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D. H. 勞倫斯 著 主 萬 譯
莫 言 批注、評點
一
那輛小火車頭,第四號機車,拖著七輛裝滿貨物的貨車,從塞爾斯頓哐啷啷地搖搖晃晃駛來。它轟響著在轉彎處出現,看來好像全速在駛行,可是待在荊豆叢中被它驚走的那匹小馬慢慢地跑了幾步,就把它拋到了後麵,荊豆叢在陰冷的下午仍然蒙矓不清地搖曳著。一個女人沿鐵路線朝“矮樹林”走去,這時往後退進樹籬,把提籃挎在身旁,注視著駛來的機車的踏板。就在她陷入晃動的黑貨車和樹籬之間,很渺小地站在那兒時,那列敞車一節接一節緩慢、呆板地隆隆駛過。接下來,列車蜿蜒而去,駛向那片小灌木林,枯萎的橡樹葉在那兒悄然無聲地落下。同時,正在啄食鐵軌旁邊鮮紅的薔薇果的鳥兒,全慌忙竄進已經悄悄潛入樹叢的暮色裏去。在空曠的地方,機車噴起的黑煙沉了下去,在亂草叢中四散開。田野荒涼、落寞;一片長滿蘆葦的池塘自然形成一處很有奇趣的地方;在通向池塘前麵的那塊沼澤地上,家禽早已不到榿木林裏去遊逛,全都棲息在塗了柏油的家禽棚裏了。礦坑坑口在池塘那麵隱隱呈現出來,火焰在下午凝滯的光線裏像血紅的創傷那樣舔著灰蒙蒙的四側。再向前去,高聳著布林斯利煤礦的圓錐形煙囪和粗陋、烏黑的頭架。兩隻轉輪襯著天空飛快地旋轉。卷揚機一陣陣短暫地啪啪響著。礦工們正在走出來。
機車拉響了汽笛,駛進煤礦旁邊那片寬闊的鐵路停車場,一排排敞車停留在那兒。
礦工們獨自一人,一個跟著一個,或者三三五五,像幽靈似地走了過去,分散回家。由煤渣路向下走三步,有一所低矮的小屋坐落在側軌的肋形平麵邊沿。一棵藤蔓像骨頭似的大葡萄藤牢牢地攀在那屋子上,仿佛要一把扯走那個瓦頂似的。幾株寒冬的報春花生長在磚砌的小院子四周。再往前,那片長長的花園傾斜向下,延伸到一條長滿矮樹的溪流旁邊,有一些生滿細枝的蘋果樹、小李樹,以及蔫不唧兒的卷心菜。在小徑旁邊,點綴著一些紛亂的粉紅色**,宛如掛在矮樹叢上的粉紅碎布。一個女人從花園中央那個毛氈遮蓋著的家禽棚裏彎身走出來,把門關上,鎖好,然後直起身子,把一些小羽毛從白圍裙上撣去。
她是一個身材修長、神態高傲的女人,相貌漂亮,生著兩道烏黑的眉毛。光滑的黑發整齊地分開。有一會兒工夫,她從容地站著,注視著沿鐵路走過的礦工。隨後,她轉身朝著那道溪流,臉色平靜、堅定,那張嘴緊緊抿著,露出幻想破滅的神情。過了一會兒,她叫喚道:
“約翰!”沒有人回答。她等了一下,然後嗓音清晰地說:
“你在哪兒?”
“在這兒!”一個孩子很不樂意的嗓音從矮樹叢中傳了出來。女人透過蒼茫的暮色盡力張望。
“你在小溪邊上嗎?”她嚴厲地問。
孩子作為回答,從皮鞭般豎著的懸鉤子新枝間鑽了出來。他是一個矮小、結實的五歲男孩,靜靜地、倔強地站在那兒。
“噢!”母親安下心來,說。“我還以為你在下邊那道潮濕的溪水旁邊哩———你總記得我跟你說過的話———”
孩子既沒有動,也沒有回答。
“來吧,來,回屋裏去,”她更溫和地說,“天快黑下來了。你外公的機車都已經開來啦!”
孩子帶著怨氣,一語不發,慢吞吞地朝前走來。他穿著褲子和背心,衣服的料子太厚太硬,不適合做這種尺寸的衣服。它們顯然是用大人的衣服改短了的。
他們慢吞吞地朝屋子走去時,孩子扯著一簇簇高高低低的**,把花瓣大把大把地沿小路扔下。
“別這麽做———看起來太邋遢啦。”他媽媽說。他停住了。媽媽突然神情可憐地折斷了一枝有三四朵蔫了的花兒的細枝,把花兒貼在自己臉上。等母子倆到了小院子裏後,她的手遊移起來。接著,她沒有把花兒放開,反而把它別在自己的圍裙帶子上。母子倆站在門前三級台階下,越過那片鐵路停車場,望著紛紛回家的礦工們。輪床似的小火車一下子駛到眼前來。機車突然掠過這所房屋,在大門對麵停住了。
火車司機是一個矮個子的男人,蓄著一圈花白胡須。他從女人上麵高高的駕駛室裏探出身來。
“你有一杯茶嗎?”他興致勃勃、精神抖擻地問。
這是她的父親。她走進屋子,說她這就去沏,不一會兒又回來了。
“我星期日沒有來看你。”花白胡須、矮小身材的男人開口說。
“我也料到你不會來。”他女兒說。
火車司機愣了一下。接著,他重新擺出那副興致勃勃、輕鬆愉快的態度說:
“啊,那麽你也聽說了?唔,你認為怎麽樣———?”
“我認為太快一點兒啦。”她回答。
那個身材矮小的人聽到她的簡短的責難,做了一個不耐煩的手勢,帶哄帶騙而又冷靜得怕人地說:
“嗐,一個男人怎麽辦呢?像個陌生人那樣坐在自己的火爐旁邊,這可不是一個我這歲數的男人所過的生活。再說,如果我打算再結婚的話,那麽遲結還不如早結———這對別人又有什麽關係呢?”
