界上是沒有人能比的。我不能再與瘋魔較量了,我知道我正在毀掉你的生命……我要說的是,我一生的一切幸福都歸功於你。你一直用你無條件的耐心和難以置信的善心待我。我要說———人人都知道是這樣,如果有任何人可能拯救我,那就是你。一切都離我而去,隻有你的善良讓我信靠。我不能再繼續毀壞你的生命了。
我不認為世上還會有另一對如我們這麽幸福的人。
3月28日晨,弗吉尼亞·伍爾夫給倫納德留下了最後幾行字:
最親愛的:
我要告訴你,你已經給了我完全的幸福。沒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多,請相信。
但我知道,這次我越不過去了。我正在浪費你的生命,就是這瘋狂。沒有任何人能用任何言辭說服我。你還能工作,沒有我,你會好得多。你看我甚至連這封信都寫不了,這表明我的選擇是對的。我所要說的歸結為一句話,病魔襲來之前,我們幸福美滿。這完全歸功於你。沒有人能如你一如既往地善良、好心,人人都知道。
弗
弗吉尼亞·伍爾夫那病弱之軀實在包含著太大的能量,她那短暫的一生實在載負著太多的辛苦,三十五年常在頭痛的襲擊下持續寫作。以1904年發表第一篇評論作為開端,她創作有5卷論文與評論集,2部傳記,2部倡導自由意誌的小冊子(《一間自己的房間》與《三個基尼金幣》),1卷日記選集,加上9部長篇小說與1卷短篇小說。弗吉尼亞·伍爾夫在理論、小說、隨筆散文方麵都有所建樹。
然而,弗吉尼亞·伍爾夫最大的貢獻在於她框定與捍衛了現代小說。
在“布魯斯伯裏”的聚會上,弗吉尼亞還是那樣羞澀,一個沒有走進大學,也沒有走入更廣泛社會的弱女子,卻走在了時代文學的最前列,她以驚人的勇氣,挑戰當時文壇的三大老牌權威———貝內特(Arnold Bennett)、威爾斯(H.C. Wells)與高爾斯華綏(John Galsworthy),真是印證了中國的那句老話“藝高人膽大”。她發表了《現代小說》與《班奈特先生與勃朗太太》(Mr.Bennett and Mrs.Brown),與這些傳統的現實主義作家所代表的觀念進行了激烈的論戰,並在其中提出了自己新型的文學觀。她認為文學不應墨守成規,因為“往深處看,生活好像遠非‘如此’。把一個普普通通的人物在普普通通的一天中的內心活動考察一下吧。心靈接納了成千上萬個印象———瑣屑的、奇異的、倏忽即逝的或者用鋒利的鋼刀深深地銘刻在心頭的印象。它們來自四麵八方,就像不計其數的原子在不停地簇射。”她還寫道:“生活是一圈明亮的光環,生活是與我們的意識相始終的、包圍著我們的一個半透明的封套。把這種變化多端、不可名狀、難以界說的內在精神———不論它可能顯得多麽反常和複雜———用文字表現出來,並且盡可能少羼入一些外部雜質,難道不是小說家的任務嗎?”
