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 著 於曉丹 譯
池莉 批注、評點
菲雅爾塔的春天多雲而且晦暗。一切都很沉悶:懸鈴木的花斑樹幹,杜鬆灌木,柵欄,礫石。遠遠望去,房簷參差不齊的淡藍色房屋,從山脊搖搖晃晃地爬鋪上斜坡(一棵落羽杉指示著道路):在這片水氣騰騰的遠景裏,朦朧的聖喬治山與它在繪畫明信片上的樣子相距得越發遠了;自一九一○年起,比方說吧,這些明信片 (那些草帽,那些年輕的出租馬車車夫)就一直在它們的旋轉售賣支撐架上,以及在表麵粗糙的一塊塊紫晶岩石和美妙的海貝殼壁爐台上,招徠著那些旅遊者。空氣中沒有風而且溫暖,隱隱約約有一種燒糊了的獨特味道。海水中的鹽分被雨水消溶了,海水比灰色還淺,是淡灰綠色的,它的波浪真是懶怠得不願碎成泡沫。
三十年代初,就在這樣的一天裏,我走在菲雅爾塔一條陡直的小街上,所有的感覺都敞開著,我發現自己立刻吸收進了一切:貨攤上的那件洛可可式海生作品;櫥窗裏的珊瑚製基督受難像;一家巡遊馬戲團垂頭喪氣的海報,那紙上粘濕的一角脫開了牆麵;石板藍色的舊人行道上,尚未熟透的橘子的一小塊黃色的皮,它間或還殘留著對古老的馬賽克圖案的一種褪色的記憶。我喜歡菲雅爾塔;我喜歡它因為我在那些青紫色的音節溪穀裏感覺到了大多數小花朵的褶紋甜蜜又暗淡的潮濕,還因為一座美麗的克裏米亞半島城鎮像高音似的名字被它的中提琴重複著;而且因為就在它濕潤的大齋節的昏昏欲睡中有一種東西,它尤其能療治一個人的靈魂①。因此我很高興又來到這裏,從相反的方向步履艱難地爬上山,往溝槽溪水那邊走去;我未戴草帽,我的腦袋濕了,盡管我在襯衣外麵隻穿了一件輕薄的馬金托什雨衣②,我的肌膚卻早已充滿了暖意。
我是乘卡巴拉貝拉快車來的,它帶著那種尤其是在山區行駛的火車特有的不顧後果的充沛精力,竭盡全力呼嘯著,一夜之間累積了盡可能多的隧道。一天或兩天,就是我所指望逗留的全部時間,也恰恰是一次公差旅行中間所能允許我的短暫的休息時間。我把妻子和孩子們留在了家裏,那是一個幸福島嶼,它總是存在於我所生存的明朗的北方,總是在我身旁飄浮,我敢說,它甚至從我身體內飄然而過,不過大多數時間裏,它卻一直在我的身外繼續存在著。
一個沒有穿褲子的男嬰,他泥灰色的小肚子緊繃繃的,顫悠悠地從門階上下來,搖搖晃晃地走出來,弓著腿,想一下子拿住三隻橘子,卻總是把第三隻弄掉,最後他自己也摔倒了;一會兒,一個十二歲左右的女孩,黑黝黝的脖子上係了一串沉甸甸的珠子,穿著一條像吉卜賽人穿的那麽長的裙子,猛然用她那更靈活的兩隻手拿走了所有的橘子。那附近,在一家咖啡店濕漉漉的露台上,一名侍者正在清理餐桌的桌麵;一個憂鬱的小夥子正在叫賣當地的棒糖,那東西樣子很精巧,還泛著微弱的光澤,他們把令人絕望的滿滿的一籃子棒糖放置在有裂紋的欄杆上,兩個人正越過那籃子在交談。要麽是小雨停了,要麽是菲雅爾塔已經習慣了它,反正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正呼吸的是濕潤的空氣還是溫暖的雨水。有一位穿著那種專供出口的挺括燈籠褲的英國男子,從一座拱門下走來,走進一家藥店,一邊走,一邊還用拇指在一隻橡膠小袋裏填充他的煙鬥。藥店裏,大塊蒼白的海綿正要在一隻藍瓶的玻璃後麵因幹渴而死了。我感覺到的是一種什麽樣感官的滿足在我的血脈裏漾成漣漪,我整個生命對那個灰色日子的顫動和臭味的反應是多麽令人愜意,這個日子浸透著春天般的香澤,但似乎它本身卻感知頗慢!我的神經在無眠之夜過後總是具有較強的接受能力;我吸納了一切:小教堂那邊杏樹叢裏一隻鵠的囀鳴,毀壞的房屋的寂靜,遠處大海在薄霧中的起伏悸動,所有這些還伴隨著林立於牆頭的瓶玻璃留意提防的深綠色,以及一張馬戲廣告的牢實不褪的顏色———那上麵畫著一個穿著羽毛的印第安人騎在一匹後腿直立的馬上,姿勢是用套索套捕一匹當地特有的烈性斑馬,同時已被完全弄傻的幾頭大象正坐著思忖著它們星光閃耀的寶座。
這時,剛才那個英國人打量起我。正當我把他連同其他一並盡收眼底時,我恰巧注意到他那雙藍色的大眼睛突然斜睨時拉緊的、深紅色的眼角,以及他快速舔濕自己嘴唇的方式———我想,是因為那些海綿太幹燥的緣故。但是緊接著,我順著他瞥視的方向,看見了尼娜。
在我們十五年———我無法找到能確切形容我們之間那種關係的一個詞———中,每一次我遇見她,她似乎都未能立刻就認出我來;這一次,她又是呆立了片刻,站在對麵的便道上,帶著一副出於同情又混雜著好奇心的猶疑態度,半朝我轉過身來,這時隻有她的黃色披巾已經在動個不停了,就好像那些狗先於它們的主人認出你來———接著她叫了一聲,她的兩隻手抬起來,十個指頭都舞蹈起來,就在街中間,帶著隻有一種古老的友誼才會有的坦率的衝動(就像每次我們分別時,她都會快速地在我身上做著畫十字的樣子),不帶什麽含義地吻了我三次。而後就走在我身邊,緊緊摟著我,把她的步伐調整得與我的一致,隻是她那條隨隨便便地側邊開了一條衩口的棕色窄裙牽製了她的步幅。
“哦,是的,費迪也在這裏。”她回答道,並立刻愉快地反問埃琳娜。
“一定是和塞居爾在附近的什麽地方閑逛,”她繼續講著她丈夫,“我要買些東西;吃過午飯我們就要離開了。等一等,維克多親愛的,你要帶我去哪兒?”