女人沒有答話,轉身又走進屋子去。駕駛室裏的男人十分執拗地站在那兒,直等到她端著一杯茶和一隻盛有一片黃油麵包的盤子又走回來。她走上那幾級梯級,站在嘶嘶作響的機車踏板旁邊。
“你用不著給我拿黃油麵包來,”她父親說,“我隻要喝杯茶,”———他津津有味地一口口呷著———“真不錯。”他喝了一會兒,然後又說,“我聽說沃爾特又跟人家一塊兒喝酒去啦。”
“他多會兒不去喝呢?”女人痛苦地說。
“我在‘納爾遜爵爺’①那兒聽人家講,他在去之前就誇下海口,說這回的酒錢由他出:也就是說半英鎊。”
“這是多會兒的事?”女人問。
“星期六晚上———我知道這話不假。”
“很可能,”她痛苦地笑了一聲,“他交給我二十三先令。”
“是呀,一個男人怎麽花自己掙的錢都不會,成了一個胡鬧的畜生,這可糟透啦!”花白絡腮胡須的男人說。女人把臉避開。她父親喝完了最後一口茶,把茶杯遞給她。
“是呀,”他抹了抹嘴,歎息著說,“這就決定了一切,是這樣———”
他把一隻手放在控製杆上。那輛小機車緊張呻吟起來,整列火車朝著過軌口隆隆駛去。女人又朝鐵軌那麵望了望。暮色漸漸地降落在鐵路和貨車之間的空地上,礦工們變成一群群陰暗、黝黑的人形,還在回家去。卷揚機急速地轉動著,隻短暫地歇上一會兒。伊麗莎白·貝茨望望那道沉悶的人流,隨後就走進屋子去了。她丈夫沒有回來。
廚房很小,洋溢著火光。火紅的煤塊發出熊熊的火光,一直堆到煙囪口。這間房裏的全部生氣似乎都在那個潔白、溫暖的壁爐裏,鋼鐵的爐圍映照出紅彤彤的火光。桌布已經鋪好,準備吃茶點了,茶杯在暗處閃閃發光。廚房後部,樓梯最下幾級伸進裏麵來的地方,坐著那個男孩兒,正用一柄小刀拚命在削一塊白木②。他幾乎隱藏在黑暗裏。那時是四點半。他們等父親一回來就好吃茶點了。母親注視著兒子繃起臉在和那塊木頭進行無聊的拚搏,她從他的沉默與執拗中看出了自己的個性,還從孩子隻顧自己、不關心其他一切這一點上看到了他父親的為人。這時,她似乎盡想著她丈夫。他大概已經走過自己的家,溜過自己的家門口,讓晚餐擺在這兒白白糟踐掉,自己卻去喝上一回酒才回來。她瞥了大鍾一眼,然後拿起土豆到院子裏去把水潷掉。溪流那麵的花園和田野全都掩沒在黑暗裏。當她拿著平底鍋直起身來,聽憑潷出的水在身後的暮色中冒著熱氣時,她看到那條大路上的黃燈全已經點亮了。大路越過鐵軌間的空地和那片田野,延伸到遠遠的那座小山上。
這時,她又看著匆匆回家的工人們,現在人越來越少了。
在屋子裏,爐火正在逐漸減弱,房裏變成了暗紅色。女人把平底鍋放在爐旁的鐵架上,把一塊調製好的布丁擱在烘箱口附近。接著,她一動不動地站著。就在這時,輕快的腳步聲令人高興地來到了門口。有人用手握住門閂,停留了一下,隨後一個小女孩兒走了進來,把戶外穿的衣服脫掉,摘下帽子時還把一大簇剛從金黃長成栗色的鬈發帶下來,披到了她的眼睛上。
母親責備她放學回來晚了,又說在陰暗的冬天她將不得不把她留在家中。
“嗨,媽,這會兒其實一點兒也不黑。路燈還沒點上哩。爹也還沒有回家來。”
“是呀,他還沒有回來。不過已經四點三刻啦!你曾見到點兒他的影子嗎?”
這孩子變得嚴肅起來,用沉思的大藍眼睛望著母親。
“沒有,媽,我沒有看見他。怎麽?他由這兒走過去,上老布林斯利那兒去了嗎?他沒有,媽,因為我並沒有看見他。”
“這一點他會留神的,”母親怨恨地說,“他會注意著不給你瞧見。不過他管保是坐在‘威爾士親王’③那兒,要不他不會這麽晚不回來的。”
女孩兒可憐巴巴地望著她母親。
“我們吃茶點吧,媽,好嗎?”她說。
母親把約翰叫喚到餐桌旁來。她又一次把門拉開,朝著外麵黑沉沉的鐵路線那麵望去。四下裏一片荒涼,她聽不見卷揚機的聲音。
“也許,”她自言自語,“他留下把開采的活兒幹掉點兒。”
他們坐下吃茶點。約翰坐在餐桌靠近門口那頭,幾乎消失在黑暗裏。他們彼此都看不清別人的臉。女孩兒蜷著身體靠緊爐圍,把一片很厚的麵包在火麵前緩緩地移動著。男孩兒坐在那兒望著她,他的臉在昏暗中成了一個模糊的斑痕。女孩兒在熊熊的火光中似乎改變了形象。
“在火光下看,一切的確很美。”那孩子說。
“是嗎?”她母親說。“為什麽?”
“火光那麽紅彤彤的,而且滿是些小窟窿———感覺也很舒服,簡直可以聞到它啦。”
“馬上就得加煤啦,”母親回答,“到那時,要是你爹回來,他就會埋怨說,人家一身汗水從礦井下麵回家來,總是連個火也沒有———小酒店裏總是暖暖和和的。”
房間裏靜默了一會兒,後來那個男孩兒抱怨道:“快點兒,好安妮。”
“唔,我在烤著!我沒法讓火烤得快一些,對不對?”