可見,弗吉尼亞·伍爾夫有著非常自覺的文學意識與發展文學的氣魄與膽略。她非常明確地知道自己處於“一個偉大的散文小說時代的開端”,無規可循,無矩可蹈。“上一代人的工具到下一代人的手裏變成廢物”。“於是,拆毀的工作開始了。於是在我們的周圍,甚至在報刊雜誌和散文中,我們聽到土崩瓦解、倒塌、毀滅的聲音”。
帶著這種清醒的認識,病弱女子弗吉尼亞·伍爾夫勇敢而堅毅地挑起了一個新時代文學開端的大梁。當然,她不隻是在理論上呼告,更重要的是,她以其艱苦的試驗,推出了一係列意識流小說的經典名作———《牆上的斑點》(The Mark on the Wall)、《達羅威夫人》(Mrs.Dalloway)、《到燈塔去》(To the Lighthouse)與《波浪》(The Waves),來詮釋她的理論主張,這些小說本身也奠定了她作為現代小說先驅的固若金湯的地位。
應該說,弗吉尼亞·伍爾夫對人生的思考勝過她對生活的關注。大自然的周而複始、恒久綿延,而人生短暫、生死不定,這是弗吉尼亞·伍爾夫作品中經常出現的主題,這與女作家本人的經曆有關,她自幼就有著太多的死亡印象,從13歲母親去世,緊接著同母異父的姐姐斯蒂娜隨母親而去,然後是父親的辭世,緊接著又是哥哥索比的夭折,對死亡的不解,終身縈繞弗吉尼亞·伍爾夫的心頭。她最終主動地選擇了死亡,或許在那一刻她破譯了人生死亡之謎。弗吉尼亞·伍爾夫的小說與她本人的一生,讓我們讀到了人生固有的對時間的無可奈何以及人生的種種局限,其小說中滲透著淡淡的悲劇感,它提升了其整個小說的格調。
弗吉尼亞·伍爾夫短短的一生,經曆了第一次世界大戰與第二次世界大戰,她所生活的時代是充滿陰霾的、殘酷的。愈到晚年,弗吉尼亞·伍爾夫的困惑與灰暗的沮喪情緒愈濃烈,但她始終在往前走,不懈地用藝術闡釋人生。她的一生表明了“一位語言雅致精妙的藝術家在一個粗野的、物質主義的時代維護著美和精神的價值”。弗吉尼亞·伍爾夫終生為文學消得人憔悴,生命之花凋落了,然而,她所綻放的藝術之花成為一份永恒的美長存人間。
[法]阿爾貝·加繆 著
李 銳 批注、評點
小學教師達呂望著兩個人朝山上走來,一個騎馬,一個步行。1學校建在半山腰上,他們還沒有爬上門前的那段陡峭的斜坡。廣闊的高原上一片荒涼,他們踏著雪,在亂石叢中艱難而緩慢地走著。看得出來,馬不時地打滑。還聽不見它的聲音,但看得見它的鼻孔裏噴出的熱氣。兩個人當中,至少有一個是熟悉這地方的。他們沿著小路走著,這條路已經被一層又白又髒的雪蓋住幾天了。達呂估計半小時之內他們上不了山。天氣很冷,他回到學校去找件粗毛線衣穿。
他穿過空**冰冷的教室。黑板上,用不同顏色的粉筆畫著法國的四條大河,已經朝著它們的出海口流了三天了。2幹旱持續了八個月,滴雨未下,卻在十月中突然下起雪來,散居在高原上各村莊裏的二十來個學生都不來上課了。隻好等著天氣轉晴。達呂隻在教室旁自己住的屋子裏生火,這屋子也朝著東麵的高原。一扇窗戶,和教室的窗戶一樣,向南開著。從這邊看,幾公裏之外,高原開始向南傾斜。天氣晴朗的時候,可以看到一道紫色的山梁雄踞在天際,那兒是沙漠的門戶。
達呂暖和了一些,又轉回到他剛才看見那兩個人的窗前。他們不見了,他們是在爬那個山坡。夜裏雪停了,現在天色不那麽陰沉。清晨到來的時候,光線暗淡,雲層不斷升高後仍未見怎麽明亮。直到下午兩點鍾,天仿佛才開始大亮。但這總比近三天來的天氣好多了。那三天裏,天色一直黑沉沉的,紛紛揚揚的大雪下個不停,變幻不定的狂風搖撼著教室的雙重門。達呂隻好長時間地枯坐在屋子裏,隻是到隔壁耳房喂雞或取煤時才出去一下。幸虧北麵鄰近的塔吉德村有輛小卡車,在大雪前兩天給他送來了給養。四十八小時之後,小卡車還要來。
