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北村談辛格的小說《傻瓜吉姆佩爾》及其他

北村,男,本名康洪,1965年9月16日生於福建省長汀縣。1986年小說處女作《黑馬群》發表。從1988年開始,發表《逃亡者說》等一係列“者說”係列小說,這個係列的小說使北村躋身於中國先鋒小說家的行列,被譽為中國先鋒文學的代表作家之一,受到批評界廣泛關注。1992年北村個人創作轉型,從先鋒小說創作轉向關注人的靈魂、人性和終極價值的探索,以及人在追求終極價值時的心靈過程和人性困難。從2003年開始,北村的作品開始以理想主義和正麵價值為創作目標,發表的主要作品有《望著你》《玻璃》等。北村曾入選中國小說五十強(1978~2000)優秀作家。他的作品被譯成英日德文出版。小說集《周漁的火車》榮登中國年度文學類書銷售排行榜。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編輯問(以下簡稱問):辛格於1978年獲諾貝爾文學獎後,1980年外國文學出版社就出版了《辛格短篇小說集》。在二十多年後的今天是什麽原因讓您重提辛格?

北村答(以下簡稱答):辛格是20世紀偉大的專注於描述人類靈魂境遇的少數作家之一。自從托爾斯泰和陀斯妥耶夫斯基之後,隻有諸如卡夫卡、加繆和博爾赫斯等少數幾個作家深入到這個層麵來體察20世紀人類人性的處境。即便如此,後者也無法通過全知全能的視角而隻能通過象征的方式來描述人,象征是什麽?就是打比方,就是失去“命名”的能力,這就是整個現代主義的本質,其原因就是他們失去了信仰這一最重要的資源,無法繼續把握人的軸心———靈魂。隻有辛格接續了一種傳統,即直接來源於聖經的信仰資源,並繼續以確信為支點,來判斷這個時代的倫理。而其他作家即使洞悉了某種真相,也隻能描述它的事實或者症狀,好比一個病人對病的描述和醫生是不同的一樣。我重提辛格就是因為他根本上超越了整個現代主義文學,而成為20世紀文學一枚奇異的果實。

問:辛格與其他美國籍的猶太裔作家不同。不同點不僅在於他是用意第緒語寫作的一個,更在於他奇特的封閉型的題材資源。與索爾貝婁、與菲力普羅斯相比,您認為辛格的作品是通過什麽打動了讀者?

答:索爾貝婁等其他作家和辛格相比的最大區別在於,他們仍然深陷於現代主義的價值深淵中不能自拔,尤其貝婁的作品中我們看到,他的信仰能使他提出問題,他提出的問題比之於其他作家也許是觸及了時代精神的核心,但沒有解決的力量。接上麵的比方,像一個隻有診斷能力的醫生,他比病人強,但給不出藥方,隻有診斷能力,沒有醫治能力。貝婁雖然脫胎於和辛格一樣的猶太教信仰背景,但“文化”困住了他,文化的複雜詰難並不能解決心靈問題。辛格幾乎完全淩駕於整個現代主義文學之上,他創作的價值支點是永恒的古老信仰,而非思想,他與這個時代的基本聯係就是他用他的古老信仰審視他所處的時代處境。他的作品中的審判和救世的力量像閃電一樣越過了文化的障礙,直達到人們靈魂深處。

問:《傻瓜吉姆佩爾》以第一人稱講敘了一個寧願做一世“傻瓜”,也不願作惡一時的傻瓜吉姆佩爾,在辛格筆下的世界裏傻瓜吉姆佩爾懷有一顆別樣的仁恕之心。請您從人物塑造上談一談傻瓜吉姆佩爾其人。

答:信仰和真理是維係人類生存的最重要支點。人們曾經一直遵循這個價值觀生活,即所謂普世價值。但進入現代社會之後,人們隻把這種普世價值視為一種生活準則和律法規條,卻忘記了信仰的要義乃是仰望生命的源頭,是心靈故事而非生活故事。好比一個人熱衷於買好家具,另一個人卻直接去尋找那個做家具的人,哪一個有智慧呢?辛格筆下的吉姆佩爾就是那個尋找做家具師傅的人,但當所有人都忘記那個師傅時,吉姆佩爾就成為少數人。辛格把握住了這個時代人的一個最重要的處境:信仰式微後人的處境就是孤獨。從多數人的角度,他就是傻瓜。所以辛格塑造這個人物的方法是從高處著眼的,而不是從生活和事實中所得,乃是從精神觀察中所得,他抓住了這個核心,而後就以最現實主義的手法把傻瓜的處境描述出來即可。為此,辛格用一個短篇描述出了一個時代。電影《阿甘正傳》雖然是對它的平庸模仿,仍然發出人性的光輝。