“她晃動個不停,好烤得慢些。”男孩兒嘀咕說。
“別這樣瞎想,孩子。”母親回答。
不一會兒,黑暗的房間裏隻聽見嘎吱嘎吱咬烤脆的麵包的聲音。母親吃得很少。她堅定地喝著茶,坐在那兒沉思。等她站起身時,胸中的怒火從嚴肅、挺直的頭部可以明白地看了出來。她望望爐圍裏麵的布丁,突然發作道:
“一個男人連回家吃飯都不能做到,這真是一件丟臉的醜事!要是爐火燒得隻剩一堆煤灰,我也瞧不出我幹嗎要在意。走過自己的家門口,到一家小酒店去。我倒預備好他的晚飯,坐在這兒等他———”
她走出去。在她把煤一塊塊丟在紅火上時,牆壁上漸漸黑暗下去,到最後房間裏幾乎一片漆黑。
“我瞧不見啦。”隱沒在黑暗中的約翰抱怨說。母親不由得笑出聲來。
“你總知道怎樣把吃的送進嘴去。”她說,一麵把簸箕放到門外。等她像一個幽靈又回到火爐旁邊時,那個男孩兒很不高興地又抱怨了一遍:
“我瞧不見。”
“我的天!”母親煩躁地嚷起來,“你跟你爹一樣糟,就算黑一點兒又怎麽樣!”
雖然如此,她還是從壁爐架上的一束紙撚中取出一枚來,動手去點亮房間中央天花板上懸掛下來的那盞燈。在她伸手去點時,她的身體顯示出她因為懷孕腰身正在粗起來。
“噢,媽———!”女孩兒喊了一聲。
“什麽事?”女人說,她正預備把玻璃燈罩罩在火焰上,這時候一下停住了。銅製的反光器把她的臉很俏麗地映射出來,她站在那兒,舉著胳膊,回臉望著她的女兒。
“您的圍裙上有一朵花!”孩子說,她對這件異常的事情感到有點兒欣喜。
“嗐!”女人喊了一聲,放下心來。“人家會以為是屋子著火啦。”她把玻璃燈罩重新放好,又等了一會兒才把燈芯撚高起來。這時,隻看見一個暗淡的影子在地麵上模糊不清地移動。
“讓我聞聞!”那孩子仍舊十分欣喜地說,一麵走上前去,把臉貼在母親的腰上。
“走開,真傻!”母親說,同時把燈撚亮起來。燈光照出了他們心神不定的神情,因此女人覺得簡直不能容忍了。安妮仍舊彎身對著她的腰。母親煩躁地從腰帶上取下了那枝花。
“啊,媽———別把花兒取出來!”安妮一邊喊著,一邊握住母親的手,想把那截小樹枝重新插進去。
“真胡鬧!”母親把臉避開說。孩子把那枝蔫了的**放到唇邊,嘟噥說:
“這些花聞起來多香呀!”
母親短促地笑了一聲。
“不,”她說,“我不覺得香。我和他結婚的時候,**正開著;你生下來的時候,**也開著;他們第一次把他送回家來,他喝得爛醉的時候,紐扣眼裏也是別著一朵褐色的**。”
她望望孩子們。他們的眼睛和張開的小嘴全流露出納悶的神情。母親坐在那兒,默默無語地搖晃了一會兒。接著,她望望大鍾。
“五點四十分啦!”她用一種微含沉痛而漫不經意的腔調繼續說道:“哼,在人家把他送回來之前,他不會回來了。他會一直逗留在那兒!可是他也不必帶著一身礦坑裏的泥灰上這兒來打滾,因為我決不給他洗。他可以躺在地上———噯,我多麽傻,多麽傻啊!我上這兒來,上這個肮髒的老鼠洞裏來,就是為了這個,為了好讓他由自己的家門口溜過去。上星期兩次———現在又來啦———”
她管住自己,沒再說下去,一麵站起身來收拾餐桌。
接下去有一個多小時,孩子們一直在玩遊戲,他們約束住自己,專心致誌,充滿了想像力,兩人全害怕母親發怒,又擔心父親這時候回家來。貝茨太太坐在搖椅上,用厚實的奶油色法蘭絨做一件“背心”,在她把灰色的邊扯下時,它發出一種遲鈍、破損的聲音。她十分出力地縫製著,一麵聽著孩子們玩耍,她發火也發得厭煩了,暫時變得心平氣和,她不時睜大眼睛,從容地注視著,耳朵也留神細聽。有時候,這位母親提心吊膽,火氣都嚇跑了,她停下縫紉,傾聽著戶外沿枕木砰砰走來的腳步聲。她總驟然抬起頭來,想要吩咐孩子們“不要作聲”,但是又及時恢複鎮靜,腳步聲走過了大門,孩子們並沒有從他們玩耍的天地中被攆出去。
不過最後,安妮歎息了一聲,不玩了。她瞥了自己用拖鞋搭的貨車一眼,對這遊戲感到厭惡。她憂鬱地轉臉望著母親。
“媽!”———可是她又說不下去了。
約翰像一隻青蛙似的從沙發下麵爬出來。他母親抬起臉來瞥了一眼。
“這可真不錯,”她說,“瞧瞧你這兩隻襯衫袖子!”
男孩兒伸出兩隻胳膊來仔細察看,什麽話也沒有說。接下來,有人在鐵路線那頭用嘶啞的嗓音叫喚,房間裏的人頓時凝神靜聽,直到兩個人談著從外麵走了過去。
“是上床睡覺的時候了。”母親說。
“爹還沒有回來,”安妮憂鬱地哭聲哭氣說。但是她母親卻充滿了勇氣。
“沒關係。到他想回來的時候,人家會送他來的———醉得像死人一樣。”她並不打算吵鬧。“他可以睡在地上,直等到他自己醒過來。我知道,這樣大醉一場之後,他明兒是不會去幹活兒的!”