不過,即使大雪封山,他也有東西對付,小屋裏堆滿了一袋袋的小麥,那是政府存放在他那裏的,以便分給那些家庭遭受旱災的學生。實際上,災難落到了他們每一個人的頭上,因為他們都很窮。達呂每天把口糧分給孩子們。他很清楚,這幾天氣候惡劣,他們一定缺糧了。也許,晚上會有學生的父親或兄長來,他就能把糧食分給他們了。反正要和下一個收獲季節接上氣。運小麥的船已經從法國開來了,最艱苦的階段已經過去。但是,難以忘懷的是這場災難,這群在陽光下流浪、衣衫襤褸、骨瘦如柴的人們,那連續數月幹得像燒過的石灰一樣的高原,那漸漸蜷縮龜裂,真像焙燒過似的土地,那一塊塊劈啪作響、腳一踩便化作粉末的石頭。羊隻成千成千地死去,這裏那裏也有一些人咽氣,但是無人問津。
在這場災難中,他幾乎像修道士一樣地生活在這所偏僻的學校裏,所求無多,安於淡泊艱苦的生活。他有粗施灰粉的四壁,有狹窄的沙發,有白木書架,有井,有每周糧水的供應,他已經覺得自己像個大老爺了。可是突然下起了這場大雪,既不事先通報一聲,也不等等雨水的緩解。這地方就是這樣,生活是嚴酷的,即使沒有人也是如此,有了人也無濟於事。然麵,達呂生於斯,長於斯,到了別的地方,他就有流落之感。
他走出房門,來到學校前麵的平地上。那兩個人已經爬到了半山坡。他認出騎馬的人是巴爾杜克西,一個他認識已久的老警察。巴爾杜克西用繩子牽著一個阿拉伯人,此人跟在他後麵,綁著手,低著頭。警察舉手打了個招呼,達呂沒有理會,全神貫注地看著那個阿拉伯人。那人身著褪色的藍長袍,足蹬涼鞋,但穿著米灰色粗羊毛襪,頭上包著又窄又短的纏頭。他們越走越近。巴爾杜克西穩住牲口,免得傷了阿拉伯人,兩個人一起慢慢地往前走。
走到人語可聞的距離時,巴爾杜克西叫道:“從艾拉莫爾到這兒才三公裏,可整整走了一個鍾頭!”達呂沒有應聲。他穿著厚厚的毛衣,顯得又矮又胖,正看著他們上山。那個阿拉伯人一直低著頭。他們上了平地,達呂招呼道:“好啊,進來暖和暖和吧。”巴爾杜克西費勁地下了馬,手裏還攥著繩子。他朝小學教師微微一笑,小胡子向上翹著。他的深色的小眼睛深嵌在曬黑的額頭下麵,嘴的四周滿是皺紋,使他具有一種專心致誌的神氣。達呂接過轡頭,把馬牽到耳房又回到來客那裏,他們已在學校裏等他了。他把他們讓進自己的房間,說:“我去教室裏生火,我們在那兒舒服些。”當他回到房間裏的時候,巴爾杜克西已經坐在沙發上了。他解開了拴阿拉伯人的繩子,此人正蹲在爐子旁邊,朝窗戶那邊望著。他的手一直綁著,纏頭已推到腦後。達呂先是看到了他的大嘴唇,飽滿,光滑,幾同黑人;但他的鼻子高直,目光陰沉,充滿了焦急的神色。纏頭下露出固執的額頭,被太陽曬得黝黑,此時凍得有些發白,當他轉過臉來,目光直直地看了達呂一眼時,那整個臉上又不安又倔強的表情使他大吃一驚。“到那邊去吧,”達呂說,“我去準備薄荷茶。”“謝謝,”巴爾杜克西說,“真是一樁苦差事!我真想退休了。”他一邊又用阿拉伯語對犯人說:“來吧,你。”阿拉伯人站了起來,雙手綁在前麵。慢慢走進教室裏去。
達呂端來茶,還拿了把椅子。可是巴爾杜克西已經高高地坐在第一張課桌上了,阿拉伯人背靠講台蹲著,麵對位於講桌和窗戶中間的火爐。達呂把茶杯遞給犯人,看到他的手綁著,猶豫了一下:“也許可以給他鬆綁了吧。”“當然,”巴爾杜克西說,“那是為了路上押送才綁的。”他正要起來,隻見達呂已經把茶杯放在地上,雙膝跪在阿拉伯人身旁。此人一聲不吭,目光焦急地看著他給自己鬆綁。鬆開之後,他兩手來回地揉搓著勒腫的手腕,然後端起茶杯,小口小口地迅速吸著滾燙的茶水。
“好,”達呂說,“你們這是要到哪兒去啊?”