問:辛格被稱為當代最會講故事的作家。在創作上,他尊重傳統,又吸收了意第緒文學中的營養,創造出自己的獨特風格。請您從《傻瓜吉姆佩爾》文本上談談辛格的敘事藝術。

答:辛格由於從他的信仰資源中獲得了最重要財富———透視人的處境的信心,也就是寫作的信心,所以,他完全超越了現代主義的方法,而接續了猶太文化傳統。正如他的諾貝爾獲獎演說中所說的:在猶太古文學史中,詩人和先知之間從未有過基本的差別。所以辛格的敘事藝術有著明顯的聖經式敘事風格,就是那種有信心的、明確的、單純透明的語式,加上所屬文化中的俚語風格,形成了類似中國“講古”一樣的方法。辛格永遠在寫人,人是他的重點,所以,他敘事線索總是圍繞人展開,從“講這個人的故事”到“講這個人的心靈”,方法非常簡單透明。所以,從方法論角度分析辛格的敘事藝術是非常困難的。因為他隻是透過外在描寫,要解決的是心靈問題。他的語式是“上帝”的語式,一種有信心的說一不二的語言,準確,幹脆,簡潔。他描述心靈時也直接進入,比如描述吉姆佩爾的愛和寬恕,還有寫他妻子死後的懺悔,也是十分明白直接。這是有信心的敘事。

問:在創作方法上,辛格不讚成人們模仿先鋒派作家。他說,“一支卡夫卡式的隊伍將把文學扼殺”。辛格的這一提法是否能給我們熱衷於追求先鋒、主義、流派的青年作者一種新的啟示。

答:對,好多人一直沒有從現代主義的深淵裏爬出來的原因,就是他們並非真的和卡夫卡一樣從靈魂的意義上被困其中,卻死死從方法論的意義上抓住現代主義藝術原則。殊不知方法論來源於價值觀,形式是內容之河流成的形狀。你必得先真實體驗你所處的精神處境,然後你閱讀大師,必先閱讀他的靈魂,而後才是他的方法。

問:辛格說他寧願讀19世紀古典作家的作品,而不看毫無文學價值的偵探小說。他認為一篇故事應該富有趣味性以及讓人一讀就放不下的魅力。您怎樣看“趣味性”在一篇故事中的作用?

答:趣味就是生活,就是生活本身,沒有比生活本身更有趣味的了。辛格的作品幾乎全部取材於他熟悉的生活。人類的文學長河中,隻有少部分的作家把兩個原則體現在創作中:即生命和生活。大部分作品的構成是:思想和現象。生命中有思想,但思想不是生命。人類的理性一旦和真正的生命信仰脫鉤,就會顯得很抽象和無力,它所統率的事實就不是生活,而是思想組織的事實碎片。但反過來,完全的生活原生態也不是真正的生活,那是軟弱的人類在生活進程中頻頻出錯的事實片斷。那究竟什麽才是我說的生活呢?就是被信仰和真理糾正的事實,就是生活。辛格描述的就是這種由生命統率的生活。它的趣味性一直被維係在生命的原則上,不會出現無聊的傾向。

問:辛格說他在寫一篇故事之前,必須具備三個先決條件。第一得有個情節;第二得有寫那個故事的願望,或者說**;第三得有一種幻覺,認為隻有自己能寫出那樣一個故事來。寫完後,“我就把它交給讀者”。請結合您的創作體會談一下與辛格三條件的異同。

答:我理解,情節:就是我上麵說的生活,是事實。願望:就是人的**,是創造力,是人的看法。幻覺:就是神的靈,是通靈,是神對事實的糾正和控製,作為一種托附,它隻對這一個作家啟示和說話。所以辛格認為隻有他能寫出這個故事,顯然,這是指內在托附說的,因為不受糾正和控製的事實隻是一些碎片,誰都能說說,寫寫,它是胡言亂語,所以無關緊要。從這點上看,作家隻聽裏麵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