孩子們用一塊絨布把臉和手揩幹淨。他們全很安靜。等他們穿上睡衣之後,他們作了祈禱,男孩兒咕咕噥噥。母親低眼望著他們,望著女孩兒頸背上那一大束纏結的柔軟蓬鬆的栗色鬈發,望著男孩兒那一頭黑發的小腦袋,心頭不禁燃燒著對他們父親的憤怒,因為他使他們三人全這麽悶悶不樂。孩子們為了求得安慰,把臉伏在她的裙子裏。
等貝茨太太走下樓來時,房間裏顯得異樣地空落落,隻有一種緊張期待的氣氛。她拿起活計,埋頭縫了好一會兒。這時候,她的怒氣裏又帶有幾分憂慮。
二
大鍾打響了八點。她兀地一下站起身,把活計扔在坐椅上。她走到樓梯腳下那扇門那兒去,拉開門靜聽。接著,她走到外麵,把門鎖上。
有個什麽在院子裏打鬥。她吃了一驚,雖然她知道,這隻是這地方十分猖獗的老鼠。那天晚上天色很黑,在那一大片停著龐大的敞篷貨車的鐵路停車場上,一絲燈光也沒有,隻有在後麵遠處,她可以看見礦坑頂上有幾盞黃燈,以及井口出車台像著火似的把紅光抹在夜空中。她順著鐵軌邊上急匆匆地往前走去,然後越過了會聚在一起的鐵路線,來到了那道白色大門旁邊的階梯前,由那兒走到大道上。這時候,原來推動她向前走的憂慮心情又寬舒了點兒。人們正在朝新布林斯利走去,她看見了房子裏的燈光,二十碼前麵就是“威爾士親王”的寬大的窗子,溫暖、明亮,鬧哄哄的人聲清晰可聞。她多麽傻,竟然想像他遭到了什麽事故!他隻不過是在“威爾士親王”那兒喝酒。她猶豫起來,她還從來沒有去叫過他,她也決不會去。於是她便繼續朝空****地坐落在大路上的那一長排零亂的房屋走去,她走進住宅之間的一條通道。
“裏格利先生嗎?———不錯!你要找他嗎?不,他這會兒不在家。”
那個瘦削的女人從黑暗的洗碗槽上探出身子,盯視著另一個女人,一道暗淡的光線,從廚房的百葉窗裏透出來,照到另一個女人的臉上。
“是貝茨太太嗎?”她問,口氣裏帶有尊敬的意味。
“是的。我不知道你們先生回家來沒有。我們的還沒有回來。”
“還沒有回來!噢,傑克已經回家來過,吃了晚飯,又出去啦。他隻是在睡覺前出去散上半小時步。你到‘威爾士親王’那兒去瞧過嗎?”
“沒有……”
“是呀,你不願———!那地方不太好。”另一個女人十分寬厚。她們之間很尷尬地寂靜了片刻。“傑克並沒有說過什麽關於———關於你們先生的話。”她說。
“是嗎!———我料想他是待在那兒走不了啦!”
伊麗莎白·貝茨沉痛地、有點兒輕率地這麽說。她知道院子那麵的那個女人正站在門口靜聽,可是她並不在乎。她轉身要走的時候,裏格利太太說:
“待會兒!我這就去問問傑克,他知道不知道什麽情況。”
“噢,不必啦———我不願意給……!”
“不,我這就去,隻是請你進屋裏來照料著,別讓孩子們下樓來,鬧出什麽失火事故。”
伊麗莎白·貝茨嘴裏低聲反對著,走進屋子去。另一個女人為房間裏的紛亂情況表示歉意。
她的確需要為廚房裏的情況向人家表示歉意。長沙發和地麵上放著小上衣、小褲子和孩子們的內衣,四處還亂扔了許多玩具。在那塊黑漆桌布上,有一塊塊麵包和蛋糕、麵包皮、牛奶和一壺涼茶。
“沒關係,我們那兒也一樣亂。”伊麗莎白·貝茨說,兩眼望著那個女人,沒有望著房間。裏格利太太用一條大圍巾包著頭,匆匆走了出去,同時說:
“我馬上就回來。”
另一個女人坐下,有點兒不以為然地注視著房間裏那一大片不整潔的情景。接下來,她開始去數散放在地上的各種尺碼的鞋子。一總有十二隻。她歎息了一聲,暗自說:“這也難怪!”———一麵瞥視著那個混亂場麵。院子裏傳來兩雙腳擦鞋的聲音,裏格利夫婦進來了。伊麗莎白·貝茨連忙站起身。裏格利是一個身材魁梧的人,骨骼很大。他的頭看上去特別顯得盡是骨頭。在一麵太陽穴那兒,橫著有一道青疤,是有一次在礦坑裏負傷之後留下的,煤屑仍然留在傷疤裏,所以像刺的花紋那樣發青。
“他還沒有回家嗎?”這個男人沒來什麽寒暄問候,就這麽問,不過話音裏卻含有尊敬和同情的意味。“我說不上來他在哪兒———他並不在那兒!”———他把頭一擺,表示他指的是“威爾士親王”。
“他也許上‘水鬆’④去啦。”裏格利太太說。
又停頓了一會兒,裏格利顯然想把一件事從心上排開。
“我撇下他完成一件活兒,”他開口說,“所有的人走了大約十分鍾之後,我們也走啦。我當時叫喚說,‘你也走嗎,沃爾特?’他說,‘你們先走吧,我再留一會兒。’所以我們就到了坑底,我和鮑爾斯,我們心想他馬上就會跟著來,乘下一班罐籠上來……”
他站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仿佛在為人家指控他拋下同伴的罪名答辯似的。伊麗莎白·貝茨這時候又認定是發生了什麽災難,連忙安慰他道:
“我料想他是上‘水鬆’去了,就像你說的那樣,這並不是第一回。以前,我急得發燒。人家抬著他,他就會回家來啦。”
“啊,這樣是太不好啦!”另一個女人歎息說。
“我這就到迪克家去,瞧瞧他在不在那兒。”男人提議,他既怕顯得驚慌,又怕冒昧失禮。
“哦,我可不能這樣來麻煩你。”伊麗莎白·貝茨著力地說,不過他知道她很喜歡這一提議。
在他們趔趔趄趄走上通道時,伊麗莎白·貝茨聽見裏格利的妻子奔過院子,把她鄰居的門打開。她聽到這聲音,全身的血液似乎突然一下都從心房裏流走了。
“當心!”裏格利叫她留神。“我說過多少次,要把這條通道裏的凹槽填平,有人會把腿跌折的。”
她定住了神,跟著這個礦工迅速地走去。
“我很不樂意撇下孩子們睡在**,屋子裏又沒有一個大人。”她說。
“是呀,那是不太好!”他殷勤有禮地回答。他們不一會兒就到了那所小屋的大門口⑤。
“好,我不會去多久的。你這會兒不要急,他沒問題的。”那個同行礦工說。
“非常謝謝你,裏格利先生。”她回答。