巴爾杜克西從茶杯裏撅出小胡子:“就到這兒,孩子。”
“這樣的學生可真怪!你們要在這兒過夜嗎?”
“不。我要回艾拉莫爾。而你,你把這個夥計送到坦吉特去。那兒有人在混合區等你。”
巴爾杜克西望著達呂,親切地微笑著。
“你在瞎說些什麽呀,”達呂說,“你在嘲弄我嗎?”
“不,孩子。這是命令。”
“命令?可我不是……”
達呂猶豫了,他不願意讓這位科西嘉老人難過。“反正,這不是我的事。”
“嘿!這是什麽意思?打起仗來,什麽都得幹。”
“那好,我等著宣戰。”
巴爾杜克西點點頭。
“好。不過,命令在此,與你也有關。現在好像局勢不大穩。大家都在說要發生暴亂了。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已經被動員了。”
達呂還是那副固執的樣子。
“聽著,孩子,”巴爾杜克西說,“你要明白,我很愛你。我們十幾個人在艾拉莫爾,要在像一個小省那麽大的地方上巡邏,我得回去。他們讓我把這個怪物托付給你,我就立刻回去。不能把他放在那邊。他村裏的人鬧起來了,要把他搶回去。你得在明天白天把他送到坦吉特。你這麽壯,二十來公裏的路嚇不倒你。然後就完事大吉。你又會見到你的學生們,過著安靜的日子。”
牆外傳來了馬的噴鼻聲和馬蹄的踢踏聲。達呂望望窗外。天確實轉晴了,陽光普照著白雪皚皚的高原。一旦積雪融盡,太陽就會重抖威風,繼續燒烤這片石頭地。一連多少天,總是那樣藍的天空還會把幹燥的陽光傾瀉到這片闃無人蹤的荒涼大地上。
“說來說去,”他說著轉向巴爾杜克西,“他究竟幹了些什麽?”
沒等警察開口,他又問:
“他說法語嗎?”
“不,一個字也不會。我們找了他一個月,他們把他藏起來了。他殺了自己的表兄弟。”
“他反對我們嗎?”
“我不認為。但誰能知道呢。”
“他為什麽殺人?”
“我想是家庭糾紛吧。好像是一個欠了一個的糧。弄不清楚。反正是他一砍刀殺了他的表兄弟。你知道,像宰羊一樣,嚓!……”
巴爾杜克西作了個用刀抹脖子的動作,引起了阿拉伯人的注意,不安地望著他。達呂突然感到怒火中燒,他厭惡這個人,厭惡所有的人,厭惡他們的卑鄙的惡意,厭惡他們無休無止的仇恨,厭惡他們嗜血成性的瘋狂。3
茶壺在爐子上噝噝作響。他又給巴爾杜克西倒了一杯茶,遲疑了一下,也給阿拉伯人倒了一杯。他還是那麽貪婪地喝著,他的胳膊抬起來,掀開了長袍,小學教師看見他的胸脯瘦削,但是肌肉發達。
“謝謝,孩子,”巴爾杜克西說,“現在,我走了。”
他站起來,朝阿拉伯人走去,一邊從口袋裏掏出一根繩子。
“你幹什麽?”達呂冷冷地問。
巴爾杜克西怔住了,給他看繩子。
“沒有必要。”
老警察猶豫不決。
“隨你便。你當然是有武器 ?”
“我有獵槍。”
“在哪兒?”