回到從前,回到從前,就像我每次遇見她都要做的,把那情節的整個積累過程從最初的開始到最後新增加的內容重複一遍———就比如在俄羅斯童話裏,已經講述過的內容在故事每一次出現新轉機時都要再一次被集中起來。這一次我們相遇在溫暖又霧靄迷蒙的菲雅爾塔,即使我知道這一次將是最後的一次,我也不能用更好的藝術形式來慶祝這一聚會,不能用漂亮的小花飾來裝點命運從前的恩賜一覽表;最後的一次,我敢這麽斷言,因為我不能想像任何天堂公司的代理人,他能準許並安排我與她超越墳墓而相會。
我與尼娜互相介紹相識的場景是被置放在俄羅斯,那是很久以前了,我得說是一九一七年左右了,這是根據某個左翼劇院亂哄哄的後台而作出的判斷。那是在我姨媽靠近盧加的鄉間別墅裏舉辦的一次生日晚會上,正是深冬時節(我是多麽清楚地記得快到那個地方的第一個跡象;白茫茫的野地裏一座紅色的穀倉)。那時我剛剛從皇村學校畢業;尼娜已經訂了婚:盡管她與我同歲,也與世紀同歲,但她看上去至少像二十歲了,盡管她有一副瘦削苗條的身材;可或許也正因為如此,當她三十二歲時,她的這種纖細反倒使她看上去年輕些。她的未婚夫是個衛兵,正從前線回來度假,是個英俊結實的小夥子,具有令人難以置信的良好教養且不喜形於色,他把每個字都放在最精確的常識之秤上稱稱分量,然後用一種柔和的男中音講出來,當他對她說話時,這聲音甚至更柔順了;他的莊重和忠誠可能叫她很反感;現在,他在一個非常遙遠的赤道地區國家,是一個成功的但多少有點孤獨的工程師。
窗口的燈亮了,並把光亮延伸到巨浪般起伏的黑暗的雪地上,使房屋在窗戶之間反映著前門上方扇形的光亮。兩根側柱的每一根都附著模模糊糊的白邊,這倒破壞了那張很可能就是關於我們兩人生活之書的絕妙藏書票的輪廓。我記不得我們為什麽全都踱步出了那間鬧哄哄的大廳,而走進了寂靜的黑暗中,四下遍布的隻有冷杉,它們被雪裹得腫脹了似的,尺寸便大了一倍;是巡夜人邀請我們去觀看天上一道沉鬱的紅光,縱火犯要到的凶兆?可能的,我們是去池塘附近,欣賞由我表弟們的瑞士老師雕塑的一座騎士冰雕了嗎?也是很有可能的。我的記憶隻重新記起返回璀璨、對稱的宅第的那條路,我們單獨成一縱列沿著雪岸之間的一條狹窄的車轍道朝宅第噔噔走去,隻有“嘎吱、嘎吱、嘎吱”的聲音是沉默寡言的冬夜對人類所作的唯一的評論。我走在最後;在我前麵三步開外處刷刷地走著一個矮小、彎曲的人影;冷杉莊重地露出它們負重的枝椏。我滑了一跤,丟落了什麽人強行塞給我的一個沒電的手電筒;它是很難再找回來了;尼娜立刻被我的咒罵聲吸引,她一邊熱烈而低沉、還摻雜著樂趣地笑著,一邊影影綽綽地朝我轉過身來。我叫她尼娜,但我還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們,我和她,也根本沒有時間講什麽客套。“那邊是誰?”她饒有興趣地問道———而我已經在吻她的脖頸了,它很光滑,在她外套的狐狸毛長領子裏還是灼熱的,那領子不斷妨礙著我,直到她抱緊我的肩膀,以她特有的坦率輕輕地把她那慷慨、恭順的嘴唇配合我的唇。
然而突然間我們被一陣歡鬧分開,因為一場雪仗主旋律在黑暗中開始了;有人逃避著,摔倒了,嘎吱作響,笑著,氣喘籲籲地跑著,爬上了一個鬆軟的雪堆,想跑,接著就發出一聲可怕的呻吟:深處的雪對一隻保暖防水套鞋實施了截肢。很快,我們所有人都向我們各自的家散開去,我也未及與尼娜交談,也沒有對未來、對那些已經向朦朧的地平線動身漫遊的十五個年頭作任何安排,這些年頭正負載著我們未作召集的相聚部分;那個晚上剩下的時間是由迷亂的手勢和手勢的陰影組成的(可能是室內遊戲———尼娜固執地加入了另一方陣營),當我在錯綜的手勢和手勢的陰影中看她時,我記得我非常吃驚。與其說是因為在雪地裏的那陣溫情之後她對我的漫不經心,不如說是因為那種漫不經心的天真的本質。因為我還不知道如果我說出一個字,那個字立刻就會變成附帶著一切可能的合作的一陣美妙的仁慈,一種美好、同情的態度,就好像女人的愛情是一股包含著有益健康的鹽分的春水,她總是心甘情願地急於讓任何人來啜飲。
“讓我想想,我們上次是在哪兒遇見的。”我開始說道(對菲雅爾塔的尼娜說),以便讓她顴骨突出、嘴唇暗紅的小臉蛋出現某種我所了解的表情;而且我確信,她的搖頭和蹙額皺眉似乎暗含的不是忘卻而是在哀歎一個古老玩笑的平淡;或更確切地說,似乎命運在那裏安排了我們不同的約會又從未親自出席的所有那些城市,所有那些站台和樓梯和三麵牆的房間以及黑暗的後街,都是在很早以前其他一些生命全都被結束掉之後而存留下來的陳腐的布景,並且與出於我們自己漫無目的的命運的表演是那樣毫無關聯,連提起它都幾乎是惡劣的品味。
我陪她走進拱廊下的一家商店:綴滿小珠的簾外已是黃昏,她在店裏用手指著一些裏麵填充著綿紙的紅色皮手袋,費力地看著價簽,像是想了解它們的展賣名稱。她想要的,她說,正是這種式樣,而且是鹿毛色的。經過十分緊張紛亂的窸窸窣窣的響,那位老達爾馬提亞人③竟奇跡般地找到了這麽一個稀罕物,這真是讓我驚詫異常;尼娜正要從我手裏取些錢出來,又突然改變了主意,最後什麽也沒買就穿過擺動的珠簾又走了出來。
