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伊薩克·巴別爾 著
張抗抗 批注、評點
作者簡介:巴別爾,1894年生於原蘇聯敖德薩的莫爾達萬卡一個猶太商人家庭。1915年起四處投稿,但均遭拒絕。1916年得到高爾基的好評,並開始發表作品。1920年,他以戰地記者的身份參加蘇聯紅軍騎兵部隊進攻波蘭的戰爭,自1923年起以這段經曆寫作了多篇精短的文章,並於1926年結集為《騎兵軍》。巴別爾於1939年5月突然被捕,並於1940年1月27日被槍決。1953年斯大林死後,原蘇聯政府恢複了巴別爾的名譽。
我決心下連隊。師長聽我提出這個要求,皺起了眉頭。
“你這是往哪兒鑽?……你一張嘴———他們就會把你整成狗屎堆……”
我堅持要去。不但如此,還選了個最好鬥的師———第六師。①我被安排到第二十三騎兵團第四騎兵連。連長原是布良斯克工廠的鉗工,叫巴烏林,論年歲,他還是個毛頭小夥子。為了能鎮住人,他留了絡腮胡子。一綹綹煙色的胡子在他下巴上打著卷兒。巴烏林在他二十二歲的生涯中,從不知道手忙腳亂為何物。數以千計的巴烏林式人物的這種特有的品質是革命勝利的重要組成部分。巴烏林為人堅毅、寡言、固執。他的生活道路是鐵定的了。他從未懷疑過這條道路的正確性。生活的艱苦對他來說不足道哉。他站著也能睡覺。他睡著時一隻手握住另一隻手,醒過來時兩隻手還握在一起,人家覺察不了他已睡過一覺。②
在巴烏林手下休想得到寬容。我是以一個罕見的吉兆———配給了我一匹馬,開始我的連隊生涯的,無論在戰馬後備處還是在農民手裏都已沒有一匹馬。助我得到一匹馬,是個偶然事件。哥薩克吉洪莫洛夫未經請示,擅自槍殺了兩個被俘的軍官。他奉命把兩名軍官押送旅部,這兩名軍官可供出重要情報。可吉洪莫洛夫沒有將兩人送達指定地點。本來要把吉洪莫洛夫交革命法庭查處,可後來改變了主意。騎兵連長巴烏林給予了他比革命法庭還要嚴厲得多的懲處———沒收了吉洪莫洛夫那匹綽號叫千裏馬的戰馬,把他發配至輜重隊。③
千裏馬讓我所受的痛苦幾乎超出了人的承受力的極限。這匹馬是吉洪莫洛夫從捷列克老家帶出來的,是用哥薩克式的步法**出來的,它會的是哥薩克式的快步,特殊的哥薩克式的襲步———暴烈、瘋狂、突發。④千裏馬的步子伸展長,跨度大,而且不停頓。它用這種步法馱著我,使我掉隊,遠離連隊,失去方位感,幾天幾夜地迷路,找不到自己的部隊,以致落入敵陣,露宿溝壑,誤闖敵人團隊,遭到他們追擊。我的騎術僅限於我在對德戰爭中服役於第十五步兵師所屬炮兵營時學會的那兩下子。何況我大部分時間都坐在彈藥箱上,隻是偶爾才駕駕馬拉炮車。叫我怎麽習慣得了殘暴的千裏馬的襲步和快步。⑤吉洪莫洛夫將所有使他遭到浩劫的惡魔統統留給了這匹公馬。我在公馬頎長、冷漠的背脊上,顛晃得像隻麻袋。我抽打馬的背脊。馬背脊叫我抽得傷痕累累。⑥閃著金屬光澤的蒼蠅狠命地叮著這些傷口。傷口流出的血凝成一串串黑塊,箍在馬的肚子上。由於馬掌沒有釘好,千裏馬開始失蹄扭傷,它的趾關節腫得好似大象的腳。千裏馬瘦了。它的眼睛裏閃亮著受盡折磨的馬匹特有的目光,一種狂躁、倔強的目光。它不再讓人給它套上鞍子。⑦
“四眼,馬叫你給廢了。”排長說。