“在箱子裏。”
“你應該把它放在床邊。”
“為什麽?我沒有什麽可害怕的。”
“你瘋了,孩子。如果他們造反了,誰也逃不掉,我們可都是一條船上的人啊。”
“我會自衛的。就是看見他們來了,我也有時間準備好。”
巴爾杜克西笑了,然後,小胡子突然遮住了仍舊很白的牙齒。
“你有時間?好。我也是這麽說來著。你總是有點冒冒失失的。就是因為這個,我才愛你,我的兒子原來也這樣。”
同時,他掏出了手槍,放在桌子上。
“留下吧,從這兒到艾拉莫爾用不了兩支槍。”
手槍在漆成黑色的桌麵上閃閃發光。警察朝他轉過身來,小學教師聞到了他身上的皮革味和馬腥味。
“聽著,巴爾杜克西,”達呂突然說,“這一切都叫我惡心,首先是你那個家夥。但是,我不會把他交出去的。打仗,可以,如果需要的話。但是這樣不行。”
老警察站在他麵前,嚴肅地望著他。
“你這是幹蠢事,”他慢慢地說,“我也不喜歡幹這種事。盡管這麽多年了,用繩子捆人,我還是不習慣,甚至感到羞恥。但是,也不能讓他們為所欲為啊。”
“我不會把他交出去的。”達呂又說了一遍。
“這是命令,孩子。我再重複一遍。”
“我知道。跟他們說我對你說過的話:我不會把他交出去的。”
看得出來,巴爾杜克西在努力思索。他望著阿拉伯人和達呂。他終於下了決心。
“不,我什麽也不對他們說。如果你要背棄我們,那隨你的便,我不會揭發你的。我接到命令押送犯人,我執行了。你現在簽字吧。”
“這是沒有用的。我不會否認你把他送到我這裏來的事。”
“別對我這麽不好。我知道你會說真話的。你是本地人,你是個男子漢。但你得簽字,這是規矩。”
達呂打開抽屜,拿出一小方瓶紫墨水,一支紅色木杆的鋼筆,上士牌的筆尖,這是他用來寫示範字的。他簽了字。警察小心地將公文折好,放進皮包,然後,朝門口走去。
“我送送你。”達呂說。
“不必,”巴爾杜克西說,“禮貌沒有用。你讓我下不來台。”
他看了看站在原地不動的阿拉伯人,愁眉苦臉地吸了吸鼻子,轉身朝大門走去,說道:“再見,孩子。”門在他的身後關上了。巴爾杜克西在窗前露了一下頭,隨即消失了。他的腳步聲淹沒在積雪中。馬在牆外**,雞群受驚。片刻之後,巴爾杜克西牽著馬,又重新打窗前走過。他沒有回頭,徑直朝斜坡走去,不見了,馬也隨即不見了。一塊巨石緩緩地滾動,發出了響聲。達呂朝犯人走去,那犯人沒有動,目不轉睛地望著他。達呂用阿拉伯語說了句:“等著。”就朝房間走去。在他跨過門檻的當兒,又改變了主意,回轉身來,從桌上拿起手槍,裝進口袋。然後,他沒有掉頭,進了房間。
他久久地躺在沙發上,望著暮色四合的天空,聽著寂靜無聲的四周。正是這寂靜,使他在戰後初來此地時感到難受。起初,他要求在山梁腳下的小城裏給他一個位置。那座山梁橫亙在沙漠和高原之間,一道道石壁,北麵是綠色和黑色的,南麵是玫瑰色和淡紫色的,劃出了永恒的夏天的邊界。後來,他被任命到更北的地方,就在這高原之上。開始時,在這片隻長石頭的不毛之地,孤獨和寂靜使他感到痛苦。有時候,他看到地上有些溝壟,還以為有人種莊稼,其實那是為了找蓋房子的石頭才挖的。這裏,耕耘隻是為了收獲石頭。有時候,村民們也刮走一些土,堆在坑裏,以後再上在貧瘠的菜園裏。這地方就是如此,四分之三的土地上全是石頭。城鎮在這裏誕生,繁榮,然後消失;人來到這裏,彼此相愛或相互廝殺,然後死去。在這個荒涼的地方,無論是他,還是他的客人,都無足輕重。然而,達呂知道,離開了這個地方,他和他都不能真正地生活下去。4
他站起身來,教室裏一點聲音也沒有。一陣真誠的喜悅湧上心頭,他感到驚奇,因為他居然想到阿拉伯人可能已逃之夭夭,他又要幽居獨處而無須下什麽決心了。然而,犯人還在,隻不過是直挺挺地躺在爐子和寫字台中間了。他睜著兩眼,望著天棚。這種姿勢使他的厚嘴唇更顯眼了,一副賭氣的樣子。“跟我來。”達呂說。阿拉伯人站起來,跟他進了房間。小學教師指了指窗戶底下桌子旁邊的一把椅子。阿拉伯人坐了下來,眼睛一直盯著他。
“餓了嗎?”