外麵仍然像先前一樣混沌、陰鬱;那股同樣的燃燒氣味,被韃靼人的記憶攪動著,從那些暗淡的房屋敞開的窗戶處飄了出來;一小群昆蟲正忙著在一棵金合歡樹上方織補空氣,金合歡樹無精打采地開著花,它的枝椏都拖到了地上;兩位戴著闊簷草帽的工人正在吃奶酪就大蒜;他們的背後靠著一塊馬戲廣告牌,廣告牌上畫著一位紅色輕騎兵和一頭很普通的類似於老虎的橘色家夥;奇怪———藝術家本是要盡全力把那猛獸表現得盡可能凶猛,但物極必反,那老虎的臉看上去倒是非常人性的。
“其實,我是想要一把梳子。”尼娜帶著為時已晚的遺憾說道。
她的猶豫、對於第一次想法的一而再再而三的考慮,換乘火車之間短暫的焦慮,我都是多麽熟悉。她總是要麽剛剛到達,要麽就正要離開,一個人總要不安地走各種錯綜複雜的路線以信守那最後的約定。即使是被確認為遊手好閑的人也知道那約定是不可避免的,對此,我覺得很難不感到蒙羞。如果我在我們凡俗存在的判官麵前隻能甘心接受她平常姿態的樣本,我就可能會讓她靠在庫克高店裏的一隻櫃台上,左腿肚搭在右脛上,左腳趾輕輕敲打地麵,瘦尖的臂肘和硬幣鼓囊的手袋放在櫃台上。而雇工呢,手裏拿著鉛筆,和她一起謀劃著一輛永恒臥車的計劃。
成批人離開俄羅斯移居國外之後,我在柏林的一些朋友的家裏見到過她———那是第二次。我快要結婚了;她剛剛與她的未婚夫分手。我走進那間屋子時,立刻就看見了她,在同時掃視了其他客人之後,我本能地判斷出哪個男人比我更了解她。她坐在一隻長沙發的一角,雙腳蹺著,她纖小的身體舒適地蜷曲成“Z”形;一隻煙缸斜歪地立在沙發上、她的一隻鞋跟旁邊:乜斜著眼睛看了看我,又聽說了我的名字之後,她從嘴邊挪開了她的柄狀煙嘴,繼而緩慢地、快樂地說道,“好吧,所有人———”接著從她開始的每個人,都立刻明白了,我們早就有著親密的關係:不用問,她早已經忘記了有關那實在的吻的一切。然而不知怎的,因為那件微不足道的事,她發現自己隱約想起了一場溫暖又愉快的友誼的延伸,而其實,這種友誼從來就沒在我們之間存在過。因此,我們的關係的整個模型都是欺騙性地建立在一種想像的友好關係之上的———這與她任性的良好願望無關。我們的相會證明就我們所說的話而言並不是意味深長的,然而我們之間卻已經沒有了隔閡;那天晚上吃飯時我恰巧坐在她身邊,我毫不害羞地試探了她內心的容忍程度。
此後她又消失了;一年以後,我和妻子送我弟弟去波茲南;火車開走以後,我們沿著站台的另一側朝出口走去,突然在巴黎快車的一節車廂旁邊,我看見了尼娜。她的頭埋在她抱著的一束花裏,站在不為我所識、她已交朋友的一群人中間,那些人站成一個圓圈,目瞪口呆凝望著她,就像遊手好閑者呆呆地凝望著馬路,凝望一個迷路的孩子,或是一場禍事的犧牲者。她充滿幸福地用她的花束向我示意;我把她介紹給埃琳娜,在那個大型火車站生命匆匆的氣氛裏,幾句話的交換就足以讓兩個完全陌生的女人在相識之後的第二次見麵時便彼此用昵稱了;因為在火車站裏,一切事物都是顫抖在其他事物的邊緣,這就要及時抓住它並珍愛它。那一天,在巴黎快車幽藍色的暗處,費迪南被第一次提及:我聽說她將要嫁給他了,心裏竟有過一種可笑的刺痛。車廂門開始砰砰地關上。她匆忙卻又盡責地親吻了她的朋友,爬進車廂連接處的通過台就消失了。隨後我透過窗戶看見她把自己安置在她的臥鋪包廂裏,她已經在突然間忘掉了我們或是進入了另一個世界,而我們所有人,手揣在口袋裏,似乎是在監視一個毫無疑點的生命在那個模模糊糊的魚缸內走動。最後,她終於意識到了我們,敲著窗玻璃,然後抬起眼睛,胡**索著像是在懸掛一幅畫,但什麽也沒做成。幾個路過的小夥子幫助了她,她探出頭來,可以聽得見了也真實了,她滿臉喜色。我們中的一個人,追上那正在悄悄滑動的火車,遞給她一本雜誌和一本陶赫尼茨④出版物(旅行中她隻讀英文)。一切都帶著美好的平安滑走了,我攥著的一張站台票被不知不覺地揉成了一團。一直在我腦中回旋著、回旋著的一支上個世紀的歌(據傳說,它與某個巴黎的愛情劇有關),鬼使神差地從記憶的八音盒裏冒了出來,那是我的一個始終未嫁的姨媽過去經常唱的一支傷心的歌謠。我的姨媽有一張像俄羅斯教堂的石蠟那麽黃的臉,但上天卻給了她那樣一副圓滿得令人發狂的有力歌喉,當她一張嘴唱時,那歌喉就似乎要把她吞沒在火一般的雲中:
人們說你就要結婚了
你知道我會為此而死去
那種美妙的聲音,那種痛苦,那種冒犯,那種由節奏而引發的處女膜和死亡之間的聯係,以及那個已死的歌手的嗓音本身,她作為那支歌唯一的主人伴隨著我的回憶,都讓我在尼娜離開之後幾個小時中不得安寧,甚至後來就像一隻過路的船經過時往海岸上送的最後一片平緩的小波紋,每隔一段時間就重新出現一次,像夢幻似的更稀鬆地拍打著岸邊;或者像敲鍾人已經重新坐回到家人歡樂的圈子裏了,那震動的鍾樓仍然發出的青銅般的創痛。又是一兩年以後,我去巴黎出差,有一天早晨我去一家旅店看望一個電影演員,他是個小夥子,在樓梯過道處,她又出現了。她身穿合體的灰色西裝,正在等電梯把她帶下去,一把鑰匙在她的手指下懸擺著。“費迪南去擊劍了。”她談興頗濃地說道。她的眼睛盯在我臉的下方,就像在做唇讀。經過片刻考慮(她的愛情理解力真是無與倫比),她轉過身,靠纖細的踝關節快速地擺動,帶著我走過鋪著海藍色地毯的過道。她房門口的一張椅子上擺著一隻盛有早餐殘羹的托盤———一把沾著蜂蜜的餐刀,灰色瓷盤裏的麵包屑。不過房間已經收拾過了,又由於我們突然開門通風,在法國式窗戶相應的兩個半扇之間,繡著白色大麗花的麥斯林紗⑤倏地被吸了進來,一陣抖動和撲拍;僅在房門重被鎖上時,它們才放開了那窗簾,還發出了一種像是愉快的歎息聲。過了片刻,我走出房,來到小型鑄鐵式陽台上以呼吸那混合著幹楓樹葉和汽油的氣味———那是霧蒙蒙、灰藍色清晨街道上的殘渣;當我陪她離開旅店去某個辦公室找尋她丟失的箱子,而後又去她丈夫正在與他的理事們舉行會議的那家咖啡店時,我可能也像她那樣十分泰然且漫不經意,因為那時我還未意識到那正在生長的病態傷感的存在———這種傷感的力量將會使我與尼娜接下去的相逢更加痛苦。