當著我的麵,哥薩克們一聲不吭,可背地裏卻在摩拳擦掌,像猛獸那樣,沒精打采地一動不動,實則上卻心懷叵測,準備伺機撲將上來。他們甚至不再求我替他們代書家信了。⑧
騎兵軍占領了諾沃格拉德-沃倫斯格市。我們一晝夜得行軍六十乃至八十公裏。我們已逼近羅夫諾市。白天很少有休息時間。每晚我都做同一個夢。我夢見自己跨著千裏馬小跑。路邊燒著一堆堆篝火。哥薩克們在煮湯吃。我打他們身旁馳過,他們連眼睛都不朝我抬一抬。有些人跟我打個招呼,另一些看也不看我一眼,他們顧不上我。他們的冷淡說明什麽?說明我的騎式並不怪裏怪氣,跟大夥一樣攆著馬飛跑,所以沒有什麽可朝我看的。我幸福地管自己走我的路。我對和睦和幸福的渴求,在我醒著的時候得不到滿足,於是我做夢,在夢中得到這一切。⑨
吉洪莫洛夫沒有露過麵。他在行軍隊伍的某個角落裏,在殿後的、慢慢騰騰地滾動著的大車隊的某一輛鋪著破布片的大車上監視著我。⑩
有一回排長對我說:
“帕什卡[吉洪莫洛夫的名字]一個勁兒地打聽你是什麽人……”
“我關他什麽事?”
“看來關他的事……”
“莫非他以為我欺侮了他?”
“難道還沒欺侮他……”
帕什卡的忿恨穿過樹林,越過河道向我襲來。我的肌膚感覺到了這一點,我不寒而栗。一雙充血的眼睛在我的道路上死死地盯著我。
“你為什麽要讓我樹了個敵人?”我問巴烏林。
騎兵連長巴烏林騎馬打我身邊走過,打了個哈欠。
“這可不是我要擔心的事,”他頭也不回地回答我說,“該是你要擔心的……”
千裏馬的背傷收口了又裂開。我在鞍子下墊上三層氈鞍墊,但還是沒法正常騎,傷口未愈。一想到我坐在綻開的傷口上,就渾身發癢。
我們排有個哥薩克,姓比久科夫,是吉洪莫洛夫的同鄉,他在捷列克結識了帕什卡的父親。
“帕什卡他爹,”有一回比久科夫告訴我說,“是專養獵馬的……是個殺氣騰騰的騎手,個兒又高又大……他一到馬群就選馬……手下給他牽過馬來。他叉開兩腿,站在馬的麵前,盯著馬看……你這是要幹什麽?幹什麽,隻見他掄起拳頭,照準馬的鼻梁就是一拳———馬當場斃命……卡利斯特拉特[帕什卡父親的名字],你幹嗎把好好一條牲口結果掉?……他說,我打的是玩命的獵,這匹馬怎能騎……這匹馬我看不上眼……他說,我打的是玩命的獵……好一個殺氣騰騰的騎手,沒說的。”
千裏馬是帕什卡他爹相中的,所以留下了一條活命,現在落到了我手裏。我以後怎麽辦?我在腦子裏盤算著各種各樣的計劃。就在我焦慮不堪之際,戰爭拯救了我。
騎兵軍向羅夫諾發起進攻。攻下了這座城池。我們在羅夫諾待了兩個晝夜,到了第三天夜裏,波蘭人發起反攻,將我們擊敗。他們這一仗是為了給後撤的部隊打開一條退路。他們的機動成功了。狂風,驟雨,和隨著傾瀉而下的黑黢黢的水流劈向世界的巨雷,成了波蘭人的掩護。我們花了一天一夜的時間才把這個城市收拾幹淨。在這次夜戰中,塞爾維亞人頓季奇,一個最勇敢的鬥士,倒了下去。這次夜戰,帕什卡·吉洪莫洛夫也參加了。波蘭人襲擊他的大車隊。那裏一馬平川,無物可以掩護。帕什卡將他的大車按隻有他一人知道的陣法布陣迎敵。大概古代羅馬人也是按此陣法給戰車布陣的。帕什卡有一挺機槍。應當認為這挺機槍是他偷來以防萬一的。吉洪莫洛夫用這挺機槍打退了敵人的進攻,拯救了軍需品,把整個大車隊帶出重圍,除了兩輛大車之外,因為拉那兩輛大車的馬被打死了。
“怎麽,你把戰士發配去打雜了?”這一仗打完後沒幾天旅部對巴烏林說。