“嗯。”犯人說。
達呂擺上兩副餐具。他拿來了麵粉和油,在盤子裏做了一張餅,點著了小煤氣爐。餅在爐子上烤著,他又從耳房裏拿來了奶酪、雞蛋、椰棗和煉乳。餅烤好了,他把它放在窗台上晾著,又把煉乳兌上水加熱,最後攤了幾個雞蛋。他在幹這些活的時候,碰著了裝在右邊口袋裏的手槍。他放下碗,走進教室,把手槍放進寫字台的抽屜裏。當他回到房間的時候,天已黑了。他點上燈,給阿拉伯人端來飯。“吃吧。”他說。阿拉伯人拿起一塊餅,很快放到嘴邊,卻又停住了。
“你呢?”他問。
“你先吃,我一會兒也吃。”
阿拉伯人微微張開厚嘴唇,遲疑了片刻,隨即決然地大口吃起來。
阿拉伯人吃完了,望著小學教師。
“你是法官嗎?”
“不是,我看守你到明天。”
“為什麽你跟我一塊兒吃飯?”
“因為我餓了。”5
阿拉伯人不說話了。達呂起身出去,從耳房裏拿來一張行軍床,在桌子和爐子之間擺好,與他自己的床垂直。他還從立在牆角當書架用的大箱子裏拉出兩條被子,鋪在行軍**。他停下來,覺得沒什麽可幹的了,就在**坐下來。的確沒什麽可幹的了,也沒什麽可準備的了。應該好好看看這個人。於是,他端詳起他來,試圖想像出一張怒火中燒的臉。不成。他隻看到一種既陰沉又明亮的目光和一張獸性的嘴。
“你為什麽殺了他?”他問,聲音中的敵意使他自己都吃了一驚。
阿拉伯人掉開了目光。
“他逃跑。我在後麵追。”
他抬眼望著達呂,目光中充滿了一種痛苦的探詢。
“現在,他們要把我怎麽樣呢?”
“你害怕了?”
阿拉伯人繃緊了臉,眼睛望著別處。
“你後悔了?”
阿拉伯人看了看他,張著嘴。顯然,他不懂。達呂被激怒了。同時,他的圓滾滾的身體夾在兩張床之間,他覺得自己既笨拙又做作。
“你睡在那兒,”他不耐煩地說,“那是你的床。”
阿拉伯人不動,他叫住達呂:
“喂!你說!”
小學教師看了看他。
“警察明天還來嗎?”
“不知道。”
“你跟我們一起嗎?”
“不知道。為什麽?”
犯人站了起來,躺在被子上,兩腳朝著窗戶。電燈光直照著他的眼睛,他立刻就閉上了。
“為什麽?”達呂站在床前,又問了一遍。
阿拉伯人頂著耀眼的燈光睜開眼睛,竭力不眨眼地望著他。
“跟我們一起吧。”他說。
夜半時分,達呂還沒睡著。他早就脫光了衣服上了床,平時他總是光著身子睡覺的。但他現在不穿衣服躺在房間裏,卻猶豫了。他覺得自己不堪一擊,真想起來穿上衣服。隨後,他聳了聳肩膀,他見過的多了,如果需要的話,他會把對手打成兩截的。他躺在**就能監視那個人。那人平躺著,始終一動不動,在強烈的燈光下閉著眼睛。達呂關了燈,黑夜仿佛頓時凝固了。漸漸地,黑夜又活動起來,窗外,沒有星星的天空在輕輕地晃動。他很快就辨認出眼前躺著的那個軀體。阿拉伯人一直沒有動,但此時他的眼睛好像睜開了。小學校周圍,吹過一陣微風。它也許會驅散烏雲,那麽太陽就又會露麵了。
夜裏,風緊了。母雞輕輕地**了一陣,隨即平靜下來。阿拉伯人側過身子,背朝著達呂,達呂似乎聽見他歎了口氣。他觀察他的呼吸,那呼吸更有力,更均勻了。他傾聽著這近在咫尺的喘息聲,睡不著覺,沉入遐想之中。近一年來,他都是一個人睡在這間房裏,現在多了一個人,他感到別扭。而且還因為這個人使他必然生出一種友愛之情,而這正是他在當前的情勢中所不能有的,他很清楚:睡在一個房間裏的人,士兵也好,囚徒也好,彼此間有著一種奇特的聯係,每天晚上,他們脫去甲胄和衣服,彼此間的差別消除了,一起進入那古老的夢幻和疲勞之鄉。但是,達呂翻了翻身,他不喜歡這類胡思亂想,該睡覺了。