我不會提到那個男人、那個法-匈作家……的名字(而且我偶然在這裏講出的一點點也是以得體的偽裝出現的)。我幾乎根本不想講述他,但我不由自主———他自己從我的筆底下冒出來。今天的人們很少聽說他了;這是好的,因為這證明我反抗他的邪惡魔力是對的,我的手碰到他的任何一本新書時,順著我的後脊梁而升起的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寒冷也是對的。他這種人的名聲總是會迅猛流傳,但很快也就讓人難以忍受和厭倦了。就曆史而言,它也隻能把他的生活故事僅僅局限在兩個日期之間的一個破折號上。幹癟又傲慢自大,隨時準備對你射出某種惡毒的雙關語之箭,在他沉鬱的、含而不露的棕色眼睛裏還總是充滿期待的奇異目光,這個能言善辯的虛偽之人,我敢說,對於弱小的齧齒目動物具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影響力。在已經精通了對文字的創造至完善的藝術之後,他尤其自傲於他是詞匯的編織者,這個稱謂比作家的稱謂更讓他心儀。就我個人而言,我從不明白杜撰書籍、編造那些並未以任何方式真正發生過的事情有何益處。我記得有一次,當我向他點頭鼓勵過的可笑之人勇敢挑戰時,我對他說,如果我是個作家,我就會僅僅允許我的心靈擁有想像力,讓其他一切都依賴於記憶,記憶是一個人的個人真實所拖下的長長的落日餘影。
我在認識他之前就知道了他的書;一種淡淡的反感那時正在取代我拿到他的第一本書時曾經曆過的審美的愉悅。在他事業的開始,或許還有可能突出過某些人類的風光,某些古老的莊園,他奇妙的散文的著色玻璃或許也曾表現過某些常在夢中出現的樹林……但隨著每一本新書的問世,這些底色就變得越發濃稠了,在紋章學中用直線表示的紅色和以左上方自右下方之斜線表示的紫色也更不吉利了;到今天,人們從那塊極富裝飾性的玻璃上根本再看不出任何東西來,而且似乎是,如果有人打碎它,麵對他顫抖的靈魂的,隻會是一個完美的黑色空白。但他在頂峰時期是多麽危險,他噴射出了什麽樣的毒液,被煽動起來時,他急速揮動的是什麽樣的鞭子!他那短暫的諷刺龍卷風留下了一片荒原,在那裏,被擊倒的橡樹躺成了一排,塵土依舊在絞動,而某些遭受了敵對評論的不幸作者在痛苦地嗥叫,像一隻陀螺在飛塵中旋轉。
我們相識的時候,他的《平交道口》正在巴黎大受歡迎;他,則像他們所說的,“被包圍了”,尼娜呢(她對環境的適應能力是對她缺少文化的一種令人吃驚的彌補),早已經擔當了如果不是繆斯的角色,至少也是一個靈魂助手和敏銳的顧問的角色,她追隨著費迪南所創造的盤旋,忠實地分享著他的藝術品味;盡管她根本就不大可能曾經努力讀完過他任何一卷書,她卻有一種神奇的本領,那就是從與文學朋友在商店裏的交談中便能慢慢收集起他所有最出色的段落。
我們走進咖啡店時,一支女子樂隊正在演奏;我先是從廊柱上的鏡麵裏注意到一位豎琴師鴕鳥似的一條大腿,接著,我看見對麵的桌子(幾乎小桌被拚在一起成了一張長桌)旁,費迪南後背抵著長毛絨的牆壁,正在桌邊主持會議;有一瞬,他的整個態度,他分開的兩手的位置,以及他的同桌人的臉全都轉向了他,這一切以一種奇異的、夢魘般的方式讓我想起了某些我未能確切把握的東西;但當我事後再想時,那暗含的比喻絲毫不比他的藝術的本質本身讓我少一些感到褻瀆神聖。他在花呢外衣內穿了一件白色高翻領毛衣;他光滑的頭發從太陽穴梳向腦後,香煙的煙氣像光環一樣在他頭頂上懸浮;他骨骼突出的、法老似的臉靜止不動:隻有眼珠來回轉著,隱約含著滿足。他摒棄了兩三個明顯常去的地方,本來高蹈派⑥生活的天真愛好者們期望能在那裏找到他的;這之後,他便出於他特殊的幽默感開始資助這個非常資產階級化的組織,這種幽默感竟能使他從令人同情的監獄特別規定中獲得殘忍的樂趣———這一樂隊由六位麵帶倦容、不夠大方的女土組成,擁擠的平台上交織著平靜的和諧,像他說的,她們不知道拿自己作了母親的**怎麽辦,在音樂的世界裏它們顯得非常多餘。每一支樂曲奏畢,他都會因為一陣猶如癲癇發作似的掌聲而抽搐,女士們早已經停止向這些掌聲表示感謝了,而且我想,這掌聲已在咖啡店的擁有者和它的基本顧客的頭腦中引起了疑問。然而,它卻似乎還能讓費迪南的朋友們異常愉快。