“甭客氣!”他結結巴巴地說,一麵從她身旁走開。“我不會去多久的。”
屋子裏靜悄悄的。伊麗莎白·貝茨摘下帽子,取下圍巾,把爐邊的地毯卷起來。等她把這件活兒辦完之後,她就坐下。那時候是九點過幾分。礦坑那兒卷揚機的急促嚓嚓聲和繩索放下時製動閘的刺耳呼呼聲,全使她心頭感到驚嚇。她又覺得血液令人痛苦地一下子流光。她一手按著肋部,大聲說,“天哪!———這隻不過是九點鍾的防護員⑥下礦坑去。”她這麽責備自己。
她一動不動地坐著傾聽。這樣過了半小時,她疲憊不堪。
“我自己這樣激動,為了什麽呢?”她可憐巴巴地對自己說,“我這樣隻會傷害到自己。”
她又取出縫紉的活計來。
九點三刻,外麵傳來腳步聲。隻有一個人!她留神看著門被推開,進來的是一個年長的女人,戴著一頂黑帽子,圍著一條黑羊毛圍巾———原來是他的母親。她大約有六十歲,麵色蒼白,一雙藍眼睛,滿臉皺紋,還帶有一副悲慟的神情。她把門關上,很煩惱地轉過身來對著她的兒媳婦。
“噯,利齊⑦,我們怎麽辦呢,我們怎麽辦呢!”她喊著說。
伊麗莎白急驟地退縮了一下。
“什麽事,媽?”她問。
年長的女人在沙發上坐下。
“我不知道,孩子,我沒法告訴你!”———她遲緩地搖搖頭。伊麗莎白坐在那兒注視著她,又焦急又煩惱。
“我不知道,”這位老祖母回答,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我的煩惱簡直就沒有完,簡直就沒有完。我所經曆的這種種事情,我想這肯定夠受啦———!”她哭泣著,也沒有去擦眼睛,淚水就這麽淌了下來。
“可是,媽,”伊麗莎白打斷她的話說,“您這話什麽意思?出了什麽事?”
老祖母遲緩地擦了擦眼睛。伊麗莎白直截了當的詢問,倒使她泉湧般的淚水一下止住了。她遲緩地擦擦眼睛。
“可憐的孩子!噯,你這可憐的人兒!”她嗚咽著說,“我不知道我們該怎麽辦,我不知道———瞧你眼下這樣———是出了一件事,真個的,是出了一件事!”
伊麗莎白等待著。
“他死了嗎?”她問。聽到這話,她自己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盡管她對這句極其過分的問話感到羞愧,臉微微有點兒發熱。她的話使老太太十分驚慌,幾乎使她清醒過來。
“別這麽說,伊麗莎白!我們希望還不至於糟到那地步,不,願主別讓我們遭到那件事,伊麗莎白。我剛坐下,準備在臨睡前喝一杯酒,傑克·裏格利就來啦。他說,‘您恐怕得沿鐵路線走上一趟,貝茨太太。沃爾特出了事故啦。也許,您得先去陪著她,等我們把他送回家去。’我一句話還沒來得及問,他就走啦。我就戴上帽子,直接來了,利齊。我心裏念叨著,‘哎,那個可憐的好孩子,要是有誰去,猛孤丁一下告訴她,那真不知她會怎樣。’你決不要讓這件事把你的心攪亂,利齊———要不然,你知道會出什麽事的。已經有多久啦⑧,六個月———還是五個月呢,利齊?哎!”———老女人搖搖頭———“時間過得真快,過得真快!哎!”
伊麗莎白的心裏忙著在想別的事。如果他遇難了———她靠了那一小筆撫恤金和自己所能掙到的一點兒錢,能湊合著過嗎?———她快速地計算了一下。如果他受了傷———他們不會送他到醫院去的———照護他會使人很疲勞!———不過她也許倒能使他擺脫掉喝酒和種種討厭的壞習慣。她能辦到的———在他養傷的時候。想到那副情景,淚水自動地來到了她的眼睛裏。但是她怎麽這樣多愁善感起來了?———她轉過去考慮起孩子們來。不論怎麽說,他們是絕對少不了她的。他們是她的責任。
“哎!”老女人又說了一遍,“從他第一次把他的工錢帶回家來給我,那似乎不過是一兩星期之前的事。哎———他是個好孩子,伊麗莎白,按他的為人來看,他是的。我不知道他為什麽變成這樣一個惹麻煩的人,我真不知道。他在家的時候是個快快活活的小夥子,隻不過血氣旺盛。可是,毫無疑問,他變成一個惹麻煩的人,他是這樣!我希望主會寬恕他,讓他改過自新。我希望是這洋,希望是這樣。你跟著他碰上過不少麻煩,伊麗莎白,真碰上過不少麻煩。不過他早先跟著我的時候倒是個快活有趣的小夥子,是這樣,我可以實實在在地向你說。我不知道怎麽會……”
老女人繼續大聲自言自語,發出一種單調的、惱人的聲音。同時,伊麗莎白聚精會神地想著。有一回,當她聽見卷揚機快速地嚓嚓作響,製動閘尖叫一聲亂轉起來時,她嚇得一怔。隨後,她聽見引擎動得較慢,製動閘沒有聲音了。老女人並沒有在意。伊麗莎白緊張不安地等候著。婆婆繼續說了下去,中間常常沉默上一會兒。
“但是,他不是你的兒子,利齊,這就不一樣了。不管他怎樣,我總記得他小時候的樣子。那時候,我漸漸知道怎樣去理解他,原諒他。你也不得不原諒他們……”
已經十點半了。老女人在說:“可是,從頭到尾都是麻煩。不管你年紀多大,都要碰上麻煩,不管你年紀多大,都要碰上這個……”這時候,大門砰地一響朝內打開,門階上有幾個沉重的腳步聲。
“我去,利齊,讓我去。”老女人站起身喊著說。然而,伊麗莎白已經到了門口。原來是一個穿礦工工裝的男人。
“他們這就把他送來,太太。”他說。伊麗莎白的心好像停了片刻。接著,它又激烈地跳動起來,幾乎使她透不過氣。
“他活———他傷勢重嗎?”她問。
那個人把臉避開,望著黑暗:
“大夫說,他已經不在了幾小時啦。他在礦燈房裏檢查了一下他。”
老女人站在伊麗莎白的身後,聽到這話,癱坐到一張椅子上,交叉起兩手,哭喊道:“哎,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別大聲!”伊麗莎白說,她的臉急劇地抽搐了一下,皺了起來。“輕一點兒,媽,別把孩子們驚醒。我隨便怎樣也不願意讓他們下樓來!”