過了一會兒,阿拉伯人不易察覺地動了動。達呂還沒有睡著。阿拉伯人又動了一下,達呂警覺起來。阿拉伯人幾乎像夢遊者一樣,緩緩地抬起了胳膊。他在**坐起來,不動,等了等,並未朝達呂轉過頭來,好像在全神貫注地傾聽著什麽。達呂沒有動,他剛剛想到手槍放在寫字台的抽屜裏。最好是立即行動。不過,他仍在觀察。阿拉伯人像剛才一樣,悄無聲息地把腳放在地上,等了等,然後慢慢直起身來。達呂正要叫住他,他已經走動了,這一次動作很自然,但是腳步非常輕。他朝著通向耳房的門口走去,小心地拉開門閂,出去了,隻帶了一下門,並沒有關上。達呂沒有動,隻是想:“他逃了。這下可輕鬆了!”他豎起了耳朵。雞沒有動,這麽說他已經出去了。一陣微弱的水聲。阿拉伯人又回來了,仔細地關好門,悄悄地上了床。這時,達呂才恍然大悟。於是,他轉過背去,睡著了。又過了一會兒,他仿佛在沉睡中聽見學校周圍有輕輕的腳步聲。“我在做夢,我在做夢!”他心想。他又睡著了。
他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一股清冽純淨的空氣從沒有關嚴的窗縫裏鑽了進來。阿拉伯人蜷縮在被窩裏,張著嘴,睡得正香。達呂推了推他,他一驚,一骨碌爬起來,死盯著達呂,好像認不出來似的,其驚恐之狀使達呂不由得退了一步。“別怕,是我,該吃飯了。”阿拉伯人點了點頭,說:“好。”他的臉上恢複了平靜,但是表情仍然是茫然的,冷淡的。
咖啡已經煮好。他們倆雙雙坐在行軍**,喝著咖啡,啃著烤餅。然後,達呂把阿拉伯人領進耳房,指了指水龍頭,讓他洗臉。他自己回到房間,疊好被子和行軍床,又整理了自己的床,收拾了房間。他穿過校園,來到平地上。太陽已經升上藍天,溫柔而明亮的陽光灑滿了荒涼的高原。陡坡上,有些地方的積雪已經融化。石頭又要露出來了。他蹲在高原邊上,凝視著這一片荒涼的土地。他想到了巴爾杜克西。他傷了他的心,可以說是把他趕走了,好像他不願意作一條船上的人似的。警察的告別還在他耳畔回響,不知為什麽,他此時感到出奇地空虛和脆弱。這時,從學校的另一端傳來了犯人的咳嗽聲。達呂幾乎是身不由己地聽著,他生氣了,憤憤地扔了一塊石頭,那石頭在空中呼嘯一聲,鑽進雪裏。這個人的愚昧的罪行激怒了他,可是把他交出去,又有損榮譽,甚至連想一想,他都覺得是奇恥大辱。他咒罵自己的同胞,他們把這個阿拉伯人交給他,他也咒罵這個人,他竟敢殺人,卻不知道逃走。達呂站了起來,在平地上轉來轉去,又站住不動等了一會兒,然後走進學校。