我記得這些人中有:一位有著光禿得無可挑剔、盡管略帶瑕疵的腦袋的藝術家,他在各種各樣的借口下不斷把它畫進他的“眼睛一吉他”畫布裏;一位如果你問他,他的特殊絕技就是能用五根火柴的方法重現“亞當之墮落”的詩人;一個如果允許他在牆角為他所供養的女演員銘刻讚美的典故,他就會資助超現實的冒險(並為開胃酒付款)的謙恭商人;一位就臉來說是體麵的,不過手指的表現卻十分糟糕的畫家;一個剛剛從莫斯科來,極具紳士風度、漂亮的,但語言卻虛偽的蘇聯作家,拿著一隻老煙鬥,戴一塊新表,他對於他所置身其中的那種圈子竟一無所知,真是可笑;還出現了其他一些紳士,他們在我的記憶中已經有些混亂了,並且毫無疑問,這一群中的兩三個人與尼娜關係密切。她是桌邊唯一的女性;她曲著背,急切地吸著麥稈吸管,她的檸檬汽水的高度以一種孩子吸吮時的速度迅速下降,隻在最後一滴咕咕、吱吱響過之後,她用舌頭推開了麥稈吸管,隻在這時,我才終於捕捉住了我一直在固執地尋求的她的眼睛,但卻仍然不能妥善地處理這個現實,那就是她已有足夠的時間去忘掉早在早晨的時候發生的事情———如此徹底地忘記以至於在遇上我的目光時,她以一個空洞的、疑問式的笑容回答了我,而且隻是在更貼近細看之後,她才突然想起來我所期待的是一種什麽樣的答複笑容。其時,費迪南(女士們把她們的樂器像放多件家具似的推到了一邊,之後便暫時離開了平台)勁頭十足地把他的老朋友們的注意力引向了咖啡店裏一個上了年紀、在遠處角落裏用餐的人身上,這個用餐人在他西服外衣翻領上係了一小條紅絲帶,一些法國人因為某種特殊原因才會這樣做的;他的灰白胡須與他的八字胡髭一起給他潮濕的、津津有味咀嚼的嘴巴形成了一個暖和舒適的、淡黃色的鳥巢。無論如何,老年人外表的裝飾總能給費迪帶來樂趣。
我沒在巴黎久留,但那個星期被證實足以在他和我之間惹出那種虛假的朋友間的親密,他是具有如此的天才能把它強加於人的。最後,我甚至變得對他有了某種用處:我的公司取得了他的較有才智的小說之一的電影改編權,後來,他便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斷用電報打擾我。經年已過,我們發現我們自己總是時時在某個地方互相照耀,不過有他在場時我從未感到坦然過,而那天在菲雅爾塔,當我聽說他就在附近閑逛時,我也是經曆了一種熟悉的沮喪;然而,有一點卻讓我頗感安慰:他的新劇的失敗。
他朝我們走了過來,穿著一件帶腰帶和兜蓋的全防水外衣,一架相機掛在他的肩頭,雙層橡膠底的鞋子,帶著一種令人感到滑稽的沉著吸吮著一根長長的月長石糖棍,那是菲雅爾塔的特產。走在他身邊的是衣冠楚楚、玩偶般的、膚色紅潤的塞居爾,他是一位藝術的熱愛者,還是個十足的傻瓜;我從來也弄不明白,費迪南因為什麽而需要他;我仍然聽見尼娜帶著一種不能讓她承諾任何義務的溫柔的呻吟語調說道:“哦,他是這樣一個可愛的人,塞居爾!”他們走近了;費迪南和我興衝衝地互相致意,試圖盡可能熱情地急忙握起手來和拍起背來,根據經驗我知道,事實上,那不過就是在假裝,那隻是一個前奏。事情經常是像這樣發生的:每一次分別之後,伴隨著總是被調諧得激動萬分的音弦,我們相遇在一陣歡快的忙亂中,在感情已各就其位的喧鬧中;但是引座員將會把門關上,那之後便誰也不許進入了。
塞居爾對我抱怨著天氣,起初,我都不明白他在說些什麽;即使菲雅爾塔潮濕、陰鬱、溫室似的本性能夠被稱為“天氣”的話,它也恰好超出了任何可以作為談資的範圍;那些談話的題目可以是,比如說,尼娜瘦削的臂肘,我那時正用大拇指和另一個手指捏著呢;或者是誰扔下的一點點錫箔紙,它正在遠處大卵石鋪就的街道上閃閃發光。
我們四個人繼續往前走,模糊的追求仍然隱隱約約地在前麵出現。“上帝,什麽樣的一個印度人!”費迪南突然指著一張海報興味頗濃地叫道,同時粗暴地用肘推推我,接著,在一處噴泉附近,他又把他的棍糖給了當地的一個孩子,一個膚色黝黑、漂亮的脖子上戴了一串珠子項鏈的小女孩;我們都停下來等他:他蹲下身,對著她低垂的烏黑睫毛說著什麽,隨後他趕上了我們,咧嘴笑笑,說出了他常喜歡用來給他的講話添加佐料的那些話中的一句。這時他的注意力被陳列在一家紀念品商店裏的一件不幸的東西所吸引:一件可怕的聖喬治山的大理石仿製品,在它的底座上露出了一條黑色坑道,那實際上是一隻墨水池的嘴,還有一個與鐵軌十分相像的裝筆的附件。他大張著嘴巴,顫抖著,因為嘲諷的勝利感而興奮異常,他把那個落滿灰塵、笨重的,而且是毫不可靠的東西拿到了手裏,一點價錢也沒講就把它買了下來;後來他便繼續大張著嘴巴拿著那怪物走了出來。就像某個身邊圍著駝子和矮子的獨裁者,他總是會和這個或那個醜東西聯係在一起;如果那東西恰巧是有生命的,那麽這種著迷就可能持續五分鍾至幾天或更長。