老女人晃動著身體,低聲嗚咽。那個男人正打算抽身離開。伊麗莎白朝前走了一步。
“是怎麽回事?”她問。
“唔,我也說不大準,”那個人回答,顯得十分局促。“他在幹一件活兒,同事們全都走啦,頂上有一大片岩石塌下來。”
“把他壓死了嗎?”這個寡婦打了一陣寒戰,大聲問。
“不是,”那個人說,“它落在他的背後。他待在開采麵下麵,塌下來的岩石並沒有碰到他,隻是把他困在裏麵啦。他似乎是給悶死的。”
伊麗莎白嚇得退縮。她聽見身後的老女人哭喊道:
“什麽?———他說是怎麽搞的?”
那個人把聲音提高了點兒說:“他是給悶死的!”
接下去,老女人大聲慟哭。這倒使伊麗莎白鬆了一口氣。
“哦,媽,”她說,同時把一隻手放在老女人的身上,“別驚醒孩子們,別驚醒孩子們。”
她不自覺地啜泣著。老母親邊晃動身子,邊嗚咽。伊麗莎白想起,他們就要把他送回家來了,她一定得準備好。“讓他們把他放在起居室裏,”她對自己說,有一刹那臉色蒼白,惶惑地站在那兒。
隨後,她點亮了一支蠟燭,走進那間小房間去。空氣又寒冷又潮濕,但是她無法生火,因為房裏沒有壁爐。她放下蠟燭,四下看看。燭光在玻璃枝形燈架上,在兩隻插有一些淡紅色**的花瓶上,以及在深色的桃花心木家具上閃閃爍爍。房間裏有一種寒森森的、死一般的**幽香。伊麗莎白站在那兒,望著那些**。她轉過臉,估計了一下長沙發和碗碟櫥之間的地上夠不夠陳放他。她把椅子推開,那地方足夠放下他,還可以繞著他走過去。接著,她取來了那塊舊的紅桌布和另外一塊舊布,把它們在地上鋪開,省得用她那一小塊地毯。她離開起居室,打了一陣寒戰。然後,她從五鬥櫥裏取出一件幹淨襯衫,放在火前麵烘烘。這時候,她的婆婆正坐在椅子上,晃動著身子嗚咽。
“您得讓開,媽,”伊麗莎白說,“他們這就要把他抬進來,用搖槽⑨抬來。”
老母親呆板地站起身,到爐火旁邊坐下,繼續悲泣。伊麗莎白走到食品室去再取一支蠟燭。那兒,她在那間沒有天花板的小披屋裏聽見他們來了。她一動不動地站在食品室門口,靜聽。她聽見他們走過房屋那頭,趔趔趄趄地走下那三級石階,拖遝的腳步聲一片雜亂,還有嘟嘟噥噥的人聲。老女人沉默下去。人們到了院子裏。
這時,伊麗莎白聽見礦坑管理人馬修斯說,“你先進去,吉姆。留神!”
門打開了,兩個女人看見一個礦工倒退著走進房來,兩手抬著一隻擔架的一頭。在擔架上麵,她們可以看見死者的礦工釘靴。兩個搬運的人站住了,抬著頭的那人在門楣前麵彎下身子。
“你要把他放在哪兒?”管理人問,他是一個身材矮小、蓄著白胡須的人。
伊麗莎白打起精神,從食品室拿著沒有點亮的蠟燭走了過來。
“放在起居室裏。”她說。
“放到那兒去,吉姆!”管理人指點著說。搬運的人退出去,繞進了那間小房。他們在兩個門洞中間笨手笨腳地轉動時,遮著屍體的那件上衣滑落下去,女人們於是看見了她們的親人。他光著上身躺在擔架上,為了幹活兒而脫去了衣服。老女人用驚恐的低聲嗚咽起來。
“把擔架放在邊上,”管理人粗聲粗氣地喊著,“把他放在那兩塊布上。現在,留神,留神!你們現在得當心———!”
有一個人碰翻了一瓶**,尷尬地睜大眼睛望望,然後他們把擔架放下。伊麗莎白沒有去望她的丈夫。她等可以擠進那間房之後,立刻走去把打破的花瓶和**拾了起來。
“等一會兒!”她說。
那三個人靜靜地等候著。她用抹布把水擦去。
“哎呀,真個的,出了什麽樣的事,出了什麽樣的事!”管理人說,一麵苦惱而窘困地抹著前額。“我一生中從沒有碰上過這樣的事,從沒有!他並沒有必要留下。我一生中從沒有碰上過這樣的事!恰巧落到了他的身後,把他困在裏麵。連四英尺都不到,沒有四英尺的空隙———然而又簡直沒有打傷他。”
他低下頭望望死人。死人臉朝下躺著,**著上身,渾身都沾滿了煤屑。
“大夫說,是窒息死的。這真是我碰上的最可怕的事情啦。就仿佛是存心幹下的,恰好落在他的身後,把他困在裏麵,像個捕鼠籠。”———他把手猛地朝下一揮。
站在一旁的礦工也把頭絕望地一扭,表示出了他們的意見。
這件可怕的事使他們大家全毛骨悚然。
接下來,他們聽見女孩兒的聲音在樓上尖聲叫道:“媽,媽———是誰呀?媽,是什麽人?”
伊麗莎白慌忙走到樓梯腳下,把房門打開。
“快睡覺去!”她嚴厲地吩咐著。“你瞎嚷嚷什麽?馬上睡覺去———沒有什麽事……”
接著,她開始走上樓梯。他們可以聽見她一步步踏在樓梯板上,踏進那間小臥房的灰泥地上。他們可以很清晰地聽見她說:
“怎麽回事?———你這傻孩子,你這是怎麽回事?”———她的聲音十分激動,帶有一種不真實的溫和腔調。
“我以為是有人來啦,”那孩子用可憐的聲音說,“他回來了嗎?”