耳房裏,阿拉伯人正彎腰對著水泥地,用兩個手指頭刷牙。達呂看了他一眼,說:“跟我來。”他帶著阿拉伯人進了屋。他在毛衣外套了一件獵裝,穿上行軍鞋。他站在那兒,等著阿拉伯人戴上纏頭,穿上涼鞋。他們走進校園。達呂指著大門對他的同伴說:“走吧。”阿拉伯人不動。達呂又說:“我一會兒就來。”阿拉伯人出去了。達呂回到房中,拿了些麵包幹、椰棗和糖,包成一包。在教室裏,他臨走時在寫字台前猶豫了一下,隨後跨過門檻,走出大門,把門關緊。“從那兒走。”他說。他朝東走去,犯人跟在後麵。他又折回,察看了一下房子的周圍,一個人也沒有。阿拉伯人望著他,好像大惑不解。“走吧。”達呂說。
他們走了一小時,在一座石灰岩的尖峰旁停下休息。雪化得越來越快,太陽立即將一個個小水坑吸幹,飛快地清掃著大地,高原漸漸變幹,像空氣一樣顫動起來。他們重新上路的時候,土地已經在他們腳下哢哢作響了。前麵遠處,一隻鳥劈開天空,發出一陣歡快的鳴叫。達呂深深地吸了口氣,啜飲著清涼的陽光。藍天如蓋,到處是金黃的色調,麵對這片親切遼闊的大地,達呂心中興奮的心情油然而生。他們沿著斜坡往南又走了一小時,來到一個岩石鬆脆的平坦高地上。高原從這兒開始傾斜,向東伸向一片低窪的平原,幾株枯瘦的樹木曆曆在目,向南伸向大片的岩石堆,使景色顯得參差錯落。
達呂朝這兩個方向審視了一番。遠處,隻見天地相接,沒有一個人影。他朝阿拉伯人轉過身來,後者正茫然注視著他呢。達呂把包裹遞他,說道:“拿著吧,裏麵是椰棗、麵包和糖。你可以堅持兩天。這兒還有一千法郎。”阿拉伯人接過包裹和錢,雙手捧在胸前,好像不知拿這些東西怎麽辦才好似的。“現在你看,”達呂指著東方對他說,“那是去坦吉特的路。你走兩個小時就到了。在坦吉特有政府和警察局,他們正等著你呢。”阿拉伯人望著東方,仍然把包裹和錢捧在胸前。達呂抓住他的胳膊,粗暴地拉著他轉向南方。在他們所處的高地的腳下,可以影影綽綽地看到一條路。“那是穿過高原的路。從這兒走一天,你就可以找到牧場,開始見到遊牧人了。根據他們的規矩,他們會接待你,保護你的。”阿拉伯人轉向達呂,臉上透出某種恐懼的表情。“聽我說,”他說。達呂搖了搖頭,“不,別說了。現在,隨你吧。”他轉身朝學校的方向跨了兩大步,以一種猶豫不決的神情看了看呆立不動的阿拉伯人,走了。有好幾分鍾,他隻聽見自己踏在冰冷的土地上的腳步聲,很響亮,他沒有回頭。過了一會兒,他還是回頭看了看。阿拉伯人還站在高地邊上,胳膊已經放下,他在望著小學教師。達呂覺得喉嚨一緊。他煩躁地罵了一句,用力揮了揮手,又走了。他走出很遠之後,又停下看了看。小山上已空無一人。
太陽已經相當高了,曬得他的前額火辣辣的。他猶豫了片刻,又轉身往回走了。開始時步履遲疑,隨即變得堅定。他走近小山,汗流浹背。他奮力攀登,上得山頂,已是氣喘籲籲了。南麵,藍天下一片山石赫然在目,東麵平原上卻已升起一片熱騰騰的水氣。在那片薄霧中,他發現阿拉伯人正在通往監獄的路上慢慢走著,他的心收緊了。
過了一會,小學教師佇立在教室的窗前,茫然地望著那一片從高空奔瀉到整個高原上的燦爛陽光。在他身後的黑板上,他剛剛看到,曲曲彎彎的法國河流之間,有一行寫得很笨拙的粉筆字:“你交出了我們的兄弟。你要償還這筆債。”達呂凝視著天空、高原和那一片一直伸向大海的看不見的土地。在這片他如此熱愛的廣闊土地上,他是孤零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