尼娜聰明地順口提議去吃午飯,趁費迪南和塞居爾在一家郵局前停下來的時機,我趕緊把她帶走了。我仍然不明白她對我到底意味著什麽,那個長著一副窄肩膀和“抒情詩般的四肢”(引用一位假裝斯文的移民詩人的話說,這位詩人是那幾位在她身後柏拉圖式地對她歎息的人之一)又小又黑的女人,而且我更不明白,命運不斷地把我們帶到一起究竟是什麽目的。自我在巴黎的那次逗留以後,我很長時間未見到她了,後來有一天我從辦公室回到家裏,我發現她在和我的妻子一起喝茶,並一起端詳著她那隻戴著絲綢手套的手,那質地就像在陶恩齊恩大街廉價買的一種襪子的質地,有一隻結婚戒指在上麵閃閃發光。有一次有人給我看她在一本時裝雜誌上的照片,滿是秋天的葉子和手套以及風吹過的高爾夫球場。在某一年的聖誕節,她送了我一張有雪和星星的明信片。在裏維埃拉的一處海濱,她的那一副墨鏡和曬成赤陶土色的皮膚竟差點逃過了我的眼睛。還有一天,在一次不合時宜的短程出差中,我落腳在某一個陌生人的別墅,那裏正進行一場舞會,我從衣帽架上陌生的稻草人中認出了她的圍巾和皮革外衣。在一間書店裏,她從她丈夫的一本小說的某一頁上抬起頭朝我點頭;那一頁正講到一個女仆,她不過就是個插曲式的人物,盡管非作者所願,她卻私自偷用了尼娜的原形:“她的臉,”他寫道,“是自然隨意的快照,而非嚴謹的畫像,因此當……試圖想像它時,他能化為視覺的隻是那些毫不相關的特征飛閃過的一瞥一瞥:她在陽光下顴骨毛茸茸的輪廓,機靈的眼睛帶洋麻褐色的幽暗,嘴唇現出友好的微笑的形狀,它總是隨時準備變成熱切的親吻。”
一次又一次,她匆匆出現在我生活的邊緣,絲毫未影響到它最基礎的紋理。有一個夏天的早晨(是星期五———因為女仆們正把地毯拿到灑滿太陽光塵的院子裏去拍打),我的家人去了鄉下,我懶洋洋地靠在**抽煙,這時我聽見門鈴震天動地地響起來———是她站在大廳裏,闖過來要(附帶地)放一隻發夾和(主要地)放一隻貼著旅館標簽的箱子;兩個星期之後,那箱子被一個可愛的奧地利男傭替她取走,那個男傭(根據含混卻又是可靠的跡象看)也是屬於我亦是其會員的一個世界性的組織。在談話的過程中,她的名字總是被不斷提到,而她沒有回頭,偶然說出的一句話,聲音也會越來越小。在比利牛斯山脈旅遊時,我在一處別墅逗留了一個星期,其時她和費迪南恰巧也正居住在這家別墅裏,我永遠也不會忘記我在那裏過的第一夜:我是怎麽等待的;我是怎麽確信,不用我告訴她,她就會偷偷鑽進我的房間;她又是如何沒有來;在岩石花園深處上千隻蟋蟀發出的喧鬧與月光一起滴漏,一起滴漏的還有瘋狂地汩汩流淌的小溪,以及我一整天在山麓碎石處打獵以後所產生的令人愉快的南方式的疲憊感與對她偷偷潛入的瘋狂渴望之間的鬥爭———低低的笑聲,在天鵝絨裝飾的高跟拖鞋上的粉色的踝骨。但是,夜晚囈語著過去了,她沒有來:第二天,在山裏隨意閑逛當中,我告訴了她我的等待,她驚恐地兩手相握一並快速地瞥了一眼,馬上在估計費迪和他的朋友是否已經足以看到她那示意的手勢的背麵。我記得我越過半個歐洲與她通電話(為了她丈夫的事情),而且在剛開始時沒能聽出她急切的嚎叫似的聲音;我還記得有一次我夢見了她;我夢見我最大的女兒跑進來告訴我,門衛正遇上了很大的麻煩———當我下樓朝他走去時,我看見,尼娜躺在一隻箱子上,一卷細麻布墊在她的腦袋下,她嘴唇蒼白,身上裹著一塊羊毛方巾,她熟睡著,就像痛苦的難民在上帝遺棄的火車站上睡著覺一樣。無論我發生了什麽,她發生了什麽,我們之間從未討論過任何事情,就像我們在我們命運的間隔中從未想過彼此;因此,當我們遇見時,生活的步態就發生了變化,它所有的原子微粒便重新進行了組合,我們於是生活在另一個更輕鬆的時間中介中,它不是用長期的分離來計算的,而是用那些不多的相聚來計算的;一場短暫的、看似無足輕重的生活就是因此而人為地形成了。每相遇一次,我就越來越擔心;不———我不會經曆任何內在感情的失誤,悲劇的影子不會對我們的歡樂作祟,我的婚姻生活仍然未受任何損害;另一方麵,她那叫人緊張的丈夫也總是無視她隨意的私情,盡管他經常能從各種愉快的、實際有用的關係中獲得某些益處。我擔心是因為某種可愛的、精細的、不可重複的東西正在被浪費:我在純粹的遲疑之中啪嗒一聲關上了可憐的一小塊光明,同時忽略了謙遜但又是真實的精髓,或許它一直在以一種令人同情的低聲悄語不斷地向我提示著這一精髓;那種東西,我正是因為這樣做而傷害了它。我擔心是因為,在漫長的時間之流裏,我不知怎的一直接受著尼娜的生活,那些謊言,那種無聊,那種生活的嘈雜聲。即使在缺乏任何感性的衝突下,我也感覺自己注定要去尋找對我的生存的一種理性的,即或不是道德的解釋,而這意味著我要作出選擇:一是我為了畫像而與我的妻子、我年幼的女兒們、那條短毛獵狗坐在其中的世界 (田園詩般的花冠,一枚帶圖章的戒指,一支細長的藤杖),那個幸福的,智慧的並且是美好的世界……二是什麽呢?與尼娜能有什麽實際的生活機會嗎?那生活我隻能想像,因為我知道,它會充滿強烈的、讓人無法忍受的痛苦,而且它在每時每刻都會清醒於一種過去,那個過去充滿著千變萬化的夥伴。不,這種事情是荒謬的。況且她鎖係於她的丈夫不是因為某一種比愛情更強烈的東西嗎———兩個陰謀家之間牢固的友誼?荒謬!但是我又能對你做什麽呢,尼娜,我怎麽能丟掉那些悲傷的蓄存呢,它作為我們看似無所謂、其實真的很無望的相聚的結果,已經漸漸堆積了起來。