“回來了,他們把他送回來啦。沒有什麽要大驚小怪的。現在,快睡覺去,像個好孩子那樣。”
他們可以所見她的聲音到了臥房裏,在他們等候著時,她走進去替孩子們把被子蓋好。
“他喝醉了嗎?”女孩兒怯生生地、乏力地問。
“沒有!沒有———他沒有喝醉!他———他睡著了。”
“他在樓下睡著了嗎?”
“是的———你快別作聲。”
寂靜了一會兒工夫。隨後,男人們聽見那個吃驚的孩子又問道:
“這是什麽聲音?”
“沒什麽,我告訴你,你擔心點兒什麽呢?”
那聲音就是祖母的嗚咽。她忘卻了一切,坐在椅子裏,邊晃動身子,邊嗚咽。管理人把一隻手放在她的胳膊上,請她“不要出聲———不要出聲!!”
老女人睜開眼睛望著他。這樣打斷她使她吃了一驚,她似乎感到有點兒詫異。
“現在是什麽時候了?”———孩子的可憐、細弱的聲音最後又問了這麽一句,她鬱鬱不快地又打算睡了。
“十點鍾。”母親比較溫和地回答。接著,她一定是彎下身去,親了親孩子們。
馬修斯向工人們做了一個手勢,叫他們離開。他們戴上帽子,拿起擔架,跨過屍體,躡手躡腳走出了屋子。他們離開這些不能入睡的孩子們好遠之後,才開始說話。
等伊麗莎白下樓來時,她發覺母親獨個兒呆在起居室的地上,俯身對著死人,淚水撲簌簌地落到他的身上。
“我們得來替他準備入殮的事。”妻子說。她把水壺放在火上,然後回來在他腳旁跪下,動手把結好的皮靴帶子解開。房間裏隻點了一支蠟燭,顯得陰冷、昏暗,因此她不得不把臉幾乎湊到地麵上。最後,她把那雙沉重的皮靴脫下,放開。
“您現在得來幫我一下。”她對老女人小聲說。她們一塊兒把死者的衣服全部脫去。
等女人們直起身,看到他死後樸實、莊嚴地躺在那兒時,她們都敬畏地站立著。有好一會兒,她們靜靜地待在一旁,朝下看望,老母親抽抽噎噎地哭泣。伊麗莎自感到一切全都完了。她看到他安靜地躺著,多麽神聖不可犯啊!她和他絲毫無關。這一點她無法接受,她於是彎下身,把一隻手放在他的身上,表明她有權這樣做。他身上還有點兒溫暖,因為礦裏他死去的地方很悶熱。母親用兩手抱著他的臉,語無倫次地咕噥訴說。老淚漣漣,像從濕樹葉上滴下的雨水那樣。這位母親並沒有在哭,隻是不住地流著眼淚。伊麗莎白用臉蛋兒和嘴唇親遍了丈夫的遺體。她似乎在傾聽,在詢問,試圖取得某種聯係。然而,她辦不到。她被趕開了。他是無法滲透的。
她站起身,走進廚房,把熱水倒進一隻盆裏,還取來了肥皂、絨布和一條柔軟的毛巾。
“我一定得替他洗一下。”她說。
接下來,老母親僵硬地直起身子,凝視著伊麗莎白仔細地洗擦他的臉,仔細地用絨布把兩大撇淡黃色的口髭從他嘴角旁抹開。伊麗莎白懷著無限畏懼的心情感到害怕,所以她才這麽侍候他。老女人有點兒嫉妒,說:
“讓我來替他擦!”———她說著便在另一麵跪下,在伊麗莎白給他洗時緩緩地替他揩幹,黑色的大帽子有時候擦著兒媳婦的深色頭發。她們這樣默默無語地忙了很長一段時間。婆媳倆始終都沒有忘卻這是死亡,接觸這個人的遺體,給了她們種種異樣的情緒,兩個女人的情緒並不一樣。她們兩人全都滿心畏懼,母親感到自己白白養育了一個兒子,隻落得一場空;妻子感到人類靈魂的徹底隔絕,她身懷的嬰孩是一個跟她了不相關的負擔。
最後,洗完了。他是一個體形好看的人,臉上沒顯出一絲酗酒的跡象,他生著淡黃的頭發,肌肉豐滿,四肢勻稱。可是他已經去了。
“願上帝賜福給他。”母親小聲說,她一直望著他的臉,完全出於驚恐才這麽說。“親愛的孩子———願上帝賜福給他!”她既畏懼又懷著母愛,在迷離恍惚中用噝噝的聲音輕輕地說。
伊麗莎白又癱坐到了地上,把臉貼著他的頸子,哆嗦、顫抖。不過她不得不再次離開。他已經死了,她的有生命的肌膚貼著他是不合適的。她給一種莫大的恐懼與疲憊支配著:她如此不中用。她的生活就這樣過去了。
“他白得像牛奶,純潔得像個一周歲的小娃娃,願上帝賜福給他,這個寶貝!”老母親嘟嘟嚷嚷,自言自語。“他身上沒有一個斑痕,雪白潔淨,美得像初生的嬰孩。”她很自負地嘟囔說。伊麗莎白把自己的臉遮了起來。
“他平平靜靜地去的,利齊———平靜得和睡覺一樣。他這個乖乖,不是挺美嗎?噯———他一定獲得了他的安寧,利齊。也許,他被困在那兒的時候,就獲得了安寧,利齊。他有時間的。要是他沒有獲得安寧,他看上去不會像這樣。乖孩子,親愛的乖乖。哎,可是他從前歡暢地大笑,我真喜歡聽。他從前十分歡暢地大笑,利齊,就像一個孩子……”