“沒錯,要是發配去打雜,說明有這個必要……”
“當心,別吃不了兜著走……”
對帕什卡的大赦令沒有下,不過我們知道他會回來。 他果真回來了,光腳穿著一雙套鞋。他的手指削斷了,汙黑的紗布繃帶從手上散落下來。繃帶拖在他身後,像是聖袍的飄帶。 帕什卡來到布佳季赫村天主教堂前的廣場上,我們的馬匹都拴在那裏的係馬樁上。巴烏林坐在教堂前的台階上用一個大木盆泡腳。他的腳趾爛了。腳趾呈粉紅色,好似鐵剛淬火時那種淡淡的紅顏色。幾綹年輕人的草黃色頭發粘在巴烏林的額頭上。太陽烤灼著教堂的磚瓦。比久科夫站在連長身旁,把一支煙卷塞到連長嘴裏,給他點上。帕什卡·吉洪莫洛夫拖著他的聖袍的破破爛爛的飄帶走到係馬樁前。他的套鞋啪噠啪噠地響著。千裏馬伸出長長的脖子,朝著它的主人噅噅嘶鳴,嘶聲不響,帶有哨音,就像荒原上的馬嘶聲。馬背上,膿血在一道道綻開的肉口子上彎彎曲曲地流淌,狀似花邊。帕什卡站在馬的身旁。肮髒的繃帶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
“遭了這樣的罪。”這個哥薩克說道,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我走上前去。
“我們言歸於好吧,帕什卡。我很高興,馬戀著你。我跟它合不來……我們言歸於好怎麽樣?”
“還沒過複活節,和什麽好。”排長在我身後一邊卷煙卷,一邊說。他的燈籠褲解了開來,襯衫敞開著,露出一大片古銅色的胸脯,他正坐在教堂的台階上休息。
“帕什卡,還是跟他互吻吧[東正教徒在複活節互吻三次以示祝賀,若有前嫌,亦以此吻消除],”比久科夫輕聲說,他是吉洪莫洛夫的同鄉,認識帕什卡的爹卡利斯特拉特,“他真心想跟你互吻……”
我在這些人之間是孤家寡人一個,我沒法得到他們的友情。
帕什卡一動不動地站在馬的麵前。千裏馬用力地、自由自在地喘息著,把臉伸向他。
“遭了這樣的罪,”這位哥薩克又說了一遍,猛地朝我轉過身來,開門見山地說:“我不會跟你和好。”
他拖著一雙套鞋,踏著被烈日烤燙的用石灰漿鋪的小路離去,繃帶卷起了鄉間廣場上的塵土。千裏馬像條狗那樣跟在他身後。韁繩在千裏馬的腦袋下晃動,它的長脖子低低地垂著。巴烏林一直在大木盆裏泡他那雙像淬火的鐵那樣微紅的爛腳。
“你讓我樹了個敵人,”我對他說,“這件事上我有什麽錯?”
騎兵連長抬起了頭。
“我可看透了,”他說,“我從骨子裏看透了你……你巴望活在世上太太平平,沒一個敵人……你用出吃奶的力氣朝著這方麵去做———千萬不要有敵人……”
“跟他互吻吧。”巴久科夫嘟噥說,轉過了身去。
巴烏林額頭上有一個用火烙出來的印子。他的腮幫子不停地**。
“你知道這樣做的結果怎麽樣?”他呼吸迫促地說,“結果活著還有什麽意思……你還是離開我們,遠遠地滾開去吧……”
我不得不離開了。我轉到了第六騎兵連。到了那裏情況就好多了。不管怎麽說,千裏馬教會了我吉洪莫洛夫的騎式。幾個月過去了。我的夢應驗了。哥薩克們不再在我身後不以為然地望著我和我的馬。
本文選自《騎兵軍》(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9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