菲雅爾塔包括舊城和新城:過去和現在不時相互交錯,抗爭著或是要使它們自己擺脫出來,或者彼此把對方擠將出去;各自總是有各自的方法:新來者誠實地努力———引進棕櫚樹,建立起精明的遊客代理行,用奶油色的線條塗抹紅色、光滑的網球場;而同時,那些鬼鬼祟祟的老手則從模樣像T字形的某條小街的一個角落後麵、或是從引向不明的樓梯台階處躡手躡腳地爬出來。在我們去飯店的路上,我們經過了一處建造了一半的白色花園別墅,裏麵雜亂無章,它的一麵牆上畫的還是那些大象,它們怪異的幼仔坐在龐大、豔俗的鼓上,雙膝分得很開;在令人難以捉摸的一堆東西中,女騎師(已經被用鉛筆畫上了胡子)正坐在一匹脊背寬闊的坐騎上;一個西紅柿鼻頭的小醜正走著一根繃緊的鋼絲,平衡著一把雨傘,那傘麵上點綴著反複閃現的星星———那些星星是雜技演員對天堂般的故鄉一種模糊的象征性的回憶。在這裏,在菲雅爾塔的裏維埃拉,潮濕的礫石路被碾過時發出一種更為舒適的嘎吱聲,海水懶洋洋的歎息聲也聽得更清了。在飯店的後院,一名廚役武裝著一把刀,正在追逐一隻瘋了似的咯咯叫著奪命而逃的母雞。一位擦皮鞋的師傅帶著一副沒了牙齒的微笑把他那古老的寶座讓給我。在懸鈴木下,停著一輛德國製造的摩托車,一輛濺滿了泥點的豪華轎車,以及一輛黃色的、車身極長的伊卡魯斯,它看上去就像一隻巨型聖甲蟲:(“那是我們的———塞居爾的,我的意思是,”尼娜說,又補充道,“維克多,你為什麽不和我們一起來?”盡管她很清楚我不可能去);藍天和樹枝的水粉畫浸沒在那輛車鞘翅的漆裏;我們自己也不時反映在炸彈形狀的一隻車燈的金屬裏,瘦長的行人像在電影裏似的從那凸出來的表麵走過;隨後,幾步之後,我回頭瞥看並預見到,實際上幾乎是在視力的感覺下,預見到大約一小時以後才真的發生的事情:他們三個人戴上摩托盔帽,坐進車裏,微笑著朝我揮手,在我看來他們像鬼一樣透明,塵世的色澤在他們通體閃耀,而後他們就啟動了,遠去了,消失了(尼娜那十個指頭的最後告別);但事實是,那輛車通身光滑得像隻雞蛋,仍然停在那裏並未移動;尼娜在我伸著胳膊的保護下正在進入一個側翼是月桂樹的門道,且就在我們坐下時,我們透過窗戶看見費迪南和塞居爾正從另外一條路上慢慢走近。
在我們吃午飯的陽台上,除了我剛剛注意到的那個英國人便沒有他人了;在他麵前,一隻盛著明亮的緋紅色飲料的高杯把它橢圓形的影子投在了桌布上。從他的眼睛裏,我注意到那種相同的充血的欲望,但此刻它卻與尼娜沒有任何關係;那副渴望的神情根本不是衝著她的,而是專注於那寬闊的窗戶的右上角的,他就正坐在那窗戶旁邊。
尼娜從她那又小又瘦的手上取下手套,她一生最後一次吃起她那麽鍾愛的貝類食物。費迪南也正忙著吃東西,我就占了他很餓的便宜開始了談話,這給了我一種能戰勝他的假象:具體說,我提到了他最近的失敗。在短暫的關於宗教的時髦說教之後———在這段談話過程中,魅力又回到了他的身上,他開始了某種相當隱諱的朝覲,那朝覲結束在明顯是令人反感的冒險上———他把他那雙晦暗的眼睛轉向了野蠻的莫斯科。現在,我可以坦白地說,沾沾自喜的堅定信仰令我非常惱火,一陣意識流動的漣漪,幾句健康的下流話,以及在任何汙水桶裏的共產主義的濺潑,都會自動地且具有魔力地產生出超現代的文學;除非我被槍斃,我堅信藝術一旦被卷入與政治的聯係之中,就會不可避免地墮至任何意識形態垃圾的水平。就費迪南的情形而言便的確如此,所有這一切都毫不相幹:如果不講這個事實,那就是他從來也不在乎那些受害者的困境,他沉思的力量還是異常強大的;但是由於某種類似於令人費解的、惡意中傷的潛流,他的藝術已經越發令人厭惡。除了那些自以為懂行者,沒有人能理解他的戲劇;我自己就從未看過,但我能想像得出那個圍繞著不真實的螺旋線而精心計劃的克裏姆林宮式之夜,他在那上麵紡織了各種各樣支解的象征線圈;現在,我不無樂趣地問他,他是否讀過一點近來有關他的評論。
“評論!”他叫道,“絕妙的評論!每一個徒有其表的自大狂都覺得可以給我上一課。無視我的作品是他們天大的樂趣。接觸我的書總是小心翼翼的,就好像接觸什麽一觸即爆的東西。評論!我的書被各種觀點加以審察,唯獨缺了最本質的一點。這就像一位自然學家描述馬科屬類,一開始卻嘮嘮叨叨馬鞍子或是德維夫人 (他提到的是一位很有名的文學女主人,她的確很像一匹齜牙咧嘴的馬)。我也想來點那種深紅色的。”他用他那嘹亮悅耳的嗓音繼續對侍者說道,後者隻是在順著他指甲很長的手指指著的方向看過之後才明白他的要求是什麽———那手指不那麽禮貌地指著那位英國人的酒杯。出於某種緣故,塞居爾提到了魯比·羅絲,那個在胸上繪了花飾的女士,談話的侮辱性特色便減弱了。這時那個高大的英國人突然作出了決定,他從椅子裏站起身,身子挪到窗沿上,接著往上伸出胳膊,直到夠到窗框上那個被他覷覦的一角,那上麵停著一隻結實又毛茸茸的飛蛾,他機敏地把它偷偷地塞進了一隻藥盒裏。
“……很像沃弗爾曼⑦的白馬,”費迪南就他正與塞居爾討論的什麽東西說道。
“你今天早上真是大談馬經啊。”後者評論道。
不久,他們兩人就都離去打電話了。費迪南特別喜歡打長途電話,無論距離是多少,他都尤其善於給它們捐錢,如果需要就總還懷著一種友好的熱情,比如現在,他就要去確定有沒有空的房間。
遠處傳來音樂的聲音———一把小號,一把齊特琴。尼娜和我又出去散步了。很顯然,馬戲團在來菲雅爾塔的路上就已經派人出去拉生意了:一支作廣告的露天表演隊正從旁邊走過;不過我們沒有看到它的前頭,因為它已經轉到山上進了一條側街:一輛馬車鍍金的背麵正在漸漸消失,一個穿著連風帽長鬥篷的男子牽著一匹駱駝,四個普普通通的印度人為一隊,在木杆上舉著告示牌,在他們後麵,一名旅遊者穿著水手服的小兒子被特別允許虔敬地坐在一匹小型矮種馬上。