伊麗莎白抬起眼來望望,男人的嘴沒閉緊,在口髭的遮掩下微微張開。眼睛半睜半閉,在蒙矓的光線下並不顯得呆滯。熱氣騰騰的生命已經離開了他,使他跟她生死永隔,完全無關。她知道他對於自己成了一個多麽陌生的人。過去,她曾經和這個隔絕開的陌生人結為一體⑩,共同生活。由於這個人,她現在腹中感到寒冰般畏懼。難道這就是它的一切意義嗎———熱氣騰騰的生活遮蔽下的絕對的、全然的分離?她在畏懼中把臉避開。這一事實太叫人受不了啦。他們之間什麽聯係也沒有,然而他們曾經一再肌膚相親,兩情繾綣。每一次,他和她相好時,他們都是兩個孤立的人,像現在這樣分隔開。他並不比她更有責任。孩子在她的肚子裏就像一塊冰。因為在她望著死者時,她的心冰涼、淡漠,很清楚地問道,“我是誰呢?我一直在做些什麽?我一直在同一個並不存在的丈夫搏鬥。他始終存在著。我做錯了什麽事呢?我一直與之生活的那是什麽呢?現實,這個男人,就存在於那裏。”———這時,她因為懼怕,內心猶如死去一般。她知道自己始終就沒有看清他,他也始終沒有看清自己,他們在黑暗中相遇,在黑暗中搏鬥,並不知道他們遇見的是誰,也不知道他們是和誰搏鬥。現在,她看清了,在看清之後變得沉默起來。因為她一直都錯了。她曾經把他說成他實際不是的人,她曾經感到跟他很親密。然而,他一直都是同她分開的,好像從未同她一起生活過,從未同她有過一樣的感覺。
她懼怕而羞愧地望著他**裸的身體,過去她對這個身體曾經錯誤地自以為很熟悉。而且,他還是她孩子們的父親。她的靈魂從她的身體裏給拉扯出去,站在一旁。她望著他**裸的身體,感到很羞愧,仿佛她拒絕接受似的。說到頭,他的身體就是他的身體。在她看來,它似乎很可怕。她望著他的臉,然後把自己的臉轉向牆壁。因為他的神氣跟她的並不相同,他的習慣也不是她的習慣。她拒不接受真正的他———現在,她看清了。她曾經拒絕接受他的真麵目。———而這就是她的生活,也是他的生活。———她對死亡很感激!因為它恢複了真情。她知道自己並沒有死。
但是這時,她心裏對他一直充滿了悲愴與憐憫。他受了些什麽罪?這個束手待斃的人經曆了多長時間的緊張恐怖啊!她極為痛苦,身子發僵。她沒有能去救他。他受到殘忍的摧殘,這個赤身露體的人,這另一個人,她無法彌補。還有孩子們———但是孩子們是屬於生活的。這個死去的人跟他們毫無關係。他和她隻不過是一種媒介,生命經由他們流了過去,生出孩子們來。她是一位母親———可是她現在知道了,做一位妻子多麽可怕。而他呢,他現在已經死了,他一定感到做一位丈夫多麽可怕。她覺得在另一個世界裏,他對於她將是一個陌生人。如果他們在那兒,在那個不可知的世界裏相遇,他們隻會為以往的事情感到害羞。為了某種不可思議的原因,孩子們從他們兩人間生了出來,但是孩子們並沒有使他們團結在一起。現在,他已經死了,她知道他永久地與她分隔開,永久地不再跟她有任何關係了。她看到自己生活中的這一插曲已經結束,他們在生活中彼此拒不接受。現在,他已經離去,她感到莫大的痛苦。那麽它已經結束了:早在他去世之前,他們之間就已經變得毫無希望了。然而,他曾經是她的丈夫,可是多麽短暫啊!
“你拿好了他的襯衫嗎,伊麗莎白?”
伊麗莎白轉過身,沒有回答,雖然她極力想哭,想表現得像婆婆指望的那樣。但是她辦不到,她發不出聲來。她走進廚房,拿了衣服回來。
“它已經烘過了。”她說,一麵在那件棉布襯衫上四處捏捏,試試看。她幾乎不好意思去移動他,她或是任何人有什麽權利去抓住他呢,不過她的手去接觸他身體是很謙卑的。替他穿衣服是一件困難的活兒,他那麽沉重,那麽毫無生氣。這當兒,一種可怕的畏懼心情一直抑壓著她:他竟會這麽沉重,這麽毫無生氣,毫無反應,同她完全隔絕。他們之間的可怕距離,對她說來簡直受不了———那是一片她必須望過去的無邊無際的峽穀。
最後,衣服全穿好了。她們用一條被單遮蓋著他,讓他躺在那兒,臉全部包紮起來。然後,她把那間小起居室的門鎖上,以免孩子們看見是什麽停放在那兒。接下來,她帶著平靜而沉鬱的心情,盡力把廚房收拾整齊。她知道自己順從了生活,生活是她的直接主宰。然而,她卻畏懼而羞愧地向後退縮,想躲避開她的最後主宰:死亡。
本文選自《勞倫斯短篇小說集》
①③④
酒店的字號。
②
指椴屬、三角葉楊等的木材。
⑤
指她家的大門口。
⑥ 礦中負責照料防護設施的人員。
⑦
伊麗莎白的愛稱。
⑧
指她懷孕而言。
⑨ 指采礦用的搖汰槽。
⑩ 指結為夫婦,參看《聖經·舊約·創世紀》。
勞倫斯簡介:勞倫斯(1885~1930),英國小說家、詩人、戲劇家和畫家,生於諾丁漢郡的伊斯特伍德村。父親是煤礦工人,母親當過小學教師。後到諾丁漢大學學過植物學、法律。1911年發表第一部長篇小說《白孔雀》,表達了作者對大自然勃勃生機的禮讚、對畸形文明迫害人們天性的譴責。又與大學教授的夫人弗麗達一見鍾情,兩人私奔之後於1914年結婚。一次大戰中發表長篇《虹》,因觸犯當局戰時利益而被禁毀。戰爭結束後他開始了流亡生涯,先後到過意大利、德國、澳大利亞、美國、墨西哥等地。1928年出版了最有爭議的最後一部長篇小說《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但英美等國直到60年代初才解除對此書的禁令。1930年3月2日勞倫斯因患肺結核去世。勞倫斯是20世紀英國文學史上最獨特、最有爭議的作家,他敢於打破傳統方式,以其獨特的風格揭示人性中的本能力量,召喚人們從現代文明的灰燼中重建現代社會。