我們走過一家咖啡店,那裏的桌子現在幾乎幹了,卻仍然空著;侍者正在檢查(我希望他以後能采用它)一個難看透頂的棄兒,那是一個像墨水台之類的荒唐東西,是費迪南順手把它收藏在扶手椅上的。在下一個拐角處,一段舊石階引起了我們的注意,我們便爬了上去,尼娜登高時提著裙子,裙子的瘦窄要求她保持同樣的姿勢並且邁著和以前同樣的步幅,我不時看著她邁步時清晰的角度;她的身上散發出一種熟悉的熱氣,伴著她往上走時,我想起了我們前一次的相聚。那是在巴黎的一家宅第裏,四處都是人,我親愛的朋友朱爾斯·達布碰了碰我的衣袖,希望幫我做一件優雅、美妙的好事,他對我說,“我想讓你見見———”而後把我引向了尼娜,她正坐在一張長沙發的一角,身體蜷曲成“Z”形,腳邊放著一隻煙灰碟,她從唇上拿下一隻長長的綠鬆石煙嘴,愉快又緩慢地說道,“好吧,所有人———”隨後的整個晚上,我手裏握著粘濕的酒杯從一群人走向另一群人,不時隔著一段距離看她(她卻沒有看……),聽著嚓嚓的談話聲,同時在無意中聽見一位男士對另一個人說道,“真有意思,那些黑頭發瘦姑娘,她們身上的氣味怎麽都一樣,甭管她們用哪種香水,聞著都像是燒焦了的樹葉”。這時,我的心都要碎了似的。這種情形總是經常出現,與某個不相幹的話題有關的一句不經意的議論,卻會纏繞上一個人自己私下裏的回憶,並成為那傷心回憶的一個寄生物。
到了台階的頂端,我們發現自己到了一處粗糙的平台上。從這裏,人們可以看見鴿灰色的聖喬治山精妙的輪廓以及在它的一麵山坡上的一束骨白色光斑(某個小村莊);若隱若現的一列火車,它的煙氣沿著已成圓形的山底部起伏———卻在突然間又消失了;更低處,人們憑感覺知道,在交錯的一堆屋頂上麵有一棵孤零零的落羽杉,它很像水彩畫筆刷那濕漉漉卷曲的黑色末梢;在右邊,人們隱約能見到大海,海水是灰色的,波閃著銀色的皺紋。在我們的腳下躺著一把生鏽的鑰匙,緊連著平台有一麵半毀棄的院牆,一根電線的一端仍然在上麵懸著……我想到從前這裏也是有生命的,一個家庭曾經在夜晚降臨的時候享受過那裏的涼爽,笨手笨腳的孩子們曾經靠一盞燈的光線在那裏作畫……我們戀戀不舍地在那裏徘徊,像是在聆聽著什麽;尼娜坐在高一點的地方,把一隻手放在我的肩上,她微笑著,為了不弄皺她的微笑,她小心翼翼地吻著我。我用一種難以承受的力量複活了(或者現在在我看來是如此)所有那些存在於我們之間、以一個相似的吻為開始的一切;我說(替代我們那虛偽的、正經的“您”而用那奇特圓滿又意味深長的“你”,為著這個,環球整整繞了一圈的航行者歸來了),“喂———如果我愛你呢?”尼娜瞧著我,我又把那幾個字重複了一遍,我還想再說……但是某種類似於蝙蝠的東西從她臉上急速掠過,那成了匆忙、怪異、幾乎是醜惡的表述,而她,就想幹脆簡單地講出粗話,竟變得很局促不安;我也感覺一陣尷尬……“別在意,不過是句玩笑話。”我趕緊說道,並輕輕地攬住她的腰。不知如何,她的手中結結實實地出現了一大束氣味淡雅、小而黑的紫羅蘭,在她回到她丈夫和那輛車之前,我們在女兒石牆邊又站了一段時間,我們的浪漫故事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顯無望。然而,石頭卻像肌膚一樣溫暖,突然間我明白了某些我一直看見卻未能理喻的事情———為什麽一張錫箔紙會在路麵上閃閃發光,為什麽一隻酒杯的光會在桌布上震顫,為什麽海水會泛出微茫的光?不知怎的,在難以覺察的程度上,菲雅爾塔上空的天已經浸透了陽光,而此時,它的四周都已被陽光浸滿,這充盈著的白色光芒變得越來越寬闊,一切都融在了裏麵,一切都消失了,一切都過去了;而我則站在姆萊希站台上,拿著一份新買的報紙,那報紙告訴我,我曾經在懸鈴木下麵看見的那輛黃色轎車在開出菲雅爾塔時經曆了一場車禍,它以全速撞進了一輛正在進入那座城市的遊動馬戲卡車裏;在那場車禍中,費迪南和他的朋友,那些刀槍不入的無賴,那些命運的火精,那些好運的蛇怪,竟死裏逃生,隻不同程度地受了一些局部的、暫時的損傷;而尼娜,盡管她曾長時間、忠實地模仿過他們,最後卻終於死去了。
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1899~1977):俄裔美國作家。出生於俄羅斯聖彼得堡一個貴族家庭,1919年隨父親流亡西歐。居住柏林期間,當過家庭教師、網球教練和電影配角演員,後從事俄語文學創作。1937年移居巴黎,1940年納粹德國入侵法國前移居美國,1945年加入美國國籍。他從1939年開始改用英語寫作。曾先後在美國的斯坦福大學、康奈爾大學、哈佛大學等講授俄羅斯和歐洲文學以及文學創作。他業餘愛好收集蝴蝶等鱗翅目昆蟲,還曾擔任過哈佛大學比較動物博物館研究員,並發表過數篇學術論文。1959年他辭去了大學教職,移居瑞士直至1977年去世。
主要作品:《洛麗塔》《普寧》《微暗的火》《阿達》《透明物體》《文學講稿》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